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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31高屿乔

福建文学 2024年9期
关键词:绿豆汤电瓶车车位

回南天像人脸上的苦相,透明、无形,藏在所有正常的事物的缝隙里,在一些只剩月光的晚上,凑得非常近时才看得出来。

程贵林将阳台上晒的衣服收回来,衣服没干,连晾衣竿都是湿润的。那些晾了两天的衣服像一摞摞湿纸巾,在他手上软绵绵、湿漉漉地叠着。妻子招呼他拿烘干机出来,程贵林应了声,实际上还是去做了自己的事情。

月初,他在楼下广场买下了一个电瓶车车位。那块本来无人管理,任人停放的区域,如今有一块归程贵林所有。他边收衣服边从阳台往下瞧,四四方方的广场,时不时有人快速地经过,树荫在地面形成细而疏离的纹路。程贵林看着属于自己的车位,像是拎着鼓囊囊的钱袋,满足得真想时刻拍拍。

不过他也有不爽的地方,因为物业腾不出人手去管理那块区域,不乏有人会将电瓶车直接停在程贵林买下的车位里。那是个好地方,临近开进主路的匝道,又正巧没有挨着商场的地下停车口,是块方便又没太大安全隐患的位置。不少人都争先恐后地一早将车停进去,但只有程贵林买了下来。这是先见之明,程贵林签合同前,一边在白纸上临摹自己的名字,一边默念着。

他花了不少钱,上万块,而且还瞒着妻子,她以为那车位只是千百块的事。毕竟,平日里那根本连停车费都不需要缴。因此,程贵林每次发现有人停在那,总要在家生半天气,他付出了不少代价,别人怎么可以毫不费力地就从他手上夺走?自那开始,他只要一看到楼下有人把车子停进自己的车位,就立刻下楼招呼人骑走,有时喊半天也没人应,他就自己动手。电瓶车拎起来轻,可有些车装了警报,那声音一响起来,就跟有人往轻飘飘的木桶里一个劲灌水,程贵林越搬越沉,越搬越怯,只好就地放下又重新大声嚷嚷。

妻子不解,老在程贵林耳旁念叨他把太多精力放在这上头。

“我每次骑回来,也都是随便停,哪不是停呢?”电瓶车的确是妻子用得多,她在远些的地方上班,下班也总是八九点后,有时还会更晚。

“这叫什么话?我买的,属于我的东西凭什么别人随随便便就用?”

站在阳台,盯着车位看了好一阵,程贵林才将烘干筒竖直着摆好,四周架上塑料布,衣服整齐地放进去,随着插上电源,塑料棚忽地膨胀起来。他忙出一身汗,天热又潮湿,他赤裸着下半身,汗毛像一层蚊子贴在大腿上。

“往小了说是偷,往大了讲就是所有权。”程贵林不依不饶,接着说。

“我不和你争,你这么会说,怎么不叫物业给你在上面挂个牌子,弄个喷漆在地面印上你的名字?”

程贵林总算不言语,他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程贵林的妻子叫郭芙,他一直喊她小郭,他和妻子是二婚,通过朋友认识的,一开始只是想着搭伙过日子,所以喊小郭也想着提醒自己把对方当妹妹看,可是相处起来,有时他也意识到那小郭小郭的,总是喊出了点其他东西出来。

郭芙将沙发巾铺好,地板上又冒出了一层水,跟快发芽的庄稼一样,她走过去把程贵林忘关上的阳台门合上。门哗啦啦响,轨道里卡住了个什么东西,郭芙看向程贵林,他示意一会儿他会弄出来。吃完午饭,程贵林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上午妻子说得不错,自己花了钱、也办了手续,物业理应在这个事情上负责。

他在签合同的时候,短暂地和物业交涉过一次,物业里的一个部门主管答应他,会给他做一些类似喷漆、挂牌的标记,示意车位归他所有。但几个星期过去,标记的事情迟迟没人落实。

下午,程贵林出现在物业管理大厅,前台对他来访的原因表示不解,在她们看来,这不过是个电瓶车车位,没必要专门设立标识,她们以为程贵林出钱买车位的主要目的也只是在将来,物业管理完善后可以无须再缴停车费。

“你不要管我到底怎么想,我现在就要去和物业沟通,你们那个刘主管答应我的事情,总不能不算数。”

前台小姐应付不了,拨去一个电话,等待期间,她安排程贵林在大堂一侧的沙发休息等候。

物业大厅是之前售楼处改造而成的,吊灯像从麻袋里掉落出的碎玻璃,在地面形成斑斑点点,密集的光晕。回南天的原因,靠近出入口的位置,有一层水膜,上面还留着程贵林刚走进来时的足印。随着时间的流失,足印仿佛被一窝蚂蚁悄悄搬走,藏进角落,消失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先生您好。”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拍肩似的令程贵林身子一震。

年轻人胸口的吊牌上写着他是物业资产部的员工。他解释刘主管因为公司安排,已经去了其他楼盘,后续将由他全权负责程贵林的车位纠纷。

“这不是纠纷,我只是需要你们在那里放一个挂牌,好让人家知道车位是有主的。”

“那您也可以每天早一点回来,把车位占住。”

“什么意思?那我为什么要买呢!如果可以占,谁不能占?”

“这件事,我们的确暂时没办法帮您解决。门口广场的最终归属还是个问题,我们也腾不出精力去细致管理。”

程贵林再一次讲清,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标识,向别人证明那里属于他。他不需要占,有了标记,即使空着,也不会有人将车停进去。

年轻男人在酝酿一个答复,他发出密集的喉音,像是信封封口处间隔分布的易撕线。最终,一个答案从中拆出,男人保持沉默,只露出一个拒绝的表情。

离开大厅,程贵林一个人站在物业中心和小区之间的马路上,时不时有车一声窃语似的从他身旁驶过。路边有一堆堆拢成簇的大片落叶,有时候一些叶子长得太快太大,超过枝丫的承受,只能沉甸甸地摆在树下。

某个决定已经在他头脑涮过许多遍,在刚刚那个年轻男人脸上露出拒绝的表情时,那个决定才算真的显现,像冰面上出现的裂隙,一些声响从冰层下跳出来。他学到了一课,总有些事情没办法像签合同,翻一页,盖枚章,握个手就解决。程贵林走了,回到家洗个澡,身上的湿气全顺着下水道排出去。

第二天一早,是3月的第一个周末,程贵林拿一个马扎坐在楼下属于他的车位里,对所有妄图停在他屁股底下的车,摆出拒绝的表情,像那个年轻人做的一样。

郭芙醒来时,没从床铺上摸到丈夫的身子,她心里一紧,像是梦里踩空楼梯。她给丈夫拨去电话,手机铃声从客厅响起,她顺着声音一点点走过去,仿佛抓住线条的另一端,关掉了一直鸣响的屏幕。

直到中午,程贵林才拎着一条墨绿色的马扎开门进来。

“你去哪了?”郭芙有时还会突然不习惯这样的问话,像个严厉的妻子,她总觉得自己还在程贵林心门外,只是一起过日子。

“我把我的车位守住了。”

无厘头的回答让郭芙不明所以,她清楚地看见车钥匙还摆在桌面。

“守住,你拿什么守?你千万别拿块石头轧在那,别人看了以为你精神病。”

程贵林不紧不慢地洗了手,用纸巾擦干,随后一只手抓着湿漉漉的纸团,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郭芙的后背。他解释说,自己决定将来下班后,就一直在那里坐着等郭芙骑车回来,等她把车子停好,自己再和妻子一起上楼。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乃至于未来,他打算自己所有空闲的时间都坐在楼下广场的车位上。他认为这样的行径算是一种抗议,他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愤怒且富有勇气,他只是果敢一些,守护住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是我自己岛屿的岸防兵。”

郭芙扶住桌角,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上午的瞎操心无奈,还是为四五十岁仍如此幼稚的男人感到悲伤。程贵林继续讲着自己的想法,他认为那些人迟早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们承担的责任和自己的付出不成比例。郭芙轻轻地说,你要想清楚,付出时间、精力,甚至忍受风吹日晒,只为了保住自己的车位,值得吗?

“可是本就是不公平的,你不能软弱地接受,而是应该强硬地博得一个起码的尊重。”

吃完午饭,程贵林多带了一条毛巾,上午的衣服湿透了,他就像丢进热水里的海绵,在广州的夏天汲满了水。

程贵林说到做到,从那天开始直到夜深,他一直坐在车位划定的区域。工作日,程贵林从会计所下班后,会直奔广场。他已经到了可以不吃晚饭的年龄,坐在车位上,大部分人会自觉地骑到更靠里的位置,也有人让他让开,这时,程贵林会从公文包里不紧不慢地取出自己保留的那份合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一张照片,那照片像是通缉令似的锁定着他脚下的三四平方米。

久而久之,一些人离开时,会以为他是停车场的管理员,递给他三块两块作为停车费。

他起初不明所以,那钱就跟落叶似的抵在手掌上,他表示拒绝,说明自己只是看守自己的车位,其他人、其他车和他无关。

晚上,他把这件事和郭芙分享,看着程贵林手上那揉成团的零钱,郭芙气不打一处来。

“你如果真的闲到没事做,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家里,前两天我洗了一下午阳台,而你告诉我你在楼下坐着就为了炫耀这几块钱?”

“住嘴。”

程贵林叱喝,止住妻子说下去的势头。他深深凝视着一脸不可思议的郭芙,随后拖着马扎独自下楼。程贵林好几次偷偷往自己家阳台上看,没瞧到郭芙的身影。

在程贵林的前一段婚姻里,他和妻子育有一子。那孩子最后离婚时跟了妻子。郭芙没法生育,她的婚姻也是如此结束的。有时候,程贵林会突然对郭芙产生愧疚,他认为一个丈夫理应让妻子成为母亲,他会想,儿子如果跟了自己,圆了郭芙做一个母亲的心愿,郭芙是否能更幸福?

程贵林很多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关于那块车位也是如此。车位所在的广场旁边开了间洗浴中心,那洗浴中心规模不小,仅仅是开业时的花篮就送了整整两条道,跟庄稼一样密密麻麻排列成行。程贵林观察过,那家洗浴中心和对面的商超共享一个停车位置,车位很快就要不够停,他料定,洗浴中心早晚会买下物业所属的这块区域,将其整合开发成新的泊车位。程贵林买下的这个位置就成了必须要迈过去的第一道坎,没办法逾越。他和郭芙老了,两个人的退休金并不高,而且,谁都不知道退休年龄会延后到什么时候。

晚上,程贵林回家时,妻子已经睡下。他在卧室门口悄悄站了一会儿,上床前小心翼翼地将妻子的拖鞋摆正,紧靠着他这一侧。他希望明早妻子醒来,看到两排并列的拖鞋,可以明白自己没办法讲出来的话。枕头底下放着柄床刷,程贵林太疲累,直接就睡去了,晚上迷糊间,感觉有人伸手进枕头下,取出了什么,程贵林再睡去,枕头软乎乎的,像枕着卸了肋骨的胸膛。

程贵林依然是一下班就待在楼下守着,物业没注意到他的行径,反倒是给他停车费的人却越来越多,有时候回家前掏钥匙,零钱跟花生一样从裤兜里翻出来。对于那一块两块的零钱,程贵林有些受之有愧,为了弥补内心的不安,出门前,他会在家里煮一些绿豆汁,从楼里出来的时候,他一只手拿着马扎,另一只手拎着一小桶绿豆汤。他开始在所有人递来零钱的同时,传出去一杯半满的绿豆汤,多数人会摆摆手拒绝,接过去的人则一脸狐疑地在路口喝完,之后将纸杯丢到环卫工人的垃圾箱里。

程贵林的绿豆汤不是广东本地的做法,他是北方人,习惯将豆子熬得烂烂的,跟骨头渣似的漂在水里。他还在北方生活的那几年,儿子总盼着程贵林会熬一锅绿豆汤,夏天一回家,他就会急匆匆跑进客厅,鞋还在脚上踏着,打开冰箱期望里面有一碗盛好的早已冰凉的绿豆汁。

这些日子,他不厌其烦地看着每一辆从自己身边驶过去的电瓶车,之后在妻子骑着车回来后,目睹她稳稳地将车停进车位,才安心和妻子一起回家。

也是因为这等待,他见识了不少人。有人专门挑出那些纸币上印字的零钱,也有人拿百元大钞让他破开。还有一次,程贵林记得清楚,那天妻子回来得格外晚,已经快十点钟,身边已经停了一排电瓶车,他像是肉串签头烤煳形成的硬疙瘩,阻碍着肉串被完整拽出。

迷迷糊糊间,程贵林身后开来一辆轿车,他记得那条路是非机动车道,轿车的副驾驶窗户缓缓敞开,一条细长的胳膊跟抽屉似的从里面递出来几块零钱。他本来不该接的,他知道对方是没找到轿车停车位的管理员,以为程贵林也负责那边。那是他第一次收到轿车里的钱,因为车里有空调,光是靠近就能感觉到凉气。他伸手握住钱的一角,纸币凉凉的,像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叶子。等他想起来给人家一碗绿豆汤,车早就关上窗离开了,一直开到尽头才拐进主干道。沥青路上,程贵林捏着一点点变暖和、软下来的纸币,喝掉了手上那杯绿豆汤。

一天,程贵林刚打算下楼,妻子拦住了他,递来一张燃气卡,嘱咐回来时充点燃气。

“多少够呢?”

“一百吧。还有,马上不是家润生日吗?不去看看儿子吗?”

“不了,都不是我老程家的种了。”

“话说得也太难听了。”

“对白眼狼需要讲什么好话。”程贵林摔上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想起来些什么,之后又快速地下了楼。

程铭詟,儿子的名字是程贵林专门请大师算出来的。儿子五行缺金,他和妻子的名字又不带木,大师说,用一个金字来抵儿子命里的灾。他第一次抱着儿子,对着他轻轻喊出那个名字时,儿子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耳朵。程贵林现在光是想,就心头暖,眼泪快从眼眶里掉出来。不过铭詟这个名字,马上会只存在于记忆里。

前妻在和他离婚半年后,发来过一次短信,用告知的口吻说明她自己打算给儿子改名字。

“在学校有同学笑话他,因为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没人认识那个字,儿子已经够辛苦了,我不想连名字对他来说都是负担。”程贵林觉得这只是个借口,她不过是妄想将儿子从自己身边彻底夺走。

程贵林质问过,难道赢得官司还不够吗?他已经失去了儿子,为什么还要将他们仅存的一些联系也抹去呢?

前妻没有再回复,她是个主意笃定的女人,能说出来,估计这个事情对她来讲只差临门一脚。

程贵林骑着电瓶车,到几里地外商场充完燃气,东拐西拐回到广场时,他的车位还是空着的。他长出一口气,停好车,展开凳子,另外一只手将装绿豆汤的铁桶从车前排拎出来。

他在那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电瓶车已经停在车位,自己完全没必要再坐在这里守着。程贵林觉得自己最近脑袋都跟着糊涂了。正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一个骑着电瓶车的女人递来两枚硬币。程贵林看着她被晒红的脸颊,先是谢绝了那女人的硬币,然后慢悠悠舀好一杯绿豆汤。

“解暑吧。”

女人笑着接过绿豆汤,她那枚小小的手掌因为同时攥着硬币和绿豆汤而有些局促,在她刚开出去几米远,程贵林低头拎起马扎的间隙,一辆货车从非机动车道快速驶过。

女人没来得及叫出声,就顺着轱辘卷进车下,程贵林听到有水泼洒的声音,像是裙子被撕开一角。

他慢慢抬起头,陆续有人从超市门口、楼栋里和街对面赶过来。程贵林慢悠悠把绿豆汤桶换了只手拎住,克制自己颤抖的手,将钥匙一点点插进孔眼,又慢慢扭出来。那女人活不成了,他听见有人在尖叫。地面留着刹车留下的烧焦纸片似的、断断续续的轮胎印。

随后,货车司机走下来,他卸掉白色手套,用一句脏话,替代负责宣布死亡时间的医生,给这件事草草结尾。副驾驶的妻子跪在路边哭泣,男人一动不动,眼睛胀着,仿佛潜水运动员沉在水面之下训练屏息。他们身后,车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孤立无援,和卡车脆弱地彼此链接,轻轻颤抖着。

程贵林收拾好东西,像是给脖子上的领带打结,有条不紊地重复有秩序的动作。他赶在人流密集前,拎着铁桶回到小区,上楼时,他想到那女人手上还攥着自己递过去的纸杯。他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如果对方当时空出手,是不是就能反应过来?

车祸发生时,程贵林用余光瞥见了那辆车,以及女人正要把纸杯递到嘴边喝下。他怀着叫停对方的念头,目睹那辆车从女人身上碾过,像是拧开螺丝似的,女人从电瓶车上松脱下来。

他心思乱极了,闷热的家里让他坐立不安,于是他走下楼,纷杂的念头像是腐烂水果上贴着的一圈小飞虫。很长时间,他尝试用快走放松自己,让情绪冷静下来,但一切于事无补。就这样,程贵林在外面游荡了一整天,直到下雨才升起回家的念头。站在楼道里,雨声像有人告密似的让他心惊肉跳。

他一言不发地躺回床上,感觉妻子上床时床铺微微地倾斜。他摘下眼镜,世界一瞬间模糊,接着仿佛灯芯熄灭后的余光,眼前的一切不紧不慢地清晰起来,但始终无法回到最初的样子。他闭上眼,试着忘掉那一切,最好就像是睡醒后难以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梦境。他不知道过去多久,胳膊乏力,踝骨难受得有种让人想掰开它的冲动。

郭芙睡着时,有咬牙的习惯,很多次他觉得那声音像一只兔子试图咬断胡萝卜般有趣。可今天,那声音让他从浅睡里数次惊醒,他很少做梦,因此他唯一可以想象到的逃避手段就是睡去,让那颗疲惫的心休息,即使第二天一切要重新来过。

没办法,他抱着毛毯走到客厅。窗户玻璃上有雾,像几百几千人凑近在呼吸。他回想起那一刻,那辆车出现的时机,以及最后那女人因为疼痛而攥紧的纸杯。绿豆汤洒在地面,旁边是鲜血和汽油。

他确信广场没有监控,早在买车位的时候,他就了解过。他回忆着,谁会关心一个男人递给别人绿豆汤的事情呢?可事事有例外,程贵林的心思像落了地的弹珠,不受控制,胡乱地往其他方向跑。他甚至想象着,有个人同几个星期前的自己一样,也常常向楼下广场看去,正巧目睹了自己递去绿豆汤,之后女人遭遇车祸的全过程。

程贵林走到阳台,脚底全是汗,他推开门,潮湿的空气让眼镜瞬间蒙上一层水珠,随着那雾气一点点散开,眼前的世界跟沙包一样丢进阳台。程贵林从楼上看去,他看到了自己忘记骑走的电瓶车,当时应该把车换个位置的。它们像是报纸上一片文字里标黑的一行,向所有人展示程贵林与那女人的死脱不了干系。

程贵林吓得关上门,只一会儿工夫,地板就全是潮湿的痕迹,他无法落足。有那么好几分钟,程贵林被一片朝露似的水膜吓得一动不动。

第二天,郭芙起床时惊讶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程贵林。结婚这几年,他从没有比郭芙起得早过。

“你这几天别骑电瓶车了。”

“怎么,你有用?”

“别管了,打车来回吧。”

“钱多得没地方花吧?你用就说有用,怎么老是藏着掖着?”

郭芙见他不回应,便挽起袖子到厨房做饭。门外,程贵林沉默地拾起簸箕,却不知道把什么东西装进去,低下头继续找扫把,好一会儿才发现妻子站在厨房门口盯着自己。

“你做什么?”

“帮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你过去歇着吧。”郭芙认定丈夫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她丝毫没往楼下出车祸的女人那里联想。

程贵林走进卧室,看见床铺上有妻子躺过的痕迹。他把拖鞋规整地摆在床边,躺进妻子刚离开不久的位置。

厨房的门没关,抽油烟机只能吸掉一部分油烟,更多的油味、菜味和食物熟透的特殊味道混迹进来。程贵林换了个方向,他使劲闻着,这些呛人的气味让他暖和起来,那种心底的寒短暂地卸掉了。

吃完早饭,他决心去一趟物业。他想着试探一下那些人还记不记得自己买车位的事情,他们平日总吊儿郎当,或许自己的那件事情根本没放在心上。

程贵林永远也没想到,不久前渴望得到的东西,此刻却这般折磨着他的内心。他期盼没人知道那个车位属于他,他不会将一个位置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或许这样,那个女人就不会死,最起码,他不会为此承担责任,付出代价。

他弄砸了一切,即使一开始是出于好心。

物业中心依旧保持着繁华的装潢,吊灯在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圈。稀罕的是,之前守在门口的前台迎宾位空着,座椅矮了一截,像是拔掉智齿的牙床。程贵林试探着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一个挂着资产部牌子的房间。透过窗户缝隙,桌子上果然摆满文件。不仅桌面乱糟糟的,其他地方也是一团乱麻,椅子横放在地板上。他轻轻握住门把手,门锁着,把手那端跟钉住似的牢靠。走出物业中心,迎宾位仍然空荡,沙发许久没人坐过,积着一层灰尘。程贵林努力回想,物业中心是否保留着能证明那第一排车位属于自己的证据。

良久,他只能安慰自己,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当时那个年轻男人甚至没有问过自己需要确认标识的车位在哪个位置。他感到庆幸,对方一开始就没想解决问题的方式在此刻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妻子说有一帮民警来调查家门口的车祸。她描述得模糊,但那事情在程贵林这里却如同一只破壳的鸡蛋,经历了一个完整有序的过程。他清晰地见到,那些警察如何明察秋毫、细致入微地寻找着程贵林在那里留下的线索。

表面上,程贵林像是在听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漫不经心地吐出些鼻音,可是实际上,他感觉自己的肺像口服液瓶般被扎穿了,空气顺着窄窄的吸管,从胶塞里往外一点点压。等妻子走开好一阵,他才从窒息里缓过劲。

“你知道吗?有人讲之前负责管理这片区域的物业好像不做了。人去楼空,也不知道房企是怎么安排后续的。”妻子没有意识到这两件事在程贵林心里的相关性,她只是分享见闻。程贵林当然没理解妻子话里的含义,因为就在刚刚,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可怕、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情。他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害死了一个只是打算骑车离开的女人。

程贵林沉默着回到卧室,拿走身份证和钱包,出来时,妻子将自己关在阳台,她俯身清理着瓷砖缝隙里的污垢。程贵林站在玄关处,视线跟麻绳似的不舍地在妻子身上缠绕、捆紧。往楼下走,两边墙壁全是因为潮湿而发霉的痕迹,像是北方冬季枯死在地里的草茎,坚硬地扎在风口。

在他和前妻离婚前,西安下了场大雪。他们住的地方门口有一排高高的热水管道,孩子们总在那爬上爬下地玩。儿子是跳得最欢的,总是迫不及待地从一个令人担忧的高度跃下。那场大雪,他们看儿子玩得那么开心,便任由其撒欢,结果他在那场雪里冻伤了手。回家时,他的小手跟捧着炭似的滚烫、红肿。程贵林陪着在暖气机旁烘了一晚也没效果,第二天带去医院,就是在那一次检查里,医生说孩子看起来心脏有问题。经过一系列的检查、诊断,医生告诉程贵林,儿子得的是心脏二尖瓣闭合不全,简单地说,就是心脏里的门关不住,血往外流,会发炎,会肿胀,会死掉。

从诊室下楼,他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妄图快点从心内科往儿科走,可是走了好一阵,他感觉一天都快从自己身上消失了,却还停在走廊尽头。医生的诊室上,儿子的名字像一盏红灯,久久列在首位。

回去的时候,他努力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妻子坐在一旁给暖水袋充电,那扁扁的水袋在她怀里咕噜咕噜响。他挥手示意妻子走过来,妻子不明所以,用狐疑的眼神望着程贵林。没办法,他只好接着走几步,他的腿快软了,走到妻子一侧,掏出兜里的诊断书。他翻来覆去,像是打算叠起刚拆成白纸的千纸鹤,好一会儿都解释不清儿子究竟是什么问题。就在这时,儿子的哭声吸引了妻子的注意力,他侧身跟上,却不巧在快走到儿子身边时,听见有个护士逗儿子说,这手冻了就长不大,永远那么小点。

程贵林扭身扇了人家一巴掌,护士不知道儿子心脏病的事情,即使知道了,这也可以当成一个糊弄孩子的玩笑。妻子和儿子都被吓了一跳,接着,儿子开始更卖力地哭,眼睛肿起来。事后,他在保安室给那名无辜的护士道了歉。他从没想过这件事和他离婚有何关系,但在往回走的那一小段路,程贵林似乎弄明白了妻子当时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什么。

重病的儿子,需要一个更稳定的人,他不仅要努力让儿子活下去,更要能接受最糟糕的结果。

程贵林站住不动,像是一柄没入身体的匕首,只露出刀柄。路两侧的景观树根本挡不住大道上的尾气和灰尘,他开始幻想一种可能性,儿子早早死去,拳头一样大的心脏冻住。他用尽所有办法,却还是阻挡不了最糟糕的结果发生。那种痛苦让他短暂地从担惊受怕里解脱出来。

他一直瞒着郭芙,几个月前,前妻跟他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说儿子已经改好名字了,他当时跟定住一样,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改了挺好,前妻认为他还在说气话,便把电话挂掉了。

他知道,前妻为了给孩子治病,这几年没少受罪。在那次改名后,儿子动了一次手术,手术很成功。

那天,从小舅子那知道手术结果的时候,小舅子问要不要把电话拿给家润,他说算了。他听见了儿子在一旁跟前妻玩闹的笑声,他们在一个快乐的时刻,自己不应该再介入。

“哥,铭詟现在叫家润。”

时间仿佛一把钝刀,不紧不慢地在人皮肉上割着。程贵林坐在长椅上,不停歇的车流让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一件事上。最近几周,他刻意让自己忽视那个女人的死,全身心投入工作,甚至有天晚上,他开始试着和郭芙做爱。他俩是二婚,除了刚结婚的时候,平日连接吻都没有。他听说过一些中年人仍然保有欲望,可他不在其中。可是一切就像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找不到一样东西,在放弃后不久,它就自动出现在你面前。那个女人的死,只要闭眼,稍稍从生活里退后,便显而易见地摆在他的意识里。程贵林想逃跑,捏着手上的证件,他根本没想好去哪。程贵林渴望自己能大病一场,然后昏睡到一个月、一年后,直到一醒来就迎接确凿无误的结果。有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接受最坏的可能,他会因为过失杀人被判刑,几年甚至更久。他也想到另一种可能,自己尽可能地快点老去,衰老到别人拿他没办法。他看过一些新闻,八十多岁的老人犯下严重的罪行,却不需要承担责任。程贵林叹了口气,他已经被恐惧毁掉了。

无论是没了踪影的物业,还是那辆停着一动不动的电瓶车,都不是问题真正的关键,他清楚,只要那个停车场还在,世界上关于停车的规则依然清晰,一个车位必将对应一个人,那么靠近出入口的位置就永远保持可疑,他就逃不过干系。

程贵林盯着泳池底部般坚硬而模糊的天空,下定决心结束这一切。他只是犯了错,并不是一定要他失去一切。他掏出手机,打算从一幅模糊的地图里找到最近的派出所的位置。他不想连累郭芙,如果自己成了逃犯,她会如何度过余生?

其间,他从大路上无意中闯入一个公园。那门若隐若现,根本没有人会意识到它连通着的是一座几十公里的公园。他走了好一会儿,大腿开始疲惫,裤腿有锁链拖动的动静,之后,一个电话拨打过来。他按住接听,声音在话筒里时大时小,手机紧贴着耳朵,像一只奋力往高处爬的蜗牛。

“你跑到哪里去了?”郭芙在电话里问。

“有什么事?”从一片灌木丛里横冲出来,程贵林一个没留意,顺着浅滩掉进了河里,因为怕进水,他把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在夜色里,妻子的声音仿佛一个神明的警告从天而降,程贵林困在河里,听着那声音如何给出最后通牒。

“你赶紧回来吧,出大事了!”

程贵林询问了几个公园里的保安,终于从一个侧门离开了公园。他打了辆车,空调冷风在他身上针扎一样,不舒服。他离家只有几公里,只是他再也走不动。天很黑,司机没看到程贵林湿漉漉的裤腿,否则大概率会拒载。从车上下来,地面留下证据似的脚印。小区门口,郭芙焦急地搓着手,期盼程贵林早些出现。

“怎么才回来?”看见慢悠悠走过来的丈夫,郭芙立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怎么了?”

等他俩走进小区,郭芙拿手指指向西门方向,程贵林这才意识到,门口亮堂堂的,随着那光源在视野里弥漫,火警报警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家窗户上摆着辟邪镜子,火光通过其反射,仿佛白色的麻雀跳动在墙壁上。

着火了?程贵林腿一软,他蹲下身子,因为走了太多路又没吃东西而有些低血糖,他扶住自己裤脚,像是插秧,身子簌簌上下抖动。

等程贵林好一点,他们走到门口,了解到是小区楼下广场的停车棚起火了,围观的人讲是那个死者的家属不满意物业的处理和态度,他们认为,正是物业对于停车场的管理不佳,才导致母亲出意外的。

“物业打算冷处理,结果人家一把火烧掉了停车场里所有的电瓶车!”

人群中,一些人拿起手机拍起视频,他们大概率是电瓶车的主人,因为要留下证据,方便日后索赔。

远远地,程贵林看到自己的电瓶车在火里渐渐只剩下框架,灰烬跌落,那个车位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为此感到庆幸。

不仅如此,他想起瘦骨嶙峋的儿子,他就像那种适宜丢进湖面打水漂的扁平砾石,光滑、不起眼,不会有人攥着他,视若珍宝地带回家。程铭詟从来就不是个好名字,并不值得留在谁身上。一想到儿子未来会用妻子起的名字安然地生活下去,他就感到幸福。高家润,他轻轻念着,高家润,他像是瞧见儿子曾经被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他们如何欢呼,试图掩盖那随时跌落的风险。

他和所有业主站在一起,火光冲天,他们的脸热腾腾。程贵林和这些人一样,未来都将为自己无辜被烧的电瓶车讨一个公道。在漆黑的夜色里,心事如脚腕上湿掉的裤腿,仍然沉重,感受明显,不过他也清楚,那湿漉漉的裤子早晚会因为蒸发,变得干燥。至于它是否会凝固成一个不同于其他布料的形状,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

程贵林想通了,就像是踮脚,看到了更远一点的地方,这就足够。他高举手机,拍下这烈火汹涌的瞬间,那些在镜头范围内充盈着的错误与恐惧,仿佛什么易碎品让他小心翼翼,盼着谁快点从手里拿走。第二天清晨,烟雾早早散去,所有的车变成一模一样,枯荷似的黑线条。坐在桌前吃早餐的程贵林已经不需要再往楼下看,他问妻子是不是有些冷,妻子说好像有些冷,他从衣柜里取出烘干的衣服,嘱咐妻子明天加衣。

“燃气够吗?不够我去充值。”

“才用多长时间。”郭芙没好意思讲,那天她把燃气卡塞进缝隙里,看到表格上弹出来一百方时有多诧异。

“那就好。”程贵林掰开油条泡进粥里,肉块滚进油条的缝隙,他吃完饭打算看会儿电视。

晚上,他们敞开窗,天空明亮,星星像海峡间亮着灯的轮渡,彼此紧随,缓慢地移动。

电视里播放着晚间新闻,主持人没有讲到楼下的火灾,更没有哪个无辜的受害者找到了罪魁祸首。她说话时,屏幕下穿插着一条蓝色的荧光条:预计从本周开始,广东有股寒流袭来,气温将跌至5℃。回南天匆匆结束。第二天的玻璃亮得什么都挡不住,程贵林睡到很晚,之前发生的一切像是躺在手术台上,医生盖上麻醉面罩前数一二三,没人会记得具体数到几。程贵林睡着,远处的大树上正有一枚硕大的叶片率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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