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工作
2024-12-31陈国清
办证明
父亲托人在区供销社给我找了一份图书推销的工作,美其名曰工作,其实是自己垫资把图书背到各个乡场上照原价卖了按百分之五结手续费,手续费便是你的工资,即或是这样的差事,我也是十万分的珍惜。一来父母养育了我十七八年,再也不吃闲饭了;二来我可以随卖图书之便看一些书。
我局促不安地来到区供销社新华书店。书店经理姓王,是一个年龄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微胖,长得英俊帅气的男子。他正在往墙上订一幅毛笔字帖,那字笔墨很粗,写得圆润、遒劲,是苏联无产阶级作家高尔基的一句名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他从梯子上下来,见我来了,哼哧了一声,和颜悦色地说:
“李强,你父亲已经跟我说好了,你回去写个证明,盖上生产队、大队和公社的公章,准备一百五十元现金,就可以来领图书了。”
王经理在我家来过。
“谢谢王叔叔!”我感激地答应着,离开了供销社。
我回去写好了证明,生产队、大队公章是父亲帮我去盖的。父亲在生产队当过作业组长,与生产队、大队干部很熟悉。
父亲把生产队和大队里的公章盖了,我独自一人拿着证明来到了公社办公室。公社办公室主任把证明拿过去看了看,说:
“小伙子,这章不在我们这里盖。”
“那在哪里盖?”我忐忑地问。
“在管乡镇企业的刘主任那里。”办公室主任说。
于是,我又去找刘主任。不巧的是,刘主任到县里开会去了。
“请问,这位叔叔,刘主任什么时候才回来?”我问一个在家主事的中年男子。
“说不准,也许明天回来,也许后天。”中年男子爱理不理地说。
我犹犹豫豫地只好回去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就到了公社,一直等到下午七点。第二、三天仍然没有见刘主任回来,我心急火燎的,到了第四天中午刘主任才回来。
刘主任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男子,戴着一副水晶石眼镜。
“有什么事,小伙子?”刘主任取下眼镜,用手帕揩了揩眼镜上的灰尘和颜悦色地问。
“刘主任,我盖个章!”我胆怯而小心翼翼地把证明拿到他跟前说。
刘主任戴上眼镜,接过我手上的证明,看了看,二话没说就把章盖了。
阿弥陀佛!我原来以为到乡镇企业办盖章要费很多事,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办成了。
“谢谢您刘主任!”我激动地说。
我拿着盖好了的证明,一路跑回了家。
筹款
办好了证明,准备筹款。王叔叔说,要准备一百五十元现金。家里没有钱,只好到信用社去贷。信用社主任是我们一个家族的,姓李名伟江,与我同辈,跟我父亲上下年纪。他瘦高个,宽额头,鹰钩鼻,随时带着一副严肃的面孔。他曾参加过地下党,正因为参加过地下党,所以他在我们那一方备受尊敬。
“李主任,您早!”父亲见到李主任亲切地问候了一声。
“明东叔,您早!”李主任见是父亲嘿嘿地笑了笑回敬了一句。
父亲叫李明东。
“李主任,我托人在区供销社新华书店给李强找了一份图书推销的工作,要垫本,家里也没有余钱,需要找您在信用社贷一笔款。”父亲坦诚地说。
“需要多少?”李主任问。
“一百五十元。”我说。
“可以,”李主任点了下头说,“你们家里还从来没有贷过款。不过,李强,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年轻,很多事没有经历过,我老哥当着你父亲的面提醒你,生意不好做,用钱时要处处从节约方面考虑,不要大手大脚的,请记住,每个季度来结算利息,我给你贷的是一年期限,一年过后连本带息都要还。”
我们家确实从来没有贷过款,也不懂贷款的程序和规矩。
“知道了。”我根本没有在意他的话,连连点头说。
款贷了,我与父亲离开了信用社。
第一次卖图书
父亲把家里的一个背篮腾了出来,那背篮是祖父编的,祖父去世好多年了,祖父编的背篮形状美观、大方,而且经久耐用,有大、中、小三个类型,大的能装七八十斤粮食,中等的装五六十斤,小的只能装四五十斤,父亲给我腾出的那个是个大的,家里时常用来装衣服什么的。
第二天我背着背篮,身上揣着证明和一百五十元现金,兴高采烈地就到区供销社去领图书了。
我各样领了一部分,有书籍、连环画和图画。其中书籍最多,要占整个图书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背篮只装得下书籍和连环画,图画只能绑在背篮上,这一背篮足有四五十斤。除此以外,王叔叔还在区供销社给我开了一张证明。
我忍饥挨饿、疲惫不堪地把图书背回来,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头天实在太累了,起来晚了,别的场去不了,我只好赶近一点的场,那场叫望垭口。望垭口也有四五公里,一路都是爬坡上坎。
因我去得比较晚,场上摊位都被别人占了,找了半天才在乡政府门口找了一个小地方。
我是第一次摆摊,心情异常紧张,头绪杂乱无章,不是把这个拿错了,就是把那个弄乱了,好半天才把东西摆出来。
“图书、连环画和图画是你摆的?”一个年轻英俊穿制服的人,挤过人群来到我面前问。
“是我摆的!”我紧张而胆怯地回答。
“我姓杨,叫杨斌,是工商所的,专门管理这几个场镇的市场,你卖这些有手续吗?”
“有!”我把王叔叔开的区供销社证明连忙拿出来交给他看。
“今天你是赶第一场,就不收你的市场管理费了,以后赶场摆一次摊要缴三角的管理费。”杨同志把证明交给我说。
这时有不少人在选书籍、连环画和图画,选好了,看了上面的定价如数把钱给了我。
杨同志一边给我维持秩序,一边帮我收钱,直到没有人挤了他才离开,这使我很受感动。
那天我卖了四本书、四十多本连环画和三十多张图画,共计二十多元。按百分之五计算工钱,应该得一元多。钱虽然不多,但这也是我劳动所得呀。
半夜赶远场
望垭口不算繁华,繁华的场,近处没有,只有到远地方去。巴中花丛算一个,我小时候跟父亲在那里卖过几次草帽。不过,花丛很远,要走四五十华里路程。
赶望垭口回来的当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一觉醒来,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似的,又没有钟表,那时一般人家很少有这东西,掌握时间一般都是公鸡报晓,于是我急急忙忙起床做饭,吃了饭拿起父亲的一把老式铜壳电筒出发了。
赶花丛必须要过望垭口,过望垭口要经过三个地方:小包梁、大包梁和黑沙坪。在没有出发之前,除小包梁外,我对两个地方就有些忌惮。大路从小包梁正中过,山梁两边下面还有几家人户,山梁也不大,随处都可以听到狗吠声。可是过大包梁和黑沙坪就不同了,大包梁那里有一块大地叫穆院地。大包梁高高矗立在大地中央,像皇陵,边上是一条大路,后面是一片坟茔。往黑沙坪走二三十米左右有一个“万人坑”。听上一辈人说,1936年遭荒年,一路上到望垭口场上饿死了成百上千的人,官政就把那些死了的人埋葬在大包梁大路边的一个大坑里,后来人们将那坑叫“万人坑”。黑沙坪是一个荒坪,山高风大,三四里路没有人烟。
俗话说:远怕水,近怕鬼。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过大包梁和黑沙坪。然而,即便是再怕我也要走过去。
过小包梁时,我精神提高了十倍,将电筒朝前面照了照,前面是一路石梯步,石梯步上有很多凹槽,那些凹槽是千百年来人们走成的。右边是山岩,山岩的石缝里生长着零星的灌木丛和杂草,那些灌木丛和杂草绝大多数都干枯了,在强劲的晚风中摇曳着,发出诡秘而复杂“呜呜”的声音,左边是悬崖,黑蒙蒙的,深不见底。我既不向左看,也不向右看,一个劲儿地朝大包梁的方向走去,到了大包梁了,用电筒照了照四周又继续朝前面走去。
过大包梁穆院地边时,阴森森的,走了大半天才走出头。一走出头便是骇人听闻、毛骨悚然的“万人坑”。路从“万人坑”边上过,地岩是大大小小、高低错落和残缺不全有碑无碑的一片坟茔。走大包梁不觉得害怕,当要过“万人坑”时我突然紧张起来了。怎么办?走还是不走?我在一个石墩上稍稍歇了片刻,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向那里走去。
我朦朦胧胧、心惊肉跳地走过了“万人坑”。
夜黑沉沉,一路上瑟瑟的秋风,吹得我瑟瑟发抖,萤火虫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它们在夜空中和我身边飞来飞去,偶尔从路边草丛窜出来两三只野兔,它们根本不怕人,人走拢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蹿到灌木丛去了。
黑沙坪风大风急,风夹杂着沙子打在脸上、手上。本来,我想在那里好好地歇息一会儿,见风大只好离开了。
走在望垭口鸡叫了,天也没有那么黑了,十多米处能看得见东西,我不知道鸡叫的是第几遍。
赶花丛要过跃龙山,跃龙山属于望垭管辖,望垭口离跃龙山有我家走望垭口那么远,不过这全是平路。从跃龙山一直往下走便是渔碑河,跃龙山到渔碑河还有八九里。
走到跃龙山,鸡又叫了一遍。
跃龙山,高耸入云,从下面过时把天都遮黑了。
过跃龙山垭口时,风大得惊人,难以呼吸,由于风的阻力,我背上背的东西很不稳定,偏来倒去的,一时往左偏,一时往右去,或往前往后摇摆,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走出头。
走到渔碑河,鸡叫了第三遍。这时我才明白,从家里走时才到上半夜,走到望垭口鸡才叫第一遍。鸡叫四五遍天才亮,走到渔碑河到花丛才走了一半。
渔碑河从这边过去是一路石墩,汤汤的河水从石墩空隙间流走。上河十多米左右是一个深水塘,那里有几块黑魆魆的石头。当我打着电筒刚走到第三个石墩时,石头下面发出“扑通扑通”犹如小孩在河里洗澡的声音,声音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我顿时毛发倒竖起来,心惊胆颤地将电筒照去看:我的天啊,原来是两只水獭在河里捕了六七斤重的鱼,一个咬住鱼的头部,一个咬住鱼的尾巴,一个劲儿地往岸边石头上拖,鱼还在拼命地挣扎。刚才那一声水响,原来是水獭把那鱼弄在岸上鱼拼命挣扎,鱼和水獭落在水里的声音。见是水獭,我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感到好奇,想看个究竟,找了一个土墩把背篮放在那里。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走到石头跟前用电筒怔怔地看着两只水獭。水獭没有一点儿惊吓的样子,仍然咬住鱼不放,两双碧绿的眼睛机警地盯着我,见我对它没有任何威胁时,它才放下戒心继续制服它的猎物。我看了很久,一直看到两只水獭把大鱼制服直至毙命饱餐一顿时才离开。
过了鱼碑河,又爬坡,坡上去是一个大坪,这时赶场的人陆陆续续走在了路上。有牵着羊的、挑着小猪的、背着鸡鸭的、提着蛋的等等,他们三五成群地往市场上走。鸡叫第五遍时,天渐渐地亮了。大地上到处都是鸡鸣狗吠,炊烟袅袅。走着走着,路上走的人越来越多了起来,不仅仅是那些卖羊的、小猪的、鸡鸭的、蛋,等等,还有那些打着空手赶场的老爷爷、老婆婆、中年男子、中年妇女,也有收拾得体体面面的小伙子,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东方出现了彩虹,起了瓦子云,云由淡变浓,不多一会儿,太阳像个火球似的冉冉地升起来了。
当我走到场上时,赶场的人稀稀拉拉,找了半天,才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摊位。
那天生意很好,几乎把一背篮子的书籍、连环画和图画卖完了,合计卖了三十五元。当我极度精疲力倦地回到家里时,家里人已经吃过晚饭了。
三个老人
不少货都卖完了,从花丛回来,我歇了两三天又到区供销社新华书店领货去了。
王叔叔见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卖了那么多图书,赞不绝口地夸奖了我一番。但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这次我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几个品种。
领回来货,我又赶了一次望垭口,那天只卖了十二元,还缴纳了三角钱的工商管理费。赶近处场卖不出去,赶花丛又太远了,走了一次,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仪陇张公桥倒是一个不错的场,只有三十六七华里,十二三岁那年,我跟随父亲去卖过一次小猪。
赶张公桥也要过望垭口。赶花丛是往北走的方向,而赶张公桥是向南走的方向。赶张公桥要过罗成寨。罗成寨是一道长边,有六七里,要走半个多小时。罗成寨走出头下去是王家河。王家河是沱江的一个支流,宽有三四十米,洪水季节过船,随时过河走桥墩。湛蓝湛蓝的河水,把桥墩淹了一半,从河这边到那边有二三十个桥墩,六七年前跟父亲卖小猪走过,我胆小不敢过桥墩,还是父亲背我过去的,今天我跟那些赶场人一样,顺顺当当、轻轻巧巧地就走过去了。过了王家河离张公桥就不远了。
赶张公桥,不像上次赶花丛那样,走到望垭口鸡才叫。鸡叫三遍才起来做饭,走到黑沙坪天就亮了。
那天一出门,我身体感到有些不适,肚子隐隐约约地作痛,但我仍然坚持着,走到张公桥场上时,已经快到十点了。
场上都是川流不息的人群,早已没有地方摆摊了。我在熙熙攘攘的场上走了一遍,见没有地方就来到了场的三岔路口一棵黄桷树,铺天盖地的枝叶遮了很大的一片面积。那里没有市场上热闹,但是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树下有三个老爷爷做着小生意,一个摊摆着土烟,一个摆着铁器,另一个摆着草鞋。他们东西都整整齐齐摆在地上,各自坐在倒放的背篓上。卖土烟是个驼背,长条脸。卖铁器的是个独眼龙,黑瘦身材。卖草鞋的就像电影里《白毛女》的杨白劳。
“大爷,我想也在这里摆个摊摊,您能不能往卖铁器的老爷爷那里让一让?”我看着侧面比较宽敞的卖土烟爷爷轻言细语地说。
卖土烟的爷爷看了看我,又瞧了瞧我背上的东西,牵强地点了点头。
“来晚了,”我十分谦卑地说,“没有地方摆摊,在你们这里挤一挤行吗?”
“年轻时我们也出过门,让一让,有什么不行的。”卖土烟的爷爷对卖铁器和卖草鞋的说,“你俩往那里让一让,给这个小伙子腾出个位置来。”
卖铁器的爷爷和卖草鞋的爷爷向右移动有两尺宽的地方。卖土烟的爷爷跟着移了过去,加上原来的空地方,大约有两平方米。
“谢谢三位爷爷!”
说实在的,我把所有的东西摆出来需要三四个平方米。
我把图书和连环画摆了出来,只摆了几张画报,其余画报找绳子绑在黄桷树上用夹子夹起来。
我一摆出来接连卖出去了三幅画。
我肚子一直都不舒服。
黄桷树下面不时地吹来风,将画吹得哗哗地响。本来我肚子就不舒服,加上又着凉遭风吹,发起高烧来。
我的肚子又痛了起来,我一边痛苦地忍受着,一边紧紧地按着肚子,一边卖着画。
“小伙子,你哪里不舒服?”卖土烟的驼背爷爷问。
“肚子不舒服,走到望垭口就开始疼,到了罗成寨痛得厉害了,我在那里休息了半个多小时。”
“你是从望垭口过来的?”卖铁器的独眼龙爷爷说,“望垭口离张公桥不近喽。”
“我家到望垭口还有八九里路,而且几乎全是爬坡路。”我说。
“这么说你是三河下面的人喽?”卖草鞋像杨白劳的爷爷说。
“怎么,您知道三河?”我问。
“哈哈,小孩子,我们三个老头子,横竖一百多里,年轻时哪个场没有赶过?”卖草鞋像杨白劳的爷爷说。
我肚子越来越痛,头发着高烧,只好忍受着。
三个爷爷见我那样,卖土烟的驼背爷爷说:
“小伙子,到医院去看看吧!”
“对,到医院里去看看!”另外两个老爷爷异口同声地说。
三个爷爷说得也是,到医院里去看看,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万一怎么样了,麻烦可就大了。
我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收起摊子来。
“小伙子,摊子你就不用收了,你那么远来赶一次场不容易,年轻人没大病,十有八九是着了凉,去医院买点药吃了就没事。你把货数量数一数,我们帮你看着,有人来买我们帮你卖了,你放心,我们三个都是老实的好老头。”卖土烟的驼背爷爷说。
“用不着数,我来时共计背了一百八十五件,其中图书十二本,连环画八十本,图画九十三张。卖了两本图书,十一本连环画,二十二套图画。”我如数家珍地说。
“小伙子好精明呀!”卖铁器的独眼龙爷爷夸奖地说。
“我不是不放心,怕给你们添麻烦。那就多谢你们啦。”我问,“你们知道吗,医院在哪里?”
“向右,一直往上走。”卖土烟的驼背爷爷站起来指着一个方向说。
我忍着肚痛,慢慢地向医院走去。
当天看病的人很多,我等了一个多小时。医生也说我着了凉,量了量体温,39度,给我开了点藿香正气水和西药。
我服了药,在医院待了有半个多小时。肚子不痛了,但头烧得厉害。我不能久待在医院里。
我回到了黄桷树下,这时已经散场了,三个爷爷还在那里等我。他们把自己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小伙子,怎么样,好些了吗?”卖土烟的驼背爷爷问。
“吃了药,肚子不痛了。”我说。
他见我面容带红晕,摸了一摸我的前额,惊讶地说:
“你在发高烧?”
“刚才医生量了一下体温,39度。”我说。
“这是我们刚才给你卖的图书钱,全部记在我这个本子上,一共卖了二十一元五角,你清点清点,把货钱核对一下,看有没有错。”卖土烟的驼背爷爷把钱和本子交给我说。
见卖了那么多,我很感动,说:
“谢谢三位爷爷,我相信你们,就不清点了。”
说着,我就把钱揣起,本子交给了驼背爷爷。
“不,你必须清点核对,不然我们三个心里不踏实。”驼背爷爷把本子又给了我说。
没有办法,我只好照办。清理了半天,分文不差。
“这下我们才放心。”卖土烟的驼背爷爷说。
“谢谢三位爷爷!”我激动地说,“我姓李,叫李强,我还不知道三位爷爷贵姓。”
“我姓赵,”卖土烟爷爷说,“叫赵奔,原来在生产队当过三十年会计。卖铁器那位姓王,叫王胜,年轻时打过日本鬼子,他那一只眼睛就是在战场上打瞎的,一直单身,不过每月有点定补。卖草鞋那位姓何,叫何庆,老伴去世多年了,儿子在部队里当兵是个军官,退伍后安排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现在和幺女儿生活在一起。我们三个都过了花甲之年,同住在一个院里,离场上只有二三里路。”
“谢谢赵爷爷、王爷爷和何爷爷帮我看摊子。”说着我就收拾起东西来了。
此时,我头烧得就像火炭似的。
三位爷爷见我那样,卖草鞋的何爷爷说:
“看来小李病得不轻,依我看,赵奔、王胜,现在大约也是下午两三点了,他还没吃东西,跟我们去,在我们家里住一晚上明天走。”
“我觉得这样才妥。”卖铁器的王爷爷对我说,“张公桥离你们那里还有近四十里,万一你走在路上病情加重了,那时天又黑了,不就危险了吗?常言说:‘在家由父母,出门靠朋友。’小李,你就把我们三个老头当成你的朋友吧。”
“王胜说得对,我支持。”赵爷爷说。
在三个爷爷的关心下,我没有任何犹豫地去了他们那里。
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除了三位爷爷外,还住了十多户人家。
“何庆,今天中午小李就在你家吃饭,晚上跟我睡。我就在堂屋右边的第一间,王胜住第二间。”我们走在大院子中间,赵奔爷爷说。
“我是这样安排的,你俩回去才点火做饭,我回去吃现成,即或饭不够,喊幺女儿再炒两个菜将就着。”
“小李晚上到我家里睡也行。”卖铁器的王胜爷爷自告奋勇地说。
“到你家里睡?你家里收拾得邋里邋遢的,小李睡得下去吗?”赵奔爷爷反对说。
王胜爷爷脸红红的,只是嘿嘿地笑着。
何庆爷爷住在一个转角里,走进去就是一间大屋,屋里桌椅板凳都是古朴古香的,上面擦得锃亮锃亮的。从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姑娘来。
姑娘长得很结实,穿着整洁,一双长辫打起臀部,面如桃花。
何庆爷爷对姑娘说:“水仙,他叫李强,是卖图书的,他家离我们这里很远,他病了,得了感冒,我们三个老头子把他带回来住一夜,等病好了再说,今天中午在我们家吃饭。”何庆爷爷边说边把没有卖完的草鞋放到另一间屋里去。
“打扰你了,麻烦你了,水仙姐姐!”我不好意思地说。
“嘻嘻,李强,没关系,出门人嘛。饭后我找稻草给你发个汗,用生姜擦擦背,明天准没事的。”水仙说着就接过我的背篮将其放到何爷爷打草鞋的那间屋里。
那间屋里挂了很多草鞋和用来打草鞋的稻草。
中午水仙做的饭是红薯稀饭,煮了一大锅,农村有吃不完剩下用来喂猪的习惯。见我去了,水仙又炒了两个荤菜和两个素菜。桌上除了这些菜外,还有蒜、姜、红椒、豇豆和豆豉五个咸菜。即便是感冒了,但我胃口尚好,加上可口的饭菜,吃了两碗。
水仙把桌子收拾了连碗都没有洗,在草树上扯了四五个稻草,找了几块生姜,将稻草拿在灶孔里点燃,生姜放到火里烧得滚烫,这时才喊我坐在灶前,背靠着她。她撩起我背上的衣服,将滚烫的一块生姜放到我背上来回轻轻地擦,生怕把我弄痛了,我背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熊熊燃烧的稻草烤得我满头大汗,加之背上火辣辣的生姜,真是舒服极了。
“现在没事了。”水仙放下衣服给我递了一条毛巾脸蛋儿红红地对我说。
“谢谢水仙姐姐!”我揩了揩汗感激地说。
水仙收拾完家务,出门打猪草去了,何庆爷爷把我带到赵奔爷爷和王胜爷爷家里。赵奔爷爷家里到处放的是土烟,一股浓烈的土烟味,东西乱七八糟摆的到处都是,屋里黑不溜秋的。那天下午他们都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赵奔爷爷用镰刀分割着土烟,王胜爷爷到铁匠铺领货去了,何庆爷爷忙碌地打着草鞋。
到了晚上,感冒觉得好多了,我睡在赵奔爷爷家里,屋里充满着烟味儿,眼睛涩涩的,总是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一晚上了,水仙还在阶沿边砍着猪草。
租连环画
除了赶张公桥外,我还赶新华、老木、观音等,这些场比较近,市场销售也不错。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初夏。
一天,早上四五点钟,吃了饭我正准备赶新华,忽然间天上乌云密布,雷鸣电闪,呼啦啦地吹着风,风吹过后,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这下没法赶场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我百无聊赖地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实在是太劳累了,今天不是赶这个场,明天就是赶那个场,后天又去领货什么的,整天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原本想通过卖图书利用这个便利多看几本书,看来这些都成了泡影。从领图书到现在,我一本书都没有看成,感到很懊悔。
我把书拿在手上翻了翻,放到床边不知不觉地便酣然入睡了。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放晴了,还出着大太阳,农村刚吃过早饭。没有时间赶远场,近的还是可以的,于是我去赶了我们最近的场——三河场。
三河前些年是不兴场的,最近两三年才兴起。三河场离我家还不到三里路。即便再近,我从来没有去卖过。原因很简单,赶场的人少,场上冷冷清清的。
三河场很小,用当地人一句话说,从这头走到那头,一泡尿还没有屙完就走出头了。
我把摊子摆在了场中央。赶场的人稀稀拉拉,来买东西的人也寥寥无几。卖了大半天,才卖了五元。
我正准备收摊时,突然有人喊:
“李强,你在卖图书?”边喊边目不转睛地瞅着书摊。
原来是小学、初中时候的班主任唐大雨老师。唐老师还没有满三十岁,剪着平头,戴着一副眼镜,相貌平平,唐老师多才多艺,唱歌、弹风琴、拉二胡、吹笛子、绘画等样样都会,还喜欢阅读。
“嘿,李强,我有一个建议,你看如何。”唐老师既不看书,也不看图画,专翻看连环画说,“今天是星期六,班上搞课外活动,你可不可以把连环画租给学生,每本收二分钱的租金,你把连环画数给我,学生看完了,我包把连环画和租金如数给你收回来。”
我考虑了半天,说:
“唐老师,这个办法不妥,学生看了把书弄脏了,或烂了,我怎么卖给别人呢?”
“说得也是。”不过他又否定了,“你还可以继续租,比如租给别的班。”
唐老师这一说,我豁然开朗起来,是呀,一本连环画本钱才一角七八,租一次二分钱,租十次二角,租七八次本钱就够了,一本连环画至少能租二三十次。
“唐老师,您这个主意很好,学生既有了课外阅读,又给我增加了收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这样我也就不再辛辛苦苦地赶场去卖了。”
我收拾着摊子,背着图书兴致勃勃地跟随唐老师去了。
唐老师班上四十六个学生,他拿了不同品种的四十六本连环画。同学们开展课外活动看连环画,我站在校门口等。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唐老师将四十六本连环画和收的九角二分钱给我拿来了,他身后还跟来了一群学生。
“李强,你清点一下连环画和钱。”唐老师把连环画放到地上,将钱交到我手上说。
“一本不少,分文不差!”我数了数连环画和钱说。
唐老师走了。
唐老师走后几十个学生围着我,又要租又要买的,那么多人,我一时忙不过来,只是卖。不到半个小时卖出去三四十本,家里经济条件好的学生有买两三本的,也有买五六本的。学校放学了,见唐老师班上的学生买连环画,其他班上的学生也陆续来买,不仅是学生,还有老师也来买。不多一会儿,我背的一百多本连环画全卖光了,还卖了四本书,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西游记》,一本是《水浒传》,另一本是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把司汤达的《红与黑》、巴金的《家》交给了唐老师。这是我最轻松的一次,也是卖得最多的一次、赚钱最多的一次,我得感谢唐老师!自我赶场以来,卖得再多,工资没有超过两元,即便是赶花丛那次卖了三十多元,工资也才有一元六七,除了缴纳市场管理费外,剩下的一元五都不到,这次超过了两元,我暗自欢喜。
我把背篮放在了唐老师的教室里。
在学校里租卖图书尝到了甜头,我再也不想去赶场了。从此有了新的计划:专门经营连环画。
“将连环画背到学校里去租或卖!”我美滋滋地想。
没有几天,我到区供销社新华书店领了三四百本连环画回来。我把连环画背到校门口,等学生下课或放学时,就拿去租,或卖。
还没有等学生下课,就有老师走来翻看。等到学生下课时,老师走了,涌来了一大批学生来买,然而很少有人租。到了下午放学,我又卖了一百多本,只租出去了不到十本。还不到一周时间,三四百本连环画又卖光了。
我到区供销社新华书店去领,只领了一百多本。王叔叔叫我等几天,说区供销社新华书店没有了,他要到县新华书店去领。
我在家里足足等了一个星期又才去领的,我把身上所有的钱用来买了连环画,共计买了六百多本。
我领回来的那些连环画再也不卖了,只是租。第一、二周,只有一二十个学生来租,每天有三四角钱的收入,第三、四周有二三十个学生,第五、六周有四五十个学生,以后陆续有了一两百学生来租,生意越来越好。我不仅是在乡小学租,还到各个村小学去,连环画不够,我又到区供销社新华书店领了五六百本回来。租连环画要押金,这是我坚持的一贯原则。后来生意好了,不少同学认识我,于是便放松了警惕,认识的学生不拿押金就把连环画放出去了。有的见别的学生不拿押金也能租到连环画,他们哥哥前哥哥后喊,有的学生甚至还把我喊叔叔,这给我的心理防线注入迷魂药,心一软,我不假思索地放给了他们。乡小是这样,村小也同样如此。后来才发觉,有些学生报的名字和班级,根本不是自己的名字,也不是那个班的,而是谎报的假名字,那个班根本就没有那个学生。租出去的连环画,尤其是没有收押金的那些学生,很少把连环画还给我。一千多本连环画,收回来的还不足三百本,这时我才着急起来,可是为时已晚。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图书生意,本钱全赔了进去。
剩余的连环画我锁在了背篮里,我把背篮放在了唐老师教书的教室里。
唐老师几次带信叫我去背背篮,我做连环画生意亏了说不出口,总是心有余悸,一直没有去背。
逼贷
一年到了,李主任来我家收贷款本息。我只交了两个季度的利息,其余两个季度没有交。
“明东叔,你儿子贷款到期了该还了!”李主任严肃地说,“你儿子还有两个季度的利息没有还。”
在学校里租连环画亏了,前几天我跟父亲说了,父亲听说我做亏了,他很生气,好长一段时间愁眉不展的。
“李主任,对不起,李强做图书生意亏了。”父亲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怎么,亏了?亏了多少?”李主任惊愕地问。
“全亏了。”父亲说着低下了头。
“嘿嘿,这小伙子,”他的脸像翻书一样快,骤然黑了下来说,“贷款到期了,还有两个季度利息没有还。他现在在哪儿?”
“在屋里看书。”父亲对着我的屋大声地喊,“你还不出来,李伟江主任找你。”
近几天我在看巴尔扎克的《幻灭》。巴尔扎克年轻时开印刷厂,亏得一塌糊涂,后来资不抵债才写小说。《幻灭》就是他写他开印刷厂亏本倒闭的亲身经历。
我早就听到李主任与父亲说话的声音,知道他是来催贷款的。听到父亲叫我,我在屋里来来回回磨磨蹭蹭了半天,惶恐不安地走了出来,像贼偷了东西似的,胆战心惊地站在失主面前。
“嘿嘿,你小伙子还有心看书,”他皮笑肉不笑带着愠怒而训斥的口吻说,“你来贷款时我就跟你说过,生意不好做,怎么样?你连本都亏了。”他又毫不客气地对父亲说:“明东叔,款虽然是您儿子贷的,但担保人是您。根据信贷规定,贷款人还不起,由担保人还,何况你俩又是父子关系呢。”说着就走了。
李主任走后,父亲板起脸吸着闷烟,一直没有说话。我看着父亲,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
一星期过后,李主任又来催了,以后十天半月来催一次,每一次来,就像催命鬼一样,吓得我胆战心惊、魂不守舍。那是第六次,他来我家说:
“李强,你小伙子不把信用社的贷款还了,我们就到法院起诉。”
后来实在逼得没有办法,家里把两头架子猪和一头两百多斤的年猪卖了才连本带息还清了信用社的贷款。
那年家里连年连猪都没有。
一月以后,我随弟弟、堂哥和堂弟们上广元筑墙去了。那个背篮,连同里面的连环画,半年都还放在唐老师教书的教室里。见没人去拿,下课了,这个学生用手在背篮上拍一拍,那个学生上去坐一坐,没有多久就把背篮弄烂了,并把里面的连环画和书,你一本,他一本地拿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破烂背篮,唐老师只好把它扔进了垃圾堆里。
作者简介:
陈国清,四川阆中人,现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成都市郫都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多篇文章见于《四川日报》《西南商报》《四川农民报》《四川党建》《青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乡村情怀》《采购员安顺儿》《百年沧桑》,中篇小说集《野棉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