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冷咖啡与卷发女人

2024-12-31尹君

福建文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马尾服务生咖啡馆

午后的街道上,滞留半晌的雨渍已被风干,腾先笙踢踏着布洛克皮鞋回到树边咖啡馆。无论何人,只要开了间咖啡馆,别人看上去大致会觉得比较绅士。甚至有人在他身上闻出了一股稀疏而温暖的清香,仿佛这清香能够隔绝人间铜臭、烟火世俗。其实这和一款芬迪男士香水有关,但是就有人愿意和咖啡的香气强加联系,特别一些单身女性是这么想的,嫁给他以后喝咖啡就跟喝白开水一样容易,至少不会失去生活的情调。不过,腾先笙自认为俘获他人好感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他今天穿着蓝色灯芯绒西服套装,在沉稳的步伐带动下,肩部的轮廓就显得更有男人味了。

卷发女人桌上放着乳白色瓷杯,一份红茶拿铁,海盐芝士吐司和两本《大都市》杂志。淡紫碎花连衣裙垂落脚面,一条纤细的黑色腰带在最窄的部位束紧,像一朵夏荷伫立在淡金色的池塘一角,虽有悖于当季的流行色,但其烘托出的商业气息使得咖啡馆里的空间不至于荒凉,也不至于浪费这么好的天气。另一处悬挂琉璃瓶的装置艺术下面,卧着络腮胡男人,这位是近来每天都要点上一份早咖的主顾。他和腾先笙的缘分来自夏天的一场聚会,趁着工作室的地理之便,和同事们步行来到这里,意外体验到了腾先笙的免费摄影服务,生活的细节、时间的流逝以一种温馨的方式被记录成像。只是后来,腾先笙明显感觉到他属于社恐人士,一次次相见以后,一些施展未果的繁文缛节都被省略了。现在,腾先笙仅是朝他浅笑,络腮胡男人头戴耳机,半张脸被白色口罩遮住,照旧无动于衷。操作台前的高脚凳上倚着一对年轻情侣,分别握着纸杯,沉溺在一方狭小的自拍镜头之中。杯套上的创意文字,全部由腾先笙和友人的书店联名制作——

引用了文艺十足的绝句:昼梦回窗下,秋声碾“树边”;

借意苏轼的词: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摩卡”;

篡改自白居易的诗:“美式”持一杯,寄与爱“咖”人。

“辛苦你了。”将近一年,腾先笙每次见到服务生都是这句开场白。

“不辛苦,不辛苦。”戴围裙的男服务生机械地回答,同时也产生了注意力瞬间集中的应激反应。服务生觉得腾先笙过于客套了,包括平时相处时,他的一些冗余、甚至滥情的表情与手势。

腾先笙开始注视卷发女人,呼吸平静下来后,仿佛穿越到了新古典主义时期的艺术馆。卷发女人的“画像”由明暗细节严谨构成,他心想,若是即刻按下快门,那么此时呈现的色调无须再增加复古滤镜,就会有种被岁月磨损的暗淡之感。

“刚来不久。”服务生从操作台后面细声传话。两人的沟通已经契合成固定的频道,咖啡馆不大,声音发出然后被接收,无论对方正在做什么。最近,腾先笙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对待陌生客人会有一个最优方案的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喜好蜗居的白领依赖上了微信社群,能为咖啡馆带来非常稳定的线上订单。

咖啡馆的操作台便是一块三维世界的银幕,每日的主角是腾先笙和部分熟客,配角是服务生,道具是这台正在嗡嗡磨响的咖啡机、用于打卡的韩式花束和或冷或热的饮品,店外总有风格各异的群演游走和驻足,成为咖啡馆抒情氛围不可或缺的补充和延伸。总之,每日都需要陌生的角色参与,剧情才得以鲜活。腾先笙钟情的“最优方案”,基于一个完整的客户画像,包含婚恋、职业与性格,细化到是否对花粉过敏、是否喜欢宠物等。然而几经和服务生工作流程的争执,甚至上升到对传统文化的批评,数个重要的细节被舍弃。腾先笙幼年随母亲在大阪生活过,一半是母亲近乎卑微的谦逊,一半是父亲的儒雅随和。

每一段咖啡友谊的建立,几乎都始于另一个画像。

腾先笙精通让陌生客人感觉舒服的相处方式,开启心扉的钥匙,现在就握在他离这位卷发女人越来越近的手中——腾先笙拿着一台微型古董照相机,关于介绍这台相机的话术必然谙熟于心。卷发女人像从油画里走来,有着沪苏女人一贯的精致、清雅、甘甜,富有一股灵气。腾先笙拍摄时蹲地的姿势,曾向摄影界里的老把式们请教过,他缩小镜头与窗棂之间的倾角,细碎的阳光、自然光、法式吊灯的黄晕正披在女人的肩上。她端庄地坐着,手臂抵在桌上,手背朝向镜头置于耳垂一侧,此刻正接受一束微柔的耶稣之光的亲吻。照相机将卷发女人置身在交错着虚化背景的金饰“画框”之中,焦点从腰部向上留足了视觉空间,让女人的形体更显得纤瘦。腾先笙为保险起见,在同一角度连续拍下多张,此刻快门即是心门。

“你好,我是店长。”

“谢谢你。”女人说完,将垂落左肩的卷发撩到后面。她从腾先笙走来时就觉察到了,自然而然地将收腰的姿势保持了很久。

按照惯例,腾先笙托举胸前的相机总会首先引起注意。他则会在对方礼貌地询问或赞赏之后侃侃而谈——介绍它由鸵鸟皮包裹的机身、银色的镜头,从它来自欧洲的古董店,讲到被收藏的奇闻和被改装的历史。然而,卷发女人仅是看着腾先笙微笑,嘴角抵在脸上,对这台古董照相机没有赞赏、没有询问,只有眼眸里略带矜持的对望,如实让人明白这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

“我,我是钢琴音乐老师。”

一句与情景勉强关联的话,在腾先笙期待的神情中,由卷发女人缓缓说出。腾先笙刚才已经酝酿成章的、几乎蓄力到声带的语言被无情地搁浅了。腾先笙看着她藕白的双手,与亚洲人的正常手型相比稍显掌宽、指长。咖啡馆里固定的那几首萨克斯曲目,正在呜咽循环着,却显得格外寂静。时间久了,背景音乐仿佛和咖啡的香气融为一体,腾先笙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感受不到。

卷发女人侧身微笑的姿势还在保持着,前额漂亮的弧形向他展开,腾先笙不得不立即衔接停顿下来的对话,“在我准备从德国回来那阵子,王佳羽取消了她在柏林的独奏音乐会。”

“钢琴女王的演出?那可是一票难求,国外疫情这么严重啦?”

“是的呀,欧洲从去年开始的,我刚好回国。”

“哦,照片可以发给我看吗?”

“我用的是收藏的古董相机,是需要洗出来的,可能要等一阵子您过来取。”

“好的,我添加一下你,谢谢。”

“好——我们有一个微信群,每周都有福利放送,您同意加入吗?”

“呃,好吧。”

结束后腾先笙回到操作台,把背景音乐换成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然后神气十足地调侃服务生,“你懂音乐吗?”

服务生摇头憨笑起来。“她在等她男朋友,我基本确定了。”服务生抢先下了结论。

“怎么会呢?刚才她并不着急。”

腾先笙因服务生的话稍感气馁,再看去时,卷发女人开始显露忧郁的神色,那眼眶的阴影像是在遮挡着什么。腾先笙平时喜欢和服务生打赌,对于一位单独到店的年轻女人,猜测她是否单身,是否在独自等候。这是腾先笙和服务生之间鲜有的共同话题,他对自己丰富的“阅历”十分自信。不过腾先笙倒从不盲目判断,要凭借对衣品的观感、交流的方式与气质,确实能猜出大概结果来。

下午3点。卷发女人却起身了,迈着尖头平底鞋,像是要离开咖啡馆。

“咖啡要收吗?”服务生探身问道。

“呃……我朋友一会儿要过来的,我稍后回来。”

“好的,您慢走。”

腾先笙看着她紫色的背影远去时,咖啡馆里正散发出古典音乐特有的煽情气息。

“她不会回来了,感觉她被男朋友放了鸽子。”服务生以怅然若失的语气说。

腾先笙不语。一个“善良”的词汇从他脑中闪过,对,她是善良的女人,这种女人不会麻烦别人。

这段时间尤显漫长.约莫到了4点钟,卷发女人挎着帆布包出现了,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着黑色亮片流苏表演服,脚上是黑色拉丁鞋、连裤袜。小女孩走路一摇一晃,显出运动之后的疲态。

腾先笙看到这一幕,想起今天刚好周六,顿感低估了女人的年龄,随即与服务生震惊的表情相觑。仅是片刻,他终于耐不住要揭开谜底,于是拿起竹织的碟子,盛好零食,轻轻地走过去。一般这种事情最多由服务生来完成,但他显然对这位陌生女人铆足了热情。走近时,小女孩正偎在女人怀里微微啜泣,看到腾先笙走来,立马将脸藏在女人的卷发下面。

“来点糖果吧。”

“谢谢你。欣茹,快谢谢叔叔。”卷发女人的声音微露干涩,“我跟孩子休息一下。谢谢你。”女人毫不在意接下来这位倾慕者内心可能发生的骤变,脱口而出。

腾先笙照旧微笑,转身离去。女人抚摩着孩子,不停地说安慰的话。女孩用小手夹着女人的发梢,一圈圈地往手指上缠绕,然后抽出,如此重复着。腾先笙觉得这场景温馨得略显世俗了,更像是被剧透了的悬疑剧、被看破了原理的近景魔术。一个有孩子的母亲,无论多美都不那么能担当得起今日剧情的缪斯。

“猜猜,是不是离婚?”服务生伸过头来小声地说。

腾先笙不语。莫名降临的道德感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来。他再次看向手表,默默计划着今晚的简餐,表盘上裸露的机芯齿轮缓缓转动着,指针的刻度他反而毫不在意。

一位穿铆钉高跟鞋的女生走了进来。她束着马尾,先是环视一周,然后一声不响地走向咖啡馆深处,转身时马尾贴着后背摇曳了起来,像是赶来赴约的,令人感到意外。

马尾女生把蓝色手提包放在桌上,然后和卷发女人对视、快语寒暄。

不一会儿,马尾女生站起来拍了拍小女孩说:“欣茹已经很棒了哦!”然后她拉着小女孩的手来到前台玻璃柜。她的指尖在手冲咖啡价目表上划过,最后停留在“埃塞俄比亚·耶加雪菲”那一行字上,“我喝这个吧。”她又看向小女孩说,“你喝燕麦拿铁吗?”小女孩点了点头。接着,马尾女生俯身看向玻璃柜里的烘焙,视线依次扫过提拉米苏、巧克力千层、核桃蔓越莓欧包、培根贝果三明治……

“没有可颂了吗?”马尾女生直起身问道。

“不好意思,酥皮面包下午快卖完了。”服务生在操作台里一边打咖啡一边说。

马尾女生噘起小嘴,神情狐疑。

腾先笙见状立即走过来,说:“我推荐你们吃这个,葡萄干丹麦酥,比可颂还好吃呢!葡萄干一般会在黑朗姆里泡软,然后做到酥皮里,再敷上一层蛋液。要不要尝尝?”

马尾女生同意了,然后拉着小女孩回到原位。

不一会儿,服务生把葡萄干丹麦酥和咖啡放进托盘。腾先笙说让他端过去好了。

腾先笙过去了,卷发女人朝马尾女生说:“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店长,还是一名摄影师呢。”

腾先笙把咖啡和面包摆好,顺势把胸前的古董照相机再次托举起来,试图引起马尾女生的注意。“今天都好有范儿,我一会儿顺便给大家拍拍照吧,你们先聊。”他说完坐到旁边的意式沙发上,整理书柜上被客人弄乱的摄影杂志。

马尾女生提高声音说:“设计师告诉我,他们合作的资讯机构做了预测,草甸绿是明年的流行色。”

“什么色?”卷发女人故意问道,这种细分类别的绿色令她难以想象。

“草甸绿。”

“时装周吗?法国难道不受新冠肺炎影响?”

“那些设计师做了数字发布会,史无前例,一场没有现场观众的时装周。”

腾先笙听着她们讲话,忽然意识到可能只有服装、护肤和奢侈品才是她们所关心的,这便是他的古董相机无人欣赏的真正原因。无论多名贵的相机,在世俗的女人面前,可能只是拍摄的工具,摄影师也仅仅是使用它们的工具人,他顿时生出一丝挫败感。

马尾女生长了一双希腊脚,点缀着整齐的黑色美甲,身着蓝色波点露肩裙,戴着硕大的玫瑰金耳环。要是再把头发弄乱一点,她就是一支摇滚乐队的女贝斯手。桌子上的手提包,外皮像漂亮的丽文蛇,属于一种天然与平庸划清界限的神秘花色,磁扣像裸露的毒牙,今天咖啡馆里再没有什么时尚单品能够与之匹敌。卷发女人的帆布挎包则在不起眼的一角放着。她身着亚麻质感的紫色印花长裙,像是随时可以走进一片森林,加上她长着一对冷淡风格的眉弓,在月光一样的肤色衬托下,就更像一位安静内敛的美少妇了。

腾先笙在两个女人之间反复观察,她们同样喜欢处于他的镜头之下,仿佛这样更能促进多巴胺的分泌。大部分时间都是马尾女生在讲话,她辞藻华丽、惹人注目,一张口就成了情景剧里的女主角。小女孩吃完面包后,拿走了卷发女人的手机,坐到背对着她们的古铜色椅子上。

“我最近总是失眠,要听音疗催眠才能勉强睡着,听很久。”卷发女人用五指梳理了一下头发。

“有什么难言之隐?”马尾女生说完立刻收声,低首斜瞄一眼络腮胡男人,然后又抬起下巴,脊背挺得更直了,整个身体都收束成玫瑰的模样。就在刚才,络腮胡男人摘下了耳机,以桌子上摊开的杂志为道具故作沉思状,面前的景象一览无余。

“我去上家教课时,那位孩子的父亲,说话温和,他家客厅、书房布置的风格都让人感觉很舒服,让我有种想一直在那里生活的感觉。”

“这不是精神出轨嘛!”马尾女生小声说,语气像在戏谑。

“我说,他真是个理想的家长。周末家教课,我随口说句忘吃早餐了,我不知道他就在隔壁。不一会儿就飘来了蛋挞的奶香味儿,一起端到书房的还有热牛奶。转眼又端来一份果盘,剥好的橘子、切好的苹果。哎呀,真的太会照顾人了。”

“是吗?他是家庭妇男吗?”

“不,怎么可能?他穿着中式衬衣,总在电话里沟通一些港区的货物什么的。”卷发女人又补充说,“英语极好。”

腾先笙觉得她们聊天的内容乱糟糟的。他处的位置刚好对应两人的侧面,避免了其中一人因坐姿而被透视和变形的情况,对拍摄镜头而言,还可以利用低角度的广角镜头拉长腿线。在处理身体和环境的比例时,腾先笙失神了,他想象把自己替换成其中一人,和另一个女人亲密对坐。腾先笙有着开阔的眼距,罗马式鼻梁,已经能想象到和女人一起在沙滩时,海风抚在他袒露的麦色胸肌上,四周出现时空凝固的异象。拍摄任务就交给海滩摄影师,随意的几个镜头,无须刻意做出亲昵动作,就能拍出令人咂舌的照片。

过了几分钟,这组照片拍好了。腾先笙又把自己那套摄影话术提在了嗓子眼儿,准备打开话题,谈笑风生。但是马尾女生似乎不给他机会,她们情不自禁地聊着,互相嘲弄着,全然忽略了别人。坐在一旁的腾先笙,时刻保持笑意,虽说他早已习惯了倾听客人,但这会儿还是感到了局促。

马尾女生呷了一口咖啡,腾先笙期待语言在她的喉咙里熄火,可他很快就误解了,那一口只是润滑剂,以便让她的嗓音保持圆润和嘹亮。看吧,她都来不及把瓷杯放稳便继续讲了下去。

腾先笙根本插不进嘴,他的教养提醒自己不能打断别人。《第二圆舞曲》让他想起了圣诞节的雪,制冰机的噪音头一次在背景音乐里变得这么刺耳。吧台的情侣不知道是今天的第几对了,现在又有人起身离开。

腾先笙低头走到外面透气,点了一支薄荷味爆珠香烟。6月的上海,气温25℃左右,昼夜温差像极了大阪。只是那里不流行上海老街这种西班牙式的圆角建筑、马蹄形窗户、半户外回廊。街边餐厅飘来了烤牛肉的味道,人潮拥挤,腾先笙恍惚想起了辛弃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最近客人们总是在谈论疫情,仿佛这座城市即将面临一场躲不掉的战争。

他望着戴口罩的人们陷入了沉思——人类为什么要蒙蔽自己的感官?象征世界的污浊?建立新的边界感?我们还要恐惧多久?一支烟的时间显然不足以构思如此宏大的命题,更不足以揣测出病毒的真相。

现在晚上6点了,络腮胡男人走了出来。

腾先笙递上一支烟,这是他在上海学到的礼节,接着说:“怎么大家都开始戴口罩了?刚看见有人为了喝奶茶,把口罩剪了一个洞!”

“今年最早的疫情是在辽宁大连,”络腮胡男人把口罩取了下来,说完看一眼腾先笙,呆滞的表情说明对方不甚了解,于是继续说,“源头是码头工人们搬运的俄罗斯货物。后来4月份是云南瑞丽,不知道是缅甸过来的人还是什么物品。”

“啊呀,云南?”腾先笙小声地说,吃惊的原因在于他的咖啡豆大部分来自云南。看来再囤一些是有必要的,他确实吃过那帮人的亏;不过得使用单向排气阀包装,保存进空间本就不充裕的冷柜,特别是要权衡好风味的流失——现在能够令他恐慌的就只有这件事了。再想到万一哪天街尾那家同行没了咖啡豆,派出使者向他摇尾乞怜,他便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

“以前都是从国外流入的无症状感染,就这个月,辽宁、广东已经出现本土病例了。”

“确实挺可怕的。看来要多注意进口食品了。”

“我的工作室可能要消失了。”

络腮胡男人的一句“消失”,让腾先笙消化了好几秒,他问:“因为疫情吗?上海不是很安全吗?”

“我是做旅游定制的呀,凛冬将至。”

腾先笙不语,像是在默哀。他回想起母亲在大阪经营的餐厅,不久前就收到了政府紧急事态通知,要求统一暂停营业,原因恰恰与防止新冠感染蔓延有关。腾先笙7岁以后在大阪和母亲一起生活,然后四海游学,最近一年才终于结束浪子生涯,自然也幸运地和在欧洲肆虐的疫情完美避开了。腾先笙想过两个月就去看望母亲,趁机还能赶上延期一年的东京奥运会开幕式,再去海边寻找一些零星的回忆。树边咖啡馆自然就交由服务生打理,目前的营业状况他完全放心。这个计划在春节结束以后就产生了,上海飞大阪只需两个半小时,但就是有一根绳子将他的心牢牢捆住了。那时腾先笙刚和本地女友分手,他不想孤零零地一人去见母亲。

令腾先笙更感兴趣的是,上海马上要迎来超级月亮了,今年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不仅能在白天看到比太阳还大的满月,还能在夜晚看到整个月亮走进地球的影子里。一个月前,腾先笙和很多人都错过了记录超级月亮的佳期,然后只能在媒体上一睹奇容。他想到时一定要早早抵达天台,用长焦镜头拍下来分享给母亲,告诉她自己看见了嫦娥。

两人沉默着抽完香烟,络腮胡男人把烟蒂扔进灭烟筒,然后将白色口罩重新挂到耳朵上,向腾先笙挥挥手便走了。

腾先笙像是重识了一位故人,他们终于实现了一场完整的对话。对了——腾先笙突然恍过神来,想到刚才忘记邀请他了。下周就是端午假日,入乡随俗,去年还是服务生提醒他要为大家准备好粽子,咸的甜的,蛋黄的海鲜的,各种口味都要顾及。腾先笙准备在线上通知大家,开始编辑朋友圈:“树边Coffee的老朋友们,辛丑年农历五月初五(6月14日),香粽已备,不见不散。”图片一选用的是一张嘉兴肉粽的案板配料特写;图片二是休闲椅上一只正在伸懒腰的美短虎斑猫;图片三是他在NASA网站上找到的月球全景——凹陷的陨石坑化为暗淡的海洋,无数钻石质地的矿物在月球之陆闪烁着,像极了地球背对太阳时发出的城市之光。

往朋友圈和福利群发布好通知,腾先笙转身走进树边咖啡馆,看到服务生脸上写满了委屈。

“怎么了,我的好伙计?”腾先笙问。

“有人投诉了,不好意思。”服务生说,“又是外卖没有吸管的问题,唉,我想起来中午有一单忘记放吸管了。”

“无妨。”腾先笙安抚道,“我不知道有些人为什么非要用吸管,那不就跟用筷子把比萨送嘴里一样多余吗?”

腾先笙朝室内扫了一眼,那个小女孩侧卧在卷发女人怀中,双腿安静地垂落,马尾女生正埋头自顾玩手机。他立马再次起兴,趁现在可以单枪直入了。

“你好,刚才我拍好照片了,见你们还在聊……”

“不好意思,我添加一下你吧?”马尾女生率先察觉出他语气里的抱怨,尴尬地笑了笑。

“好,等照片洗好了跟你讲。你是做……”

“我从武康路过来的,时尚博主,跟助理播了一上午。”

“时尚博主?粉丝多少?”

“我的大号35万,做穿搭品类,不过我还在做美食领域,用的小号。”

“美食博主?可以帮我店里做一下推广吗?我大概率在抖音刷到过你了。”

“补光灯被我助理带走了呀,我想想。那我跟我的粉丝们聊两句,给你看看流量。”

马尾女生从包里拿出折叠三脚架,伸出大约50厘米长的拉杆,把手机夹在顶端,十分牢固。她扬起手臂,摇晃着自拍杆准备开播。腾先笙自觉地躲避她的镜头,不发出任何声音。直播一开始,就有几百双眼睛出现,“今天带大家看看我非常好的一位朋友开的咖啡馆……店主留学归来不久,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独立摄影师……复古的沙发、意式咖啡桌、艺术装饰画……我好喜欢他们店里的花,还有墙上的彩绘,有一种误入藕花深处的感觉……在我们上海竟然隐藏这样一家别具一格的小众咖啡馆……”她语速极快、语法清晰、句句珠玑,几乎是在脱稿演讲。

“嗨,我们的店长!”马尾女生边喊边挥手。

“什么?该我说话了吗?”腾先笙指着自己小声问。其实他的幽默感并不能迅速转化为逻辑连贯的口才,他拍摄起别人时还好,一旦成为镜中人,就会显得双目无神。马尾女生心血来潮,示意他向粉丝们继续介绍这间咖啡馆,令他感到猝不及防。当腾先笙看到自己出现在屏幕上时,被吓了一跳——五彩斑斓的卡通图标将他包围起来,人物脸上泛出紫色、粉色的光晕,原本轮廓鲜明的脸庞变成了椭圆形,让他情不自禁地想笑。

“我最近喜欢上一款,呃,一款……”

“新品咖啡?”马尾女生在一旁小声提醒。

“不不,是一款陶杯,出自名家之手。哦,好像跑题了,我应该介绍我家咖啡的。不过那陶杯确实太漂亮了,它现在就在我的店里,只是,呃——那是我的,别人不能用。”腾先笙又转身向马尾女生说,“我需要把陶杯拿过来展示一下吗?我相信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的!”

马尾女生深吸了一口气,嘟着艳红的小嘴回到了镜头里,此时屏幕上的评论一一闪过。

粉丝“敲断你的假肢”说:又要出门撩帅哥。

粉丝“我就不买你家的”说:拿出来过一下款。

粉丝“C罗爱吃米粉”说:店里音乐太吵了。

评论区很快又出现一连串来不及扫描的文字,将这些话统统覆盖了。腾先笙满脸通红,立刻从屏幕里逃了出去。紧接着,马尾女生就和粉丝们告别了,然后关掉直播间,说:“没关系,我第一次直播的时候也紧张到不敢说话。”

卷发女人也许是困了,打了个哈欠,过大的动作幅度引起了两人的注意。这时,他们才意识到窗外已经暗了下去,腾先笙一看手表,接近8点钟了。

马尾女生对腾先笙说:“你身上的香味蛮好闻的。”

腾先笙面露喜色,笃定地说:“你知道上海马上要迎来超级月亮了吗?下个月我邀请你来天台看月亮,用天文望远镜,可以观测到很远的太空。”

马尾女生欣然答应,说:“上次超级月亮来临时,我也尝试去拍月球的地貌,可是手机像素模糊得像盖了一件面纱。”她翘起嘴唇,瞥了一眼卷发女人。马尾女生和腾先笙讲话的时候,唯独忘了卷发女人一直在对面看着他们。

腾先笙也和卷发女人对视了一眼,那目光冷若冰霜,他立马补充说:“我邀请你们都来呀。”

卷发女人可能真的困倦了,竟然忘了回答。直到她抱着小女孩站起来的时候,才突然发出声音,“好呀好呀。”

她们离开以后,窗外已经夜幕降临。腾先笙瞧了一眼桌上的咖啡:小女孩的燕麦拿铁一滴不剩,马尾女生喝了一半,卷发女人的杯沿上没有任何唇印,只是将心形的脂沫搅碎了。腾先笙并不理解。正当他面露狐疑的时候,服务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把杯子、碟子都收走了。

猜你喜欢

马尾服务生咖啡馆
韩国Teri咖啡馆
Be a Helper in the Meow Cafe猫咪咖啡馆的小帮手
差咖啡馆
吃午餐
吃午餐
吃火锅
扎马尾
马尾朝哪等
补阳还五汤加减治疗腰椎间盘突出症合并马尾神经损伤9例
水上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