在叛客和赤子之间
2024-12-31吴易蓉
鲁迅在浙江绍兴出生,少时求学于南京,从日本学成归国后,先后任教于杭州和绍兴,民国元年后又被南京教育部聘任,人生的最后十年,他长居沪上。可以说,鲁迅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大成于江南,最后也长眠于此,江南之于鲁迅,早已是一种“内置”式的文化印记,烙刻进鲁迅的血脉筋骨。
醉美故乡——鲁迅心中的柔软之处
江南名城绍兴,是鲁迅的故乡,他对江南景致的描写刻画,可谓是信手拈来,江南的风物美景在他的笔下自然流淌。比如《雪》中,鲁迅花了浓重的笔墨去绘写江南的雪,“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磐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这样一幅如童话般美好的江南雪景图,是鲁迅对江南故乡深入骨髓的物象记忆。
除此之外,小说《社戏》中,对水意象的描写也堪称绝妙,“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这里描绘的是行船前往鲁镇途中之景,散发清香的豆麦蕴藻, 水雾中朦胧的月亮, 起伏连绵的黑山、婉转悠扬的笛声、灯光辉映的歌台,这一切都是那么地充满诗情画意。在《社戏》中, 我们还体会到一种疏朗愉悦的人性之美,平桥村是“我”的“乐土”, 那儿的人们淳朴、热情、好客,“我”和小伙伴们钓虾、挖蚯蚓、划船看戏,甚至“偷”自己家的豆子,生气的六一公公责问一群小鬼们为什么偷豆, 却在得知双喜要“请客”时大展笑颜,“请客?——这是应该的”,并且在“我”夸赞豆好吃时满足自得,甚至送来了更多的豆子表示感激,可见他的热情纯善。《社戏》中人情之质朴醇厚如那里的山水一样令人沉醉感动,我们仿佛看到中年的鲁迅, 痛苦于社会的污浊现实,借由对江南风物与质朴人性的回眸,找寻精神的寄托,他用手中的笔蘸着自己的真情写作,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故乡的怀恋,以及对童辉和稚美的赞颂,这个美化了的童年故乡,成为他生命情感和内在精神安放的一隅。
纵观鲁迅的写作史,他一直在坚持对人物与社会之本质的洞悉透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冷峻理性是他一贯的文学风格,但江南故乡承载的是他的童年和他的亲人,那些醉美风景在他心里永远是最温软的回忆,是无法抹去的一笔,午夜梦回,听着那潺潺的水声,或许他的眼前又会重新浮现出碧绿的沙地和金黄的圆月来。
厌才子却爱战士——鲁迅看“江南才子”
以赛亚·柏林曾在论托尔斯泰的文章中将作家分为“刺猬”和“狐狸”两类,依据他的划分,鲁迅可以说是典型的“刺猬型”知识分子,而个性浪漫、热衷交际的“江南才子”们则是“狐狸派”的代表。例如徐志摩在文坛素有“江南才子,一品诗人”之说,他热衷于文化沙龙活动,勾连起南北文坛,凡他在的地方,总是四座皆欢;而邵洵美则一向服膺徐志摩,簇拥在他身边的文人又以“西装少年”为主,提倡沙龙和咖啡馆座谈,将“文艺社交化”炒得火热,可谓是典型的江南才子做派。鲁迅曾特别讥讽邵洵美是“靠女人的妆资养活的文豪”(原晚清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的孙女婿),在他看来,这些人都不是文学真正的卫士,而是把文坛搞得更加乌烟瘴气罢了。在和北方小友萧军、萧红交流时,鲁迅也直露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最讨厌江南才子,扭扭捏捏,没有人气,不像人样,现在虽然大抵改穿洋服了,内容也并不两样。”1934年11月5日,在他给萧军的去信中,鲁迅写道:“所谓上海的文学家们,也有些可怕的,他们会因一点小利,要别人的性命。但自然是无聊的,并不可怕的居多,但也讨厌得很,恰如虱子跳蚤一样,常常会暗中咬你几个疙瘩,虽然不算大事,你总得搔一下了。”他也多次提醒萧红,不要把自己从北方农村带来的“野气”改掉,不要沾染那种江南才子气。诸如此类种种,鲁迅在各个场合曾表达过自己对于江南才子和海派文人们的不满与鄙夷。
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鲁迅本人就是一位典型的江南才子,他出生于浙江绍兴,带有浓厚的江南文人色彩,甚至可以从他身上窥见乾嘉学派的遗风,但他却痛陈“江南才子”之弊,言语之间尽是贬斥与不满,用词甚至算得上凌厉。这或许略带偏激,但其实鲁迅真正鄙夷的,是江南才子们带给文化界的不良风气,在日的留学经历使鲁迅意识到国人的病在精神上,这促使他走上弃医从文的道路,企图用文艺作品重塑国民精神,从而推动社会的进步,国难当前,文化界理应承担起涤荡国民思想、整塑民风民心的责任,国家需要的是鸣响警钟、为民开智的战士,而不是风花雪月、流于交际的才子佳人。
“我不爱江南”——鲁迅的审美取向和文化考量
在中国文化里,“江南”是一个专有名词,在这片温润的土地上无数朝代更迭,但战争的幽灵始终辗转徘徊,历史上的三次南迁——永嘉南渡、安史之乱、靖康之难,使得江南吴越文化与中原文明不断碰撞、摩擦、融合,大量文人名士也随着王室涌入江南地区,他们在经历战乱流离和政治溃败后心有戚戚,终日惶惑不安,不断感时伤世,诉写悲欢离合,带着无限伥怀走向了历史的颓废主义。同时,他们又竭力追求纵情享乐,陶醉于一切富于美感的事物人景,产生无限的诗意遐思,由此滋养出了江南文化中独有的浪漫诗性精神,文学品格也逐渐走向婉约感伤、侬丽哀艳的论调。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人,鲁迅反而说“我不爱江南。秀气是秀气的,但小气”。相反,他对于北地文化却有着割舍不下的情结,1912年,鲁迅第一次北上,从天津到北京,“途中弥望黄土,间有草木,无可观览”,北方辽远苍茫的景象就给他以莫大的震撼,其后他也不止一次在作品和日记中书写自己对北方的喜爱。在《看司徒乔君的画》一文中,鲁迅称赞画家司徒乔创作的北方风景图,“在黄埃漫天的人间,一切都成土色,人于是和天然争斗,深红和绀碧的栋宇,白石的杆干,金的佛像,肥厚的棉袄,紫糖色脸,深而多的脸上的皱纹……凡这些,都在表示人们对于天然并不降服,还在争斗”“表示了中国人的这样的对于天然的倔强的灵魂”,相较于明清以来以士人雅文化为内核的秀美的江南精致文化,以北京为代表的北方文化,其苍劲宏阔的特性显然更符合鲁迅的审美取向;他还高度赞扬汉唐气魄,“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无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可见鲁迅对于恢弘大气的汉唐精神的推崇备至。
半清醒半睡梦之间,鲁迅依旧眷恋着江南,他的审美旨趣常常温存于江南文化这片土壤,所以才会写出那样滋润美艳的江南雪景和船来船往的水榭歌台,但正因为深谙江南士子文化的精髓,他更加警惕江南精致文化对个人意志的腐蚀,在鲁迅看来,这个“富贵温柔乡”,不仅为国民劣根性的滋生提供沃土,还是阻碍人格新生的首要文化障碍,理应被背弃。偏安一隅、寄情山水的江南文化,孕育出的是精细、柔婉的文化心理,这样的心理挪移到时局政治上,就是畏缩退让、一再求和的软弱心态,躲进小楼自我安宁,管他春夏与秋冬,几乎成为江南百姓的共识。但是国人最不需要也最不能够的就是软弱与退让,当时的中国,已经退无可退,再让步,那便真的是国将不国。近代中国反帝反封建的双重革命任务,决定了江南古典文化这种以静穆、柔婉为特质的美学形态,必然需要让位给更具现代美学特征的、富于力量感和大气美的审美文化,只有这种特殊的美育力量,才能更好地唤醒全民族的斗争意识,从而以革命抵御外侮,以现代新潮对抗封建残余。“风沙扑面,狼虎成群的时候,谁还有这许多的闲工夫,来赏玩琥珀扇坠,翡翠戒指呢。他们即使要悦目,所要的也是耸立于风沙中的大建筑,要坚固伟大,不必怎么精;即使满意,所要的也是匕首和投枪,要锋利而切实,用不着什么雅。”鲁迅对于“大气”的赞誉,与其说是他个人审美的体现,不如说是他对于社会和国民的期望所指,在理性精神的烛照下,鲁迅的革命意识强压过了文人意识,极力呼吁着更为刚毅雄强的审美形态和昂扬奋发的精神力量,作为一个异化了的“江南才子”,鲁迅以文救国的理想从未改变,他跳出地域看地域,叛离江南这片和他连着筋骨的文化土壤,为公为人民启蒙式地呐喊和奔走,他的文化取向体现出对民族对国家的深沉忧思。
顽固的“乡愿”——鲁迅的国民性批判
明清时期的江南,俨然已经成为王朝的另一个中心,经济上,凭借着自然禀赋优越、物产丰富、通航便利的天生优势,江南地区的农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发展极盛,开启了经济结构的突破性转化,成为帝国财税收入的重要依仗。而在社会层面,一个特殊且庞大的知识阶级——士绅阶级,依托于儒家家国体系,连接了郡县中国的官僚体制,与乡土中国的经济体系,成为江南市镇的实际掌控者,他们奉行以家族、伦理为本位的儒家道德观,秉持着进取入世的士人价值,加之因为商业繁荣而渗透整个社会的追财逐利的市民观念,交融构成了江南市镇地区独有的社会文化风貌。
然而这是一个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实则一片溃败的社会,外侮入侵,山河破碎,大清帝国的统治已然摇摇欲坠。宏观的国家政治环境变化势必会深刻影响国民,世态炎凉之下,各个阶层各行其是,各户人家利益为先,儒家教义中潜藏着的伪善岸然、自私冷漠,以及市民文化中的趋炎附势、麻木无知的丑恶形态,在这个时候愈发显现,乡土的脉脉温情早已不复,柔和变为冷漠,功利堕为势利,这也因此形成了江南文化那种顽固的“乡愿”,而鲁迅就成长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
他出生于浙江绍兴的封建地主家庭,家境殷实,然而鲁迅快乐的童年时光就像大清王朝的荣光一样短暂,自从祖父周介孚入狱,周家一落千丈,父亲不久之后也得了重病,一切狰狞的真相就此浮现。鲁迅曾经回忆,“我有四年多,曾经经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年幼的他目睹着往日热闹的宅院门可罗雀,昔日的门生故旧和亲朋好友仿佛一下子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求人的钱财被奉上那些名望士绅的厅台,每次却都换来同样敷衍的答案,好的好的,尽力尽力,虚伪的面孔下尽是冷漠的无动于衷,呵,这是周家的小少爷啊,都长这么大了!幼年的鲁迅只能肩扛着家庭的全部压力,默默忍受势利人的白眼与奚落,每日出入药店,为他病入膏肓的父亲续着生命的灯烛。
这段童年的经历,让鲁迅窥见了世态炎凉下人们的真面目,以旁观者的角度更加冷峻地透视国人的生存,面对多灾多难的国运,中国的百姓身上所呈现出来的,居然是冷漠、麻木、苟且的精神状态,大多数人除了活命便没有理想,几乎所有人都天然地学会了趋炎附势,浑身散发着封建礼教的恶臭味,鲁迅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卑劣性,才是民族与国家真正的敌人。鲁迅批判江南文化,实质上批判的是江南文化中这顽固的“乡愿”,与其说鲁迅憎恨的是江南文化,倒不如说鲁迅憎恨的是封建专制下,在江南的文化土壤上愈发滋生的国民劣根性。作为一个江南的决绝逆子,鲁迅无比地憎恶那些乡土之下的幽暗,他坚定地叛离,“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却又怀着重塑国民精神的信念“返乡”,以爱恨交织的思绪,用如刀般凌厉的笔触,痛陈传统封建制度文明的落后与鄙陋,不断鞭策着国民的灵魂,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正如他的那句名言:“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愿捧一颗赤子之心,做民族觉醒的引路人。
(作者单位:江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