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壁山
2024-12-31寒石
暮色压得越来越低,路边稀疏的白杨顶着一样高的天空,挣扎着的间隙泛着清淡的光。眼望着不远的地方摇曳着灯光,然而走了很长时间,这条被拉成孤独线条的小路越来越长,没完没了地向前延伸。引诱他的灯光还是那样的距离,子昱开始力不从心,他麻木的双腿吃力地向前移动。他已经走了一整天的路,太疲惫了。他停下脚步,四处望了望。他发现了一团模糊的黑体,慢慢靠近后,是一个低矮的房子,这是牧羊人或者在外作业的人临时搭建的小房,在西北的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看来只能在这里将就过夜了。
子昱是何许人也?为何一个人步行来到这茫茫戈壁滩?外人不得而知。初秋的戈壁滩,依然被烤得炙热,只有到了天黑,酷热消退才感觉到一丝清凉,子昱靠在屋子的墙角很快就睡着了。后半夜他不禁打了寒颤,嗖嗖的冷风直往身上钻,越来越冷。他脱下外套又盖在身上,些许有些暖和。同一件衣服,盖在身上比穿在身上暖和。在这样的夜晚,他无法入眠,探出头望着天空,那点点繁星布置得丰富而又生机,这个离星星最近的地方却是一片荒芜和漆黑……
早晨的第一缕晨曦洒在戈壁滩上,洒在子昱的脸上。他睁开眼,他看到一只麋鹿站在不远处正盯着他看,他刚要起身,麋鹿转身飞跑,接着好几只跟着四散而逃。这是到戈壁滩第一次碰见的生灵,子昱喜出望外。他追了出去,眼望着麋鹿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中。但愿今天他能找到他该找到的地方,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他鼓足勇气迈开步子继续前进。日头越爬越高,空寂的戈壁滩,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他努力地搜寻着前方。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声音,是摩托的马达声,由远及近,直至刺破宁静。摩托车卷着尘土飞驰而来,下来俩一高一矮戴着墨镜的男子,他们警惕地打量着子昱。“你是谁?来这里干嘛?”矮个子男人上来就问。
“我去克拉油田找人,路上车坏了,只能步行来找,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高个子指着南边,“在那个方向!”子昱一边说谢谢,一边佯装离开。两人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绝尘而去。子昱此刻心里明白,这更坚定了他的判断,他又转头朝着两人远去的方向悄悄跟进。
走了大概一个钟头的时间,他终于看到了山,远远地一座连着一座。子昱暗自高兴,终于找到了,这应该就是玉壁山!由于这里盛产铁矿石而闻名,当地百姓称呼“玉壁山”。越来越近,玉壁山呈现于眼前,“保护植被,人人有责”几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显赫地挂在山前,碧绿的山色与荒芜的四周形成鲜明的对比。可惜横在山前的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根本无法进入。子昱折腾了一番终于找到一条下去的小路。走到山前他彻底傻眼了,这哪是绿色植被,原来是刷上去的绿漆,就像美国大片变异怪兽身上喷出的绿状黏液,让人恶心。上面装腔作势的大字在光照的眩晕下,刺眼极了!沟壑越走越深,无限延伸。地上明显有大车轮胎印迹和散落的沙石。绕过几座“碧山”之后,赫然呈现的景象更让他触目惊心:对面的山体几乎被挖空,就像撕开的胸膛,赤裸、血腥着肚肠,接着一个又一个巨型矿坑怪兽一般地张着血盆大口。成堆的铁矿石块和粉磨绵延堆砌,就像案头摆放的骨架和肉块,让人不寒而栗。突然掠过的乌鸦几声嘶哑的尖叫,不由让他心里一惊,他时不时地四处张望,心也跟着怦怦地跳。子昱“大场面”见得多了,然而这一次实属让他“心惊肉跳”。他取出相机,小心翼翼地拍了起来。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知道这个特殊来客的身份了。没错,他就是千里走单骑,一名自愿为民众请命的电视台记者!栏目一些重大的“爆料”大多出自他手。爱人悦然习惯了他的“倔强”,也习惯了他经常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每次出门,她还是啰嗦上一句:“记着早些回家。”7岁的女儿诗诗嚷着说:“周末我生日,见不到你,我再不理你了!”
“好的,好的,知道呢!”子昱出门眼里涩涩的,这些年亏欠她们的太多,陪她们的时间掐着指头都能数出来。他执着他的职业,也抱怨过工作中的牢骚;他领着不多的薪水,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曾犹豫不定过,甚至离职过一段时间。可是干别的工作怎么都不得劲,没了奔头,要不就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爱人说:“要不回来干你的老本行吧,你这个样子我们看着也难受!”他又回到自己的岗位,又扑在这“又恨又爱”的工作中来。要是在古代,他自己肯定是那个仗剑天涯的江湖侠客,义字当先,以剑开路;要么是怀才不遇,以酒会友、以诗取兴的骚人墨客。总之,疲于其中,也乐在其中。
他发现山坡不远处搭着一个帐篷,里面隐约有人。他俯身绕过一道渠沟,悄悄趴在一堆石料后,帐篷里果然是那一高一矮的男子,他们一边抽着烟一边聊天。“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谁会来,天天这么瞎折腾!”“老板交代的,不得不留心。”“不是为了几个臭钱,谁愿意多待!”“前面遇到的那家伙就有点可疑。”“真要是,老子剁了他,正好没地方撒气呢!”“以前报社来的那个记者,尝些苦头最终还不是作罢!”
“别高兴得早,我就是你们的克星!”子昱自言自语。
这里虽然矿产资源丰富,但生态环境极度脆弱,就连西北常见的乔木和灌木在这里都很难自然生长,只生长长沙蒿、猫头刺等植物,可是也少得可怜,很难形成片状的植被。在生态环境与资源开发,社会发展的冲突与矛盾中,环境保护与生态建设当然是当务之急,国家给予西部政策、法律、财力和物力的支持,三申五令地强调生态环境的重要性。然而在全国齐心协力生态建设的关键时期,这些利欲熏心的人竟然顶风作案,肆意开采。当地群众戏称“抓天矿石有痕、践踏生态留印”,是愤慨,也是无奈。
这次看到的景象核实了他当初的预感。但是有一点不能理解,为何不见采矿作业的车辆和人呢?他们去了哪里?他突然想到昨晚来的路上看到那闪烁的灯光,莫非就是这个地方?他们是晚上偷偷作业?子昱决定在附近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潜伏起来,等天黑了再出来一探究竟。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钻了进去。他取出包里的干粮咀嚼了一会儿。时间尚早,他踏实地眯起了眼。
玉壁山的矿坑不见了,修复的山体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山上有乔木、灌木、长沙蒿、红柳、棒槌树、红皮沙拐枣,还有多年未见的复活草和生石花。那成片的碧绿不再是涂上去的,而是泛着生机与活力。三五成群的麋鹿、羚羊蹦来蹦去。远处传来驼铃声,那清脆的激荡声如此动听、如此悠扬,有着催人向上的生命主旋律……子昱安详的笑脸沉浸在一片绿色里。
突然子昱身上被人重重一击,他睁开眼,旁边站着那一高一矮的男子,凶煞地盯着他吼叫:“快起来!睡觉还傻笑,被老子逮住了!”“你吃了豹子胆了!”接着又是一阵拳脚砸向子昱。
“行了,行了,别打坏了给咱们找麻烦!”高个子对矮个子说。
“谁让他跟老子过不去,不老实待在城里来这里找捶!”
两人一左一右挟着子昱到帐篷。约莫半个小时,有人来了,一个被称呼经理的光头。
“你从哪里来?来这里是什么目的?”光头问。
“那我就告诉你,记住了!我是电视台的记者,专门调查这里违法开采!”
“记者同志,你可能误会了。我们是正规企业,一切按正常的手续来办,可不能听流言蜚语。”
“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是假?”
“你是哪只眼看到我们开采了?有现场作业的证据吗?经理,别跟他客气,这小子就是欠揍!”说着高个子又举起了拳头。
“住手!你个混蛋就知道打,还不向人家道歉。”光头转头对子昱说:“记者同志,实在对不起,打人是我们的不对。都是误会呀。以前有人被人唆使偷拍造谣,对我们公司声誉造成很大的损害,所以请你理解。”
“快向记者道歉!”
“用不着,你们动手打人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你们违法开采,这是光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
光头不耐烦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从哪儿来就从哪儿去,别给好不知好!”
子昱与他们对峙了一会儿。一高一矮开始下棋,光头拿起手机打电话,打了好长时间,然后对子昱说:“我们老板要见你!”
“把我的相机还给我!”
“一定还你。我们先回城里!”
子昱想也好,该见见这个老板了。到了城里,子昱被带到一个酒店,见到了那个所谓的老板。老板姓张,是天昊公司的负责人,腆着个大肚子,走上前握住子昱的手连赔不是,一定要送子昱上医院检查身体。子昱拒绝,开门见山地说:“你们违法开采,你应该清楚后果很严重!”
“要不我们边吃边聊。”张总招呼服务员上菜,然后从包里拿出玉壁山的铁矿开采许可证,开采的部分铁矿石供应当地最大的企业华钢建设集团。他又从包里取出天昊公司与华钢公司的承包合同。
“记者同志,你所看到的玉壁山开采现场大半是几年前留下的,我们公司是去年才承包合作的。我们是按照上面规定的区域开采,一切合理合法。你真的误会我们了,当然殴打你的人我会严肃处理,坚决开除。这种违法的人公司绝不姑息,您要是不满意可以报警,公事公办都行!”
“我会调查清楚的,要真是你说的这样!”
“当然,当然!”
子昱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这次来是不是有些鲁莽,考虑不周?手里没有可靠的证据,再不能这样纠缠下去。不如趁机“避而退之”,麻痹对方,让其放松警惕。这事比当初想象得要复杂,还需要争取更多的时间详细调查。
“是我太鲁莽,不然你的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动手打人的。哎,你有所不了解,干我们这行的,也是有苦难言,身不由己。有人反映,我们不得不跟进。再说我们也是有任务量的,要是每个月完不成任务,拿那点工资也很难。”
“理解,理解。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你说我们老老实实经营,碍着谁了,总有人跟我们过不去!”
他们最终在“友好”的氛围里达成了“和解”。
子昱拎着蛋糕按期回家,他想着女儿见到他的惊喜和满足。回到家,爱人和女儿都不在,打电话无人接听。这大周末的人能去哪儿呢?他打电话给孩子的姥爷才得知孩子摔伤住院了。他急匆匆地赶往医院,病房里爱人正忙着给孩子换药,女儿左脚缠着绷带,身上挂着吊针已安静地睡着。
“怎么摔的?严重吗?”子昱一进门着急地问。
“还好,大夫说只是皮外伤,过几天就能出院。”
“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你也没看护好……”子昱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他后悔他说出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对爱人这样说呢?
悦然一声不吭地忙着手里的活。她越是安静,他心里越发愧疚,“我是太着急了……”
诗诗睁开了眼,子昱忙上前攥住她的小手,“受罪了宝贝,都怪爸爸不在身边。等你出院了,爸爸给你好好地补过生日。”
“今天是我和妈妈的受难日,你要答应给我们一块过。”
“妈妈的?”
“你不是说我的生日就是妈妈的受难日吗?”
“噢,对,对的,一定,一定!”
“爸爸,你脸上怎么也有伤?”
“是吗,那正好,爸爸妈妈一块陪你,今天是我们共同的受难日。”
悦然看着子昱,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下午,子昱接到市民的热线电话,他又匆匆地赶了过去。
在接下来的日子,子昱对玉壁山煤矿开采涉及企业展开了秘密调查。首先要获取现场开采作业的确凿证据。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联系了当地熟悉地形的百姓,一起踩点蹲守。一连多日并没有发现现场开采作业。一个半月后的晚上,违法开采的人终于行动了,现场亮起刺眼的灯光,半山腰冒出一台大型挖掘机,扭动着硕大的屁股左右摆动,挖个不停。山下一辆装载机在铁矿石堆间来回穿梭。包括一高一矮在内的十多人也忙着徒手选矿。子昱第一次看到的灯光正是这里发出的。原来违法者利用夜晚偷偷作业。
通过调查得知天昊公司开采的矿石一部分供给华钢集团公司(国企,当地龙头企业),一部分加工和销售到地下黑市。这里的高质量铁矿石每吨能卖到500多元,而铁矿粉是高标水泥的必需原料,市场价每吨也在80至120元之间。天昊公司就是利用华钢公司做遮掩做着违法的苟且之事。那么华钢公司真的不了解吗?为什么当地主管部门视而不见呢?随着调查的深入,子昱不由得深呼吸起来。
子昱每次去华钢集团都是无功而返,接待的人要么说公司负责人去市里开会,要么在外出差。子昱每天只能在门口蹲守。这天子昱在门口截住了一辆黑色奥迪车,坐在后座的人正是华钢公司的总经理王守清,这个在当地响当当的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对子昱的贸然无礼显然生了气,“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子昱做了自我介绍后说:“打扰了,还得向您了解个情况可以吗?”
“我一会儿要开会,就十来分钟的时间,”王总一边说一边对着门卫说,“让他进来。”
王总拿出华钢集团公司与天昊公司的有关合作协议,一再强调:“当初天昊公司给我们提供的手续和证明是经过核实的,确实没有问题。你所说的违法经营我真的不太清楚,如果真有此事,我公司会立马终止合作。”王总又拿出与天昊公司签订的矿坑“恢复治理”协议。“保护环境生态,是我们公司十分重视的。华钢集团公司是纳税大户,对当地经济发展有很大的贡献,我本人又乐于公益慈善……”
当子昱把玉壁山开采的“现状”血淋淋地摆在王总的桌前,他沉默了。“等我们做完调查再回复你,开会的时间到了。”王总说着走出办公室。
见华钢集团公司的领导难,见市自然资源局的领导更是难上加难。一个“忙”字会让你心领神会他有“多忙”。那就老办法在门口蹲守。这一招显然失效,门口的保安根本不让,甚至接近门口都要刨根问底地盘问。这天,子昱正站在远处“瞭望”,突然电话响了,是爱人悦然的电话。“有时间回来一趟,当面给你说!”
爱人挂掉电话。子昱心里七上八下。
回到家悦然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着几颗紫红色巧克力,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你好,这次伤了腿,下次可要注意,小心另一条腿。最好是让你爸爸回家老老实实陪着你!”下面画着一张奇怪的笑脸。
“这是今天早晨快递送过来的,你又惹着谁了?能不能消停一些,让我们母子过个安稳日子!”悦然说着激动起来,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子昱拿过盒子,端详了一会儿,深吸一口冷气:“难为你和孩子,让你们受惊了。”
“要不报警吧?我担心孩子!家里住址和孩子学校对方都清楚。”
“没事,有我呢!”子昱走进书房,点起一根烟,完了又接着一根……他以前收到过类似的恐吓信,但从没有直接针对女儿的。这个时候能知难而退吗?
子昱安排好家里,毅然决然地继续投入战斗中去。功夫不负有心人,违法开采的“盘丝洞”被他一点一点撕开,那些妖魔鬼怪终于显出了原貌。只有玉壁山附近铁矿的探矿权(不包括玉壁山)的天昊公司为了获取玉壁山项目的开采,找华钢集团公司谋求合作,并承诺以30%的利益分红回报华钢,被华钢当时在任的安总拒绝。两年后安总离任(被陷害排挤),当时的副总经理王总成为华钢一把手,他主动找天昊公司的张总愿意合作,双方签订了玉壁山区域的《矿山探采承包合同》,天昊承担所有的开采设备、技术及劳务费用支出及承担一切风险责任,同时又签订了一份《矿山恢复治理》协议。为了掩人耳目,王总私下又成立了乐宝建设公司,法人是王总的小舅子。铁矿开采30%的利益分红最终堂而皇之进了乐宝建设公司的账户。当然天昊公司不可能“墨守成规”,“恢复治理”只是幌子,越界与过量开采是他真正攫取利益的主要目的。这一切当地主管部门并不是不了解,遇到上面检查,只是“旁敲侧击”一下,他们堂而皇之地为了促进当地经济发展而“着想”。
“玉壁山没了!铁矿山惨遭疯狂超采”的标题赫然出现在新闻的头版头条,紧跟其后的是“记者:子昱”几个醒目、倔强的字眼。新闻一经曝光,全国一片哗然……
“爸爸是我心中的英雄。”悦然翻动着诗诗的笔记本,一语不发。
作者简介:
寒石,本名胡刚,媒体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鸭绿江》《人民日报》《青年文学家》《文学百花苑》《西部散文选刊》《时代作家》等,发表长篇小说《预兆》《黄河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