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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乡下人

2024-12-31周佳俊

三角洲 2024年21期
关键词:乡下人崇明姐夫

我想了想,我到底是一个乡下人。

三十六年前的中秋节,我出生在上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户口簿上我的籍贯是宝山县。我的记忆中,我的故乡——淞南是一个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村落,大约在我十岁的时候,村落变成了新村,故乡也永远留在了记忆中。尽管我从小居住、读书都在杨浦区,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我是一个乡下人。我父亲是淞南本地人,而我母亲是五角场本地人;他俩吵架时,我母亲就会指着鼻子说我父亲是乡下人,而我父亲也反唇相讥说五角场也是乡下。他俩的话其实也是于史可考的,并非凭空污蔑。高考后,我家搬离了淞南,与亲戚的走动愈少;直至我祖母去世,与亲戚的走动甚至中断,童年的兄弟竟至于成为陌路,这使我感到凄凉,恍恍惚惚地感觉我又不是一个乡下人。

直到遇到我的妻子,我感觉我仍是乡下人。我妻子是崇明人,住在长江边。因为她父亲离开乡下到上海来开出租车,于是她也从小到上海住一阵子。当时,我们俩都在杨浦区教书。认识以后,我常约她去“巨富长”逛街、吃饭,几次以后,我发现她不太感兴趣。她反问我:“你从小在这里长大吗?”我十分错愕。“总是来这里,你也挺累的。下次我们去彭浦新村吃烧烤吧!”我更加错愕。说实话,我从小不吃烧烤这类街边摊,对此很有芥蒂。吃过几次以后,我觉得可以接受。她又说:“你要多吃点接地气的东西。”经她指点,我开始对接地气的东西有了兴趣。不过很可惜,从那以后,彭浦新村的夜市也不再热闹了。

我妻子的老家在鳌山村,村子坐落于金鳌山的东侧。宅基地上有一座与她大伯家并排的二层小楼,小楼后面是一片树林。据说,当年她父亲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什么赚钱干什么,村民们都很服他,跟着他一起到长江里捕鳗鱼、养蟹苗、建养猪棚。不过,村民们似乎没有怎么发财,倒是问她父亲借了不少钱,很多也都没有还,她父亲也没有催逼。她记得小时候她父亲有一本硬抄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借钱明细。最令她懊恼的是,她父亲竟然借钱给人去上海买房,而自己没有买,一心想着退休以后回崇明安度晚年。看着她家的宅基地,我很羡慕,也有些落寞。一个男人的雄心壮志最后只剩下这座不离不弃的小楼,我猜想他到上海去打工是不是也有惧怕面对过去的因素,不料今天又被另一个男人窥见。

一年以后,我们结婚了。我们在上海举行完西式婚礼以后,又回到崇明举行中式婚礼。与其说是中式的,毋宁说是乡下的。婚礼持续了三天,亲戚、朋友、村民们吃喝了三天。几乎每天都有符合传统的简短仪式,像进门、吃蛋、洗脚之类。我这三天几乎就是一个什么事情都不做的客人,忙的是我的岳父、岳母。凡是需要司机的时候,我都自告奋勇地抢来做,一则排遣无聊,二则也算为自己的婚事出份力。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几个姐夫,其实是连襟,他们都戴上袖套,穿上围裙,帮忙端菜上菜。一方面我惊异于他们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另一方面不免为自己日后也要戴起袖套、穿上围裙而紧张。不过,当我无意间透露出担忧时,我获悉了一个消息:这个村子要动迁了。这真是釜底抽薪,先前的紧张荡然无存;但新的悲哀又袭上心头。

又过了一年,我的大女儿出生。我向学校补请了婚假及陪产假,所以那年暑假格外漫长。我几乎什么事也不做,不是看书就是打游戏。照顾女儿全靠妻子和岳母,我能做的只是陪伴。偶尔需要回上海去上课,等再回崇明时,似乎完全忘却之前的无聊,满心欢喜地启程。我记得有几次甚至1个小时就从徐家汇开到鳌山村,当车驶在团城公路上时,抬头望见满天星斗,打开车窗闻闻弥散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我感觉是鳌山村收留了我,她给了我一个关于乡野的旧梦,好像母亲的拥抱,是孩子永远无法割舍的依恋。宅基地前的宽阔平地随便我怎么停车,绝没有生活在上海的逼仄与窘迫。下车时伸一个懒腰,彻彻底底地与天地拉扯在一起,释放上一天课的压抑而大喊一声,竟引来小河对岸的大狗的狂吠。小楼里随即传来岳母哄孩子的声音:“爸爸回来喽!”我大步走上前去抱女儿,女儿又是一阵哭。就这样闹哄哄地,狗吠与娃啼掀翻了鳌山村的静谧的夜,却抚慰着我的心。

我从上海回到鳌山村,迎接我的还有一桌酒菜。有一次,我的姐夫在我还在上课的时候就发消息给我说,他今天下厨,等我回来喝一杯。这使我更加无心上课,一路驱驰回到鳌山村后,姐夫拉我进屋,桌上只有一个菜,一盆红烧羊杂,外加一壶酒。妻子说其他人都已经吃过了,只有姐夫在等我。我记得映着一轮朗月,伴着草间的虫鸣,羊杂的令人难忘的香气以及酒的浓烈,仿佛使我置身于一个不断叙写的绮丽的旧梦中。至于我和姐夫聊了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为我这个妹夫能和他喝酒而高兴,我也为他这个姐夫能请我喝酒而高兴。

终于,鳌山村被拆了。当我再回到那里,一段水泥小路犹在,一条窄窄的小河依旧流淌。两岸则是一片残垣瓦砾,残垣间有半面灶头的画砖,瓦砾丛中有小板凳、破沙发以及弃置的破烂的锅碗瓢盆。以前读古诗讲求“以乐衬哀,倍写其哀”的妙用,而眼前的以哀衬乐,却更显得悲哀。因为这片残垣瓦砾间也有我的旧梦,以后倘要说起新婚的热闹、亲戚的情谊,似乎只能向记忆中去寻找,而这长江边竟找寻不到。

几年后,在鳌山村遗址之北,又建起了可使村民回迁的新小区。在村民们看来,环境当然比过去好得多,当然,不免也有说还是宅基地好的。在农历新年之前,手脚快的人家几乎已经入住,包括我的岳父。他是全村第二个拿到摇号选房机会的人。过完年一个多月,上海遇上了新冠疫情。学校通知改为线上教学,我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就准备回崇明住几天新房子。不料这一住就是一整个春天。崇明是上海郊区,起初,方方面面都要好得多。我们可以天天吃到大姨从田里采摘的新鲜蔬菜,亲友之间互赠的米和肉也不少。但看新闻,感觉情况一天天地在变,人也一天天地更紧张。直到有一天通知从明天起,不能出所在小区,这里的村民才开始真正紧张起来。他们紧张的也是“抢菜”,不过,准确地说,叫“抢收”。就在“抢收”之际,妻子的住在鳌山村邻村的二姑妈却“逆行”到小区,给我们送来刚宰杀的家养鸡,关照是给两个小女孩和周老师吃的。由于来去匆匆,我又在上网课,所以没有见面,也没有听到二姑妈的声音。后来,我妻子告诉我说,这两只鸡昨天还在下蛋。

居家久了,就想和姐夫再喝酒。姐夫最近也住在邻村,他很自由,不用抢菜,更不用上网课,还可以在宅基地的鱼塘里钓鱼、驯狗。但他仍不满足,因为他有几次在自家的田垄上散步,走到边际时会被村里的巡逻人员厉声劝阻。我原以为在农村是没有边界的,一眼望去,绿浪般的稻田没有尽头,最多就是一排界树,可越过界树,那里大约也是兄弟家的稻田;各家宅基地前的空地也是没有尽头的,我结婚时,八仙桌从东边的大伯家一直摆到西边的不知道谁的家里,我问妻子那是谁家,妻子说不认识,反正是亲戚。甚至有一个下雨天,我开车疾驰,轧过泥路,溅起泥水,溅得一个骑车人一身;我很抱歉,停车下去道歉,骑车人一看认识,便说:“你是秦家的女婿,我们都是自己人!不要紧的。”而经我姐夫这么一埋怨,农村似乎也有边界。

想起搬进新小区时,有村民仍觉自家宅基地好。空间的自由确实可贵,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头藏得进许多岁月、经历乃至人情。我儿时的故乡在空间上早已不复存在,原本储藏在故乡里的美好回忆也因为我的幼稚和无意识,最终漫漶得不可辨识。好在鳌山村给了我的人生又一个故乡,不论是空间上的小楼、小路、小河、月夜、犬吠、娃啼,还是精神上的岳父、岳母、连襟、大姨、二姑妈乃至不相识的亲戚们,在我的心里重塑起一个故乡,一个封闭却充满温情的乡土社会,那里面有美丽的风景也有美好的人心,当我在上海受到风吹雨打的时候,她助我倔强地抵御着势不可挡的现代化和理性化,及时地抚慰我的心,让我感觉我仍是一个拥有故乡的人、一个乡下人。

作者简介:

周佳俊,男,上海人。华东师范大学文学学士、教育硕士。中学一级教师,第六届杨浦区教育系统骨干教师。作者单位:上海市控江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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