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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里的水声

2024-12-31张文华

福建文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老婆

1

手机闹铃刚响了一声,五常熟练地摸到手上把声音摁了,老婆还是醒了,骂了一声:“又要死出去!”五常不开灯,手在她胸口捏了一下,算是安抚,老婆“啪”一下打掉他手:“偷水,偷水,偷上瘾了?”

五常不跟她辩,翻身起床,赤脚摸索着往外面走,不提防一脚踢到凳子腿上,脚趾头跟断了似的。他把踢痛的脚蜷缩上来拿手去握着,边跳边压低了声音叫痛。

五常夜里起来常吃这个苦,他不好怪老婆在家里乱堆乱放,谁让他们一直住在这个小房子里呢?一家三口都嫌多,恨不能把人打糊糊贴在墙上。到下雨天墙壁还四处转潮,屋子里一股霉味,弄得身上也是一股怪味。这个家,用老婆的话来说,简直是住够了。五常知道老婆说得对,可他还得假装不动声色,有一回老婆抱怨,他随口应了一句“我也是住够了”,结果被她借题发挥,从房子说到票子,从票子说到工资,从工资说到他最要命的痛处——你一个临时工站长,拿两千多块钱,整天忙得跟陀螺似的,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

五常打开门,院子里一地月光,墙头上一架月季铺了开来,隐隐的花香和着晚风,在绵延的月色里荡漾。南墙下几排花木高低错落,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细碎的黑影。夜空一片幽蓝,疏疏落落挂着几颗星,月亮倒是明亮得很,银色的月光像水银泻了下来。天很好,一丝云也没有。五常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唉,一丝云也没有!”推了电瓶车出门。

五常到水管站时正好夜里十二点钟,小纪给他泡了一碗方便面放在那里。他问小纪,有情况没有?小纪说就是要水的人多,电话都打爆了,还有下午局里打电话来,要各单位填报临时用工情况。

临时用工年年要报局里,五常虽然知道这是个形式,可每回填表心里就是不舒服。他当年上的是水利部门和高校联合办的中专班,先说在系统里包分配,想上的人很多,费了老大力气才考上。那个班办了三年,因为没有资质就被撤销了,他们只拿到一张结业证书。好在水利局负责任,郑重其事地开了介绍信,把他们这一批人分到下属各个单位做临时工,说有机会就给他们转正。

五常被分配到水管站,他聪明、好学、肯吃苦,很快就成为技术骨干。后来一起分配的同学因为总没转正,陆续走了大半,五常的心思也摇摆不定。老站长,也就是他师父稳他的心:临时工怎么了?只要你干得好,有技术,单位把你当宝,还怕丢了饭碗?五常听师父的话,也就死心塌地留在单位等机会。

五常有过转正的机会,他三十五岁那年,人事部门分配了几个转正指标给局里。排人头的时候,五常无论是从能力、水平、年龄,还是群众口碑,都排在前面。五常以为,自己转正,那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笃定,哪知道临门一脚,到嘴的鸭子飞了:站上还有个岁数大的临时工转不了,抱了一个小柴油桶天天在领导家门口坐着。为了和谐稳定,老站长拿自己没转正打比方,做五常的思想工作,叫他发扬风格,先让老同志转正,等下年第一个转正机会就给他。

那时候临时工转正政策还很宽松,隔段时间就会下几个指标,五常心地又善良,听了师父的话,就把转正指标让出去了。

细说起来,那几年临时工并不吃亏,不仅工资和正式工不分高下,而且年终分配是论功行赏、多劳多得,五常因为能吃苦、懂技术,每回评比都是先进。凭本事拿钱,站上的人都服气,五常对自己的工作和收入还是很满足的。但他没料到,转正的政策说没就没了,不仅五常,连老站长都后悔得跳脚。

刚开始五常因为转正的希望渺茫,总想离开。他那时候年富力强,又有一身好技术,出去赚钱的机会很多,但是老站长觉得是自己耽搁了五常,因此很愧疚,极力推荐他做副站长,算是对他有个交代。组织上来考察,对五常的评价也是相当高,不仅懂技术、肯吃苦,而且处处为单位着想。不说别的,光是闸站岁修,以前都是找专门的施工队伍来做,五常到单位后,第一年跟在人家后头跑腿当差,边做边学,第二年开始就自己带人施工,每年仅这一项就为单位省下二三十万,放着这样的人才不重用,岂不是可惜了!

五常在副站长的位置上干了有十来年,站里不断有人走了,又不断有新人来,走马灯似的,用五常自己的话说,大凡有腿的,除了桌子椅子和他师徒俩没走,其他的都走光了。到老站长退居二线,组织上要提拔他做站长,五常当时还很犹豫,领导知道他有后顾之忧,拍胸口保证:所有待遇参照正式工,要他不必拘泥于名分,说得五常心潮澎湃,觉得自己要离开的想法实在是有负领导重托,于是欣欣然走马上任。

让五常没料到的是,自他当了站长,上头对临时用工政策越来越紧,不仅时不时来个清理整顿,给他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刺激,而且工资福利也不准再参照正式工。这样一来,五常的收入呈断崖式下跌,甚至比不过下岗在外打工的老婆。夫妻俩有时交火,这事往往成为五常的软肋,老婆一提,五常声音便低了几分。

五常之所以不肯离开单位,不仅是自己和单位有着三十多年的感情,而且还因为他喜欢这种环境,管水放水,防汛抗旱,跟老百姓打交道,人际关系相对简单,不用应付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当然,退休后有一份稳定的养老金,也是他舍不得离开的原因之一。

现在,因为这张表格的事,五常有些郁闷,以前的表格都是他自己填的,那时站上临时工也不只他一个,他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最后,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些。现在,这张表格上只剩了他一个,而且这张表格因为他的存在,还将在未来的几年里定期不定期地在他面前出现一下,让他时刻提醒自己是个临时工。五常一想到这个就窝火,可是又不好对小纪发,人家是新来的大学生,而且也确实是个好苗子,心细,肯学,任劳任怨,颇有点像他当年,事实上比他还要优秀,最起码人家有学问,走出来也大大方方,应对领导谈笑自如,不像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这话是老婆骂他的。

五常粗声对小纪说:“你填好就报上去吧。”

小纪问他原因一栏怎么填,五常回他填“历史遗留问题”,一边在心里骂道:辛辛苦苦干了三十多年,自己怎么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了?

2

干渠两侧栽了许多香樟树,高处的树冠蓬开,像是巨大的伞。五常伸手摘下一片树叶放在鼻子下嗅,一缕清香驱散了脑中混浊的气息。林间偶尔会闪过淡绿的萤火虫,间或几声蝉鸣,漫漫夏夜因为它们而显出勃勃生机。

运河里的水冲过闸门,发出轰轰巨响。五常抬头,天空高远,月朗星清。

“真是邪了,两个多月都没下雨!”——下雨他们就不要再偷水了。

省防汛防旱指挥部对沿运地区调水控制很严格,以保证运河水能顺利北上。各地水管站因为地方用水不足,都在夜里偷偷开闸,到天明再把闸关上,这于五常他们已是惯例。以往省防指总是深夜飞车检查,大家同病相怜,检查的车没到,报信的电话便到了,所以很少被抓住,但是今年统一安装了电子监控,小纪很担心,怕被抓到。

五常嘴上安慰小纪,说偷水又不是自己用,老百姓的秧田都裂缝了,上头好意思来问责?再说监控都装上十来天了,也没人来找麻烦,叫他不用担心,其实自己心里也打鼓:偷水是犯法的,真要被抓到,肯定得挨板子。可是老百姓要用水呀,不然怎么办?三天不放水,老百姓不把水管站的门槛踏破才怪!

今年这场大旱,七十年没见过,省水利枢纽的机组上足全部马力,日夜不停地从长江提水上来,这河里的水还是一天比一天低,运河里现在有几千条船停在那里——往北走不动了!

说话间两个人到了闸上,五常叫小纪去泵房,他去下网。闸门只要一开,运河里的鱼就会顺着湍急的水流冲过闸门,他们只需把网放在水里,第二天准有收获。那些鱼没有激素,没有土腥味,就是白水加盐煮也要把人舌头鲜掉。管理站的人吃惯了这些鱼,平常去菜场眼都不瞄一下那些鱼贩子。

五常下好渔网回到泵房,闸门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起,运河里的水奔涌着冲过闸,向着下游浩浩荡荡流去。小纪说站长你回去睡觉,我来看闸。五常说三个小时,只准你放三个小时。小纪斜了眼睛看他,那意思五常明白:又要偷水,又要顾三顾四的。五常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这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嘛!”

天光大亮五常才醒来,先奔去闸下面拽了拽渔网,死沉死沉。五常有经验:这一网,少说有一百斤!他放下绳索,看网中不断翻涌出来的水花,摸出一根烟来吸上,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天空蓝得干净,一丝云彩也没有。听五常说今天鱼不少,站上的人立刻浑身来劲,拥了他去闸上,仿佛拥了一位将军。

渔网被慢慢拖出水面,漏出灰黑的鱼脊背,白花花的鳞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网里多半是青鱼,间杂着数不清的草鱼、白条、鯵鱼,绞成庞大的一团。五常又惊又喜:是“鱼阵”撞进网了!

鱼阵多半出现在有危险袭近,鱼群受了惊吓,或是天气极热,鱼儿感到难受时。那些鱼盘成一个圆阵,滚动着向前,好像一面墙,这鱼墙如同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水里走,黑乌乌一团,卷起的水流一路裹挟着其他的鱼虾,有时候可以达到好几里。

运河里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鱼阵了,五常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鱼,又抬头看了看天:旱成这样,鱼都活不下去了!

晚上下班,五常拎了分得的两条大青鱼和一袋杂鱼,顺道拐去晚市买了一些菜,到家老婆一看,眉开眼笑说正好,你把这两条大青鱼送给金局去,我做两个菜给你下酒!

五常一听要他去送礼,半天不吭声。老婆说怎么,叫你送礼要你命了?赵五常你别跟我装孙子,你今天要是不送,晚上就别上床!五常连忙说我送我送,耷拉着头拎了鱼出门。

金副局分管人事。老婆为五常临时工身份操碎了心,平常叫他跟领导多跑动,吃吃饭喝喝酒,拉拢拉拢感情。有一年过年,她发狠买了两瓶茅台酒,逼着五常去送。五常拎了两瓶酒出去,很晚才回家,老婆看他两手空空,当是东西送出去了,心里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老婆收拾床底下,从犄角旮旯里拖出这两瓶酒来,恨不得拎了瓶子砸五常的头。五常也知道自己不对,在老婆跟前伏低做小了好一段日子。

现在老婆逼着五常去送礼,一来五常知道不去老婆不依,二来他也觉得有必要去跑一趟,倒不单单是为他自己:老站长去年到龄退休,每个月只拿八百块钱退休金。老站长去局里问管工资的,人家回说因为他是临时工,参加保险年份少,所以只能拿这么多钱。老站长还纳闷呐,问以前退休的也没个保险,不是还参照正式工拿退休金了吗?人一句话把他堵住了:老人老政策,新人新政策!

老站长为这事气得血压升高,跟五常说起时一直悔不当初。这事给五常的刺激也着实不小,他还一门心思指望退休能拿个参照工资呢,这八百块钱怎么过日子?这半年来他也跟其他几个临时工去找过金副局几次,答复很官方,说你们看上面规定抓得这样紧,我们也不敢擅自发呀。在这种情况下,五常觉得有必要再单独找找金副局,尽管他心里不情不愿,但事关切身利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了。

金副局家是单门独院小别墅,欧式风格,门廊上的雕花在微黄的灯光照映下格外气派。五常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去摁门铃。开门的是一个烫发圆脸的女人,脸色红润,面目可亲。五常从她神态上猜是金夫人,便自报家门,说是找金局,边拎了蛇皮袋进了院子,淡红血水滴滴答答洒了一路。女人“啊呀”了一声,问这是什么。五常说鱼,大运河里的,送给你们尝个鲜,顺手把袋子搁到水池子里。谁知那女人却不肯,把袋子又塞回到他手上,一脸严肃地说东西我们肯定不收的,你不能让老金犯错误,也不问五常有事没事,连推带拽把他送到门口。

五常连金副局的面都没见着就被推了出来,羞愧得无地自容,女人说欢迎来玩啊, “砰”一声把门关上,回头看到地上的血水,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人这是!”

3

夜里五常被热醒,身上全是黏腻的汗水。老房子不闭气,空调没法装,电风扇呼啦啦摇着头,死命地把热风从一个角落吹向另一个角落。老婆刀子嘴豆腐心,昨晚上虽然骂了他一通,但到底是舍不得,陪他喝了几杯酒,这时候睡得正香,呼噜声比山响。

五常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把腿横搁在老婆松松的肚皮上。老婆迷迷糊糊问你干啥,五常说没啥,热醒了。老婆说你睡地上去,地上凉快!五常怕再说下去又绕到房子的事情上,赶紧闭嘴,横竖睡不着,干脆起来晃到院子里。

院子很小,栽了许多花,五常是弄花好手。他把竹躺椅挪近一丛夜来香,蚊虫害怕它浓烈的味道,不敢近人身。竹椅白天在旁边的城河水里浸过,又经了太阳的暴晒,睡上去凉沁沁的,五常躺在上面却怎么也睡不着。小纪说市长信箱里投诉没水的帖子占了一大半,五常想到这些就心烦,他迷迷糊糊翻来覆去,突然一声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五常吓得一骨碌坐起,蒙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

电话里小纪声音都变了,说站长你快来。五常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小纪说闸门关不上了!五常惊出一身冷汗,鞋子都来不及换,推了车就走。院门“哐啷”一声,老婆在床上被惊得坐了起来。

小纪在泵房里发呆,脸色刷白。闸上水声轰鸣,像万马奔腾在草原上,即便五常是偷水的老手,听了也不禁心惊肉跳:这要是到天亮还关不了闸,可就闯了大祸了!他叫小纪摁下电动开关,自己去闸旁听,在铺天盖地的水声中隐隐有细微的“吱嘎吱嘎”声,闸门只是轻微地抖动了一下。

五常告诉小纪说卡住了,得下去看下。小纪一听吓得说话都哆嗦了:“下……下……下去?这……这……这时候下去?”五常说是,必须下去,你去把保险绳拿来,还有防水手电。小纪两条腿抖得不听话,扶了桌子才站起来,说不行站长,现在下到水里会没命的。五常说没事,我外号叫什么?浪里白条!小纪哭丧着脸说浪里白条是张顺。五常被他逗笑,你信不过我?这样,你拿两条保险绳,一条系在树上,一条你拉着,双保险,我在水下有动静就拉绳,你放心不?小纪才勉强答应了。

五常只穿了一条三角裤,把两条绳子拴在腰间,从闸门一侧下去水里。因为闸站每年岁修,他对水下的情形已经摸得熟透,只是这时候水势太大,水还未及腰就被冲了个趔趄。五常定了定神,两个脚趾头紧紧勾住突起的石块,手扒着门槽慢慢潜入水下。

闸门两侧水的落差有七八米,运河里的水平时看起来波平浪静,到了这十多米的缺口忽然就变得疯狂起来,从高处冲下的水流激起一个个湍急的旋涡,裹挟着闸底的沉渣碎石一路向下游滚滚而去。五常手抓着门槽,身子紧贴着一旁的块石护坡,借着手电微弱的光向下搜索,在闸底终于发现了罪魁祸首——一块拳头一样大的石子卡在绞索槽里。

小纪紧紧拽着绳子,正为水下的五常提着心,忽然绳子一紧,一股强劲的力道把他直往下拉,快到闸边的时候才停住,拴在树上的那一条绳子已经绷直了。小纪一身冷汗,手忙脚乱去拉水底的五常,好半天听到脚下的喊声上来了。小纪颤声问站长好了没有,五常连吸了几口气说,呸,好个啥,一块石头卡在底下了。

原来五常因为右手拿着手电,看到石头,他下意识就用左手去抠,却忘了他整个人仗着左手扒在门槽上着力,手一松,一下子被水冲出去老远,把腰间的保险绳扯得笔直,带动岸上的小纪给拉了出去。小纪说好险好险,借着路灯看五常居然光着屁股,吃了一惊:“站长,你的裤子呢?”

“水太急,被冲跑了!”小纪忍不住“扑哧”一笑,五常瞪眼道:“笑什么笑?没看过?去,拿把锤子来!”

小纪跑去拿了锤子来,说站长你可要小心啊。五常说知道了,人就下到了水里,摸索着去到底下,一手紧扒着门槽,一手握锤去撬,石块纹丝不动。五常又从旁侧砸了几下再去撬,才撬了两下,手中的锤子突然拨了个空,只听到绞索哗啦啦抖动的声音,头顶闸门也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五常一惊,锤子脱了手,他刚才为拨石块使劲,人已经滑到闸门下游来,这时想回转身子到上游这边,无奈水势太猛,几次过来又被冲过去。闸门的声音越来越迫近,他慌得手一松,只听得“轰”一声,闸门合上了。

小纪听到闸门的轰响,慌忙去拽手里的绳子,却哪里拽得动?他脑子一片空白,想完了完了完了!人也吓瘫在地上。

原来五常刚才叫小纪关闸,平常总听到声响,这回因为没有动静,小纪又急又慌,忘了再摁开关一下,闸门始终处于关闭状态,只不过绞索被石子卡住动不了,现在石子去除了,闸门自然就合上了。五常着急忙慌就下到水里去,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小纪趴在闸门上望着底下漆黑一片,心里又悔又恨又怕又急,哆嗦着声音喊站长,半天没个回音,他三魂丢了七魄,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问他哭什么,小纪已经哭晕了,模模糊糊不辨人声,说站长、站长淹死了,后面的人咬牙切齿骂,小兔崽子,谁死了?小纪才清醒过来,星光下一个高而瘦的影子,不是五常是谁?!

小纪扑过去,也不顾眼泪鼻涕全蹭到五常身上,说站长您吓死我了。五常“哼”了一声,说,你这开关没摁吗?想砸死我啊?小纪说不是,站长你要是今天报销了,我这罪过可就大了。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上来,我也跳下去算了。五常说亏得我上来得早,否则你个小兔崽子真要跳下去了我没法交代。

小纪问他怎么上来的,五常说开始还慌呢,闸门一落下倒没事了——水被闸挡住了,底下的水根本不流动!人一慌就乱了,没想到这一层,就是两个绳子难解,憋死我了——你哭啥?老子又没牺牲。小纪心有余悸,说咱们今天这事,就是死了也是个冤魂。

五常咂了咂嘴说,也是,这偷水本来就违法——我这不也是被逼得没法子嘛!

4

因为夜里一番折腾,五常累极了,回到站上自去睡了,第二天醒来,早已天光大亮。小纪殷勤地给他下了碗鱼汤面,五常看到鱼,问小纪,昨天多的鱼都卖了?小纪说都卖了,野鱼要的人多呢,鱼贩子来收鱼的时候价都没还一下。五常问卖了多少钱,小纪竖起两根指头,五常眼睛都亮了。

站上人都知道,赵五常赵站长有个坏毛病——见钱眼开。

水管站连五常在内共六个人,每年的经费都是固定的,日常开销捉襟见肘。原先水利工程下来,站里还可以分包一些小工程,赚些劳务费来填补空缺,顺带发职工几个辛苦费,后来规定不允许水管站做工程,这一块的收入就断了。五常没办法给职工提高待遇,但防汛抗旱、抢险救灾、沿线乡镇协调用水,拉拉杂杂的事情全摊在这六个人身上,加班加点是常事。还有防汛抗旱值班,六个人轮班倒,两个人一组,每组都在十天以上。可是上头说防汛值班费每个月不准超过三百块,他们夜里十二个小时不眠不休,合着就两块五一个小时?他们站又在城乡接合部,小电驴常常骑到一半就没电了,骑摩托车油费不给报销,坐公交也没个公交补贴,大家心里都憋了一肚子怨气。

五常肯动脑子。管理站在运河堤和省道的夹角里,地方空旷,五常就发动大家在堤脚的池杉林里圈了一个鸡鸭场,养土鸡、麻鸭、老鹅。土鸡蛋值钱,这里的鸭蛋全国有名,因为水乡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这些鸡呀鸭的动不动就下个双黄蛋。端午、中秋,鸭蛋跟老鹅都不够卖,常常还有外地的人,南京、上海、苏州的,辗转打听过来买;小块零星边角地种菜,春夏秋冬四时鲜蔬不断,开闸放水的时候,野生鱼虾也小有收获。管理站内部把这叫作“三产”,收入给大家贴补贴补,钱虽然少,但大家都领情,做什么事,五常只要喊一嗓子,没有不听的。

眼下抗旱这么多天,大家累得人仰马翻,五常早盘算着发些辛苦费,正愁没处来钱,这两千块正好派上用场。小纪招呼大家来拿钱,边把夜里的事情告诉了大家,挨了大伙一顿骂,说他们俩胆大包天,敢夜里下水,阎王爷是你们家亲戚?又听说赵五常光着屁股上来,个个都打趣他,说是龙王爷要招他做女婿,这裤子都扒了。

小纪忙里偷闲,溜上街给五常买了一条裤头回来。

午饭的时候,一个叫曹虎的养殖户打电话来要水,五常回他说下晚省里头才放水,曹虎说这大太阳照得田里都要冒烟了,鱼要是翻塘了怎么办?五常耐心解释说,机器来不及翻水,各地都告急,今天能给放水就已经不错了。那头又嘟嘟哝哝好一会儿才搁了电话。

小纪说这要水的电话一上午就没停过,他头都被吵疼了。五常说理解理解,现在正是秧田和鱼虾塘用水高峰,老百姓着急呀。小纪说知道,老百姓还是蛮淳朴的,没有胡搅蛮缠。正说呢,电话又响了,五常一看,是金副局的。

省防指入夏以来一直明察暗访,同时联合省委巡视组、地方纪监委对偷水单位和责任人进行问责。金副局作为分管领导,接到通知要他一起和赵五常到纪委去接受调查,吓得腿都软了。听电话那头金副局又急又气地说,赵五常你闯大祸了!我跟你说啊,你们偷水,一没汇报二没批准,这事我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五常明白他的意思,说我承担责任,便搁了电话。

五常交代小纪说要去纪委一趟,上头查到我们偷水了,夜里不能再开闸,跟那些用水大户提前做好沟通,不能误事。小纪说这责任也不是你能担得了的,局里就没责任?五常说你把你的事情做好,管那么多,站长让你来当?小纪嘟了嘟嘴不吱声。

五常跟调查组没有隐瞒,说偷水不对,但也是迫于形势。调查组的人说话有艺术,没说偷水,问调水有没有通过上级,五常看了旁边金副局一眼,金副局面朝前方,一脸严肃地看着桌子,五常说没有。正说着,金副局手机响,五常见他摸出手机走到窗口“嗯”了两声,然后又过来,把手机递给调查组的人说:“我们李局长请您接电话。”

五常觉得不管如何,今天的谈话达到了他的目的,最起码他借这个机会,把当前的旱情、老百姓用水的困难跟调查组提了一下,让上头知道基层的难处。出了纪委的门,他看天色已不早,便径直回家里来。

老婆正在做晚饭,看到五常,奇怪地“咦”了一声,说,大事操心完了?五常知道这是奚落他难得回来这样早,忙接了她手上的锅说,我来我来,你歇着。老婆白了他一眼,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五常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吃过晚饭,五常去小隔间洗了澡,便去躺椅上歇了。老婆叮叮当当收拾了一番,端了换下的衣服去洗。天光还大亮,前面人家的电视里传来清晰的唱戏声,五常手里摇着蒲扇,半眯着眼养神,突然听到老婆一声怒吼:“赵五常,这是什么?!”吓得五常手里的蒲扇险地掉在地上,他直起身子,看到老婆手里拎着一条崭新的花裤头,一脸怒色。

五常傻了:自己夜里下水的事若是让她知道,怕是被打得三天都走不了路,惶急间想不起怎么回她,那样子更让老婆怀疑:“好啊赵五常,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胆子肥了是吧?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哪来的?”

破房子不隔音,老婆的这声怒吼显然引起了前面人家的好奇,刚才还响着的电视声音突然没了。五常小声讨饶道:“姑奶奶,你声音小点噻!这裤头是小纪给我买的,不信你问他……”边说边拨了电话跟小纪说,你干的好事,早上下水修闸我裤头子划破了,你怎么给我买个花裤头!你师娘问呢,你跟她解释去。

小纪聪明,听五常说早上下水,忙顺着说这事是真的,他敢拿人格来保证。老婆半信半疑,对五常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敢骟了你!

五常听了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得裆下一紧。

5

昨天从纪委出来,金副局就交代五常,李局明早在办公室等你,要听情况汇报,因此一早五常先奔了局里来。

李度是今年春节后才调来的。以前不管哪个来,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着烧着要么火悄没声息地熄了,连个灰烬都没留下来,要么处处碰壁,最后灰溜溜走路。这李度来却一把火也没烧,平常见面寒暄,脸上总是微微笑着,半年下来,大家都觉得新来的局长不过如此,像个秀才,也不知道压得住压不住。

五常跟李度的接触也就是有限的几次会议,还是坐在台下,李度都没讲什么话,说是不熟悉情况。五常对这新上任的一把手的印象说不上多深刻,昨天晚上他就把要汇报的内容打好了腹稿,但当他跨进李度的办公室,看到他一改往日和善,神情严峻地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咯噔”一跳,一种不妙的感觉悄然迫近。

李度开门见山,说赵五常,省委巡视组这次查下来问题不小,直接对抗省防指调水指令,你知道有多严重?五常说知道,但是下面的情况您也清楚,不偷水,老百姓这日子没法过呀——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这偷水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道您不知道?李度仿佛猜到他心思,说既然查到了,就得有人担责。

五常没想到李度说话这么直接,一下子接不上话,好半天才问一句,那局长您的意思?

李度说处分肯定跑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

五常原本想把具体情况跟李度汇报一下,但他看李度并没有要问下去的意思,便把话打住,说局长放心,我在纪委就说过了,责任我来承担,跟局里无关。

李度说,好,我就是要你这个态度,水不能再偷了,下面用水矛盾会更大,回去好好做好矛盾化解。

五常很奇怪李度的做法,照他的想法,最起码李度得让他把情况说清楚,再安慰两句,可是李度现在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他觉得很不正常,但也不好无端揣测,因此就说,局长,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李度说等下,从桌上拿了两张纸给他:“这个你回去看一下,写个详细的报告给我。”这时五常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他忙接了,那头小纪气急败坏地说,站长,不得了了,曹虎的鱼翻塘了,他带了一帮人到站上来闹事了!五常说我马上到,关了电话,跟李度说站上有点事,我得先去处理下。李度从他脸上焦灼的神色已经猜到七八分,说好。五常把那两张纸往包里一塞,匆匆地去了。

李度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水管站门口围了十来个人,把站上人全堵在里面,中间一个光头,穿了一件黑色五虎T恤,正一迭声问,你们站长呢,这时候做缩头乌龟了?小纪说你别乱说话,一大早你们就来闹事,我们站长难不成坐在家里等你?那曹虎上去揪了小纪的衬衫领子说,谁闹事了,你小子找抽呢?五常见状连忙喝住:“曹老板,有什么事找我,跟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叫他们到会议室里去谈。

五常在路上就把情况摸清楚了,昨晚省防指紧急调水,原来放水的计划取消,偏巧小纪这边夜里也没有开闸,但这些并不足以导致鱼塘翻塘。养鱼养虾的人都知道,这种天气,二十四小时人不离塘,一旦出了异常,他们自然会用小水泵抽水,给鱼塘放氧气,曹虎这是故意来找事来了。他一路上都在想怎么对付这件事,这时候一头一脸的汗,褂子全湿透贴在了身上。

曹虎一屁股坐在会议桌上,嚷嚷着说死了两千斤鱼,要赔钱。五常问他,你们有增氧泵,夜里又有人看塘,怎么说翻就翻了?曹虎问五常,什么意思?你们没放水,放水我的鱼就不会翻了,难道我把鱼塘故意弄出事来讹你们?小纪旁边插话说,人家的塘怎么没翻?五常瞪了他一眼,意思叫他不要说话,免得吃亏。跟曹虎一起来的人哄闹着要说法,说不然就不走了。

五常说,曹老板,现在最着急的是先把那些翻塘的鱼出掉,再迟一点那塘里就全军覆没了。

那曹虎原来的如意算盘是,一股脑儿把这笔账算到水管站的头上,只顾匆忙带人来闹,现在给五常一提醒,觉得有道理,又不甘心空手走。五常见他犹豫,说,你曹老板在江湖上走到今天,见识比我多,单位在这里,我跑不了,咱们先拣要紧的事做,你看怎么样?

曹虎说,好,我听你姓赵的这一回,回头咱们再说话,呼啦啦带了一群人走了。

这里几个人面面相觑,小纪气呼呼地说,这帮人明摆着是来讹诈的。五常问他,怎么就讹诈了?小纪说,一早上起来听说有鱼塘翻塘,他还打听过,曹虎他们昨天晚上喝酒打牌,夜里根本没人看塘。

五常问他,省防指为什么没放水?小纪回说,好像北边形势严峻,饮用水都受影响了,所以紧急调水过去。五常说,昨天关照你们一家一家通知到的,说了没有?小纪说,怎么没有?大太阳底下骑车跑了三十几公里,回来车没电,推到夜里才到站上。五常看小纪晒得泛了红的脸,心疼道,也不知道戴个帽子,都跟我一样晒成黑鱼了,等这旱情缓些,我请你们上红灯笼吃包子。小纪说,不敢,站长,昨晚师娘没为难你吧?

给小纪这么一提,五常才想起来,不由得踢了他屁股一脚:“你小子为啥给我买个花裤头子,这不是送我一篙子嘛!”小纪说,就算不是花的,你平白无故换了条新内裤,师娘饶得了你?五常说,我当时给吓的,话都不知怎么回了,我跟你交代啊,这事千万不能让你师娘知道,她要是知道我死定了。小纪一脸瞧不起他,说,知道您老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师娘你老大。五常说,你别信他们那帮人胡说,我怎么就怕她了?不说这些了,早上情况怎样?小纪说,不怎样,一大早下去抢修了两台泵,下游还好,关键是这上游没闸,水上不来。

五常一听小纪说水上不来,急了,说,走,下去看看。刚走到门口,迎头碰上老站长,不由得一愣:“您怎么来了?”

老站长眼睛一瞪,说,我怎么来了?赵五常你是要把天捅个窟窿是不是?

6

曹虎一脚踹向身边一个跟班的,骂道,平时跟我吃香的喝辣的,现在叫你们找几个人来帮忙都找不到?那个被踢的苦着脸说,哥啊,不是没人,是人家不肯来。曹虎说,没人你给我下去!正急得团团转,先后来了两辆鱼贩的车,带了十几个人来,曹虎如见到救星,差点就要跪下磕头了。到过午时候终于把翻掉的鱼分拣完,除了少部分死去的,其余全部出掉了。那跟班的觍着脸说,哥啊,你简直就是吉星高照啊。曹虎骂道,你们这帮怂包,要用的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赶紧的,先去弄点吃的,完了跟我上水管站去。

五常跟老站长去各处检查还没回来,小纪听到外头一片嚷嚷,忙出来看,正是曹虎带了几个人来。小纪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怎么又来了,鱼不是出掉了吗?

曹虎说,哪个告诉你鱼出掉了?老子死了那么多鱼你们就不问了?小纪说,你还讲不讲理?曹虎便说,老子从来不知道“理”字怎么写,你小子少在这儿挡道,赵五常呢?小纪气哼哼地说不在。曹虎说,好啊,不在咱就在这儿等他,说罢便往椅子上一瘫,把汗衫撸到肚脐眼向上。

小纪见那跟来的一个人手里提着一根铁棍,这儿戳戳,那儿捣捣,便嚷道,你们别乱碰啊,这可是公家的!那家伙指着小纪说,碰又怎么了?老子还要打你呢!小纪说你敢,那家伙虚张声势抡了铁棍子过来,小纪闪身躲过。只听得“哗啦啦”一声脆响,刚从外面回来的五常一把拉过老站长,额头被飞溅的玻璃扎了一个口子,五常只觉得一股热热的东西淌了下来。

老站长气得额上青筋暴起,曹虎,你这个混账东西!敢跑到这儿来撒野!曹虎一看到老站长就慌了,说误会误会,是这小子嘴太老……老站长说,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打110了。那跟着的说你这个老家伙活够了,刚要上来,被曹虎一脚踹开。

五常的伤口离左眼角半厘米不到,皮肉都掀了起来,有寸把长,血糊糊一片。小纪帮他清洗后用纱布包好,心有余悸,说,差一点你就瞎了。五常头昏昏地疼,说,真不是东西!小纪就问老站长为什么曹虎见了他那么乖,五常说,这小子从小没老爹,被老娘惯得不上相,不学好,偷鸡摸狗,有一回偷到站上来,被我师父抓到,按到河里喝了半肚子水,以后见一次按一次,打小就怕他!

小纪说,就不应该帮他找鱼贩子,这种人活该倒霉。老站长瞪了他一眼说,一码归一码,你能眼见着他几万块钱打了水漂?再说你们就没责任?小纪说,我们有什么责任?老站长恨铁不成钢,说,叫你们不要偷水不要偷水,全当耳边风,人家指望你们夜里放水放惯了,你敢说不关你的事?

五常见他师父青筋又暴了出来,赶紧安抚说,您老说得对,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偷水。老站长接过他的话说,现在晓得了?迟了!你就等着纪委处分吧!五常说,是是是,师父教训得是——咦,您老怎么知道纪委找我了?

老站长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真是……真是丢我的老脸!”

因为怕老婆啰唆,五常干脆打电话告诉她说站上有事,这两天不回家了。老婆抱怨他一天到晚卖给站上,生气地挂了电话。小纪不肯让他去外头跑,说伤口不能出汗,五常摸着发疼的脑袋说,那行,辛苦你们。去宿舍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起早上李度塞给他的两张纸,忙从包里拿出来。

天擦黑,小纪才回站上就被五常叫了过去,指着桌子上的两张纸叫他看,小纪扫了一眼,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列了两张纸的问题,吃惊地看着五常:“谁给您的?”

五常回了两个字:“李度!”

小纪又扫了一眼那纸上的内容,说,站长,李局这是给我们考试呢——这些矛盾和问题,没个一年半载的根本发现不了哇,这李局也太厉害了!

五常说,小子哎,机会来了,你可得加把劲,先跟我把这场试考好喽。

小纪说,行,站长咱今晚上就来琢磨琢磨,保证打他个漂亮仗!两个人一直弄到夜里两三点,第二天早上小纪顶着两个黑眼圈下去了,五常起来晃了一圈,头隐隐地疼,也没敢出去,就待在办公室里思考着那两张纸上的问题。快到午饭时候,有两个人扶了一个号着的老女人进来:“你们赔我的鱼哇……”

五常认得这老女人是曹虎的老娘。那送的人说:“老太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曹老板跟你们拼命。”说罢扬长而去。老女人原本就有气喘的毛病,平常喉咙口就像拉风箱,“呼噜呼噜”作响,一发作便脸色灰白,气都喘不上来,这时候口口声声说不活了,你们不赔钱今天就死在这儿,说罢顺势往地上一躺。

五常想,这老女人待在这里不好玩,不仅要供吃供喝,最怕闹出意外来。他眉头一皱,想了个办法,出来打电话给小纪,叫他找一下他舅舅。不到一个小时,来了一辆救护车,要把老女人接走。

老女人刚开始还赖在地上,五常说你身体不好,我们送你到医院,有个专门的照应。那老女人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事于自己有好处,正好借这机会去医院好好检查一番,再就是他们不答应赔钱,自己就不出院,耗不死他们!想到这里她颇为得意,也不等人来扶,自己就爬上了救护车。

那曹虎使出他老娘这个撒手锏,便心安理得在家坐等,谁知都过了三天,不仅姓赵的没来,他老娘也没个信息。曹虎了解自己的老娘,无风三尺浪,有风浪过岗,还在疑惑是怎么回事呢,一辆出租车开到家门口,他老娘抖抖索索下来,叫他给车钱。

曹虎一头雾水,正要问他老娘怎么回事,那老女人一把扑上来,揪住儿子的汗衫:“你这个杀千刀的,你把我放到那儿就不管!我命都要送掉了!”

原来小纪的舅舅因为外甥的关照,老女人一到,便将她安置在垂危病房里,先吊上水。老女人开始还挺高兴,嚷嚷着要做全面检查,自己在家是吃进口药的,叫医生开最好的药,那医生护士全部答应“好”。同病室共六个人,第一晚睡觉,到夜里突然就拉走了一个,老女人一夜都没敢闭眼。第二天天还没亮,听到外头又是一阵人声鼎沸,夹着女人尖厉的呼号声,老女人被吓住了,死活要出院,那些医生护士自然不肯放她走,要她安心将养。老女人提心吊胆又过了一夜,隔壁太平间不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吓得她魂飞魄散,大早上起来趁着没人注意,飞奔出了医院。

小纪去结账,医院只收了三天的生理盐水费。

7

小纪跟五常说,曹虎肯定不甘心,再来怎么办?五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都被打成这样了,他们总不能找到我家里去吧?话音刚落,老婆打电话来问,赵五常你在外头惹谁了?你的花全给砸了。

五常听了这消息“哎哟”了一声,石头砸了脚似的跳道:“坏了坏了,打到家里去了!”心急火燎地去了,小纪喊不住他,一边打110,一边叫大伙跟着去了。

曹虎昨天被老站长将了一军,不敢再去站上闹,因此带了几个人摸到五常的家。五常老婆听到拍门声去开门,呼啦啦涌进来七八个汉子,老婆连问干啥干啥,却没人理她,只见中间一个光头说:“砸,给我狠狠地砸!”先抄起一盆兰花往地下一摔,陶瓷花盆顿时四分五裂。五常老婆看他们人多势众,贴着墙根儿溜出来打电话给五常,听院子里“乒零乓啷”响,又心焦,掐了电话又回家门口这边来。

五常几乎是跟着110同时到的家,浑身衣服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他老婆站在门口,里面有撞门的声音。五常问,人呢,有没有伤着你?老婆说,你当我傻呀,等着挨打?我把门反锁了,居然敢到我家里来砸!一抬眼看见他头上贴了一块纱布,直嚷道,怎么了怎么了,谁打你了?拽了五常到警察跟前要人家看。

警察叫把门打开,五常刚开了条门缝,里面一个人舞了棍子打过来,五常让过,那人直往他身后的警察扑过去,那警察喝道:“你敢袭警?!”反手一扣把他压倒在地上,后面的曹虎定睛一瞧,顿时傻了,连说误会误会。

小纪几个气喘吁吁从后头赶来。小纪若不是有人拦着就要上去一脚,说你这个混蛋,我们站长吃尽了苦,偷水给纪委抓住了,闸坏了大半夜下去修,你找不到鱼贩子,他还打电话找人来帮你出鱼,你倒好,把他的头都打破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他只顾泄愤,全然不顾一旁的五常老婆已经变了脸色。

警察把曹虎几个带走了,五常看着满院的狼藉,心疼得说话声音都变了:我的铁骨素哎,我的绿云哎,我的宋梅哎……没等他念叨完,老婆幽幽地喊了一声:“赵五常!”

五常一听老婆这腔调,下意识一哆嗦:“啥?”老婆说,你看这么多人呢,为个花要死要活的,多丢人呐。小纪,你们先回去吧,你们赵站今天就不去站上了啊。小纪连忙说好,师娘您好好伺候我们站长啊。五常急死了,恨不能拽了小纪不让他走,看老婆斜眼瞥他,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

老婆“啪”一声把门关上,径自走到屋里,五常提心吊胆跟在她后面,老婆忽然停住,问:“赵五常,知道错哪了?”

五常说,知道知道,我不该夜里下水。老婆说,我那天怎么说来着?五常问,说啥?老婆说,你想想。五常想起来了,说,你说要是我敢骗你,你就把我骟了!老婆说,现在呢?五常急了,说,那花裤头真是小纪买的,小狗才骗你。老婆说,还没骗我?赵五常你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脱了脚上一只拖鞋便扔了过来,吓得五常一缩脖子,说,哎哟,了不得,你要谋杀亲夫啊!

晚上五常偷偷打电话给小纪说,你小子今天可把我害死了。小纪在那头嘻嘻笑着说,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敌人手里好,是吧站长?五常气呼呼地掐了电话,想想又拨了回去,问,你那个报告给我整理出来没有?没有的话今晚上别睡觉,我还不信我治不了你!

第二天一早五常去局里见李度,李度看了他头上一眼说,哟,挂彩了?五常说划了个口子。李度给他倒了一杯水,说,这么大事儿,你怎么不跟局里汇报一下?五常说,那姓曹的是个痞大爷,就是想讹两个钱,真要闹了上来,一来显得我们无能,二是他不跟你按套路来,单位未必有法子对付他,“都说弱势群体,我觉得我们水管站真是弱势群体。”

李度笑道:“怎么个弱势群体?”

五常叹口气说,你看我们水管站,为老百姓用水吃尽了苦,一丁点不到位,不是百姓告状,就是上头追责,“你说说,为这抗旱放水的事,老百姓给市长信箱告了多少状?上头还要我们整改,没水,我拿什么改?我又不是东海龙王!”

李度笑说,这牢骚可不小,不是说赵五常是个闷嘴葫芦吗?我看不像啊。话锋一转,问五常,听说你们站三产搞得不错?五常正端了茶杯要喝水,听到这话手一颤,差点把水泼了,忙解释说不是三产,是几个人闲时弄着玩的。李度说,这可不行,坐收坐支啊,违反纪律呢。五常一听傻了,说,又违纪啦?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好在李度接了报告没再说什么,五常不敢久留,说自己得赶紧下去。李度说,行,你先走吧。五常走到门口,李度叫住他,说:“城河改造的项目批下来了,你们那一片要拆迁,年底启动。”

说话的人波澜不惊,但是五常听到这句话却喜从天降。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度并没有看他,只低头签桌上的文件。五常稍微平复了一下“咚咚”乱跳的心,“噢”了一声便告辞离去。

李度的笔稍微顿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

五常拐去运河堤上,从绿荫里望去,水面依然很低,那些单独或成队的船静静地泊着。船吃水很深,远望去像是贴在水上。这时候已是7月下旬,旱情依然没有缓解,老天爷好像跟人摽着劲,一滴雨都没有。五常看着那一条挨着一条的船,有些同情,又有些愧疚。

那个报告交上去后,五常就一直没再见过李度,局里倒是连续发了两个文件。第一份文件是关于施工补助的发放,乡站人员纳入水利工程建设处,项目牵涉到哪里,施工补助发放到哪里。第二份是乡镇站所工作人员的津贴问题,按照有关政策,非城区工作人员享受乡村补贴,虽然不多,一个月只有二百来块钱,但是对于五常他们来说,多少可以贴贴油钱车费,总好过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当然五常最开心的是房子的事。老婆那天听说拆迁也很兴奋,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一套房子!到晚间两个人上床,老婆分外主动,夫妻欢畅之余老婆问五常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五常脑子里想着白天调水的事,嗯嗯说,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

老婆一巴掌把他拍了下去,说,滚!

8

天明五常起床,趿着拖鞋差点滑了一跤,砖地和墙角隐隐可见细密的小水珠,五常知道这是大雨要来的前兆。他一早赶去站上和大家会合,调整了一下灌溉方案,然后就等雨来,一直等到近午饭时间,雨没有来,局办公室的电话却来了。

五常跟小纪说,叫去局里呢,通知你一起去。小纪说,有我什么事?五常说,我也奇怪。两点半他们准时赶到会议室,才知道有人事变动。五常和小纪互相看了一眼,一个也没说话。

小纪先五常进小会议室,十来分钟出来,脸上神色古怪,到五常面前小声说,要提拔他做副站长。五常说好事呀,小纪说,主持全面工作,五常愣住了。

谈话的人一个一个进去出来,五常很紧张。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小纪说主持工作的时候竟然生出一丝失落来。他尽量让脸上的神情平和一些,用微笑掩盖住内心的不安,眼睛却死死盯着小会议室的那扇门。但里面的人好像是故意和他开玩笑,迟迟都没叫他进去,他的心情一如外面的天空一样乌云翻滚。

天色越发暗了,室内的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只剩了五常一个人在大会议室里。空气里有声音流动,像风,又像电。五常起身开窗,一股热风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吹得他浑身不舒服。

小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人事科科长扫了一眼空荡荡的会议室,然后目光落到五常身上。五常知道是喊他,强装镇定去到里面。金副局跟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坐下,半天没有说话。五常如坐针毡,像犯罪的人等着宣判结果,室内的空调此刻毫无用处,他身上脸上的汗直往下淌。

金副局沉默了一会儿说,赵五常,经局办公会研究,决定给予你免职处分。

五常嘴张了张,却一句话说不出来,旁边人事科科长一脸同情地看着他,五常只觉得脸上僵硬,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金副局停顿了一下说,站上工作暂由纪健同志负责,你们做好交接,下面的安排,我们再通知你。

五常又羞又气又委屈,无法表达这种复杂的心情,起来的时候差点被椅子绊倒。小纪候在门外,一脸紧张地看着他。五常说,我被免了,小纪吃了一惊,问安排他去哪,五常摇摇头,小纪一时不知说什么,默默地陪他出了水利局的大门。

五常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天空昏暗,黑压压的云层翻滚涌动,仿佛随时会坠下来。他叹了口气,茫然间也不知往哪里去,走着走着竟上了运河堤,才发现小纪亦步亦趋跟着。五常说,你跟着我干啥,还不赶紧去站上?小纪说没事,我陪你走一走。五常说,你看你这样子,又没免你的职,你苦着个脸干什么?小纪说,站长,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五常说,我是想不开的人吗?嘴硬着,心里面却是酸甜苦辣咸,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小纪说,站长,我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再怎么说咱们也是为了老百姓,怎么就把责任全扣在你头上了?五常说,不止我一个人担责,听说李局也被约谈了,这可是省委巡视组查的案子。小纪安慰他说,总要给你说法的,不可能把你一免,啥交代也没有吧?五常给他一提醒,也觉得这事有点不正常,可是他现在心思混乱,根本不愿去想那些事,只说,小纪你现在做了站长,我倒也放心,水管站庙小责任大,担子不轻,只是我要关照你一句话,你岁数还小,还有大把的前程,千万别跟我学。

小纪说,该学的还得学,站长的本事我还没学到十分之一呢,只这偷水,我本来就不赞成。五常问,不偷水怎么办,眼见着老百姓田里冒烟?小纪说,治旱要治本,现在农村用水全是大水漫灌,白白流失了多少水,可以换成机械轮灌,水就节省下来了。

五常说,我也想到过这一层,只是水管站做不了主啊,你也知道,上头哪里听得进我们的话?小纪说,怎么听不进?上回局里跟我们大学生开座谈会,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李局当时就说好,还问了许多细节呢。五常听他提到李度,心里一激灵,问了句:“哦?李局怎么说的?”

小纪说,李局对这个节水很感兴趣,还问有没有别的方法,我当时也很激动,说水管站一直靠省里从长江调水,以前没有长江水,灌溉用水全是内河提供,现在河道淤积严重,完全可以疏浚用来补充,可以缓解调水不足的困难。

五常听到这儿,总算明白小纪是怎样进入局领导的视线的,他从心里是认可小纪、喜欢小纪的,如果小纪做他的副手,他会举双手赞成,可是眼下他被免了职,而这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将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竟然泛起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起风了,堤上厚密的树叶突然动了起来。五常叫小纪先回去,说这场雨不会小,还要把泵查一下,防止水一下子走不了,做好排涝准备。小纪不肯,五常说,怎么,我现在说话没用了?小纪忙说不是不是,犹犹豫豫地去了。

五常一身的汗被风吹干了,全部裹在身上,他沿着石坡下去河边洗了一把脸,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便顺势坐了下来,思绪乱纷纷的。

运河水面已退到平常三四米以下,堤岸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上面的青苔早被晒干了,黑绿的颜色显出濒死的绝望来。五常看到一条小鱼横了肚皮躺在干涸的乱石间,鱼眼空空地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一时间五常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鱼,因为贪恋那一小处宁静的水洼而失去了重返江河的机会。

一道蓝色的闪电刺开云层,往远处的旷野里直直地劈了下去。五常的手机也在这时候响起来,是师父的电话,叫他去家里吃晚饭。

五常赶到师父家,雨也跟着他脚后跟瓢泼似的下了起来,老站长见到他,开口就问,被免了?五常吃惊地问,师父你怎么知道的?老站长哼了一声说,知道为什么免的吗?五常说知道,但是没想到这么严重,我原本以为最多给我个警告吧。老站长说你还挺委屈的。五常说能不委屈吗!

说话间有人撑了伞进来,待五常看清那人眉眼,惊得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敢动弹。

9

李度收了伞,把包随手递给老站长,问赵五常,没想到是吧?

五常这才醒过神来,慌忙站起来问,局长,您怎么来了?李度说这是我家呀——爸你还没跟他说?老站长说,你不是不让说嘛,回头跟五常解释说,这是我大儿子,早前跟你说过的,从小过继给老大家的那个,一直在外地,这不,老大夫妻俩去世了他才调回来的。

五常恍然大悟,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害得我提心吊胆到现在。老站长说,你提心吊胆个啥?当初偷水谁借你的胆子?李度说,不是叫五常来喝酒的吗?爸你怎么老改不了训人的脾气?回头叫五常坐,问他有什么想法。五常说这处分也太重了。听李度说是他在党委会上提出免他的职的,五常又吃了一惊,不解地看着李度。

原来李度上任这半年来,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对系统上下的人、事做了一次彻底的排查摸底,他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出手。省委巡视组的这次行动好比是一柄尚方宝剑,他的被约谈,赵五常的被免职,在不同层面上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这些将为他接下来大刀阔斧的改革扫清障碍。老站长受了关照,没透漏一点风声,因此全局上下竟无人知道,包括五常都一直被蒙在鼓里。

李度跟五常说,今天叫你过来,一来跟你打个招呼,二来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五常忙说不不不,啥事您说。李度微微一笑,说咱边吃边谈。

五常从师父家里出来已是微醉,他一路上都在思考着李度刚才的话,骑过家门口听到后面一声“站长”方才清醒过来,下车回头,看是小纪浑身湿透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五常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都几点了?小纪说,你电话不通,师娘说你没回家,急死我了。五常问怎么不进去,小纪说,我没敢敲门,站长你还没告诉师娘吧?

原来小纪去站里把事情安顿好,想想还是不放心五常,却总也联系不到他,想到他在运河堤上那副颓丧的模样,他害怕起来,又赶了上来找五常,被雨淋得像个落汤鸡。

五常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想起李度刚才说的,现代水利要的不仅仅是吃苦耐劳,还要有超前的管水治水理念,再看看小纪,有学历,又聪明又肯动脑子,自己几十年来抱着死鱼头啃,一到没水就想到偷,为什么就没有想方设法从根本上来解决呢?这是李度刚才批评他的话,当然李度在说到小纪的时候,也对五常这个师父很认可,说他带了一个好徒弟。想到这儿,他心里软软地一动,跟小纪说,走走吧,我正好有事找你,我刚从李局那儿回来。

小纪听五常说李度找他,立即问,是不是给你找了下家?五常说没有,他给我指了两条出路,小纪问是哪两条,五常说,一个就是老老实实在站上当一辈子临时工。小纪说,这不行,这对人太不负责任了。还有呢?五常说让我带着这帮临时工,把运河堤沿线闲置土地承包下来,发展园林苗木和养殖业。小纪说那好啊,正好是你的长项。五常瞪了他一眼说,你说得轻巧,我承包了,局里面就不发我工资了,这等于让我们这帮人跟单位脱了钩,饭碗全端在自己手上了。

小纪问他答应了李局没有,五常说,没有,想想我这么多年委曲求全,顶着个临时工身份熬到现在,就是图退休时有个保障,谁知道一下子叫我裸奔,我哪敢呀!

小纪半天不说话,五常问,你想什么呢?小纪说,站长,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五常道,你这孩子,这不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吗?小纪说,我猜李局在下一盘大棋。你想啊,系统里的临时用工一直是头疼的问题,上面越来越紧,局里就越来越难,李局让你把临时工带走,这不解决了局里面的一大难题吗?

五常点点头说,我倒没想到这一层,李局这是一箭双雕,免我的职好杀鸡儆猴,搞承包的同时,好把临时工的包袱卸掉。

小纪说,李局应该摸过你的底了,我猜我们站上搞三产的事也瞒不过他,所以会想出承包的法子。

五常被他一提醒,猛然想起李度说起三产的事,说,怪不得他上回问过我,说是违规呢。小纪说,那李局是希望用承包的方式让它合法化,站长,我跟你后头也有四五年了,我觉得你做这事肯定能成。五常说,你哪来的底气这么肯定?小纪分析给他听:现在市场上对绿化苗木的需求量有多大你知道吗?几十公里堤防线,堤上种树,堤下做苗圃,林子里养鸡鸭老鹅,只怕这几个临时工还不够你用呢。

五常说,万一不成呢?你就没想过风险有多大?小纪说想过,但是站长你回头想想,哪一样事没有风险?就拿你的工作说吧,你不是一辈子指望着这工作养老吗?现在怎么样,就退休后这几百块钱够你养老?依我看,就冲你做事的风格,这事儿准成。再说了,李局既然让你挑这么重的担子,不可能一点政策不给你,比如起步阶段的资金、人员养老保险,还有承包费用等,这些都可以跟局里面谈的呀。

五常说,好小子,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哪来的这么多主意?听你意思,我还真得去干了?小纪说,干哪,肯定干。真成了,你也不必再为那几个工资犯愁,而且那些临时工再不会提心吊胆过日子了——我没猜错的话,李局这是又出了一份试卷来考你呢。

五常说,好,就冲你这番话,老子豁出去了,明天我就给李局回话。小纪说,等你们有了钱,还可以给大家伙买一份商业险,补充社保的不足,真要那样,你估计还要磕头谢谢李局呢。

五常一巴掌拍在小纪肩上,说,小子,李局没看错人,老子去承包,可跟你说好了,你得帮着我出主意,我给你顾问费!小纪揉了揉被他拍痛的肩膀说,别别别,咱不干违规的事,你要是真有心,老站长还为那退休金的事儿窝火呢,你得帮一把。

五常说,帮,肯定得帮,这也算历史遗留问题吧?咱一并帮李局解决了。小纪不知道其中故事,说,行,那师父你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跟以前一样,喊一嗓子我准保来。

五常把小纪送出巷子口,看着他年轻的背影消失在夏夜里,才慢慢返身往回走。

夜风像光滑的缎子丝溜溜地拂过,连日的燥热被一扫而空,灯光跌落在路面上细碎的小水涡里,仿佛满天的星星坠落。前面人家的电视声音还在响着,那苍劲高亢的老旦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回环往复:“休忘杨家干城将,精忠报国血战沙场,汗马功劳他人享,佘太君这才辞朝返故乡,只要是万岁真诚颁诏往,金鼓声定唤起她的报国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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