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姻缘
2024-12-31羌人六
两岸的山看得见不会碰头,两河的水看不见也会合流。话说,正是怀着这般追求美好生活的热忱与渴念,在意志和强烈生存欲望的驱动下,年轻美丽、智勇双全的首领阿勿巴吉率领着羊部落的乡亲父老,蚂蚁搬家似的离开喀尔克别山下,一路向南跋山涉水、突破万难,历时整整九个月,终于风尘仆仆抵达地母娘娘红满西指引的尼啰甲格。
想走的路,一定会到。抵达尼啰甲格,盘旋在头顶的乌云散去,羊部落乡亲父老终于从饥饿与寒冷的桎梏里挣脱出来,生活开始安定。美丽的尼啰甲格,用她的丰饶驱散压在羊部落头顶盘旋的乌云,吹化磁铁一样附着在羊部落乡亲父老躯壳中的饥饿与寒冷。
“人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这句言简意赅的话足以概括羊部落最终抵达尼啰甲格这一史无前例的壮举并为其成功的经验赋形,因为,人总是抵达等待他的地方。作为启示,作为前进的路标,这句朴实无华的箴言,值得送给未来那些草去生长,送给那些树去生长,为那些不甘平庸、勇于探索、理想远大的生命或心灵送去些许养分,送去些许露水一样清凉的慰藉。遗憾的是,此时羊部落尚在蒙昧阶段,没有文字,没有纸张,记事需靠嘴或者脑袋。
白驹过隙,阿勿巴吉率领着羊部落乡亲父老来到尼啰甲格已经一月有余。
尼啰甲格,仙境般的尼啰甲格,时间,这生命的驱动与毁灭者,仿佛生着一对鸟儿的翅膀,仿佛踩着猎猎劲风的肩膀,过得飞快。时间过得飞快并非时间自身的缘故,而是因为羊部落脚下这片仙境似的土地,富矿似的土地。确实,人总是因为脚下的土地对时间产生不同的感受。过去的时间已然过去,一个个倒下的日子在羊部落乡亲父老身后化作齑粉,在羊部落乡亲父老的身上长成了肉,长出了肉。羊部落乡亲父老在漫长艰难长途跋涉中那因饥饿、寒冷与疲惫而枯萎干瘪的血肉之躯,在尼啰甲格这美丽丰饶的新家园得到极大的缓冲与修复,有了血色,有了生机。这一点,阿勿巴吉从乡亲父老行走如风的灵活姿态,鸟儿一样叽叽喳喳说话时永远月牙似的挂着一朵微笑的面部表情,以及眼睛里那燃烧着的汹涌多汁的欲望的光芒,就能窥见一斑,就能洞悉蛛丝马迹。很多时候,人不是活在自己的眼睛里,而是活在别的眼睛里。人是眼睛动物。
处女地尼啰甲格敞开胸怀、伸出臂弯接纳羊部落的到来。羊部落奄奄一息的步伐,踩破了尼啰甲格地老天荒似的寂静,因为羊部落的到来,大地的安宁一去不返,鱼贯而入的漫游者们在空气中撕出一道道人形的裂缝,原本寂寂无闻的土地,纯自然、原生态的尼啰甲格,变得热闹起来。填饱肚皮、缓过神来之后,想着在悬崖峭壁和树荫下面睡觉休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想着要把尼啰甲格当做真正的家园来守护、扎根,阿勿巴吉便带领羊部落乡亲父老开始为搭建新居的事忙忙碌碌,总是恨不得多长几只手似的忙忙碌碌,劳动的过程,让他们更加明白双手的本质和意义,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那种不亚于男神阿布曲格与女神红满西当年造天地、分万物、造人烟的快乐。
住所是家园的外在物化,也是界限存在和确立的标志,人类有了住所,才有门槛,而门槛,则是两个空间的界限:人与自然。羊部落先是在一块草地拔去那些脖子伸得老长的野草,原地搭起连片的绿色树篷和茅草屋作为寄身之所。羊毛出在羊身上,搭建树篷的材料主要是尼啰甲格半山上的松树、青冈树,以及草地上葳蕤的绿色茅草;尔后,又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下面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天然洞穴,有依然流水叮咚的地下暗河,除去流水占据的部分,尚有足够的空间容下羊部落的乡亲父老。不过,比起阴冷潮湿的洞穴,人们更喜欢自己搭建的树篷和茅草屋,因为没人喜欢下雨的时候膝盖钻心地疼。修好自己的住所,羊部落乡亲父老又在树林边搭建起一排羊舍,供已经屈指可数的羊群遮风避雨。羊,几乎是羊部落唯一的财富和寄托,羊,堪比亲人,胜似亲人,搭建羊舍,便是让羊享受和人同等的待遇。当阿勿巴吉看着乡亲父老将羊拴进闪烁着草木气息的干净羊舍,她似乎隐隐看到自己和族人的宿命,在这幽暗也不乏温情的时光隧道里,已然和尼啰甲格秘密的、永远的,拴在一起,连在一起,永不分离。
尼啰甲格的日子如此幸福美好,羊部落乡亲父老恨不得扯断时间的针脚,让时间慢下来,让时间停下来,凝固在生命之中,凝固在生命周围,只有这样,时间才不会把眼下来之不易的一切,美好的一切,在某个漫不经心的时刻悄悄揣在它的荷包里,全部带走,形如河流带走河流、天空带走天空那样,带向夜晚,带向死亡,带向身体之外那些空洞和虚无之中。尼啰甲格是神赐的家园,虽说,抵达尼啰甲格已经一个多月,仍有人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怀疑就在眼睛底下的尼啰甲格只是生命中偶尔显形的虚构。在尼啰甲格的日子,多少人的脸孔是挂着笑容睡去又是挂着微笑醒来?这难以统计,自然,包括阿勿巴吉。
尼啰甲格,在慈悲的地母娘娘红满西指引、首领阿勿巴吉亲自率领下历经艰辛终于寻得的扎根之所、美丽家园,滋润着来到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身躯,每一颗心灵。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它用皮肤上那些可口的食物填饱了羊部落人的肚子,驱散了像星星淤积在夜晚的天空那样淤积在躯壳之中的饥饿、寒冷。
整整九个月的漫长跋涉,经历太多的磨难与考验,在尼啰甲格,当疲倦的身体已经完全缓冲过来之后,阿勿巴吉深深意识到,生命那所谓的灵气、精神气,其实并非源自身体本身,而是源自脚下这片仁慈的土地。尼啰甲格,给一度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羊部落带来了生机。让心地善良的阿勿巴吉倍感遗憾的是,那些死在途中的乡亲父老,注定永远无法目睹这幅美好、和谐、吉祥的画面,这幅由尼啰甲格慷慨赐予的画面了。跋涉,漫长的跋涉,整整九个月的艰难跋涉,仿佛仍是残留在阿勿巴吉记忆之中的一袭噩梦,有时候,阿勿巴吉会感觉自己就像是从那噩梦里膨胀出来的一个孩子,孤苦伶仃、孤立无援。在父母面前,现实却树荫般遮挡住她少女的身份、幻想与阳光,因为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因为一份庄严的使命,因为,她是羊部落的首领阿勿巴吉,而不仅仅是头上有神仙、身前有父母祖先的少女阿勿巴吉。
饥饿、寒冷所环绕的漫长跋涉之中,死神毫不费力地吹熄了一些人的生命之烛,主要是些体弱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逝去的时间不会成为生命,逝去的时间不会再次成为生命,那些倒在途中的人们注定再也爱不动什么了,阿勿巴吉为此遗憾,当然,遗憾无可避免,因为,人生本质就是充满损耗的旅途,生命本质就是充满损耗的旅途,在时间的摇篮里面,生命形如蝉蜕,脆弱不堪。“见一面,少一面”,在尼啰甲格这段日子,每每记起那段为了寻找尼啰甲格的血泪斑斑、艰难跋涉的时光,这句话就会在阿勿巴吉的意识里探出小小的脑袋,萤火虫一样,打了鸡血一样,闪闪发光。
每个人生来肩膀上就扛着一颗脑袋。羊部落乡亲父老敬畏首领阿勿巴吉的脑袋,是因为阿勿巴吉的脑袋里装着常人稀有的担当、勇气和智慧。凡事皆有来头,凡事皆有因果。比如,女性天生爱美,据说就是因为男神阿布曲格与女神红满西当初造人烟时男五女四、男多女少的缘故,人以稀为贵,自然,女性比起男性更懂得自身的价值所在,更懂得从自身挖掘魅力,而男性,四肢相对发达,头脑也相对简单,事实显而易见,很多时候,男性的脑袋都不在男性的肩膀上面。食色,性也天经地义的事情。近来,或许是因为过上好日子吃饱了肚子的缘故,羊部落一些人果腹需求得到满足之后,意识便慢慢开始向喧哗的欲望和肉体的欲望转移。
此事绝非空穴来风,近来,阿勿巴吉的瞳孔近来时常涌入一些避之不及的男欢女爱的尴尬场面,也时常有些轻浮男人的影子在她身前讨好似的晃来晃去,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肆无忌惮,两颗贼亮的眼儿珠子巴巴望着阿勿巴吉身体某些部位,好像,阿勿巴吉身上结着美味的果实,好像,阿勿巴吉身上镶嵌着无数珍奇,他们不只是看,还想用眼珠子把它们统统抠出来,狼吞虎咽似的地吃进肚里。轻浮,人的本质、本能?还是原始“洗比阿弯”(意为猴毛人)们的专长?!尚未婚配的阿勿巴吉无法理解,异性暧昧而意味深长的目光,使她如同地母娘娘红满西喜欢臭美毫无自知之明的蛤蟆女儿那样,浑身起鸡皮疙瘩。在“狗还是大地的母舅,公鸡还是太阳的朋友,人还是野人”的当下,在从喀尔克别山来到尼啰甲格的羊部落乡亲父老中间,秩序和规矩的概念尚未成形。人还缺乏基本的约束规范,道德、规矩、仪式等诸多美德,与现实隔着十万八千里,更多时候,智识上整体处于蒙昧阶段的人,浪费食物却不浪费身体——男女之事既随意又随便,光天化日之下榨取身体的快感,跟其他生灵没有区别。阿勿巴吉对此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见惯不惊、安之若素,她为此感到震惊、苦恼、羞耻、愤怒。
整顿,势在必行。阿勿巴吉于是嘱咐族人有序采摘果子禁止糟蹋浪费任何食物,她立下系列规矩,让大家遵行。毕竟,在美丽新家园尼啰甲格,乡亲父老们身上几乎都长着“过来人”的角度,乡亲父老自然也都理解、接受和执行。
然而,领头羊不好当,事情一波接着一波。这几日,在尼啰甲格安家落户的民生工程基本竣工,或许是无所事事清闲下来的缘故,或许是地皮子踩热了的缘故,一些吃饱喝足的乡亲父老开始骚动,开始闹腾,尼啰甲格人声鼎沸,吵得天上的太阳、星星和云朵都快震落下来。新家园的每一寸角落,都是闹哄哄的!阿勿巴吉的耳朵压根没有清静过片刻。如何让美丽新家园走向安宁、文明,如何让生活变得更好,阿勿巴吉十分头疼,脑袋里,会不时冒出一个荒诞幼稚的想法: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从身上摘下来,还给生养自己的母亲,物归原主。
阿勿巴吉厌恨吵闹,讨厌喧哗,然而,她暂时没有办法阻止乡亲们的肆无忌惮,毕竟,脑袋长在别人头上,手长在别人手上,嘴长在别人嘴上。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羊部落首领。或许,不止阿勿巴吉,每个人,心头都有些难以清除的死角吧!俗话说,叫唤的鸟儿不长肉。只是,近来太过操心劳碌,阿勿巴吉的脑袋累得实在转不过来,也暂时懒得想办法去消除这些近在咫尺的视觉污染、听觉污染,索性睁只眼闭只眼,阿勿巴吉想的是:“人就是这么来的!”
“人就是这么来的!”
这话是阿勿巴吉父亲的口头禅,每当遇到问题需要解释又无从解释,父亲就会敷衍似的说,人就是这么来的!意思是,包含在言行举止中的思维逻辑、方式方法天经地义,与生俱来,不可违逆,人就是这么来的,原因嘛,就是这么个原因,谁都改变不了。每次听父亲说起这句话,阿勿巴吉都觉得父亲的语气不是父亲的,而是像神的语气一样!人是怎么来的?这个古老的问题,造人烟的男神阿布曲格、女神红满西最有发言权。人是怎么来的?据说,当年刚刚造出人种的时候,阿布曲格和红满西对这些身长一排,头长一卡,手掌长一卡,脚板长一卡的人还算满意,毕竟,人最初的样子是以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的尊容为模型,唯独美中不足的是,这些人尚无五脏六腑,于是,阿布曲格与红满西商量决定,以后怀娃娃要先生头发,后生眉毛,然后生五官和内脏,还决定人类的头发要像森林的样子长,眼睛要像太阳的样子长,耳朵要像木耳的样子长,鼻子要像山梁的样子长,眉毛要像草丛的样子长,牙齿要像悬崖上一种白石的样子长,舌头要像岩石中间夹杂着的红石头的样子长,肩膀要像山坡的样子长,肠肠肚肚要像蛤蟆生的卵条条的样子长,人心要像桃子的样子长,人的大腿要像磨刀石的样子长,膝盖要像歇气坪上的石头的样子长,小腿要像直木棒的样子长。从此,人类就照着这个样子诞生、繁衍生息。又据说,第一个造出来的完整的人取名叫“雅呷确甲·丹巴协惹”,与生俱来,雅呷确甲·丹巴协惹就有生养后代的本领与责任,不仅是羊部落,也是所有尔玛子孙的祖先人。后人为了纪念他,至今,每遇喜庆大事喝咂酒时,人们都要唱“开咂酒曲子”,请他先尝一口。
人,就是这么来的!
然而,阿勿巴吉却无法理解眼前这些混乱、喧闹无序的景象,因此,她只好像父亲那般敷衍似的安慰自己:“人就是这么来的!”
这两天,尤其是夜里躺在柔软的草堆里睡觉的时候,阿勿巴吉的眼皮总是跳得十分厉害,冥冥之中,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就像那些肆无忌惮的吵闹,撕扯着她的神经。
尼啰甲格在黎明女神的照耀下醒来,一寸一寸醒来,夜色浸泡了整整一宿的大地上,睡醒的苍生万物纷纷显出原形,变回原形,表情清澈、干净。晶莹透亮的露水,从绿色的叶子悄然滑落,掉入草丛浅浅的寂静之中。风吹过树林,吹过杜鹃花,树叶鼓掌似的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空气的肺中,透着花朵的幽香。鸟儿,无数只鸟儿,形状、颜色、大小不一的鸟儿,忽然箭矢般从树冠上飞向蓝天,将浩瀚的天空戳出一个个小小的窟窿,鸟鸣四溅,辽阔的穹宇之上,几朵白云懒懒悬浮着,羊群似的悬浮着,迷了路似的悬浮着。
阳光绚烂的清晨,空气好得恨不得把它切下来当肉吃的清晨,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阿勿巴吉走出树篷,今天,她决定登山,到尼啰甲格山上转转,九个月时间的漫长跋涉一晃而过,扎根尼啰甲格的一个多月时间一晃而过,为了羊部落大大小小的事情,她还未曾抽出时间去尼啰甲格山上好好转转。倒是有去过的人回来说,站在尼啰甲格山上,能遥遥望见白雪皑皑的喀尔克别山,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的喀尔克别山,也能望见圣山之上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与诸神的太阳神宫,那金光闪闪、若隐若现的木昵维谷……
毫无疑问,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吉祥的日子,适合出门游玩的好日子。
沐浴着阳光,羊部落首领阿勿巴吉带着弟弟恩泽朝尼啰甲格山顶出发,跟在身后的还有不苟言笑、阳光帅气的蝉西。自阿勿巴吉成为首领,这个身高近两米的巨人就是她忠实的助手兼贴身保镖。蝉西年轻,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又身强力壮,担任阿勿巴吉的助手兼贴身保镖,再合适不过。从喀尔克别山出发的那天夜晚,巨人蝉西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辅佐阿勿巴吉,九个月的漫长跋涉,蝉西表现出色;刚来尼啰甲格,缺少管教和节约意识的羊部落乡亲父老见漫山遍野的果子,一窝蜂似的肆意采摘,红红绿绿的果子撒满地,满目狼藉,浪费严重,好好的果树也被折腾得遍体鳞伤,阿勿巴吉看得心疼,又气又急,却无可奈何,幸亏蝉西一声怒吼,将族人镇住,阿勿巴吉这才终于逮住机会苦口婆心劝诫大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并且立下规矩让大家共同遵循:“受过寒冷的人,知道太阳的温暖;受过饥饿的人,知道食物的可贵!”
阿勿巴吉、恩泽、蝉西三个人,从尼啰甲格山脚下,丝线般朝着尼啰甲格的山顶慢慢出发了。他们走过海子、山泉、流瀑、花草,走过飞鸟、昆虫、花朵、野果,走过风、树林、寂静,丝线般朝着尼啰甲格山顶出发。恩泽和蝉西作陪,让阿勿巴吉感到有个笑话也在并驾齐驱、如影随形。因为这个笑话的存在,阿勿巴吉心情愉悦起来。想来,阿勿巴吉的弟弟恩泽,仿佛浑身长着幽默细胞的恩泽,这些年真是奉献了不少笑料,为寡淡的生活增加了不少欢乐。恩泽的笑料,羊部落几乎人人都能说上一二,作为恩泽姐姐的阿勿巴吉,更是如数家珍。比如,那个羊部落人尽皆知的“蝉西,你有一百岁了吗”的笑话;比如,恩泽吹嘘自己能爬到天上“吃云”,他还说自己什么吃过,就是不知道云朵是什么味道;比如,恩泽有次偷偷去河边游泳差点溺水,明明还是“旱鸭子”的他哭着解释自己之所以胆大妄为是想趁水不注意,游到河那边去;比如,阿勿巴吉有次身上来了月事,调皮捣蛋的恩泽偶然撞见后,惭愧万分、自责不已,他居然傻乎乎地问,姐姐,是我把你气出血来了吗?!如今,恩泽渐渐懂事,天真的语言和想象随着时间的生长,悄然长进岁月的岩层之中。瞬间涌来的这些点滴,将阿勿巴吉带回一段不存在的时光,已经远去的时光,那是在喀尔克别山下度过的所有日子,苦涩而又动人的背影,闪烁着一句叹息: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东方升起的鱼肚白早已不见踪影,天已大亮,毛茸茸的温暖阳光从天而降,将透明的光热均匀涂抹在尼啰甲格的角角落落,涂抹在辽阔的大地上。天高地阔,万物蓬勃。心情似涂抹了阳光的阿勿巴吉在前面走着,唱歌的念头在心底鱼儿似的徘徊,她红嘴燕似的嗓门尘封已久,埋藏在舌头下面的“鸟歌”很长时间不曾亮在空气的皮肤上。关于鸟歌,在阿勿巴吉的童年岁月,她常听母亲说起过去的族人唱“鸟歌”的时候,鸟儿会主动飞到人的身前。而今,鸟是鸟,人是人,界限分明。
阿勿巴吉想唱歌,却迟迟没有开口,樱桃似的嘴唇紧紧闭着,囚禁着天籁之音。弟弟恩泽可以忽略,蝉西不能视而不见,阿勿巴吉不好意思。抛开所谓身份,两人尚未婚配,又都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阿勿巴吉因此担心偶尔会用一种温柔多情的眼神看向自己的蝉西误会。在阿勿巴吉,“鸟歌”虽说不是“苕西”(一种古老的对唱情歌),但也不能想唱就唱,不能说唱就唱。爱情,对于刚刚从饥饿与寒冷中挣脱出来的羊部落乡亲父老而言,仿佛,一个遥远的传说。
阿勿巴吉掐灭了唱歌的念头。
日上三竿,阿勿巴吉、恩泽、蝉西终于来到尼啰甲格的半山腰上,累得气喘吁吁的他们,三人并肩坐在一块周围开满杜鹃花的巨石上歇气,仿佛三株静静的植物,睁着眼睛,竖着耳朵,闭着嘴巴,不说话,静静地发着呆,这样就很美好,这样真美好,比如,看风吹过天上的流云,吹过从前的不堪,吹过从前的命运。这样就很美好,这样真美好,比如,看美丽的杜鹃花在角落里静静地开着,不动声色地开着,像从前所有的故事和传说那样,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开着。杜鹃树下,蛰伏着一支神秘的植物王国,虾脊兰、报春、捕虫堇、小南星……附属器纤细略短于佛焰苞由喉部探出脑袋的小南星,看上去妖里妖气,在空气的皮肤上,静静吐着长长的舌头。
尼啰甲格山下,忽然传来喧闹声、欢呼声、口哨声,声音响彻山谷,仿佛,地母娘娘造地用的大鳌鱼睡醒了似的。
“姐姐,听!”
恩泽说完,像小南星一样,吐着长长的舌头,要把什么东西一口吞下似的。
阿勿巴吉:“风?”
恩泽摇摇头,回答了两个字:“好吵!”
“我们不在,”蝉西也意味深长地抱怨,“他们聒噪得像是要把尼啰甲格都抬起来,抬到天上去呐!”
因为族人在山下吵闹喧哗,整个尼啰甲格仿佛地震一般,震得首领阿勿巴吉的心一阵阵枯朽。原本好好的心情,遭遇泥石流一般,瞬间坠落谷底。当然,这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此时此刻,尼啰甲格天上,几朵缓缓移动着的梦幻般的五彩祥云上面,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麾下的一群神仙此时正在游玩,正在聚会。
尼啰甲格,峻峭美丽似仙境的尼啰甲格,诸神常来游玩之地尼啰甲格,本是诸神的后花园。当然,这是个秘密,公开的秘密。阿勿巴吉、恩泽、蝉西,羊部落的乡亲父老,尚不知晓,而已。当然,造成这种局面,不是秘密决定的,而是界限决定的。
今天,本是诸神相约到喀尔克别山以南尼啰甲格游玩的美好日子,吉祥日子。诸神之中,有天神阿布曲格,地母娘娘红满西,火神蒙格西,恶煞神霍都,水神水尼阿希,太阳神宫门大神涅约果西,爱情女神俄巴巴西,俄巴巴西的哥哥——专司凡人投生大事的智比娃西……
诸神喜欢尼啰甲格,俊俏美丽似仙境的尼啰甲格。这个美好吉祥的日子,诸神来到尼啰甲格游玩,一醉方休。
凡人的聒噪声刺破苍穹之际,诸神刚入席就位宴饮不多时。一醉方休,几乎是每次游玩的压轴戏。宴会开始前,有过一件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脾气暴躁、争强好胜的水神水尼阿希与火神蒙格西,不知为何,竟然你指着我的鼻子我指着你的鼻子,狠狠吵了几句,吵得面红耳赤,若不是诸神及时劝和,两位神的拳头恐怕早已亲密接触。真是水火不容,诸神好劝歹劝,终于息事宁神。好在,这个插曲,并未影响诸神一醉方休的兴致,于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肉食装满碗碟纷纷端上桌来,捧着装满琼浆玉液的金樽的手高高举起……酒兴正酣,酒兴正浓之际,忽然,桌子下面,云层下面,诸神的脚板下面,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喧闹声,诸神的心震得一阵阵枯朽的喧闹声,云朵波浪似的摇摇晃晃。桌子上,好几盘没来得及动筷子的硬菜纷纷被震翻,花花绿绿地撒在用月光的胡须编制的洁白桌布上。诸神于是纷纷埋下脑袋循着声音,用大大小小的眼睛,朝尼啰甲格山下俯瞰,真相随之映入眼帘……原来,竟是一群凡人在聒噪!
难得碰头欢聚一场,未料,竟让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聒噪凡人坏了雅兴。喧哗不提,诸神尤其愤怒的是,他们竟发现有好几对男女于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纠缠在一起,不知羞耻、乐此不疲地做着那事。一时间,诸神原本鸡冠似的红脸,全都变得刷白了。
神在尼啰甲格天上,人在尼啰甲格地上,本该自得其乐,互不相干。事与愿违。地上的凡人,阿勿巴吉的乡亲父老,毫无察觉,他们的聒噪严重破坏诸神畅饮的心情。破坏诸神游玩畅饮的心情,等于是得罪诸神,得罪诸神,就可能迁怒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
事情很严重,后果很严重。
“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早晚,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水神水尼阿希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凡人嚼成碎片;拳头捏得嘎嘎响,恨不得把凡人捏成碎片。事实上,很早很早以前,脾气暴躁的水神水尼阿希就背地里犯过滔天大罪,给人类造成过几乎毁灭性的灾难。传说,水尼阿希曾用一场洪水,制造“洪水朝天”这一惨绝人寰的灾难性事件,人类差点走向灭绝,幸得阿巴木比塔出手相助,人烟得以继续繁衍生息。说完这话,水神水尼阿希自己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好像自己是有意要在诸神面前暴露自己犯过的累累罪恶似的。毕竟,在天界,“洪水朝天”的“丑闻”仍未褪色,侥幸的是至尊阿巴木比塔不曾问责,否则,自己怎么走得了干稍路?死了那么多的无辜,践踏了何其多的性命!
水神水尼阿希的狠话听起来倒像是说给火神蒙格西听的。
火神蒙格西,一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镇定自若的样子。
事实胜于雄辩,造人烟的天神阿布曲格和地母娘娘红满西抬不起头,尤其是地母娘娘红满西,后悔自己当初仁慈,不该将尼啰甲格的存在于凡人阿勿巴吉面前说起。
其余参加游玩活动的神仙,脸色铁青,表情恼怒,嘴上倒是什么也没说,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造人烟”一事,除阿布曲格和红满西,至尊阿巴木比塔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某种程度而言,阿巴木比塔也是这些聒噪凡人的守护神和保护伞。因此,最好是静观其变,万万不可轻易表态发言。毕竟,无人胆敢剖开至尊的心,看看它是朝向诸神还是朝向凡人?俗话说,常在水边行,怎能不湿鞋?答案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对至尊阿巴木比塔的政绩含沙射影,点燃至尊怒火,影响至尊心情,远非明智之举。如此觉悟,对于善于察言观色的诸神而言,几乎是常识。因此,不妨静观其变。
然而,远离尘嚣、风平浪静的木昵维谷,也从来不缺好事多嘴的神仙。
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宴会至此结束,游玩至此结束,倍感扫兴的诸神三三两两踩着祥云,踩着当年男神阿布曲格用白鹅蛋里面滑出来的那块青石板搭起的青色天空,朝界山喀尔克别山方向怒气冲冲、意犹未尽地回木昵维谷去了。
诸神离开,尼啰甲格的羊部落人的喧闹声并未止息,聒噪声依然刺破苍穹。
眨眼,原本晴朗瓦蓝的天空风云突变,乌云密布,惊雷滚滚,一截截噼啪作响的闪电,形如一根根洁白透亮的肋骨,又仿佛一道道裂缝,在尼啰甲格龟裂的天空闪烁,闪烁……
看样子,暴雨将至。目的地近在咫尺,登山计划泡汤,不得不半途折戟,半途搁浅,阿勿巴吉嘴上没说一个字,心头却是无比遗憾:老天爷翻脸真够快的,真是倒了血霉了。“首领,我们掉头回去吧!”蝉西说。然而,听见蝉西的话,阿勿巴吉不肯服输、无畏艰难的倔脾气一下子被点燃,她摇摇头,说:“不回,雨又不会把人淋化,今天,就是淋着大雨我也要上山去看看!”
蝉西说:“你到哪里我到哪里,无所谓,关键是恩泽这个小跟屁虫,怎么办?”
望着弟弟恩泽,阿勿巴吉叹了口气,想了想,这才放弃继续爬山的念头。事已至此,阿勿巴吉不得不伸出白皙温暖的手掌,拉着弟弟恩泽,追随着蝉西箭矢般的犀利阔达步伐,耿耿于怀、怅然若失地朝尼啰甲格山下那聒噪声的发源地快速原路返回。此时,漫天飞翔的鸟儿仿佛隐隐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味一样,纷纷子弹似的飞回树冠,飞进树冠。避风港一样的树冠,仿佛是在就着一根看不见的吸管,源源不断地吮吸着、吞噬着受惊吓的鸟儿,直到它们没入树丛茂密翠绿的枝叶,那层层叠叠的因恐惧而紧紧抱作一团的枝叶之中。
尼啰甲格游玩败兴而归的诸神,踏着当年男神阿布曲格用白鹅蛋里面滑出来的青石板搭起的青色天空,三三两两陆续走回喀尔克别山上木昵维谷天宫门口时,天色尚早,离天黑还很远的天空之上,空气白生生地亮着,启光女神那象牙般的光辉环绕包裹着木昵维谷和木昵维谷周围,沐浴着象牙般的光辉,一幅不被岁月侵蚀、氧化和荒废的唯美画面,像树叶缓缓从枝头探出脑袋那样,在诸神疲惫的幽幽眼眶里缓缓浮现。
气喘吁吁的诸神似乎不急着回天宫休息,他们三五成群鹤立于天宫门前用水晶、玛瑙和雨花石铺就的走廊边沿,手搭凉棚,望着天空之下那女神红满西用黑鸡蛋里面钻出的大鳌鱼造出的大地,望着男神阿布曲格用白鹅蛋里面滑出来的那块青石板搭起的青色天空,或休息,或发呆,或沉默,或寒暄。仿佛用这种方式,就能把躲进眼睛里某些沙子一样的东西撵出去,驱出脑际。
几天前,至尊阿巴木比塔夫人阿古木媔西在木昵维谷卧室里诞下女婴一枚。阿古木媔西正值哺乳期,喜气洋洋的木昵维谷内外,空气的皮肤上,弥散着一股淡淡乳香味。淡淡乳香味,长了翅膀似的在木昵维谷内外弥漫,终日不散,终日不化,好像这就是空气本来的样子。天宫男性诸神间,已经开始流传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话,说是,阿古木媔西的乳汁多得流油,小的吃不赢,小的吃不完,小的吃不消,至尊阿巴木比塔打的饱嗝因此总是透着一股淡淡乳香味。多得流油,说得跟猪膘似的,话语的后面隐含着实实在在的嫉妒,或者羡慕。至尊的幸福,名副其实,有目共睹。幸福,这个神圣的字眼,珍贵的标签,贴在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身上,就像一双脚遇到了一双合适的鞋子,再合适不过,诸神居住的木昵维谷,阿巴木比塔与阿古木媔西相濡以沫的爱情与婚姻,是佳话,是传奇,是典范。婚姻以来,这些年,尊贵的阿古木媔西的肚子几乎没有歇空,先后为丈夫阿巴木比塔生下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子女环绕,这种幸福亦是阿巴木比塔的魅力非凡、精力充沛使然。两颗心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事实让当年不曾看好这对夫妻的诸多神族成员大失所望,口中满满地塞了一嘴狗粮。
今天,吉祥美好的日子,适合出门游玩的好日子,阿巴木比塔考虑照顾妻女,不得不取消参加很久之前答应好地前往尼啰甲格的游玩活动。情有可原,毕竟,从木昵维谷天宫夜晚时那比星星还亮的哭声,从那黄昏的尾巴翻过夜晚抵达黎明墙根下的哭声,其实很容易理解阿巴木比塔的寸步难行。凡事,都有一个走向理解的走廊,关键在于角度,在于立场。
阵阵微风,吹拂着木昵维谷大门之外两排间距紧凑的圣旗,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边角因为涂抹着醒目的金粉,恍如一簇簇火苗,沿大理石和花岗岩坚固的墙垣一字排开。旗面,太阳神族的图腾栩栩如生。昂贵丝绸编织而成的圣旗护卫似的在风中舒展,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在窃窃私语,轻声交谈着什么,只不过,对诸神而言,这嘶嘶声就像是一门玄奥的外语,无法翻译。
旗帜舒展,诸神的眼睛、皱纹和心情似乎也跟着舒展起来。
微风里,诸神说着悠悠往事,说着苍苍岁月,他们说过的那些句子,很快从听者的耳朵里跑出来,被风捡走了。
从尼啰甲格归来的诸神或燃烧着怒气或闪烁着醉意的面庞,个别除外,已然缓解、剥蚀、匿迹,重新归复平静。木昵维谷天宫大门及镇守此门的涅约果西,似天然的渔网和出色的渔夫,将诸神怒火之类的情绪拒之门外,诸神的脸,重新长出植物那样一如既往的宁静、温和、理性与威严,他们或一声不吭,或谈笑风生,宛似平常。诸神情绪各就其位、得以舒展,这首先是因为,作为神族一员,博大、布满仁爱的胸襟必不可少,对神而言,心绪、心情或反应挂在脸上,写在脸上,既不体面又有失风度,更是浅薄、幼稚、境界不高的外在表现。其次,天地间,万事万物黑白相对、并驾齐驱,比如木昵维谷天宫大门的开与关。开,光亮进来,是为“白”;关,光亮收敛,是为“黑”。镇守木昵维谷大门的守门神涅约果西是双面神,能驱黑纳白,迎福避害。最后,也是因为至尊阿巴木比塔颁布禁令,人神界限,比铁还坚,无论人神,不得违反,就像水神水尼阿希与火神蒙格西可以吵得面红耳赤那样,神可以跟神过不去,除非至尊有令,跟人过不去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掉价,会被诸神耻笑。
诸神将聒噪的凡人抛之脑后,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木昵维谷之内有九成神仙属于典型的健忘症晚期患者,一个转身,天大的事也会转移至脚后跟。据说,若要想让诸神记住某些事,甚至需要鲜花怒放的灵感。诸神一般不会把心思放在那些已然身后的事。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诸神不需要面对这个寄身在凡人血肉之躯的现实问题,不需要面对蚂蚁似的凡人,他们面对的是不朽,是永恒。
尼啰甲格山下聒噪凡人的冒犯和放纵,在诸神的脚后跟上,在诸神的后脑勺上,似乎已经悄然化作齑粉,随风飘散,荡然无存。不出岔子,诸神在尼啰甲格游玩时的目睹耳闻将被永远地塞入遗忘的角落。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世界,有时候看起来就是例外拼凑而成。
事情的走向终究不似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轻松。因为,木昵维谷天宫门前的诸神中间,有个别神就像一根筋似的,始终对尼啰甲格的聒噪凡人耿耿于怀。
一块笼罩尼啰甲格山下羊部落命运的乌云,正在悄然成形。
话说,气喘吁吁的诸神似乎并不急着休息,他们三五成群伫立在天宫门前用水晶和雨花石铺就的过道边缘,手搭凉棚,望着天空之下那女神红满西用黑鸡蛋里面钻出的大鳌鱼造出的大地,望着男神阿布曲格用白鹅蛋里面滑出来的那块青石板搭起的青色天空,或休息,或发呆,或沉默,或寒暄……诸神一小块一小块地荒废着属于他们的时间。时间,在血肉之躯的凡人而言意味着生命,一小块时间相当于一片薄薄的生命;于诸神,时间则形如身外之物,毫无用处。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
“幸亏至尊脚后跟上吊着拖油瓶,没有参加今天的聚会,没跟我们一起到尼啰甲格游玩。”水神水尼阿希吐出一口黑痰,忽然声如洪钟似地说道,“如果跟我们一起,简直难以想象,可以肯定,倘若至尊一路同行,此行就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事故啦,那些聒噪、不知羞耻的凡人,准会让至尊气得浑身冒烟!”
水神水尼阿希一番话,瞬间激活诸神已然枯萎的记忆,尼啰甲格游玩时的耳闻目睹,就像树林里飞走的鸟儿,又飞回了树林!
“水尼阿希,闭上你的乌鸦嘴!”一个年长的神说,“说得我们的至尊阿巴木比塔就像烟囱,而你就好比至尊阿巴木比塔肚子里的蛔虫。堂堂水神,何必跟一群小孩儿似的聒噪凡人计较?”
水神水尼阿希自讨没趣,吐出一口黑痰,不说话了。
这时,水神水尼阿希的小兄弟,一个体魄干瘦如柴,平日就有些好事多嘴、说话不知轻重的年轻神仙,心里不舒服了,又见阿布曲格与红满西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就更不舒服。这是因为,年轻神仙见识短,争强好胜,心眼又小,眼睛里进不得沙子,就算别人眼睛里进了沙子,他也会觉得不舒服。水尼阿希大哥受委屈,年轻神仙作为小弟,自然不愿错过巴结讨好的机会。更何况,聒噪的凡人本是男女神的“杰作”。冤有头债有主。抓住机遇,为大哥水尼阿希出气!想到这里,年轻神仙按捺不住了,只是,阿布曲格不好惹,年轻神仙也不敢惹,柿子拣软柿子好捏,红满西对付起来容易些,年轻神仙锁定目标。于是,他摆出一副张扬神道、彰显神威的大义凛然架势,冲着红满西开始找茬。
“红满西,我想讨教下,大地今天的样子是否真是您和您亲爱的女儿用棒槌和哈迷无心插柳而成?”年轻神仙绵里藏针的声音撕破沉默,“您,可千万别介意我冒昧的问题,千万别介意,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比憋气还要难受,我确实纯属好奇!”
话语犹如前进的路标,将诸神的目光一下子全都导向地母娘娘红满西。
红满西措手不及,听到这番话,浑身微微一震,仿佛被马蜂狠狠蜇了,仿佛鲜血不止的伤口被撒了一把白花花的盐巴,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朝花夕拾,旧事重温,红满西想起的往往不是那段辛劳而又充实的岁月,而是当年蛤蟆女儿的愚蠢和虚荣,只不过,作为母亲,无论蛤蟆女儿是非好坏,毕竟是红满西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坨肉。袒护女儿,义不容辞,天经地义。地母娘娘红满西冷若冰霜地回答:“鱼的骨头里长着鱼刺,你的话也是呐!”
“地母娘娘,别误会,您与阿布曲格的功德卓越,给我一百个胆子,一千个胆子,一万个胆子,我岂敢笑话?!不过,红满西,我听说你的蛤蟆女儿为了臭美当年还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用火烧掉了,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呢?”面对赤裸裸的侮辱和挑衅,地母娘娘红满西气得够呛,良久,她才平复心情、面不改色地说道:“各管各的生活,你这个好事多嘴的家伙,我要奉劝一句,戴好你自己的帽子!”木昵维谷天宫诸神,都有属于自己的纹饰精美、造型各异的帽子。帽子,代表诸神的地位、名声。“戴好你自己的帽子!”机智委婉的话语,引来诸神一片哄笑。
诸神的目光纷纷转向这位“好事多嘴”的神仙,仿佛审视一个自讨没趣的家伙。
好事多嘴的年轻神仙看不见的意识深处,自尊的枝条咔嚓一声就断裂了。面子,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划着苍凉的手势,落在诸神的哄笑声中。
地母娘娘红满西的话,形如锋利刺刀深深捅进了马蜂窝,深深刺痛了这位好事多嘴神脆弱的神经……哪有什么软柿子可捏?体魄干瘦如柴、说话不知轻重的年轻神仙知道碰上钉子,满脸通红,无地自容,恨不得从脚下撕开一道缝隙逃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受了嘲弄,本就心胸狭隘的好事多嘴神,脑袋上仿佛真戴了一顶多余帽子,心里很不痛快,很不高兴,脸色涂了锅灰似的一团乌黑,眼睛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良久,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红满西,你的话就像你和阿布曲格乱整出来的凡人一样聒噪!要知道,尼啰甲格是至尊的地盘,如今竟被那些凡人侵占、糟蹋,这,都是你和阿布曲格的‘功德’啊!我,我这便去将今天在尼啰甲格的耳闻目睹如实禀告至尊!”
说完,好事多嘴神头也不回地转身,迈着八字腿,大步流星地朝木昵维谷天宫大门走去。
“红满西,你的话就像你和阿布曲格乱整出来的凡人一样聒噪!”
声音在诸神耳畔回响。本来,凡人聒噪是凡人的事,红满西和阿布曲格并无多大瓜葛,这个好事多嘴神却理直气壮地将诽谤说得雄赳赳气昂昂,假的跟真的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红满西与诸神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弥散着阿古木媔西乳香味的空气,瞬间凝固。
木昵天宫大门和镇守天宫大门的涅约果西,也凝固一般,没有挡住好事多嘴的年轻神仙,没能挡住他好事多嘴的步伐。
好事多嘴神来到万神至尊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时,阿巴木比塔正提着一个大大的银壶穿过树荫往屋里走,银壶上没有盖子,壶里满满盛着山神刚从喀尔克别山上特地取回的积雪,光泽动人。尽人皆知,用喀尔克别山上的雪烧水给新生的公主或者王子净身,男孩会无比的健康、勇敢、强壮,女孩会无比的美丽、善良、智慧。想必,阿巴木比塔是要给新生的公主净身呢!
“至尊。”好事多嘴神招呼,紧接着,两副膝盖煮熟的面条一般,瞬间软软跪在地上。
“快快起身,”阿巴木比塔转过身,见年轻的神仙规规矩矩匍匐在院子中央,问:“为何你一副苦瓜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说吧,前来何事?”
至尊心情不错,好事多嘴神心想。收回膝盖,重新站好,好事多嘴神似乎并不急着告状了,目光盯着阿巴木比塔手中大大的银壶,疑惑不已,“未曾预料,这事至尊会亲自劳神?!”
“手,又不是家具摆设,长在身上自然是用来做事用来劳动的呀!”阿巴木比塔不以为然地说,“否则,要手做什么?”
好事多嘴神说:“至尊好榜样!我是说这些事别的手完全可以替您代劳,至尊何必辛苦自己?!”
“哈哈,瞧你说的。”阿巴木比塔笑着说,“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小神多嘴,惭愧!”好事多嘴神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心头却想着近来那个暗地流传的笑话。
阿巴木比塔又问:“臭小子,你到我这来,是为何事?”
好事多嘴神似乎这才想起自己的本意,恭恭敬敬地回答:“实不相瞒,小神有要事向至尊汇报,在此,我不妨直话直说,如果,如果影响至尊心情,还望见谅!”
于是,好事多嘴神将诸神今日前往尼啰甲格游玩被聒噪凡人惊扰冒犯以及凡人在尼啰甲格肆意践踏神山神林、放纵男女之事添油加醋、从头到脚地说了一番。痛痛快快地说罢,恨铁不成钢似的说罢,心痛万分地说罢,最后,好事多嘴神才一锤定音似的巧妙总结道:“小神看来,凡人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根源在于阿布曲格和红满西,阿布曲格和红满西当年造人烟纯粹就是错误,纯粹就是犯罪!”
区区小事,好事多嘴神一番添油加醋,竟把凡人的错误高度抬高了好几十丈,几乎是滔天罪行的地步……
效果很明显,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确实无比震惊,无比愤怒!震惊和愤怒撕碎了至尊阿巴木比塔的理智,不分青红皂白的他,不问究竟不探明的他,轻易就相信了好事多嘴神的话。脸上的晴朗眨眼消失,阴雨密布,写满了震惊与愤怒。只见,阿巴木比塔手中的银壶把手因为这种震惊这种愤怒,瞬间弯曲变形,在空气的皮肤上长成麻花的形状,仿佛犯错的不是聒噪放纵的凡人,而是阿巴木比塔手中的这把银壶。“哐当”一声,装着积雪的银壶瞬间掉在地上,原因是,神力无穷的阿巴木比塔竟然将把手捏碎了,掉在地上的银壶像个疯狂的逃犯,屁股却重重地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白花花的雪撒了一地,很快影子样化掉了,变成一汪浅浅的积水,坐在地上,像只没有眼珠子的眼睛。
“你即刻起身,替我传令诸神前往殿上议事。”阿巴木比塔脸色铁青,望着好事多嘴神命令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真是翅膀长硬了!”
“真是翅膀长硬了!”
好事多嘴神在传令途中咀嚼着至尊的话,哭笑不得,感觉起来,至尊不是在生红满西和阿布曲格的气,而是在生凡人的气。这并非本意啊。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驴唇不对马嘴,聪明反被聪明误!好事多嘴神心想,我的箭头本是冲着红满西和阿布曲格去的呀,是为了给大哥水尼阿希出头去的呀,是为了张扬神道、彰显神威呀!这么想着,好事多嘴神的脑袋迷糊了,像一锅粥。未曾想过的是,靶子歪了,没有射中目标,倒是将凡人推进了火坑。那些毛手毛脚的凡人,估计这回要大祸临头了,好事多嘴神预感。仇恨永远是一种罪过,好事多嘴神记得,母亲曾经如此教育过自己,她还说,你灵魂里的一粒仇恨的火星,会蔓延出来毁掉所有的色彩、风景,甚至毁掉你的生活,你的形象,你的一切。直白点说,母亲的意思,就是,一颗老鼠屎可能坏掉一锅汤。回想自己冒冒失失挑衅红满西,又冒冒失失跑到至尊阿巴木比塔面前恶意告状,此时此刻,好事多嘴神竟然十分难得地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不体面,既后悔又惭愧,然而,事已至此。
为时已晚,回天乏术。
前往神殿途中,好事多嘴神遭遇有生以来最多的白眼。好些善良、正义的神都意味深长地盯着好事多嘴神,冷冷的目光,像针,像饥饿,像寒冷,深深刺入好事多嘴神的躯体,刺向他的良心。好事多嘴神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一座斑斓浩瀚的夜空,浑身处处是神的眸子在闪动,在撕咬自己的良心。因为害怕,因为无地自容,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他想的是,如果哭能够让时间后退那么一会儿,好让自己不去犯傻,就算从天亮哭到天黑,从天黑哭到天亮,自己也会坚持到底。好在,凡事都有例外,好事多嘴神隐隐意识到有几束投向自己的目光,并无刺痛,反而蕴含着某种赞许或肯定。
得到诏令,诸神一阵风似的来到太阳神殿。依照地位高低,恭恭敬敬站在自己的一小块位置上,静候至尊阿巴木比塔发话。挺拔威猛、脸色铁青的阿巴木比塔,铁塔似的伫立神殿之上,怒冲冲的目光啄木鸟似的在诸神中间啄来啄去,似乎在挑选着什么?诸神的鼻子谁都嗅得出来,空气中不但有阿古木媔西淡淡的乳香味,还有至尊阿巴木比塔身上浓浓的火药味。
“听说,近来地上凡人颇不安分,不敬神山扰神灵,肆意糟蹋尼啰甲格的神山神林。”阿巴木比塔押韵似地问道,“诸位,这事你们是否心知肚明?”
诸神事先以为阿巴木比塔如此怒发冲冠,是好事多嘴神在至尊面前说了红满西和阿布曲格的坏话,给红满西和阿布曲格戴了黑帽子,因此才对好事多嘴神冷眼相待,不料,阿巴木比塔尊口说的是人事,意识到判断出了偏差,诸神不但不恼,反而瞬间松了口气,紧绷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刚刚,前来神殿途中,甚至有神已经悄悄为了帮助红满西和阿布曲格打抱不平,悄悄在肚皮里打好草稿,有备无患。现在,此举看来纯属多余,虚惊一场。
阿巴木比塔尊口抛出的人事而非神事,殿上的气氛霎时轻松、舒缓下来。于是纷纷点头,用言简意赅的肢体语言给出自己的回答。至尊口中的话,虽说不似他身后那座由纯金铸造、珠宝镶嵌其中的奢华宝座媲美,含金量也绝对不低。话说,阿巴木比塔多年不曾问津人事,今天,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了吗?有神便往殿外伸长脖子。还有神与挨边的神开始窃窃私语,揣摩着至尊心思。
这时,阿巴木比塔洪亮、浑厚、圆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大家心知肚明,我急急忙忙把大家召来,就一个目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且问,哪位神尊愿意下派凡间助我治治凡人,管管这些不守规矩、不懂规矩的家伙?”
“至尊的意思是督促他们改掉陋习,帮助他们兴建家园、安居乐业?”一个神小心翼翼打探,生怕误会了至尊心思。
“不!”阿巴木比塔斩钉截铁地否决。
“那至尊的意思是?还请明示!”
“我的意思。”阿巴木比塔仿佛强压着内心强烈的怒火,慢条斯理地说,“要给这些凡人点颜色瞧瞧,让这些凡人受点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
瞬间,空气凝固。诸神沉默,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给这些凡人点颜色瞧瞧,让这些凡人受点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
阿巴木比塔确实是这样说的。显而易见,长久以来,行事谨慎、考虑周全的阿巴木比塔从未如此震怒,从未如此感性。感性这个字眼来代替鲁莽,震怒这个字眼来代替大动肝火,符合至尊的体面身份,毫无疑问,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是真的生气了。诸神几乎头一回见到阿巴木比塔生气,如此生气,乃至于很长时间诸神都不敢应声。
神殿之内,沉默得就像是一切都睡着了,不说掉根针,就是诸神头发生长的那种细微的动静也能听见。
就在大家以为时间会这样一直悄无声息地在沉默中无限延伸的时刻,诸神中间,一个黑壮结实、满脸虬须的身影忽然从沉默中剥离出来,往前跨出一步,站定。
是恶煞神霍都。木昵维谷天宫诸神中间,恶煞神霍都的存在不是一个例外,而是,简直就像一种意外。心狠手辣的恶煞神霍都,心胸狭窄似地鼠的恶煞神霍都,脾气暴躁的恶煞神霍都,天宫里几乎没谁敢惹的恶煞神霍都,自我、自以为是的恶煞神霍都,站出来了。
只见,恶煞神霍都用一种舍我其谁的霸道口吻,粗声粗气地说:“启禀至尊,我恶煞神霍都自愿申请下派凡间惩治凡人,请至尊恩准!”
阿巴木比塔:“好!”
“那些凡人愚蠢又犯傻,恶煞神霍都别的本事没有,下凡严惩这些区区凡人,是我快意的事,是我轻而易举、轻车熟路、手到擒来之事!”近乎邪恶、疯狂地表态完毕,恶煞神霍都又拍着胸口保证,“请至尊务必放心,我恶煞神霍都绝对不辱使命,我恶煞神庄严宣誓,一定会给这些凡人点颜色瞧瞧,让这些凡人受点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让他们永不忘记我恶煞神霍都的威名,永远敬畏我们至尊阿巴木比塔的存在!”
就这样,恶煞神霍都接下至尊之令,马不停蹄前往凡间,前往尼啰甲格山。
恶煞神霍都就这样来到尼啰甲格。好日子没过上多久的阿勿巴吉和乡亲父老蒙在鼓里,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段黑暗艰苦的岁月,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阿勿巴吉、蝉西、恩泽登山未遂的这天晚上,下了整整一夜暴雨,翌日早上,雨过天晴,阳光灿烂,这天午后,恶煞神霍都抵达尼啰甲格,开始他对聒噪凡人的祸害折磨:
霍都本是恶煞神,最最快意是整人,洋洋得意到圣山,喀尔克别往下看,尼啰甲格好风光,花果来把树挂满,嫉妒顿生心烦躁,凡人无忧让人恋,更比仙境要好玩,嫉妒之心如火烧,忙施魔法降人间,天地顿时像黑炭,冷风飕飕浸人骨,大雪纷飞盖大地,凡人惊恐四处窜,蜷缩身子躲洞穴,冻死老弱与病残,家园成了死亡谷……
恶煞神霍都顺利完成任务,兑现自己在至尊面前惩治聒噪凡人的承诺,灾难来得挺突然,羊部落乡亲父老还没反应过来,日子就又拐了一个弯似的回到原点,回到过去在喀尔克别山下那般似曾相识的煎熬状态,异常艰难的生活,在这些渺小个体的生命和生命周围再次复活,饥饿与寒冷使得人们挣扎在死亡的边缘,日子日复一日,所有的脸孔如出一辙,毫无生机,难以改变。
偶然的一天,被饥饿与寒冷折磨得虚弱不堪的阿勿巴吉咬着牙在死气沉沉的尼啰甲格山中寻找食物,一团黑影忽然伴随着迷雾、狂风呼啸而至。迷雾重重之中,阿勿巴吉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团模糊的黑影。
阿勿巴吉便大着胆子问道:“谁?”
黑影响起一串邪恶的笑声,笑过,一个阴郁傲慢的声音传来:“我嘛,一个来自天界的神,受阿巴木比塔委托,特地前来惩罚你们这些聒噪而不知羞耻的凡人!”
阿勿巴吉听得一清二楚,又急又气,她心焦如焚、声泪俱下地说道:“既然是天界神灵,为何如此狠心,为何要把灾难降临?你这个神,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放肆凡人,竟敢侮辱我堂堂恶煞神霍都!”
霍都唤来一阵强风将阿勿巴吉刮倒在地,饿得有气无力的阿勿巴吉纸片似的倒下了,脑袋磕在身前一块白色岩石上,殷红的血液,饥饿的血液,顺着阿勿巴吉白皙的脖子,蚯蚓一样顺着她冰欠欠的胳膊爬了下来,爬向低处,丝线般汇入尼啰甲格早已沉睡的土地。
踩着暮色的脚后跟茫茫黑夜宛如一条巨大的河流在尼啰甲格山下的广袤大地上四处流淌,流淌。茫茫黑夜,辽阔、漫无边际的黑夜,锅盖似的罩住大地上的角角落落,收拢一切,如同,一棵树收拢树叶和鸟儿的翅膀,浩瀚夜空收拢星星和月亮。万事万物,浸泡其中,浸泡在黑夜的皮肤下面,整个儿浸泡在黑夜的皮肤下面。自然,包括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的饥饿、寒冷。只是,这残酷的事实,生命力异常蓬勃,不会因为黑夜的浸润而腐烂,或者磨损,在漫长黑夜中,饥饿、寒冷不但毫发无损,反而愈加生动,如同,被黑夜磨亮的星空。
自恶煞神霍都奉阿巴木比塔之命来到凡间,来到尼啰甲格惩罚聒噪凡人,几个月来,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就再次掉入了深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幸福美好欢乐的日子,已然花儿一样枯萎、凋谢。尼啰甲格不再是天堂,日子不再欢声笑语,感觉起来,日子更像一场噩梦,凡间则形如一座地狱,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整日浸泡在饥饿、寒冷与恐惧之中。离开喀尔克别山下,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用长途跋涉挣脱、摆脱和甩掉的苦难,饱尝万苦千辛几乎走穿了脚板才终于远离的桎梏,现在,又被恶煞神霍都原封不动甚至变本加厉地带回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的生命之中和生命周围。原本聒噪的凡人,得意忘形、肆意妄为的凡人,受到了教训,吃到了苦头,却始终无法从精神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命运,如此残忍的事实,幸福美好的日子跟拐了弯似的,转眼成为过眼云烟,成为记忆,荡然无存,两手空空。换谁都无法接受,不能接受,似乎,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个玩笑。因此,每天从寒冷和饥饿中醒来,羊部落人甚至会花很长时间,用冰欠欠的手指去揉自己那双痛苦不堪的眼睛,在眼角揉来揉去,就像,要把饥饿、寒冷乃至恐惧重新揉进噩梦或黑夜妈妈的肚子里去似的。他们,不曾料想,降落在生命和生命周围的饥饿、寒冷,其实,都是因为恶煞神霍都的作祟,恶煞神霍都的恶意惩罚……
夜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羊部落乡亲父老躲在尼啰甲格的洞穴深处,忍受着寒冷,忍受着饥饿,一双双眼睛毫无睡意地睁着,醒着,亮着。焦灼而惶恐的目光,在空气里,在叹息和祈祷间,将夜晚戳出一个个不大不小的窟窿。所有的窟窿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具昏睡着的美丽人形,首领阿勿巴吉的美丽人形。今天,亏得蝉西发现及时,赶到及时,与恶煞神霍都意外相逢的阿勿巴吉,被恶煞神霍都用强风刮倒的阿勿巴吉,脑袋被石头磕得鲜血淋漓、昏倒在地的阿勿巴吉,才不至于失去救命稻草,或者,被孤零零地置于凶险境地。蝉西将阿勿巴吉背回尼啰甲格山下,背回到乡亲父老中间。阿勿巴吉平安了。
阿勿巴吉仍在昏睡。
在滴滴答答的时间里,她微弱的呼吸,在闪烁,在起伏。
乡亲父老们耐心等待。
“究竟是谁如此卑鄙下流,胆敢迫害我们的首领?”
乡亲父老将愤怒化为关心,又把关心变成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蜜蜂似的在蝉西耳边嗡嗡嗡地飞来飞去。从蝉西的左耳进去,从他的右耳出来,从他的右耳进去,又从他的左耳出来。蝉西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首领阿勿巴吉遭受意外伤害,蝉西无比内疚,无比自责,或许,还有一种莫名其妙、撕心裂肺的痛楚,在他心头荡漾、蔓延全身。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远比自责所在更为强烈更为炽热的情感。在望见昏倒在地、血流不止的阿勿巴吉那一瞬间,或者从那一刻起,蝉西的心头开始滋生出一个永恒般的念头,他愿意变成阿勿巴吉的另一个影子,保护她,呵护她,不离不弃,永不分离。正是这个念头,而不是问题的存在,蝉西感到自己的手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这会儿,他将强有力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死死的,仿佛,手心里紧握着问题的答案,紧握着一个男人无言的怒火与柔情。他想把肇事者捏成碎片,星星似的碎片。不惜一切代价。蝉西不知道肇事者是谁。但他知道自己,明白自己,尤其那颗滚烫的心。
阿勿巴吉昏睡了整整一夜。
蝉西和羊部落乡亲父老在她身边等待了整整一夜。
大地重新回到了黎明的墙根下,回到光亮之中。
黎明,随着一串比星星还亮的咳嗽声中,阿勿巴吉终于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乡亲父老疲惫、心痛又焦灼的脸孔收拢一般,纷纷涌入视线。
“都是恶煞神霍都背地里搞的鬼!”
阿勿巴吉打起精神,将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谜底揭开,羊部落乡亲父老终于如梦初醒,原来,让尼啰甲格变成冰天雪地、寸草不生,让饥饿、寒冷如影随形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个名字叫霍都的家伙,并且,是个来自天上的神仙!
万幸的是,首领阿勿巴吉终于醒来。羊部落乡亲父老彻底松了口气。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已经持续数月的饥饿与寒冷了。于是,有人走出洞穴,去尼啰甲格的冰天雪地里寻找食物。在冰天雪地里寻找食物的时候,人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时光又退回到喀尔克别山下的那些日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尼啰甲格虽然被恶煞神霍都用大雪覆盖数月,但足以果腹的草根之类的食物还没有完全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凭借强烈求生的欲望,眼下,大部分人还勉强能够填饱肚子。
这个普普通通的早晨,最先走出洞穴寻找食物的那个人却很快折回洞穴,手心里捧着什么灵丹妙药似的,欢天喜地、眉飞色舞地跑到首领阿勿巴吉面前。似乎,有东西要给她过目。
借着黎明涌进洞穴的微弱光亮,阿勿巴吉看清,那人手心里捧着的竟是好几片鲜嫩的杜鹃树叶子!阿勿巴吉和乡亲父老们惊讶得目瞪口呆,毕竟,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他们眼中,那手心里捧着的哪里是什么杜鹃树叶子,分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因此,就像最初抵达尼啰甲格,所有人都兴奋得欢呼雀跃,眼睛却眨也不眨地望着这几片叶子,仿佛,生怕这几片叶子生出翅膀飞走了似的,仿佛,是要把它们看化了似的!
“叶子,睡醒啦!”那个捧着杜鹃树叶子的人激动地说道。
这哪里是在说话,分明是在歌唱!
于是,人们纷纷跑出洞穴,向着尼啰甲格正在苏醒、正在复活、正在恢复生机的大地跑去……原来,阿勿巴吉和乡亲父老立作家园与靠山的尼啰甲格,也因为恶煞神霍都的报复与惩罚,变成一块荒凉之地,一块不毛之地。好在,恶煞神的报复与惩罚只是间歇性的,不幸中的万幸,正是基于这种间歇性的存在,原本只有冬夏两季的大地,从此有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分,就是说,从此,春夏秋冬开始在大地上周而复始。显然,恶煞神霍都未曾预料这种结果。哪支箭能永不飞落?答案是,射中目标的那一支。如果咒骂中断了,那么,它就没有存在过!恶煞神霍都的惩罚,何尝不是如此?即便是横扫一切的惩罚,也给大地上的生灵留下了缝隙,留下了喘息和活命的机会。值得一说的是,恶煞神霍都给羊部落制造的这场灾难后面,“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至理名言,也随之诞生,并且在羊部落乡亲父老的口中流传。是的,天无绝人之路。是的,活着就是奇迹。其实,在以“远古时候,狗还是大地的母舅,公鸡还是太阳的朋友,人还是野人”为背景的当下,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对于过去——无论人事或是神事——已然知之甚少,或者,换句话说,是“丢”得差不多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岁月长河中各种灾难的洗礼,让人无暇顾及,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嘴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脑袋?”
时光走廊上有过的事情、发生的事情,大多又被时光自身消化,关闭,遗忘,成为人类自身记忆时空的黑洞。比起过往的梦魇、灾难、坎坷、凶险,恶煞神霍都的惩罚,简直不值一提:
过去有三代人,由三代的神管着。
第一代神所管的人有现代人的九倍高,牙齿有九个手指宽,脚有九拃长。
那代地壳是木头做的。
地火上去,地壳烧毁,天翻地覆,那一代人都死光了。
第二代神所管的人有现代人的三倍高,牙齿有三指宽,脚有三拃长。
那代地壳是铁做的。
铁生锈,地壳稳不住,天翻地覆,那一代人也都死了。
第三代,神是雅呷确呷·丹巴协惹,他所管的人就如现代人那样高,牙齿是一指宽,脚如现代人的一拃长。
这时地壳是石头做的。
这样地壳稳住,人类也就生存下来了。
从遗传学角度而言,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应是雅呷确呷·丹巴协惹的后裔。毫无疑问,在比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尚不能耕种尚在为饥饿和寒冷而饱受摧残的当下更为遥远的岁月,人类有过自己的好日子,人类曾经有过粮食,“粮食的来历和丢失”的故事,就是最好的说明,传说:男神阿布曲格和女神红满西用杜鹃树造人种,而事实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名叫雅呷确呷·丹巴协惹,最早的粮食和这位祖先神有着深厚渊源。诸神“创世纪”末期,红满西与阿布曲格尝试造人种,大地始有人烟,但无粮食,整天忍饥挨饿。那时,人神界限还未明确。雅呷确呷·丹巴协惹就从喀尔克别山去往木昵维谷天宫向至尊阿巴木比塔讨要粮种。木比塔不答应,找借口敷衍,足智多谋的雅呷确呷·丹巴协惹便苦苦央求木比塔到天宫粮仓看看,以了心愿。手都拿不走的东西,眼睛还能拿走?至尊阿巴木比塔便嘱托一个手下带着雅呷确呷·丹巴协惹去了粮仓。雅呷确呷·丹巴协惹到了粮仓,趁引路神不注意,悄悄把大蒜种子藏在头发里,把圆根种子藏在大脚拇趾缝里,把荞麦种子藏在小脚脚拇趾缝里,把青稞种子藏在手指头缝里,就这样把种子带到了凡间。从此人间有了粮食。然而,有的人却不惜疼粮食,一个媳妇竟然用馍馍皮子给小孩揩屁股,这件事很快捅入天宫,恶煞神霍都那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哥们水神水尼阿希作为其中之一,就趁人间天旱求雨之际,连下暴雨,人间洪水猛涨,把第一次得到的粮食全部冲走了。从此,那些大蒜种子、圆根种子、荞麦种子、青稞种子在大地上变成野生品种,再不足以果腹,粮食种子也不再是粮食种子本来的样子。这,便是粮食的来历和丢失的故事。当然,水神水尼阿希制造的这场灾难,还使得人类几乎走向灭绝,广袤大地上,只幸存了一对兄妹。这次事件被天宫宣传部门的一些知情者背地里命名为“洪水朝天”;后来,这对兄妹在阿巴木比塔的帮助下,大地上的人才再次有了生机,有了繁衍生息……
天无绝人之路。
天,也不会绝人之路。
现在,被恶煞神践踏过的大地复苏了!奇迹般复苏了!
天无绝人之路。确实,天无绝人之路。目前看来,即便恶煞神霍都给羊部落制造的灾难远未结束,但至少有了缓冲余地。生活,又有了希望。希望是什么?有人说,希望就像盐巴一样,没有营养,但它给生活增加了味道。
阿勿巴吉和羊部落乡亲父老,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喜悦之中……
他们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一天,就在这大地重新走向生机勃勃走向草长莺飞的日子,尼啰甲格,从杜鹃树上缓缓探出胳膊、脑袋或者手脚的杜鹃树叶子,其实,不仅激活了羊部落乡亲父老对于美好幸福生活的希望与憧憬,也正默默地孕育着一枝更为神奇的花朵,情感上永不凋谢的花朵,花朵的名字叫做:姻缘。
杜鹃树为什么又被叫做羊角树?杜鹃花为什么又被称为羊角花?纯洁、甜蜜、美好、吉祥的羊角花,为什么历来被尔玛人视为美好爱情的象征?答案,眼下,也正在枝叶般伸展……
话说,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听信好事多嘴神的谗言,对凡人的聒噪,尤其是在男女之事的随便放纵倍感震惊,怒火攻心,于是下令恶煞神霍都惩罚凡人。时间眨眼过去数月,这几天,至尊的心头怒火终于渐渐熄灭,冷静下来,恢复理智,阿巴木比塔这才慢慢意识到,惩罚不是目的,也不是办法。惩罚,解决不了问题。好比,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连续几日,阿巴木比塔思来想去,思去想来,直到今天晨起,阿巴木比塔的脑海才闪过一道灵光,他终于想到一个或许能够解决问题的词汇:爱情。阿巴木比塔于是让传令官迅速传令召来爱情女神俄巴巴西,将自己的想法、看法和办法一字不漏地交代一番,说完,他还总结似地叮嘱俄巴巴西:“俄巴巴西,从今以后,你就认真负责人间婚配这件大事,制止凡人男女乱配行为,叫他们只能一夫一妻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像野兽一样生活。”俄巴巴西本是神族的爱情女神,今天,却被至尊任命下派凡间负责人间婚配一事,大材小用,心头难免有些委屈,有些不快,更多的,则是犯难,毕竟,这事,这事从哪里着手?上次,诸神到尼啰甲格游玩,俄巴巴西目睹凡人的聒噪与放纵,然而,然而,她觉得,此时此刻,就是把自己整个儿地倒过来,就像把房子那样整个儿地倒过来,脑袋也实在想不出至尊宣称的“爱情”对这些血肉之躯有何意义?!俄巴巴西心想:“爱情,是调味品,又不是调味品,究竟,对凡人有什么营养?”
俄巴巴西几乎是哭丧着脸与至尊告别,哭丧着脸走出木昵维谷天宫大门,也是哭丧着脸来到喀尔克别山上的,她想抱着自己的肩膀,抱着自己那爱情女神逝去的光环,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俄巴巴西自人神交界的喀尔克别山上,望着喀尔克别山以南的尼啰甲格,望着羊部落人们跋涉几个月对自己而言不过几里路远的尼啰甲格,望着冰天雪地、一片荒寂、毫无生机的尼啰甲格,不由得为眼前所见暗暗吃惊:“恶煞神霍都果然是心狠手辣,尼啰甲格变得如同人间地狱!”可怜又可恨的凡人啊!俄巴巴西想着凡人,想到自己,委屈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俄巴巴西哭着,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哥哥的手,是专司凡人投生大事的智比娃西的手。只有哥哥的手才会如此温暖,只有哥哥的手才不会感觉陌生。于是,已经被泪水清空不少的委屈,又在俄巴巴西的心头和眼睛里重新长出一茬。“受什么委屈啦?我亲爱的妹妹!”智比娃西心急如焚地关心道。听完妹妹俄巴巴西断断续续交代的苦衷,智比娃西却哈哈大笑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遇到什么天大的事,这,这完全就是小菜一碟嘛!”
“你有办法?”俄巴巴西大惑不解,毕竟,印象里,哥哥智比娃西不曾如此自信。
“那么多活蹦乱跳的凡人,你怎么管得过来?”哥哥智比娃西从从容容说道,“依我看,咱们不妨从初投生的人做起,给他们一个规定,比如,给初投生的男女分别一对信物,以后到凡间,长大成人,他们就配成一对夫妻。”
“真是个好主意!哥哥,真有你的!”俄巴巴西听了,脸上愁云顿消,有了喜色。就在这个时刻,俄巴巴西和智比娃西忽然望见尼啰甲格一群凡人从洞穴里欢天喜地地跑出来,一阵风似的跑向冰天雪地,不,是跑向那些正在缓缓探出胳膊、脑袋或者手脚的杜鹃树。瞬间,俄巴巴西心底有了主意,她跟哥哥智比娃西商量:“我先到杜鹃林里建一个住所,再回头把天宫宰杀食用的神羊的一双双犄角收集起来,把羊的左角堆在左边,右角堆在右边,并规定以后所有投生的人,男的从我右边走过,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然后才去投生;女的从我的左边走过,取一只羊角,采一束杜鹃花,然后再去投生。凡是拿了同一只神羊的双角的男女,到凡间就是一对夫妻,不管天南海北,羊角都必须对号,否则,就不能成为夫妻。凡人乱配的问题,不就彻底解决了吗?哥哥,妹妹的这个主意如何?”
“当然是个好主意!妹妹,真有你的!”
智比娃西模仿妹妹的语气肯定作答。
俄巴巴西还接着说:“这个主意,干脆,就叫‘羊角姻缘’吧!”
智比娃西则随口一说:“杜鹃花,以后,就叫‘羊角花’,听着也不错!”
被阿巴木比塔任命负责人间婚配的女神俄巴巴西,就这样制定出了意义重大、影响深远的“羊角姻缘”,为凡人乱配的问题踩死刹车,画上句号。
缘分天注定,为帮助有羊角姻缘的男女青年早日对号,俄巴巴西决定:在每年四月杜鹃花开的日子,就变成成年男子或者女子,到凡间,到尼啰甲格,躲在杜鹃林、杜鹃花丛中唱动听的情歌,用美妙动听的歌声,为那些情窦初开的男女青年牵线搭桥,让他们循着歌声进入林中,尽情地唱歌跳舞,尽情地欢乐,使得羊角婚姻对上号,完成人间正常的婚配。
羊角花,既代表“羊角姻缘”,也象征着美好的爱情。一个古老的习俗由此诞生:每年四月初一祈天节过后,羊角树进入开花时节,男女青年便要到山林间对唱情歌——苕西,随歌声进入丛林幽会,订下终身,这时,女方就要赠送男方一束羊角花,表示羊角姻缘对上了号,男方则要将羊角花捧回家中,并向万神至尊阿巴木比塔谢恩,向女神俄巴巴西致谢。之后,男方才能正式向女方家庭提出订婚。因此,民间又把订婚叫做“插花”。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