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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之交

2024-12-31叶子

福建文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小蝶老爹老妈

1

小蝶阿姨送来了丰盛的礼物。两瓶马爹利,我喜欢这种琥珀颜色的液体,几小杯下去,会让我迷醉,产生飘飘欲仙的感觉。对酒的认识,是从这几年开始的。随着老爹在会议席台往中间位置的靠近,家里的酒多了起来。所有的认识都是由浅入深的。阅遍天涯芳草,才知道自己最喜欢哪一款。对酒的认识就像对车的认识一样,在我还是穷小子的时候,所有的车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即使有一辆宾利或兰博基尼就在我面前,我也熟视无睹。而懂的人就不一样了,开着桑塔纳的人远远看见一辆宾利过来就心颤,赶紧远远躲开,更安全的方法是熄火原地不动,等宾利过了再启动,因为万一随便一个剐蹭,把整辆桑塔纳卖了也赔不起。其实,认识肤浅有它的好处,就是,你不认识宾利时,骑着一辆自行车满街道乱窜,那种轻松愉悦的心情是你认识了宾利以后再也没有的。原来,人生沉重是从有分别心开始的。

在这几年里,我的认识丰富了许多,阅历呈几何级增长。比如LV包包,以前只在百度上见过,现在,妈妈天天背着它出出入入。有一次,妈妈随手把包扔在沙发上,我坐下时无意中触到了它,那种触感,真的和50元的包包有天壤之别。就像一个皮肤粗糙的女人和一个皮肤细腻的女人,你一摸就知道了。但是,LV包对我毫无意义,我只对酒有感觉。我的房间终日弥漫着美酒的醇香,每次老爹打开我的房门,都会看到我那双蒙眬的醉眼。考研失败,我一直在家啃老。对此,老爹咆哮过,怒吼过。我和老爹打过架,你们信吗?一个处长,被他的儿子一拳打在脸颊上。老爹嗷嗷叫着,他一把按住我,拳头雨点般落在我的后背上,最后还踢了我一脚。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不是老爹的拳头厉害,而是我醉死过去了。

过后我跟老爹道了歉,因为不道歉他就要停我的卡。老爹请了两天假,说他感冒发烧。他戴着墨镜去小诊所里拿药,我妈煮了熟鸡蛋,在他的那团淤青处不停地滚动。谢天谢地,两天后那淤青终于转红,消散了一大部分,处长大人终于可以出门见人了。对我老爹来说,脸面是天大的事情。

小蝶阿姨走后,老妈开始检点小蝶阿姨送来的礼物,就那两瓶酒贵了点,还有一盒化妆品,老妈看了是欧莱雅的,哼了一声,将欧莱雅拨拉到一边。老妈不满地说,一大袋子的东西,加起来就几千块钱。我想,小蝶阿姨幸亏没有提土特产来,我妈最烦人家提什么笋干啊、蘑菇啊、地瓜啊,这东西太占地方,有时候不知道该送给谁,我妈干脆把它们扔进垃圾箱。

小蝶阿姨走的时候红光满面。她的腰肢一扭一扭的,长发披肩,大波浪卷,像一条美女蛇。坐在我家客厅的时候,她抚摩着我妈的手腕说:“姐,你这个玉镯子真好看,晶莹剔透,加上这一点翠,市面上难得一见啊。姐,很贵吧!”

我妈轻描淡写地说:“以前刚买的时候5000多,现在升值了,5万不止。”

小蝶阿姨伸了伸舌头:“这样的东西,我恐怕一辈子都买不起。”

然后,小蝶阿姨开始夸我家的沙发、我家的窗帘,连我家的小狗多多都夸到了。总之,把我家从头到尾都夸了一遍。她把自己弄成了星星,把我妈夸成了月亮。月亮很满意,星星也很高兴。

等小蝶阿姨一走,我跟我妈说:“老妈,你还是离小蝶阿姨远点,不要引狼入室。”

老妈咯咯笑了起来:“放心,她不是你老爸的菜。你老爸不喜欢孟浪的人,这种花蝴蝶,你老爸不喜欢。你老爸喜欢有才华的人。”

“可是,小蝶阿姨很有才华呀,她的歌喉太动听了。”我听过小蝶阿姨唱过《酒醉的蝴蝶》,她眼波流转,面容带着淡淡的忧伤,我的魂差点被勾走了。

老妈胸有成竹,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儿子,谢谢你关心我。不过,你还是太不了解你爸了,你爸爸是喜欢有才华的人,他喜欢的是有才华又端庄的女人,而不是孟浪的才女。”

我老妈也是漂亮的女人,不过,她的漂亮是端庄大方、五官大气的漂亮。她的美和小蝶阿姨的美不一样,小蝶阿姨的美是我见犹怜的美,一见到她就想保护她。而我老妈,她经常扮演保护别人的角色。

小蝶阿姨有求于我妈,她想从县广电局调到市广电局。那个县离市区很近,只有二三十公里,但普通人如果要调到市里工作,相当于地球到火星的距离。我妈欣赏小蝶阿姨的才华,一提起小蝶阿姨站在舞台上的样子,我妈的眼睛就闪闪发亮,看到小蝶,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怀着一身本领,想在这个世界闯出一片天地来。我妈觉得小蝶阿姨埋没在县城里太可惜了,应该给她提供一个更大的舞台,就像一颗明珠应该让它在金丝绒盒子里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而不是明珠暗投。

在那个酷热的夏天里,小蝶阿姨周末准时从县城到市里陪我妈逛街,为我妈的打扮出谋划策,每天一个电话,俨然我妈的好姐妹。我妈向小蝶阿姨抱怨这几年越来越胖,很难买衣服。小蝶阿姨热心地说,我给你推荐一家店铺吧,专营香云纱的。子君姐,你的气质很适合香云纱,穿起来是标准的富贵太太。这两个女人是行动派,她们立马让司机把她们带到了香汇路,小蝶阿姨为我妈挑选了两件长裙,我妈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笑得合不拢嘴。等我妈要去埋单的时候,店员小姐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美女已经付过了,我妈很感动,搂着小蝶阿姨的腰说:“走,中午我请你到海鲜城吃饭。”

我妈最近在减肥,经常饿得眼冒金星。她最近几年开始发福了,小肚腩开始凸起,形象实在对不起观众。有意识地节食之后,每一个细胞都哭爹喊娘。在海鲜城,我妈两碗海鲜粥下肚,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我妈是个热心肠,作为处长夫人,她的口碑相当的好,从不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在小地方,处长是很好用的。帮人帮久了,我妈好像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救苦救难的千手观音。老爹曾经为此说过我妈妈,我妈妈虚心地接受了,其实她还是照做不误,只不过瞒着老爹而已。老爹整天忙得不着家,通常他回家的时候,我妈已经睡着了。

一整个夏天,老妈前前后后奔忙着,一会儿约人喝茶,一会儿请人打高尔夫。10月份的时候,我妈给小蝶阿姨打电话:“成了。你明天上午到人社局拿调令,然后到市广电局报到。你这事儿不容易啊,好几个人想调进来,多亏了李书记帮忙,不然你这事儿就黄了。”

我妈这几年,当官太太比当官还带劲儿,几乎全市都知道王子君的大名,我爸都不及她志得意满。这就好比围观比打架还激动,打架有风险,见招拆招,不能走神,围观则是全知视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有一种全局眼光。她处事有技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该见,什么人不该见,她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搞关系也是门技艺,这技艺在有些人挺难,一辈子都练不会,在有些人却是天生的,熟练至极漂亮极了。

我听见小蝶阿姨在电话里千恩万谢,给我老妈一个飞吻。她兴奋极了,从县里调到市里,她的人生实现了质的飞跃,从此,她的天地更宽了。这下好了,她跟处长夫人同一个单位了。进城的时候,小蝶阿姨像于连一样喊了一句:“L市,我来了!”车水马龙的八车道公路,奢侈而夸张的绿化带,听说一棵树的价格有的高达几万元。偶尔可以看到一队豪华婚车,反光镜上绑着五彩缤纷的气球,闪着双灯,奔向想象中的幸福。沿途是巨大的房地产广告牌,以及它所担保的梦幻人生。

以后,我经常在电视里看到小蝶阿姨的身影。每年市里的新春团拜会,永远有小蝶阿姨压轴的独唱。《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们走在大路上》《今天是你的生日》《超越梦想》《千年之约》《看山看水看中国》等,在全市人民的耳中回响。我喜欢奢华的舞台风,小蝶阿姨穿着闪闪发光的演出服一枝独秀站在舞台中间,身后是一群伴舞者。身着耀眼洁白刺绣红梅舞衣的舞者,手持花瓣一般的桃红绢扇,随着轻快、明亮而又平和的背景音乐自如地挥动手中的绢扇,轻迈舞步,随着水袖的飘动,那羽翼先是半展着,随后完全伸展开来,孔雀开屏般壮丽,整个舞台散发出太平盛世的光芒,炫彩夺目,直击人心。而小蝶阿姨的高音直冲云霄,她唱得韵味十足又那样深情款款情深义重,悠扬悦耳让人心花怒放。

晚会结束后,照例要合影留念。一把手跟前排演出人员一一握手,轮到小蝶阿姨,一把手说:“你的《在灿烂的阳光下》唱得很好嘛!”

小蝶阿姨感到一把手的手很绵软,都有点像女人的手了,肉肉的。小蝶阿姨记得奶奶说过,有这样的手的人都有贵气。看来奶奶的话很有道理。

换下舞台服装,小蝶阿姨刚要驾车离开,手机响了,是局领导的电话:“和书记一起吃个夜宵,你过来吧,我把位置发给你。”

2

很多事,都是我成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后听我妈陆陆续续说的。我妈能把心事告诉我,我很感激。她不像老爹,动不动就骂我废物。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妈真的憋坏了,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才把事情吐槽给我。

他们是在一家私人会所吃的夜宵。院子里红灯笼高挂,树上闪着绿色的霓虹灯,红与绿,暖与冷,这些色调与感觉那么尖锐地对立和并存着。小蝶阿姨还没来得及卸妆,会所灯光朦胧,反而有一种异样的美。菜不多,只有六样,皆是人手一份。有三文鱼,入口鲜美。小青龙,切成两半,上面的芝士味道醇厚。一人一盅燕窝,上面还撒了几颗枸杞,红白相衬,煞是好看。寿司精美得让人不忍下筷。蟹是青蟹,膏满腴肥,还有一盘花螺。

座上共有四人,我妈是办公室主任,负责张罗。气氛很好,很松弛。一把手说:“小蝶,你不要拘束,都是自己人。”

小蝶阿姨在宴会上如鱼得水,从我妈嘴里得知自己的调动是一把手帮了大忙,她多次用酒杯向一把手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她今天搭了一条浅蓝色纱巾,颇有浪漫风情。我妈想,在穿搭方面,小蝶可以做很多人的老师。在这方面,她需要虚心地向小蝶学习。

酒席撤下,换上清茶。大家聊起广电局歌舞团的发展。局领导把每个人都关照得很周到:“书记要给我们广电局多提宝贵意见啊。小蝶老师的意见呢?子君老师,你怎么看?”

回到家里,我妈对自己晚上的表现大为懊恼。今晚她沉默得不像话,一点不符合办公室主任的身份。

小蝶阿姨回到住所,很兴奋,她感到了一种接近权力中心的灼热。她是幸运的,运气总是不错。她喜欢参加各类活动,喜欢登台表演,特别喜欢参加活动报到时签到用的长桌上面铺着长长的红绒布,四周垂下来。文件袋里装有礼品和会议资料,宾馆门外挂着欢迎横幅,格外醒目与喜庆。

我妈发现,小蝶阿姨一夜之间仿佛比从前高了一个档次,随意出入局领导办公室,好像她是女人界里最新进化出来的物种——和那些女同事站在一起的时候,身上如水草一般滋生出了一层优越感,站在一群人中间忽然有了鹤立鸡群的感觉,似乎她是已经被验收过的,是被盖过戳的。其他人还是一群单细胞的低等浮游生物,而她像一条美丽的金鱼在人群的海洋中自由自在地遨游。

我妈只有苦笑。

后来,小蝶阿姨再一次陪我妈逛街的时候,我妈突然发现了她的新镯子:“哟,不得了,这水色,起码得十几万!”

小蝶阿姨面露喜色:“我男朋友送给我的。”

我妈正色道:“男朋友?年轻人送得起这个吗?不要是有妇之夫呀。小蝶,你要好好把握,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再生。”

“子君姐,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小蝶阿姨很警惕,她感觉到这话背后不怀好意。

“话传来传去的,谁知道呢?”我妈轻轻地把被小蝶阿姨挽着的胳膊抽出来,她第一次为小蝶和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咬耳朵感到别扭。

我妈匆匆结束了逛街,没有参加她们之前约定的茶聚。坐在回去的车上,我妈有类似虚脱之感。

过了半年,那个送小蝶阿姨手镯的男人的消息越来越少,到了后来一个电话也没有。小蝶阿姨失眠了,原来是一场春梦。她不甘心,妒火熊熊燃烧着,烧得她无法安生。她知道,L市美女如云,要指望那个男人对她专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就这样完了吗?桌上买回来的玫瑰枯萎了,这些枯萎的花瓣让小蝶阿姨的心情倍加阴郁。

晚饭吃牛排。小蝶阿姨用叉子推着盘子里的牛排,一会儿推向前面,一会儿推向后面,牛排凉了,有点腥,她机械地将一片生菜叶子放进嘴里,只觉满嘴苦涩。这个小公寓,自己一个人居住实在太冷清了。

小蝶阿姨多次给那个男人打电话,要么占线,要么无人接听。

男人是最不牢靠的。

到底是什么人呢?小蝶阿姨一留心,果然发现了蛛丝马迹。团拜会后,一把手跟许多人说说笑笑,甚至拍拍肩膀,可是,他跟王子君却是一本正经的。小蝶倒了杯水,扭头却瞥见王子君和一把手两人相对淡淡一笑,很淡,稍纵即逝,眼神里却是满满的懂与明白。

霎时间,小蝶阿姨心里清清楚楚了。有的人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做功夫,实则什么都得到了。原来王子君是这样的人!小蝶阿姨义愤填膺,愤慨中带着满肚子的郁闷。她努力从县城调到市里,因为她感觉在县城里看不到阳光;没想到调到市里,她被更大的阴影遮挡住了,而这阴影的制造者就是王子君。如果她是一颗星星,王子君就是月亮,星星永远只有拱照月亮的份儿。凭什么王子君是月亮?王子君歌有她唱得好吗?比她有才华吗?

小蝶阿姨找了个时机问:“子君姐,你的手镯怎么不戴了?”她疑心她的手镯和子君姐的手镯原本是一对。

我妈笑笑:“容易磕碰,收起来了。”

女人的友谊是世界上最薄脆的东西,有时比爱情还薄脆。一个眼神,一句话,就产生了裂痕。一有裂痕,天长日久就变成了深渊。

两个女人在广电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如今开始针尖对麦芒,势同水火了。我妈在场的时候,小蝶阿姨就不在场;小蝶阿姨在场的时候,我妈就不在场。

有一次,小蝶阿姨得了一个省里的大奖,请客。单位里的人都去了,唯独我妈没有去。小蝶阿姨不怪我妈,只是觉得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缺少了我妈的祝福有些遗憾,荣誉只有和竞争对手分享才特别有快感。小蝶阿姨喜欢新鲜昂扬的活法,而一向高调的我妈,这一次选择了喑哑低沉。我妈好像变了。从前,我妈活得兴致勃勃的,整天像花蝴蝶一样往外扑;现在,我妈好像变得有些沮丧,和小蝶阿姨友谊的破裂,让她开始怀疑人生。我妈感受到了友谊破裂的痛苦与空虚,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突然砸碎了,留下一地碴儿,扎得她流血,扎得她锥心地疼痛。她不再兴冲冲地四处张罗,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还和我一起喝一杯。我暗暗叫苦,希望我妈能变回从前的样子,省得她天天念叨我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

3

那晚我回家时,看到我老爹双眼喷着怒火。桌上有一封信。这年头谁还写信?我刚要凑过去瞄一眼,老爹抢着把信收起来了。

回到房间,我戴起耳机听歌。我喜欢华晨宇的歌,他的《烟火里的尘埃》被我设置成单曲循环,百听不厌:“烟火里找不到童真的残骸/只有我守着安静的沙漠/等待着花开。”听得我心里发颤。

突然一阵碗碟摔碎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我摘下耳机,竖起耳朵听是怎么一回事。我家从来没有发生过碗碟摔碎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对我来说太陌生太刺耳了。

老爹大吼:“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你跟姓李的是不是有一腿?行啊,你有能耐啊,帮人帮到床上去了!”

老妈的声音很平静,也很有力:“没有!这是谁在泼我脏水!告诉我是谁!我非撕了他不可!”显然,她得罪了一个只配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有人在打击报复她。

盛怒中的老爹又一把将桌上的茶壶茶杯扫到地上:“你跟姓李的没一腿,人家凭什么帮你!他干吗不去帮别人!”

老妈坚决否认:“没有,没有,就是没有!还不是你整天摆出一副大义灭亲的面孔,我才去找一把手帮忙?我承认,我是虚荣,但我有底线!”我妈说话的样子像刘胡兰一样大义凛然,可惜我爸并不相信。

我从楼上卧室走下来,看到客厅里一地狼藉。那个老爹最钟爱的紫砂壶碎了,要知道,那个紫砂壶是大师作品,而且这个壶老爹已经养了十几年了,都是泡正山小种。正山小种是红茶圈中的鼻祖,而且老爹只喝种植在武夷山的正山小种。一个紫砂壶只能养一种茶,有一次我误将铁观音放进紫砂壶,老爹就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叫了起来,吓得我赶紧将铁观音倒出来。老爹拿着壶用开水反复烫了几次,到第二天还没有给我好脸色。现在,老爹把钟爱的紫砂壶都摔碎了,可见他盛怒的程度。

“离婚,离婚!”老爹咆哮着。

老妈冷笑:“离就离,没有谁离不开谁。”

我赶紧当和事佬:“你们赶啥时髦呢,离婚是年轻人的事儿。离了又结,单单从经济成本上计算就划不来。”从本质上来讲,要是他们离了婚,我的损失最大。

我让老爹坐下来消消气,给他倒了杯凉白开:“老爹,你有没有中了别人的离间计,是不是误会老妈了?”

“误会?”老爹又跳起来了,“那你手上的玉镯怎么解释?”

老妈瞬间明白了是谁写的匿名信:“原来是小蝶搞的鬼!阿成,我最近跟小蝶不和你是知道的,她在局里处处跟我争风头,争不过又想出这种下三烂的主意!最近局里不是有出国考察的名额吗?领导让我去,没让她去。肯定是因为这个事儿。嗬,没想到,农夫和蛇的故事演到我头上来了。”

老爹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因为老妈说的话符合逻辑。但老爹还是满腹狐疑:“那你说说这玉镯怎么回事。小蝶手腕上也有一只跟你一模一样的,小蝶亲口跟我说,是姓李的送的。”

老妈很镇静:“天底下一模一样的东西多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关于手镯,老妈确实是冤枉的。之前李叔叔确实想送给她,但老妈坚拒了,自己跑去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老爹突然冷笑起来:“怪不得你不待见小蝶,原来是吃她的醋!”

“就她?也配我吃她的醋?”

老爹忽地站起来往卧室走:“这事儿没完!”

老妈想开口辩白,又觉得老爹不会相信。她愈辩白,他愈认为他怀疑的事是真的,于是委屈一齐涌到她的嗓子眼儿,她不说了。

老妈双眼猩红。她咬着嘴唇,颤抖着打开手机想拨通小蝶的电话当场质问她,质问小蝶,忘了她们一起去听音乐会、一起去追星、一起去购物的美好时光吗?质问小蝶,是不是忘了她是如何千辛万苦帮她从县城里调到市里?质问,小蝶曾经如何一口一个姐地嘘寒问暖?小蝶是如何下得了手寄出这封信的?小蝶怎么忍心朝她背后捅下这一刀?老妈的手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电话接通有什么用呢?质问有什么用呢?无论是矢口否认还是用彼此愤怒的火焰烧伤对方,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了。眼前的这封信已经说明了一切。无尽的悲哀突然浓雾一样笼罩了老妈全身。她默默地删除了小蝶的电话号码。在准备删除小蝶的微信之前,老妈匆匆浏览了一遍小蝶的朋友圈,那些曾经的合影、曾经的亲密时光让人不忍直视,她们曾经一起走过好几个城市,那些城市都留下了她们友谊的脚印。微信中小蝶那么美,这样一个美人儿,怎么会写出那样一封信呢?老妈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恍惚的飘浮的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切是真的吗?难道是她的幻觉?曾经美好的,凋谢了;曾经飞翔的,坠落了;曾经喧嚣的,喑哑了。过了一会儿,老妈睁开眼睛,那封信真真切切地躺在茶桌上。老妈用力摁下了删除键。

老妈瘫软在沙发上,她那疲惫的样儿仿佛刚刚进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我劝老妈:“你先去休息吧!这些东西明儿让阿姨收拾。”老妈神色灰暗:“我来收拾吧,我丢不起这个人。阿姨一看就知道咱家发生了战争。”老妈神情恍惚蹲下来收拾碎片,手指突然被割伤,鲜血马上渗了出来。我赶紧去拿创可贴,老妈捧着受伤的手指,忽然嘤嘤哭了起来。看得出,老妈不仅仅是手指受伤了,更严重的是她内心的创伤,看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打了败仗的士兵。

我走进老爹房里,他看起来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哀怜。老爹的大脑大概停止了思考。他不知道我妈接下来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以及这件事如何收场。

“老爹,我可以为老妈做证,她没有背叛你。”这件事我最清楚了,老妈是被我连累的。这个暑假我大学刚毕业,一直找不到出路,考研失败,考公失败,我待在家里,一天比一天颓废,消耗的酒精一天比一天多。我妈一天比一天着急,而我老爸铁面无私,要我屡败屡战。老天,我哪还有力气和信心去战?为了我,我妈和一把手见了三次面,每次我妈都带上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上我,我不知道我妈在害怕什么。我妈知道我跟她并不亲近,但她知道我不会去告密,这一点是让人放心的,有这一点足矣。

李叔叔和我妈之间话并不多,他们各点一杯果汁,有时干巴巴地聊几句,大部分是李叔叔与我的交谈。李叔叔问我的大学生活,听到我喜欢打篮球时,他还炫耀说他在大学时是校篮球队的前锋,在多次比赛中为校队立下汗马功劳。他还问我在就业上有什么打算,他可以帮我介绍工作。我说我还没什么打算,想那么远心太累。李叔叔很及时地转移了话题,他问我喜欢吃什么食物,喜欢听什么音乐,喜欢什么牌子的衣服。总之,我感觉李叔叔在讨好我,这让我深感诧异。照道理,李叔叔是老妈的上级,应该是我妈巴结李叔叔才对,现在怎么颠倒过来了?但我从来不爱想事情,我只看我得到了什么。第一次,李叔叔送了我一张高尔夫球场的会员卡,我妈极力推脱,李叔叔硬塞在我口袋里,我赶紧顺势收了起来。我妈要来掏我的口袋时,我已经身手敏捷地上了车。我妈大窘,对李叔叔一再说,这孩子,这孩子,然后是一迭声的谢谢。

第二次见面,服务生帮我们上菜,李叔叔忽然伸手过来,把服务生刚要摆在我妈面前的那一盘芝麻的凉拌海带接过去,放在他自己面前,然后用小到几乎没有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这个,别放在那了,她不能吃任何跟芝麻有关的东西。李叔叔自语般地说出了我妈的饮食禁忌。

我吃惊地看了李叔叔一眼,又看了我妈一眼。李叔叔竟然知道我妈是个不能吃芝麻的人,也不吃任何跟芝麻有关的食物。

我妈瞪了我一眼,我没计较,因为,我得到了一张珍贵的华晨宇演唱会入场券和一双我垂涎已久的球鞋。

第三次见面,李叔叔变魔术般掏出了一件蓝色球衣,上面有科比的亲笔签名。我欢呼起来,跳上椅子蹦了一圈,热烈拥抱了李叔叔。我觉得李叔叔对我比老爹对我还用心。我曾经对老爹说我想要有科比亲笔签名的球衣,老爹哼了一声说:“那有个啥用?不然我给你签一个?”老爹要去打高尔夫,我央求跟随,他严肃地告诉我那是大人之间的活动,小屁孩不得跟随。总之,我提任何愿望,老爹都会一一否决。而在李叔叔那里,我的任何愿望都会一一得到满足。我曾经怀疑我不是老爹亲生的,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我跟老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根本不用去验DNA。而每当我照着镜子时,看看老爹,再看看我,不得不承认所有人的说法是正确的。

我的情感倾向了李叔叔这边。我就是这样,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原来李叔叔喜欢我妈。在他们一闪而过的两三秒的对视中,我看到了一种历尽沧桑的默契。外面热浪滚滚,充满尘埃,吵嚷,奔波,痛苦,而他们,安安静静的,仿佛连气温都低了些。这简直是太让人瞠目结舌了。怪不得我有时候看到我妈,一个人坐在茶桌旁,发着呆,突然傻傻地笑了。这种喜悦,像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夜,突然绊倒在草地上,结果惊起了漫天的萤火虫。我出来倒杯水,看见我妈懒懒地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愣愣地看着我,仿佛灵魂出窍似的。醒悟到我在看她,我妈飞快地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跟老爹解释了很久。

老爹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李皓峰跟他喝酒,一定要喝出个高低来。当时老爹很不解,迫于李叔叔的压力,老爹一杯杯地灌下去,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当时老爹并没有当回事,很多领导总是以把下级灌醉为乐趣,原来老爹卷入了一场无形的比赛,只不过他并不知道而已。那天晚上,李皓峰胜利了,他应该很得意吧?

老爹突然大发雷霆,从床上一跃而起,把床头柜上的茶杯狠狠摔到地上,连从景德镇带回来的他一直钟爱有加的青花瓶都扫到地上摔得粉碎:“他们这样才可怕。纯粹的,唯心的,隐而不发的,让人发狂。这是耻辱,耻辱,你懂吗?!”

老爹骂完我妈,突然掉转矛头指向我:“还有你!你到底是不是我儿子?你是不是很想有个后爸?!你!吃里爬外!”

我伸了个懒腰说:“我累了。”我从不轻易卷入爸妈的战争之中,我怕带来麻烦,结果还是带来麻烦了。

晚上,我妈出门去了。我妈和李叔叔是大学同学。今天是他们毕业25周年聚会。

老爹大发雷霆:“不许去!去了我们就离婚!”

我妈固执地出了门,打扮得像回到大学时代似的。

老爹将一纸离婚协议拍到桌子上。

我妈转过头说,我只要儿子。这是我妈留下的唯一的一句话。它写在一张撕下的台历上。日期是2月27日。那张纸片,压在书桌的白瓷茶杯底下。

周围人看我的眼光充满着同情,不知是同情我,还是同情老爹,还是同情我们一家人。我看我爸我妈的婚姻现在基本上已回天无力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你都得给他插上氧气,但你知道这没有多大意义。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单亲的孩子了。

老爹不知道,那天同学聚会,李叔叔根本就没去,我妈去同学会,主要是班长求我妈找李叔叔办事。我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五粮液,站起身说,喝这杯酒前我要说说我和李皓峰的事。满场顿时鸦雀无声。王子君疯了吗?李皓峰的名字是能随便提的吗?他们又有什么事?

我妈哈哈笑起来,说:“这是剧透,大家可以当作听故事。今天在场的都是老同学,我们是以老同学的身份说话,这里没有什么书记不书记的,你们同意不同意?”

我妈喝得半醉:“以前没机会说,有些话像石头堵在心里,今天说出来,心里舒坦。很多人都认为我和李皓峰谈过恋爱旧情未了,包括我家老孔也这么看,夫妻吵架时还常常挤对我,其实我们啥都没有。我们互相欣赏不假,但李皓峰娶了谁你们是知道的……没错,就是部长的千金……”

见触动我妈的心事,班长慌了,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搭在我妈肩膀上,放低了声音说:“子君,这些事我们改天说,改天说。”

接下来是酒桌上捉对儿厮杀阶段,班长趁乱把半醉的我妈送回了家。

如果说我妈与李叔叔之间的暧昧像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那么这个柏拉图式的肥皂泡被小蝶阿姨的那封信戳破了。一个残留了二十几年的肥皂泡破灭之后,我妈内心的那个角落轰然倒塌成一片废墟。一段美好的感情已经风干成了干花,而一个中年妇女靠着回忆来缅怀那段散发着玫瑰芬芳的日子情有可原。我妈只是想想而已,我老爹不明白,也不允许。或者,老爹只允许自己大脑中有我老妈占据不了的位置,但绝不允许我妈大脑中有一个他占据不了的位置……

11月2日,是搬家的日子。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我选择跟着我妈。或者说,我觉得老妈现在需要我。我妈等我坐上车系好安全带,她咳嗽一声,轻踩油门,向空寂的前方驶去。我妈打开车载音乐,《向云端》的旋律流淌出来:“山那边,海里面,真实的我应该走向哪边……神啊,你在哪,山啊,我害怕;海啊,带走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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