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中篇)
2024-12-31巫宏振
作家简介
巫宏振,生于1989年,鲁迅文学院第46届高研班学员,小说发表于《天涯》《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广州文艺》《山西文学》等期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风中羽毛》。现住广州。
我今年可能三十三岁,也可能不是。我有过很多姓,比如赵、钱、孙、李……我现在姓陈,这个姓我用了很多年,但“陈”也不是我真实的姓,那些都不是。我的老板黄强说,我真实的姓可能是唐,也可能是张。我问他从哪里知道的。他说网上有种软件,可以检测出我是哪里人,非常准,已经为很多失踪的人找到了家。他在电脑上用百度搜索,找到那个软件的官方网页,输入我口述的一些信息,点击查找,结果显示我是江西赣州人。
我不信,网上很多骗子,我不会再上当了。我肯定是广东人,而且是客家人,因为我会说客家话。黄强说我怎么这么死脑筋,我这种性格真不会开窍。他相信大数据错不了。他说服不了我,我坚持说我是广东人。我没有跟黄强姓,虽然他收留我,给我工作,给我饭吃,但他说不能跟他姓,这会乱了江湖规矩。他是老板,我是员工,我们不是平级。他比我大两三岁,也可能我比他大。我忘记自己是哪一年出来工作的了,可能十三岁,也可能十四岁。记得那一年,有一次我跟人打架,对方三个人,长得牛高马大,我有点怵,但没有临阵退缩,结果就是我的后背被砍出三四处伤,住进医院缝了几十针,昏迷之后醒来,我的记忆就出差错了。
有时候,记忆是不可靠的,它会干扰我的生活,干扰我的判断,让我对很多东西不确定,比如我不确定自己的姓名,不确定自己的年龄——三十三岁、三十五岁、三十七岁,甚至更大?不过有些东西我很确定,我记得家门口有一株大榕树,有一条河,有一个水电站,我经常在坝上玩水。
我有过很多小名,开始在花都区狮岭镇一家皮具厂工作时,有人叫我“小赵”。后来在黄埔区的一家超市做营业员时,他们叫我“大黄”。过了几年,换在珠江新城的火锅店上班,同事们就改叫我“老孙”……现在隔壁开花店的老郭、楼上开早餐店的王婶都叫我“小陈”。我不确定哪个才是我。
“小陈,听说你找到亲人了?”王婶问道。
我站在早餐店门口看着王婶,她在店里捞着面。
王婶住我楼上,我在一楼,她在二楼。新冠疫情的三年,她照顾过我,给我送过潮汕粿条,给我吃过牛肉丸汤面,帮我度过了封控最严的那段时期。为了回报她的恩情,我给她修过脚踏三轮车,修过落地电风扇,扛过面粉袋,打过老鼠,就是没在她店里上过班。我问过她是否招人,她一边揉面粉一边拒绝说不招了。她丈夫断了右手,手肘之下全截了,搬不了东西,就守着店铺,帮忙擦桌子。夫妻俩都是汕头人,独生女儿嫁到海南岛,一年都不回一次。王婶去过几次女儿家,觉得岛上太热了,住不习惯,还是喜欢广州。我在出租屋里就蹭她家的wifi上网,她不收我的网费。她家的三轮车占用我门口的空地,经常出门我都要侧着身出来,但我不去计较。我不能用微信支付,也用不了支付宝。我买早餐用现金结账,王婶也不会嫌麻烦,不过每次一毛两毛的零钱她是不会找给我的,她就说下次多给我一个肉包。我也不跟她计较。
黄强用钱试探过我。第一次见到黄强是我来他的百货商店求职那天。为了日后不产生误会,我便开门见山,坦白我的现况——虚构的现状——儿时被人拐卖到湖南,解救之后送到福利院,十多岁就开始出来混迹江湖,没有身份证,没有银行卡,没有固定的工作,不确定家在哪里,以前赚过钱,后面花光了,现在穷途末路,流浪多年,童年的记忆也忘记了……没等我说完,他扑哧一笑打断我的话,下一秒就变脸,叫我滚,别在他面前编故事。当天晚上,我还被一家饭店招工的老板拒绝,然后在街上游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我又返回来找黄强,我知道他急着招工,因为店里只有他一人,此时门口堆满货物。
这次黄强没有驱赶我,他从散乱的货物中爬出来,一边脱手套一边问我,是不是犯法了,在逃罪,所以一问三不知,装失忆?我说失忆确实有点失忆,主要是有点混乱,想不起来。他比我强壮许多,一米八的个头,高我半个脑袋,右手臂上文着一条巴掌大、龇牙咧嘴的蛟龙。他也混过社会,阅历不浅,年轻时打架斗殴,在牢里蹲过半年。蛟龙文身就是黄强的个人象征,象征着他的往事。他掸了掸手套上的灰尘说,可以招聘我,但是先要去派出所查一查我是不是在逃犯,如果是,那就当场为民除害,如果不是,他就聘用我,绝不食言。我说查就查,身正不怕影子斜。
去了两处派出所,系统里都没有我的犯罪记录。一片空白。我是清白之身。黄强挠着头走出派出所大门,大惑不解,嘴里嘀咕着:“这没道理啊。”他遵守诺言,回去就给我办了入职。刚开始那段时间,他对我心存疑心。第一天,他就故意在店里落下一百块钱,试探我是不是捡便宜的小人。我确实捡了,但把钱放进了收银台的柜子里。两天后,他试了第二次,我还是默默地把钱捡起来,又放回柜子里。如果我私吞,会被角落上的监控拍到,那肯定就上当了。
我之所以敢理直气壮答应黄强去派出所查询,是因为以前那些聘用过我的老板也拉我去查过,结果一样:查无此人。我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有一次,民警带我去医院抽了血,采集了我的DNA,录入全国数据库,就叫我回去等消息。我想想都觉得滑稽,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我的痕迹,我像个幽灵一样存在。黄强不信邪,有一次他去送货上门,跟客户发生口角,回到店里在气头上,就对我阴阳怪气地说:“陈游弋,我怎么看你都像个逃犯,躲在我这里隐姓埋名。”
我忽然来气了:“强哥,你不要给我乱扣帽子,冤枉人。我一直是清白之身。”
黄强说:“你别横,等着,不管你是人还是鬼,等老子查出你的底细,就揭发你,收拾你。”
他确实查我了,不过不是去派出所,而是在抖音直播上。他有十三万多抖音粉丝,这就是他自信满满的原因。他说他有十三万多的私人侦探来查我,定能将我的过去扒得精光。他问我,敢不敢在抖音直播上露脸。我说有什么不敢的,但是我的抖音玩不了,老是弹出一个框,提示我要身份证实名认证,我一气之下就卸载了。黄强说是进他的直播间,但是进去之后不许乱说话,不许骂人。他怕我乱来,惹事封号。走进他的直播间,就等于将我置于十三万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令我有些紧张。两年过去了,他没有查出什么来,当初说要揭发我、收拾我的那个想法,慢慢变成了要帮我寻亲。最近他好像有线索了。
“陈游弋,你的希望来了。”他说道。
“陈游弋”这个名字也是我偷来的,我一直都在偷别人的名字,过着我的生活。那年夏天,我在番禺广场一家酒店做服务员,遇见了一个名叫陈游弋的年轻人,看面相跟我年纪差不多,身高比我矮。我们之前互不相识,也没见过面。他拖着行李箱在前台登记入住酒店,上楼时却忘记拿回身份证了。一会儿之后,我把他的身份证送到客房,看到房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她见到我就躲开了我的视线。我觉得陈游弋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我喜欢“游弋”这个名字,像鱼在湖里游荡的样子。那是我在酒店上班的最后一天,按照惯例,每次离职,我都将改名换姓,重新开始。于是,我便偷了陈游弋的姓名,带进下一段生活。好多年过去了,换了几份工作,经历了世间的痛苦与快乐,我还是保留着“陈游弋”这个名字。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找回我们的爱情,我依然借着这个名字一直寻找我的亲人。
那个女人叫方珊珊。她有户口簿,有身份证,还有正常的工作,有家人陪伴,不是像我一样无根无源的可怜人。陈游弋出生于1990年2月,而我盗用此人姓名,自然也窃取了他的出生年月,照此计算,我比方珊珊大两岁。遇见她的时候,我已经有了新名字“陈游弋”。当时我们是同事,都在海珠区一家电子配件公司上班。我比她早入职一年。她是文员,坐办公室,我是仓库管理员,负责货物进出登记以及日常维护与管理。办公室与仓库都在二楼,我跟她每天都能见面,互相打招呼。
我说一句:“早啊珊珊。”
她回一句:“早啊游弋。”
她说话时面带微笑,两颊上有好看的小梨涡。那年她二十三岁。
我能在那家小公司任职仓管,全因现在房东的介绍,他可怜我,担心我没钱交房租,就通过熟人关系把我介绍进去。我还以为他真的可怜我,后来得知,房东每介绍一人成功入职,就有三百元佣金。我可能连小学都没毕业,没知识,没文凭,干不了办公室的工作,然而我正逢年富力强,身上有的是力气,干体力活不在话下。我经常替方珊珊跑腿,一会儿去一楼的保安室帮她签收快递,一会儿又去门口帮她拿外卖,拿这拿那,跑得不亦乐乎。在这个地方上班,我是否有户口簿,是否有身份证,是否有银行卡,是什么样的人,家在哪里,以前做过什么工作等都很少人关心。把本职工作做好就不会有麻烦。
方珊珊主动关心我,她在员工资料夹上看过我的简历,几乎空白,名字也写得歪歪扭扭,那些资料全是编造的。我比谁都清楚,我的经历绝对不止那几个字,可能一张纸都写不完,但我的记忆出错了,很多都写不出来。有一天下班,我跟方珊珊一起走回家,边走边聊,她就问起了我的简历。
“为什么你的简历除了名字与现在住的地址,其他都是空白的?”
面对她的突然追问,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跟她坦白呢?以前有人告诫我,不要随便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缺点,但我面对的是方珊珊,而不是外人,她在我心里不是外人,我不想欺骗她,于是我说了,除了偷名盗姓没有说,其余的我都坦诚相告。她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现得很诧异,也没有立刻发表看法,而是若有所思。她说,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叫作黑户。我问她,会不会怕我?她扭过头看着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你又不是黑社会,我为什么怕你?”我说不怕就好,我也不知道造成现在这种身份是谁的错,是我、是家人还是其他人?接着她又说。像我这样的人,全国有很多,大概有一千三百万。听到这个数字我立马睁大眼睛看着她,有点不敢置信,因为我对数字比较敏感,知道这个数目有多庞大,在2015年,广州的常住人口也就约一千三百五十万。
她对自己的回答很肯定:“对啊,官方统计就是这么说的。”
我问她:“他们都跟我一样没有家,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吗?”
她说:“看情况而论,不是所有人都一样。”
“所以我还是个特殊情况吗?”
“原因有很多种,像你这样,记不起来的应该是特殊情况。”
我们走到中大地铁站就各自分开。她要去姐姐家,她姐姐跟姐夫在南沙区经营着一间家具店,她说最近店里生意比较好,周末去帮一下忙。
“但是你并不孤独。”进地铁之前她安慰我说。
“我不孤独吗?”我心里想道,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我办不了羊城通,乘公交坐地铁都用现金。我回出租屋不用乘车,就在新港西路附近的城中村,下班后就走路回去。路过学而优书店时,我偶尔会进去看看,翻翻书。我觉得我以前可能认真读过书,不然为什么想要进书店呢?事实上,我只是翻书,看封面,看五花八门的插画,是那些画吸引了我,而不是文字与故事。有一次,我跟着三五个大学生走上三楼的会客厅,听一位中大的教授与一位男作家谈新出版的小说。台下听众大都是中大的学生,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专注台上两人的对谈。坐前排的几个是年纪比较大的,应该是教授与作家的好友。我毫无感觉,油盐不进,静静地站在门口左侧的茶桌旁。我倒了一杯免费的咖啡,吃了两块免费的芝士蛋糕,味道很好,离开前还拿了两根香蕉。
之后一段日子,我又去了几次书店,凡是遇到听讲座这种好事,我就不想错过,默默地上去吃点免费的饮料与食物就下楼离开。在场没人知道我是谁,也没人找我说话。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知识分子,渴望精神的满足,我是无名之人,没有那个需求与爱好,无“精神”可言,有食物果腹便知足了。
我把“免费吃”这种好事告诉方珊珊。她就笑了,说我就是嘴馋了。
“听听讲座也挺好,我都好久没有学习了。”她这样说道。
“下次有讲座我告诉你,你负责听,我负责吃。”
我许下承诺之后,就特别留意书店门口告示牌上面的信息,但凡有变动我都一清二楚。终于等到一天下午,我看到告示牌上换上了新的海报,贴上一张外国女人的照片,她的名字很长,念着拗口:S.A.阿列克谢耶维奇。照片左边是一本书的封面,那本书名叫《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我把那个消息告诉方珊珊,并且约她下班之后一起去书店听讲座,我的目的只想去吃免费的咖啡与蛋糕。已经是12月下旬,讲座的那天刚好发工资。我每个月领工资都是领现金。我下班前去办公室找了方珊珊,从她手里领了一个装着工资的信封袋,上面用签字笔写着“陈游弋”三个字。我打开信封数了数。
“对数吗?”她问。
“对数。”我说。满意地合上信封口。
“每个月领现金也不方便,要想办法办一张身份证,办一张银行卡。”她说。
提到这个事,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何尝不想?但是该如何办我毫无办法。过去几年我有过寻亲,有几个热心的朋友帮助过,他们在网上帮我发过寻亲启事,也找过民警帮忙,可是几年过去了,一点结果都没有。一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离开了那些朋友,那么寻亲之事就此中断。
后来,我遇到现在的老板黄强,他了解我的经历之后,可怜我、同情我,慢慢对我放下偏见,信任我,帮我寻亲。就在前几天,他告诉我,民警找到了线索,疑似找到了我的亲人。认亲的人联系民警,民警再找到黄强,让他转告给我,叫我抽个时间去派出所一趟,跟认亲的人视频通话。说是疑似,因为见面前民警还没有确认我跟对方有没有亲属关系。我谨慎,犹豫,半信半疑。黄强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民警帮我找到家之后,苦日子就算熬到头了。
1986年4月26日。乌克兰。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故。灾难开始了。
方珊珊说她没有看过《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但她知道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漏的灾难。
我问她:“你从哪里知道的?”
她说:“历史书上。”
我对历史颇感兴趣,但不是从历史书上去了解,而是从抖音视频里了解。我晚上经常在电脑上刷抖音。那台台式电脑还是我以前在二手市场上班时买回来的组装货。虽说我也逛过不少次书店,跑了不少次三楼,蹭吃了不少咖啡、蛋糕与香蕉,但我一本书都没有看完,也一本都没有买过,就更加不会看到那段历史的记载。不过冥冥之中似乎有注定,后来我跟那段历史有过一次短暂的关联。
那天我跟方珊珊都没有去书店听讲座。我们下班后坐地铁去了珠江新城花城汇,吃了一顿羊肉火锅。她喜欢辣味,尤其是藤椒味。我辣到流眼泪。吃完火锅,我们在附近的电影院看了《老炮儿》的首映。方珊珊说,她主要想看李易峰与吴亦凡。电影放到一半我就打起瞌睡,方珊珊看得津津有味。那晚,我们第一次牵手了。那时候,她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那两个男明星的遭遇何其相似,一个退网,一个落网。而昔日陪我度过平安夜,看了一场电影的她,也离我而去。
元旦放假,我跟方珊珊去爬了白云山,我们在半山腰的一个小亭子里正式确定情侣关系。没有鲜花,没有烟花,也没有定情礼物。我郑重其事地问她,为什么不介意我的现状?我没有身份证,没有银行卡,没有车,没有房,没有存款,就连家都没有,一无所有。我越说越沮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拉着我的手,摇了两下头,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孩,用她那青涩的目光看着我说道:“现在一无所有,不代表未来一无所有。”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完那句话我就把她搂入怀里。她的天真令我动容。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就像都市海洋里的无帆之舟,随波逐流的浮萍,飘荡在街头巷尾的幽灵,无名无姓,不知根源,谈何未来?
方珊珊是福建的客家人,她出生在海边,从小看着大海长大。我说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亲眼见过大海,她说我应该出去见见世界,不然真的错过太多美好的事物了。她说得没错,我的眼界太狭窄,可是我在广州生活都受到了诸多限制,又怎能顺利去见世界呢?想到这些,我的内心不禁涌起一阵酸楚。2016年后,我玩手机游戏都要身份证实名认证了,登录QQ号码也都要身份信息,这些我都没办法办到,一气之下都把软件卸载了。何况买票坐车出行呢?那样更不可能。
我说,我可能一辈子都会困在广州,哪里都不方便去。
她好奇地问,有这么不方便吗?
她不知道聊这些话题时,我的心思有多么敏感。我的心头拷着一把沉重的枷锁,不仅锁住了我的双脚,锁住了我的视野,还锁住了我的心灵。这么多年来,错过美好的事物已经成了我人生既定的命运,因为这个命运,我习惯了这把枷锁压在身上的重量,踽踽独行。
我说:“如果世界接受我,我就去拥抱世界,追寻美好的事物。”
她笑着纠正道:“是你要去接受这个世界。”
我想了想说道:“那你接受过这个世界吗?”
她右手托着下颌儿说道:“接受过啊。我的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小时候,她对世界的认识是从大海开始的。她经常跟着同伴们去海边玩沙堆、捡海螺,有时候她还瞒着父母,跟着姐姐上了同学家的渔船出海。她姐姐大她三岁,叫方晓晓。方晓晓嫁到广州,先后在番禺、南沙做生意,现在定居南沙。她给我看过姐姐的照片,姐姐与妹妹差不多高,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双胞胎。说到爸妈,她的话里尽是钦佩与骄傲的语气。她爸妈现在老家经营着一家餐馆,生意稳当,日子平淡,足以安享晚年。
她爸爸年轻时漂洋过海下过南洋。那是1985年初,他随了社会大潮,投奔在马来西亚乌鲁冷岳县做橡胶生意的叔叔,说是跟着下海经商干一番事业再回国。1988年,他带着赚到的钱返回中国,结婚成家,跟妻子在老家开了一家水果店。方珊珊说,她姐姐出生那会儿,爸妈还是开水果店,到她出生的第二年,爸妈才开始转为做餐饮。之后她爸妈再也没有做其他行业,就生活在海边,守着那家餐馆,很少离开那个地方,除非有离开的理由,比如她或者她姐姐。
我跟方珊珊相恋了三个月就开始同居。房子是她租的,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搬家的时候,我在老郭的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那是我第一次买花送给她。老郭坐在门口的躺椅上,问我是不是送给女朋友的。我说是。老郭从椅子上起身,叫我等他一会儿。他匆匆走进里屋,像在翻找什么,出来时端了一盆百合花,说要送给我,祝我和珊珊百年好合。老郭有一儿子一女儿,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我见过一面,在深圳工作,平日里帮不到他的忙。女儿嫁到广西,几年才回来一次。以前,我常常帮老郭搬花盆,清理垃圾,他生病在家时,我还给他看过店铺,他老婆另有工作,在做保洁。给老郭帮忙,我从未拿过他的一花一草,就像我给王婶搬东西也没有要过她的一分钱。我还经常替房东扫楼梯、搞卫生。给清洁工搬垃圾桶,倒上垃圾车。我跟周围的人更像是依附关系。疫情期间,我没有健康码,但他们帮我熬过了那三年。
同居后,我发现方珊珊很喜欢下厨,除此之外,她喜欢跟我讲她家里的故事,讲过的也重复讲,讲她的童年往事,讲她的大学时光,还继续讲她爸爸去马来西亚创业的经历,讲她姐姐与姐夫的十年爱情马拉松,等等。我跟方晓晓在微信视频中见过几面,每次聊的话都不会很多,就是替方珊珊回答我的近况问题,点到为止。方珊珊似乎没有完全把我的真实情况告知姐姐,比如我没有家、没有身份证这几件事就被隐瞒了。那时候,方晓晓生完孩子不到百日,还在家里坐月子。从视频中看,方晓晓气色红润,说话声音很清脆。方珊珊说,她姐夫虽然话不多,但是很会照顾人,等哪天放假就拉上我一块儿去看望姐姐与姐夫。她在视频里噘着嘴逗着小外甥,说上几句就喊着要去抱抱小外甥。她对新生儿或者小猫小狗之类的幼崽毫无抵抗力,看到了就想去抱抱,想去摸摸。
我没有跟她爸妈通过视频。她也没有问我要不要见她爸妈,也许她还在犹豫,或许认为时机还不成熟。我在她的家庭微信群里看过她爸妈的照片,还偷偷看了她与家人聊天的记录。她没跟爸妈说我们已经同居的事,她提到我,提的都是我们目前的交往日常,当她爸妈问到过我的家庭时,她就会跳过话题。她分享过我们出去玩的合照。从聊天的氛围看,她爸妈很高兴,发了很多“爱心”表情包,最后提到想要见我。她家人催她定下心来,该结婚成家了,但是她没跟我提起过爸妈催婚的事。我也就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我对家庭的记忆几乎是零,无论如何回想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我告诉方珊珊,我的失忆一定跟我被人砍伤有关。每次我提到被人打那些事,她就会转移话题,觉得太暴力,不是她想象的事。但那些都是我记得比较清楚的事。她最想要听我讲家里的事,但是我办不到。我其实讲过,都是些模糊的、不确定的记忆,而且无关痛痒,甚至是瞎编乱造的。有时候,在我们分享家庭故事这个事情上,她老是催我努力去想,或许就能想起来,但她逼得有点过,会让我心慌。我就不得不编造一些假的回忆来敷衍她。但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我:我编造出来的其实是陈游弋的家庭,而不是我的。我慢慢地对这个名字感到有些敏感了,它好像成了我的一个压力,或者是一个威胁,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唐僧念一下咒语就很头疼,所以有时候听到方珊珊叫我一声“游弋”,我就会恍一下神,恍过来之后才代入自己。这时候,我心里就会告诉自己:我就是陈游弋。我不知道这种矛盾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从看到她爸妈的聊天记录那天开始。
有时候,工作的意义就是能让我转移注意力,暂时抛开烦恼,抛开我的非法身份陈游弋,脑袋空空的,沉浸在来回搬运货物、打包装等琐事里,让那些烦恼被消解掉。恋爱一周年那天晚上,方珊珊第一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她的爸妈,她没提结婚的事情,只是轻描淡写地问我,有没有时间见她爸妈。她大概看我那段时间闷闷不乐,就有点担忧,所以想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这也是我比较矛盾的一面,关系。每进一步我心里就感到有些彷徨与不安。我不是陈游弋,我骗了她,这个名字是我偷来的,我想要一个户口,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如何结婚成家呢?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就有了个底,更加努力寻亲,不为其他,就为了方珊珊。
以前王婶就说过我,她说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一个没有根的人成不了家,找不到老婆,除非入赘。王婶开玩笑地说,如果她有第二个女儿就会考虑把女儿嫁给我,招我入赘做儿子。她那个女儿都四十几岁了。下了班,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还会经常想起跟方珊珊的爸爸在她姐姐家交谈的那个晚上……
我敷衍过方珊珊一次,之后她就没有提见爸妈的事情了。那段时间,我们确实很忙,节假日都被工作填满,加班加点干活。她有很多订单要跟进,要处理。我从早到晚忙,忙着拣货,配货,打包装,然后搬到楼下仓库,等待装上车运走。有好几笔来自英国的大订单急需出货,全公司的人都忙碌起来。通常公司的货物远销东南亚与北美比较多,最多的是运到加拿大。欧洲的单子比较少,如果有,那就是上百万的大单子,订的全是LED灯条与电源板,可以塞满好几个集装箱。大货车停在楼下,占用了左边的马路。我记得有个集装箱是蓝色的,天空一样的蓝色,箱门上刷着很大的白色数字25——跟方珊珊的岁数一样。
我在广州港待过一个星期,看过那里的集装箱,不仅有蓝色的,还有红色的、白色的、绿色的,等等。那时候,我刚离开酒店,还没有找到其他工作,也没有找到住处,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我就在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里住了下来。那是一个天蓝色的集装箱,颜色亮丽,看着舒服。我想,它完全可以改装成一个集装箱房子。摊开竹席,架起蚊帐,用叠起来的衣服做枕头,床就有了。要是有电,拉条电线,装上电灯,去垃圾堆里捡几张桌椅板凳,靠近箱口处装个灶台,装个水龙头,再弄些厨具,用木板隔一个小空间用作冲凉房与厕所,这样一顿改装之后,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家了。想象是美好的,想着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就更美好。但是每当想到美好的日子,我都会不禁感到悲伤。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怎么建立一个家呢?这么一想,我就又有了寻亲的理由,建立一个家之前,必须要有户口。那时正值8月底,白天太阳在喷火,根本没法待在箱子里,只有到深夜降温了我才敢进去躺一躺。炙烤之后的箱子有一股甲醛味,加上空气不能流通,异味很难散出去,闻着就很难受。躺下去也只是浅睡,很难有个舒服的深度睡眠,眯着眼,就靠着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
我不是乞丐,不想住在桥底下、公园里,不想被城管驱逐,也不想被人查身份证。住在集装箱里,我随时可以卷铺盖离开,不用交房租,不用打扫垃圾。我随时随地改名换姓,今天我偷陈游弋之名,明天我偷张三、李四之名,而且偷了就偷了,不用付钱,不会被抓,不会背负罪名。但是,无论怎么变,偷了多少人的姓名,睡在哪个地方,都不会改变一个事实: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社会的局外人,一个生活在智能系统之外的局外人。
躺在集装箱里的那些夜晚,我会产生这样的假想:如果我被锁在集装箱,搬上货船,运往英国,会被视为偷渡者,视为非法移民吗?那些被迫离开自己的国家,漂洋过海远赴欧美的偷渡者有很多都是黑户,他们秘密计划一段别样的旅程的时候,难道不就是从走进集装箱开始的吗?一个拥有合法身份的公民,是不太可能选择走进集装箱这种愚蠢又冒险的方式,像一件廉价的物品,远赴重洋,背井离乡。我记得之前在网上看过一则国际新闻,说的是奥地利高速公路上的一辆遗弃的卡车上,运载的集装箱里惊现七十多具非法移民的尸体……每每想起这个惊悚的新闻,我便不寒而栗,那太残酷了。我生活受限,不过还没有走到这种绝境,我也不用被锁在集装箱,漂洋过海,逃到异国他乡谋生存。但我看到那些人——偷渡者、非法移民——因为身份不同而遭到拒绝、遣返,最后身陷绝境,心里就会不好受。
于我而言,有些事情经历一次就已足够,再多便索然无味了。离开集装箱的生活之后,我就很讨厌它了,不想再回忆起来,甚至靠近它就感觉有些厌恶,有些恐惧。我把打包好的货物拉到集装箱的箱口下,让其他同事搬到箱子里面,然后我转身返回仓库。我不想再进集装箱了,一步都不想进,也不想直视箱子的底部,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不想记住。
事实上,我是被广州港上的工作人员赶走的。有一个穿着制服、五十几岁的保安,看到我在集装箱里生火,以为我要干什么坏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指着我说道:“你系边个?搞乜嘢?”他说着一口粤语,看我愣住的样子,以为我听不懂。接着,他用蹩脚的普通话重复问了一遍:“你是谁?在这里干吗?”我心里有点虚,随口撒了个谎,就说只是路过,就住一晚而已。他不相信,指着我的行李箱、竹席、蚊帐还有晾在箱口的衣服,继续说着难听的普通话:“一晚?你这像是住一晚吗?”他粗鲁地拽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见负责人,给个解释。我不想见什么负责人,于是一下子紧张起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他气势汹汹,朝我扑过来,想要把我顶翻,但是我的力气比他大,一使劲就把他掀翻在地。他坐在了地上,一边怒骂着我,一边掏出手机说要报警。最后我们又打架了。我不怕打架,我就是因为打架才落个今天的结局。我忘记打过几次架了,每打完一次就进一次派出所,拘留十天八天。民警又一次给我开了一张行政处罚决定书。
违法行为人:陈游弋(自报)
出生日期:1990年(自报)
居民身份证号:无
户籍所在地:无
现住地址:无
我在派出所吃过很多免费的盒饭。到了拘留所,他们也没有让我饿着,所里的伙食比外面的好吃。民警对我很友好,给我充过几次电话费,他们可怜我,想要帮助我。我跟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仅有的那点记忆中的家,以及我是客家人这样一个身份。“你怎么确定你是客家人?”一个年轻的民警问我。我当场跟他说了一句“我想回家”的客家话:“捱想转屋夸。”另一个民警听懂了,他一拍大腿,很肯定地说我一定是被人拐卖的,后面因为受伤才导致了失忆。我同意这位民警的说法。拘留到期他们就把我放出来了。有一两次我还恋恋不舍,不想离开,至少在所里有吃有喝有住,还不用花钱,出去之后又经常饿肚子了。
然而现在,当黄强告诉我,叫我去派出所跟认亲的人视频通话时,我却犹豫不决。我不是怕进派出所,而是担心那又是一场对方设下的骗局。我之前就被人骗过好几次。有一个网友说帮我找到亲人了,要去梅州见面,然后要了我一千八百八十八块的寻亲费。我坐了顺风车去到梅州,见到了那家人,结果不是。他们一家都是湖南人,而我确定自己是广东人,他们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湖南话。然后,那个网友就把我的电话拉黑了,联系不上了。后来又有一次,有个人说可以帮我办理身份证,也要了我三千块钱的手续费,说是买酒送红包,疏通关系才好办事。结果什么都没有办成,礼物要不回来了,钱又打水漂了。吃一堑长一智。后来那些找我说帮我寻亲,但是先交钱后办事的人,我都认为是骗子。
有一次,我就是老被寻亲的事烦扰着,工作都没心思,一不留神没站稳,从两米多高的货架上跌下来,摔在了木托盘上。我的左脚膝盖砸到水泥地面上,发出“嘭”的一声。同事们吓呆了,跑过来,把我扶起来,抬到椅子上坐下。方珊珊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看到我痛苦的表情,一下子就慌张起来,急忙说送我去医院。
“没事,不用去,回屋休息一下,涂些跌打酒就好了。”我说道。
然而当时,我都站不稳了,膝盖又麻又疼,一碰伤处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忍不住叫出声来。我已经意识到伤势比想象中的严重。方珊珊生气了,她说我都伤成这样还嘴硬不肯去医院。我印象中此前没有去过医院看病,感冒发烧就在药店买药,打针就去小诊所。去医院看病要挂号,登记身份证,我没有。那一次,我是被两个同事抬着进医院的。方珊珊在前面引路,时不时回头看我,叮嘱我不要再啰唆了,不然她就要生气骂人了。我不敢惹她生气,她生气的样子很凶。拍完X光片,确认骨折,膝盖骨有错位,医生就建议我住院观察。我拒绝了。
包扎完,那两个同事先回去了,我跟方珊珊坐在过道的靠椅上。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很失望,她说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固执的人。以前她就说过我的性格不仅自卑,还多愁善感,患得患失。我问她:“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她撇了一下嘴说,这是女人的直觉,她相信她的第一直觉。她说,我的眼神、表情、言谈、举止都在她的目光注视之下,向她透露着我的真实内心——脆弱、敏感、封闭。说完,她就得出一个结论:我的童年肯定很缺爱、很灰暗、很孤独。她就像一名法医,详细地解剖着我的身体。我也学着她,撇了一下嘴,没坦白,没承认,而我都忘记童年是什么样的了。
我问她:“这个结论也来自你的直觉吗?”
她摇了摇头说:“这个不是凭直觉,而是在过去两年多我们相处过程中看到和体会到的。”
“那么,她怀疑过我不是陈游弋了吗?她能凭直觉判断出我是个冒牌货吗?”我心里这样想道。
我不是陈游弋——这句话我说出来比她揭穿我还要难受。别人戳穿你的谎言,会让你有如释重负之感,而自我揭穿,会让人感觉你更加虚假、伪善、居心叵测,一股脑儿地谴责你、批判你,因为你把世人都欺骗了,把世人都当作傻子,以你的假面具隐瞒世人,这对别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很打击别人的智商。
她用不理解的目光看着我。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其实,我不是陈游弋。”我说道。我的声音尽量压低,低到让人感觉这是一句嘀咕,而不是坦白。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那谁是?”方珊珊说道。她完全接收到了我这句话里传达出来的信息。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我偷了别人的姓名。”
我欺骗了方珊珊,我厌恶欺骗,但还是欺骗了。我跟她什么都坦白过,唯独没有告诉她我的姓名是偷来的。跟她坦白的时候,我想象着不是自己在认错,而是那个真实的陈游弋,是他感觉愧疚,是他伤害了自己的爱人。我本能地想为自己辩护,想说这只是一个名字,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她的眼泪打断。她劈头盖脸地指责了我一顿,令我无比羞愧,无言以对。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陈游弋,陈游弋就是我,她骂的人就是我。但无论是我,还是陈游弋,我们都来不及挽回了。
2018年国庆假期第一天下午,方珊珊带我去了她姐姐的家里。谈恋爱两年多,我第一次去拜访她的家人。方晓晓大学毕业之后在卫生院工作过一年,之后夫妻俩一起离职出来做了家具生意。她姐夫的父母就是做家具生意的,二老资助儿子在广州创业。弃医从商后,姐夫与姐姐在番禺区大石镇家私城开了第一个店,生意不旺也不淡,后来换了供货商,加上店铺租期已到,他们就离开番禺搬到了南沙。来之前,我已经听方珊珊说过很多姐姐与姐夫的爱情故事了,他们是怎么力排众议、决定创业的,又是怎么跌跌撞撞、始终不渝地坚守彼此,最后携手走进婚姻殿堂的,等等。有一次在微信视频时,方晓晓忽然问我,跟珊珊在一起,对未来有没有周详的规划?听到这个问题我就愣住了,我被“未来”两个字吓到了。过去那么多年,没人问我未来的规划是什么,过去了无痕迹,现在寻根无踪,又怎么敢保证未来呢?未来是缥缈的,是无法规划的,我这样想道,只是不敢回答方晓晓。
“姐,哪有一上来就问未来的?过好当下不就行了嘛。”这时候方珊珊站出来帮我解围。
“你们还是太天真了。”方晓晓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感觉方晓晓是在试探我,她对我的表现其实不太满意,跟珊珊交往了两年多都没有去拜访她,虽然她没有直说,但她的眼神与语气已经传达出了那个意思:我不懂人情世故。
见面那天,我没有带礼物,我拎着的礼物是珊珊买的。本来我说我来买的,珊珊说她来,她知道买什么东西给姐姐,她说她买了就等于我买了。她叫我拎着,到家了就叫我亲手交给姐姐。方珊珊可能跟方晓晓诉过苦了,她应该在姐姐那里控诉了我很多罪行——欺骗、隐瞒、偷盗、弄虚作假。后来我才知道,陪她去探望姐姐,是姐姐的意思。方晓晓要当面质问我,训斥我。
“我妹妹说的都是真的吗?”方晓晓说道,有点明知故问。
她抱着儿子,右手有节奏地为儿子拍睡。方珊珊跟姐夫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她姐夫也喜欢下厨,他俩在准备晚饭。
“是。”我说道,“很抱歉。”
“我爸妈晚上就到,他们想见你,可是你这种事,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呢?”
“实话实说吧。”我说道。
我又说了一句:“抱歉。”除了道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聊了一会儿,方晓晓就对我失去了耐心,不再像微信视频中那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而是变得冷漠与疏离。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说话,把话题放在方珊珊身上,聊起了珊珊小时候打架的事情。我早已心不在焉,任她自言自语。在此之前,方晓晓提过日后让我来家具店帮忙的事也没有下文了,她没有提起了。
下午五点半,她姐夫出门去了,开车去广州南站接她爸妈。她爸妈打算在广州度过国庆假期,也说了顺便见见我。来姐姐家的时候,方珊珊没有事先告诉我要见她爸妈。所以,我什么准备都没有。等待她爸妈的那一个小时里,我诚惶诚恐,因为紧张与不安,悄悄地上了几次卫生间。听到方晓晓说她爸妈已经到了楼下,我又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好让自己平静下来,保持清醒状态。
我有些多虑了。她爸妈都很随和,说话聊天面带微笑。聊了一会儿,晚餐时间就到了。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她爸妈跟方珊珊、方晓晓有说有笑,满足了我对幸福家庭的幻想。她姐夫忙着应付不吃饭的儿子。我则沉默不语,听着他们闲聊。然后,她爸妈问到了我跟珊珊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等问题。方珊珊抢答说,她以前已经说过了,不用再说了。她爸爸看着我,他说想听听我说的,他叫珊珊不要打断他的话。我的沉默被打破了,于是随了他的意思,把我跟珊珊之间的恋爱过程讲了一遍。我耍了点心思,避重就轻,完全不提我过去偷别人姓名生活、住集装箱等那些难以启齿的丑事。但是我看得出来,她爸爸对我说的话有所怀疑,好像看穿了我的那点伎俩。不过,他没有立马揭穿我,没让我丢面子,而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耐心地听我说完。我以为他会接着我的话继续下去,但是没有。方珊珊转移了话题,聊起了爸妈的近况。她爸爸的皮肤是铜黄色的,她妈妈的皮肤比较白,是那种健康白,二老坐在一起,看起来年纪完全不搭。方珊珊悄悄地告诉我,她爸爸是因为当年去马来西亚才晒成这样的,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白过,而她妈妈年轻时皮肤好,后来学着保养,上了年纪也还会显得白些。
晚饭过后,我们坐在沙发上,围着茶几,一边吃水果,一边聊着方晓晓家的家具生意。那两年,家具行情不太好,他们有转行的念头,考虑做服装出口贸易,因为他们在泰国、越南、马来西亚等国都有朋友,认为东南亚有市场,赚钱的概率很大。不过,他们还讨论了另一个方向,近年来,电子产品以及零件的市场越来越好做,远销海外,利润也大。所以,夫妻俩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听着他们在聊生意,我也搭不上话,保持沉默。聊过一会儿,方晓晓就说带妈妈出去逛街,她姐夫抱着孩子跟着下楼去了。我也想跟着去逛街,离开屋子,但是她爸爸叫我留下来聊聊天。他说见我就是他来广州的目的之一。方珊珊留下来陪我,坐在我的左边,她爸爸坐在我的右边。两张沙发成直角。我们简单地说了几句近况,当作进入主题之前的闲聊。
接着,他就进入主题:“这么多年你都没有身份证,日子肯定不好过,那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猜到了他会从我的身份证问题开始聊起,这是我最大的困境之一,也是急需解决却一直解决不了的难题。我沉思了几秒,看了一眼方珊珊,本想让她主动替我回答,因为她知道我的过去,知道如何应付爸爸,但是她很安静,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难熬……”我在说出“熬”字时忽然停顿了一会儿,“刚开始并没有那么困难。那几年没有身份证也是可以买到车票的,电话卡不用实名登记也是可以用的……总之没有现在这么多限制。”我说得言简意赅,点到为止,因为他一直在看着我,像在审视我,让我有些紧张。我的目光就盯着桌上的茶杯。杯中的茶叶在水里起起落落。
大概2006年,我在广州服装市场做过搬运工,薪资日结,做了一年有余。那几年,这行情也不那么好做了。后来我去了二手市场卖电脑、手机以及内存卡,从东莞进货,卖到湖南、江西等地。为了避开城管检查,我经常换地方住,到处跑。2008年以后,身份证查得很严格了,买票坐车要证件,住酒店也要证件。从那时起,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广州,除了此地,我很难在其他地方生活。
“听珊珊说,你还在寻亲?”他问道。
我说是的,找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找到,不知何时找到。
“你也是客家人?”他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
我说是的,虽然不知道家在哪里,但我确定自己是客家人。不过,我没有跟他说客家话。我们见面至今都没有说过一句客家话,好像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想尽快找到家人,然后上户口,这样就可以解决身份证的问题了。”我补充道。这像是一句承诺,表明我在努力改变现状,而且是为了珊珊的幸福而改变。他听到我这句话就往后靠着沙发,若有所思。
当年他去到马来西亚才一个星期就不见了护照,他以为搬家的时候遗失了,但后来才知道是被叔叔的员工偷去了。偷走他护照的人也是客家人,来自梅州大埔县。在他叔叔的橡胶园里,大部分工人都是客家人,他们的祖籍大多在广东的梅州、东莞、清远以及惠州,其中惠州客家人最多,有少部分来自福建永定。20世纪60年代,他叔叔在锡矿行业干了两年便离开,然后在印度人经营的橡胶园里找到一份工作。三年之后,他叔叔利用与马来人的利益关系,赶走了那个印度人,正式接手橡胶园的生意。那一年,他叔叔才三十六岁。当时在马来西亚,橡胶业还很兴旺,有市场需求,他叔叔很快赚到了钱,这个好消息传回到了老家。当时他还小,他爸爸虽然有心想要投奔弟弟,但国内正处于“文革”时期,他爸爸没有答应他叔叔的邀请,不想惹祸上身,连累家人,最后打消了那个念头。
到了20世纪80年代初,人造橡胶已占据国际市场,天然橡胶逐年走向没落,他叔叔的橡胶园也开始衰败,这个不幸的消息却没有传回老家。叔叔的神话还在老家流传。在橡胶园里,最大的决定权不在他叔叔那里,也不在其他客家人那里,而是掌握在马来人的手里。为了避免惹事,为了维系橡胶园的一切,他叔叔聘请了两个马来人,授予他俩掌管事务的权力,给当地人留下了亲和的印象,由此也给橡胶园带来了长达十几年的和平稳定。到了马来西亚政府实施原住民优先政策的末期,也就是他投奔叔叔的前后那几年,橡胶园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了,那两个管事的马来人眼见捞不到好处也走了,大部分员工都离开了。
护照被盗,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他没敢出去找工作,怕遇见警察突然检查。他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他跟着新村的同乡做了几个月的香骨,在叔叔的介绍下,转行走进榴梿园。在老家,他姑姑有个水果摊,小时候他吃过不少姑姑家的水果。不过,他第一次吃榴莲还是在马来西亚。在榴梿园工作了一年后,他向叔叔借了一些钱,在乌鲁冷岳县呀吃大街找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商铺,干起了水果生意。没料到生意火了。有一天,叔叔上门来找他,建议他找个马来人来携手管理店铺,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是非。但他不懂叔叔的善意,婉拒了叔叔的建议。他雇了一个清远籍的客家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后来成了他的初恋。没过多久,两个马来人找上门来,指责他抢了他们的生意。双方发生了矛盾。当地警察查到他的店里来,他没法出示护照,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以前他就想要办一张当地人的身份证或者买一张出生证明,关键时刻可以保身。他找叔叔帮忙,再找客家人的会馆做担保,给当地的警察送礼物又给红包,花了不少钱,但还是没办成。最后,他的水果店就被
关了。
几天后,他在呀吃大街突然被三个警察带走,理由是非法入境。他女朋友毫不知情,警方并不相信他的护照被偷一事。他被关了三天他叔叔才得知此事。自从橡胶园没落之后,他叔叔就失去了马来人这个靠山,遇到困难还得求助于会馆。他被保释了出来,同样花了不少钱。他开水果店赚到的钱都藏在隐秘的地方,没有被搜到,也没让别人知道,就连女朋友与叔叔他都没说。回到新村,他向会馆提出了最后一次求助。一个星期后,他得到了一张机票飞回了中国。
他说完早年的经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我们都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他才说道:“我没有跟那个女孩告别就离开了马来西亚,是此生一大遗憾。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不是因为身份护照的事,我今天过的应该是另一种生活,陪在我身边的会是其他人。”我赞同他说的这一点。我握着方珊珊的手,看着她爸爸,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不过,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令我感到不安。
“你现在的处境跟我在马来西亚的时候有点像。那段日子很难熬,很迷茫。”他说道,“从一个父亲的角度考虑,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女儿日后跟着你吃苦,她没有义务去承担因为你的原因而带来的苦。”
我们最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方珊珊没有为我辩护,她跟我一样赞成她爸爸说的话。她默默地坐在我身边,目光在茶桌上游离,听着她爸爸婉拒了我们的未来。
那天晚上,她爸爸还跟我们说了很多话,说完自己的经历,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放松了许多。他说,如果从他叔叔那一辈人下南洋谋生的时间开始算起,那么如今在马来西亚生活的客家人已经延续到了“客三代”“客四代”,早年那些为了逃避战争,漂洋过海去马来西亚挖锡矿、割橡胶的客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而他们的子子孙孙,那些“客裔”们,依然认同自己是客家人的身份,依然人在哪里哪里就有宗祠,依然有着讲客家话的习惯,依然保留着逢年过节拜观音、拜盘古、拜玉皇大帝的习俗,并且将那些习惯与习俗延续世世代代。
那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已经将近十二点。方珊珊没回来,她留在姐姐家,要陪爸妈过国庆。国庆节之后,方珊珊就搬走了,她请了一个长假,同时提交了辞职申请,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她已经不想再面对我,而最应该离开的人其实是我。我竭力挽留她,恳求她不要离开,但是无济于事,她说她接受不了我欺骗了她三年这样一个事实,她还说,她不确定跟着我是否有未来,即便考虑结婚,我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也给不了她一个家。我们住的那个房子是用她的身份证登记的,她说她会跟房东说明一切,让我继续住下去,不用搬进公司的破宿舍里。我说,她离开之后,我也不会住太久了,很快也会离职,搬回以前那里。她没问我离职后找什么工作,连劝一声不要随便离职的话都没说了,以前她可是怂恿我离职去她姐姐的家具店上班的。她搬到了姐姐家,姐夫开车来拉走了她的行李。她去姐姐的店里帮忙。
2019年初,我从那家电子配件公司离职。我离开时没有像她那么复杂,她还要办理离职申请,把接手工作的事安排妥当才可以走,弄不好可能产生纠纷。我跟公司就没有签法律规定上的合同,所以离开时很简单,不用办理什么手续,提前三天口头解约即可。这种没有法律保障的劳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最适合我。不过想想,我的生活原本就没有什么保障,何况工作呢?随后我也搬走了,搬回到我上一个房东那里,距离不远,隔着两条街。那个房东不要求我有身份证,有钱交租即可入住。楼上的王婶是后来才搬过来的。王婶搬过来之前我们就认识了,她的早餐店就在我们上班的路上。我跟方珊珊经常在王婶的店里买早餐。
我的行李塞满了两个大箱子,大部分是衣物,还有一些是生活日用品。我把方珊珊买的电磁炉与电饭煲留在出租屋,用了比较久,不想要了。但我拿走了九成新的小电扇与新买的电水壶。
我还戴着她送的小叶紫檀手串。分手之后,我想过还给她,但是还想再给自己一个复合的机会,把它留下来,将来我找到亲人,就戴着它去见她。其中一颗珠子已经裂开,有时候抬手擦汗,就会闻到淡淡的檀香味。那个味道就像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条手串是方珊珊从姐姐的家具店里拿的,她说是香港的供货商赠给姐姐的开店周年礼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雕塑品,比如雄鹰木雕、弥勒佛木雕等。方珊珊从姐姐那里要到了这条手串,把它作为我们恋爱两周年的纪念礼物送给了我。小叶紫檀原产印度,被元朝的一位叫作亦黑迷失的航海家带入中国,当作贡品献给朝廷,属于舶来品。这是方珊珊告诉我的,她是从姐姐那里听来的。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这样一个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的“移民”,他有进入集装箱的经历吗?是合法“移民”还是非法“移民”呢?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个舶来品戴在我身上有一半合适,因为都是背井离乡;但有一半不合适,因为它有根可寻,而我飘飘无所似,宛如幽幽一身影。
我不是陈游弋,我叫陈游弋而已。
我答应黄强明天下午去派出所跟认亲的人视频见面。他问我还犹豫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跟方珊珊分手后,我寻亲的目的其实更加明朗了,寻根的意义也更加具体了,就是要找到亲人,落户口,办理身份证,挽回珊珊。黄强跟我一样,没有放弃,我每次出远门都向他借钱,他不跟我一起去,他在网上帮我寻找,他请了几个网红帮忙,还请了媒体记者,帮我上过新闻,登过报纸,但还是没有结果。后面又来了由志愿者组成的寻亲团。
有一天晚上,黄强带着一男两女来到我的出租屋,他们拎着一袋水果,一箱纯牛奶,一包大米,一瓶花生油。他说他们是广州最强的寻亲团,因为看过我在抖音上的视频,知道我的困难,所以特意来帮我。黄强介绍说,过去六七年,他们帮助很多失散的人找到了亲人,他觉得他们可以帮我。他领着他们进屋,却没有征求我的意见。他们把东西放在贴着废报纸的折叠式的桌子上。
我拉着黄强走出门口,悄声说:“你怎么不打招呼就带人来我屋里?你不怕这些人是骗子吗?”
黄强一手搭着我的肩膀说:“我这也是为了帮你。我核查过了,这个寻亲团绝对信得过。”黄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胸膛,然后把我拉回屋里。
我住的是一房一厅,空间小,光线暗,举起手就可以触摸到天花板,白天也要开灯,因为阳光从来照不进来,每个月都很费电。房子的隔音不好,常常听到楼上传来咚咚的响声。王婶总是半夜起来准备店里的事。我睡眠不好,有响声就容易醒来,睡不着就想发脾气,但我又不能上去骂王婶,只得忍住。我也不欢迎外人走进我的出租屋——长着霉斑的墙,破了皮、露出棉絮的黑色沙发,沾着油渍的电磁炉,生了锈的电水壶,主机轰轰响的二手电脑,结了蛛网的厨房,洗涤槽里堆着中午没洗的碗碟,一个在楼下垃圾堆捡回来的木柜子,上面放着水杯、插座、钥匙、剪刀、垃圾袋、蚊香盒、电动剃须刀、打火机。我偶尔抽烟,但不上瘾。以前我每天抽,但在疫情期间失业了一段日子,没有收入,没闲钱买烟,就慢慢控制住了。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个人的生活场景。以前方珊珊说我住的屋子有点邋遢,不爱卫生,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改了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但有些改不了,根深蒂固。
男志愿者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微型录像机,询问我们是否可以录像。在征得我与黄强的同意后,他笑着道了声谢谢,然后把镜头对准我们三个人。穿着白色衬衫的女志愿者询问我,穿着休闲T恤的女志愿者拿着笔,把笔记本搁在膝盖上,快速记下关键词,梳理我们的对话。黄强站在一旁进行着抖音直播,他不想错过每一次增粉的机会,重要的是还能直播带货。他后来告诉我,这三个志愿者早就关注了他的抖音,他们都在关注着我寻亲的事。我也发现,他们关注了我的微博,还给我点过赞,在评论区留过言,只是我没有留意到。我跟他们也没有互关。黄强批评我做人不厚道,他说别人关注我,关心我,互关就是一种尊重与礼貌的行为。我没有照他说的做。我以前遇到一个微博大V,他先关注我,然后发信息说他看了我的视频,可以帮我寻亲,有偿价三千六百八十块钱。我以为微博大V有信誉,有资源,容易找,就答应了。见了面,交了钱,寻了三天,大V忽然消失了,把我的电话、微博全拉黑了。他骗走了我的钱。
被骗多次之后,我的前房东就带我去营业厅办了一张电话卡,身份信息全是他的,人脸识别也是他的。我用这个电话卡用了好多年,至今都没有换过。有一次,我跟人争吵,打架,把手机摔烂了,但离开后又返回去把卡捡了回来。搬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前房东,现在他的那栋楼房已经交给他儿子管理了。我试过去营业厅登记,想要替换成我的人脸识别,最后因为人与卡无法统一而失败。我找过现在的房东帮忙,叫他帮我办理一张新的电话卡,但他拒绝了。所以,但凡任何需要身份验证,需要人脸识别的步骤,我都无法完成。
在医院里坦白的那个晚上,我还告诉过方珊珊,我不仅偷过陈游弋的姓名,还偷过很多人的姓名。具体来说,我偷过很多人的身份证。那是2012年,我离开黄埔的那家超市之后,游荡了半年有余。那半年时间里,我专门偷别人的身份证拿去卖,四百块钱一张,专卖给我身边那些没有身份证的黑户们。我清楚地知道广州哪里有需要身份证的人,他们大多隐身在各个批发市场或者小作坊,需要一张身份证来“护身”。我的客户就在各处的街头巷尾。他们大部分人与我有一样的命运,同病相怜,而我卖出一张身份证就像给了对方一张治病的药方,疗效显著。当卖出第一张身份证之后,一传十,十传百,很多人就主动来找我了,其中有熟人,有陌生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不管是男是女,凡是有需求的,都来找我。我在那个时候都快成了他们嘴里的“恩人”。我把他们的名字一一登记下来,预收每人一百块订金。
有人不乐意了。我点着手指算给他们听:“公交费、饭钱、跑腿费、时间费,还有可能被抓之后的保释费以及造成的精神损失费等,这算下来收一百块已经是最低了。”
他们坑不到我,他们需要身份证,他们有软肋,这点毫无疑问,所以大部分人给订金给得比较爽快。我收到的第一笔总订金是一千块,我视之为创业的第一桶金。之后,我沉迷在获得身份证的期待里,日夜游荡在广州火车站广场上以及周边,吃在那里,睡在那里,坐在那里,守株待兔,白天化身帮人拉行李的“走鬼”,晚上就伸出贼手,对熟睡的人下手。有时候,我不得不跟民警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有一次,我被抓进派出所,罪名是我在广场上替人拉行李,扰乱广场秩序。民警叫我登记身份证,我就说没有,被人偷了,也不记得号码了。然后他们又叫我到前台打电话给家人来赎我,我又说没有家人,我是一个流浪汉。我就这样跟他们拉扯,磨耐性,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不可能因为我给人拉行李赚点钱就给我治罪。磨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民警警告了我一番,就把我释放了。他们建议我去救助站,兴许买张火车票可以回家,但我没有去。我回到广场上,继续用各种方式来偷身份证,以此谋生,虽然每天都能收获三四张,一个月能有上百张,但还是供不应求。
“你想象不到,一张身份证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对方珊珊说道。
我摸着戴在手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平心静气地看着方珊珊。她一直在注视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失望。
我说:“有了身份证就意味着可以办理社保,可以办理银行卡,可以买到车票,可以玩游戏,可以点外卖,可以玩抖音,可以上淘宝购物,还可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这样我就不用在火车站广场上给人拉行李,也不会找不到地方租房子,也不用睡集装箱,更不会被人误以为是逃犯而拉着去派出所。”
我确实靠卖身份证赚到了一些钱,但我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的一张身份证。
当黄强带着寻亲团的人来到我这里,他们口口声声说帮我寻亲,帮我解决户口以及身份证等问题的时候,我其实没有抱什么希望。我受骗过,也骗过别人。不过,他们还是帮我做了一些实在的事,将我的资料录入寻亲平台的数据库。几天之后,他们再次来找我,说初步有结果了,他们认为我是广西桂林那一带的人,说可以带我去那边找一找。与以往不一样的是,他们不要我的寻亲费,但是有个条件,寻亲成功之后要用我的照片挂在他们的寻亲平台上使用三年。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因为他们在变着方法来利用我。黄强知道后气到差点把我辞掉。
“你活该一辈子找不着家。”黄强怒道。
后来,我还是去了黄强说的江西赣州那边寻找过。他托跑长途客车的朋友顺路载我去了他规划的目的地——龙南县的一个小镇。我寻了三天,带在身上的两千多块钱被人偷了。绝望之下,我打了一个电话给黄强,说我可能回不去了,身上的钱都被偷光了,也饿了两天了,不如死在路上算了。黄强慌里慌张劝我不要乱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叫我找个小卖铺,叫老板加他的微信。老板加了他的微信。他转了三百块钱到老板的微信里。那个老板收钱后开始谈条件了,说提取现金要收三十块钱的手续费。趁火打劫,我也只好答应了。就这样,我拿到了二百七十块现金又坐上顺风车回到了广州。
黄强说他要陪我一起去派出所见认亲的人。我说认亲的人是我,又不是他,不用跟着我来。他不乐意了,说要不是因为他在抖音上号召网友帮忙,我至今还找不到家人。他想在我视频认亲的时候开直播。但他忘记了那是派出所,不是他的无拘无束的直播间。民警制止了他。他一边道歉,一边收起手机与直播支架,坐在一旁看着我跟屏幕里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年纪跟方珊珊的妈妈差不多,只是面相要老一些,她的两鬓上有白发,穿着薄薄的花衬衫。她也在派出所,身后站着两个民警,还有她的三个亲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的儿子,还有一个是她的女儿。她先说话,打破了僵硬的沉默。她用客家话叫了一个名字“小兴”。我没有任何反应。她说我的小名叫小兴。我问她,我姓什么?她说姓卢,全名叫作卢伟兴。我心里嘀咕着:卢伟兴,一个陌生的名字,我从未偷过姓卢的名字。她指着后面依次说,那个是爸爸,那个是大姐,那个是哥哥,大姐的小名叫小和,哥哥的小名叫小万。她说我们三姐弟的名字都是在卢氏宗祠里面取的,选自“家和万事兴”这一句话。她停下来,看着我,等着我说些什么。我一直没开口,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说起。她接着说,我长得像爸爸。她丈夫就凑过来看着屏幕,跟我挥手打招呼。他有点瘦,中等身高,皮肤有点黑,是常年在太阳底下晒的那种黑——他让我想起了把我从集装箱里赶出来的那个男人。他长着一个高鼻梁,我是塌鼻梁,妈妈与大姐都是塌鼻梁,哥哥是高鼻梁。
我问她是在哪里看到我的,她说是哥哥玩抖音看到了我的视频,他觉得像自己,就想到了失踪多年的弟弟,于是他带着爸妈到当地派出所报案了。我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了家里的地址。那个地方我没有去过,属于韶关市的一个小镇。
我问她:“家门口有榕树吗?”
她说:“有。”
“有河吗?”
“有。”
“有水电站吗?”
“有。去年被大洪水冲坏了一角,还在修。”
我迟疑了一会儿,再问她:“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想了想说道:“1986年4月26日。今年虚岁三十八了。”
我愣住了。我觉得她记错了,那天不可能是我的生日。
我反问她:“你有没有记错日期?”
她说不可能记错,哪有亲妈记错儿子出生日期的。
我想她不会骗我,不过我真的想告诉她,她肯定记错了。我怎么会是那天生日呢?但我又什么都没说。我们陷入了沉默。她或许在我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一会儿凑近屏幕打量着我,一会儿左右两边看着身后的家人,可能发现我的耳朵跟他们的不一样。我的耳垂比他们的都要厚。我是单眼皮,哥哥是单眼皮,其他人都是双眼皮。
姐姐也凑过来看了看,然后问我:“难道你一点都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吗?”
我说还有一点点,但是几乎忘记了。我不是要故意隐瞒,而是失忆所致。我记得被人砍伤了,记得那一年,但是记不得那一年之前的经历了。我转过身去,背对屏幕,一点点撸起衣服,露出背部的伤疤给他们看。爸爸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姐姐往后靠,捂着嘴,瞪大了眼睛。哥哥忽然前倾了一下身体,眉头紧锁着。他们好像不敢置信。我拉下衣服,回转身来,看到她已经流泪了。我问他们,既然认为我是他们的儿子,为什么当年没有来找我?这时候,爸爸才凑近屏幕,替妈妈解释,他说,他们找了好多年,而且报警了,但是一直没有下落。爸爸说,我是在韶关市区失踪的,那是2000年1月下旬,春节前一个星期,他们去市区买年货,人多热闹,我就走丢了。他们认为我被人骗走了,骗去搞诈骗了。他们没有放弃寻找,找了三年,之后遇到了非典,就中断了。疫情过后,他们才重新再找。有一天,他们听到同乡的人从广州回来说,很多搞诈骗的人都被抓到东南亚去了,尤其是缅甸与泰国,去到国外的全部都回不来了,要么被打残了,要么被打死了。找了多年以后没有找到,他们就信了我是被人拐到国外搞诈骗,死于非命了,所以最终放弃了。
我问她,那为什么没有给我上户口呢?网上都查不到我的信息。
她叹了口气说,我是超生的,家里有大姐与哥哥,为了多一个儿子,她躲着怀孕,偷偷地生,生出来之后又怕罚款,所以迟迟没有上户口,直到我上学了才上了户口。那时候家里比较穷,我学习成绩差,还经常跟同学、跟社会上的混混打架,有时候打得鼻青脸肿,我不是读书的料,所以只读完小学就辍学了……这时候,哥哥凑近屏幕,接过妈妈的话,因为妈妈数次哽咽,说话有些颤抖了。哥哥说,前前后后,家人找了我至少四五年时间,直到大姐出嫁,他也结婚成家,都生了几个小孩。有一天,他去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就在民警那里问了我的下落,还是一直没有结果,他觉得我肯定不在世了,于是听了民警的建议,不要占用户口簿的页面,就同意给我销户了。
哥哥说完就退回到座位上了。妈妈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已经说不出话来。我不确定她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不过这个说法可以解释我过去遗忘的遭遇。说完之后,我越看越觉得我跟他们似乎长得有些相像。当我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我这边的民警忽然走进视频里,他说认亲的那边已经采集了血样,是不是亲属关系,明天下班前化验结果出来,与我的DNA对比就知道结果了。我们都点点头,跟民警道了声感谢。接下来,她问了我一些生活上的问题,问我过去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说一言难尽。我简单地答了几句,主要讲了最近几年的生活,然后就结束这次视频通话,各自回去等结果。
晚上我没有回店里上班,黄强给我放了假。我去了学而优书店。那天是星期一,没有讲座,没有免费的美食,三楼会客厅的门是锁住的。不过,我去书店不是为了听讲座吃东西,而是来找那本《切尔诺贝利的悲鸣》。一晃眼过去八年,书店的布置变化不大,多了些绿萝之类的盆栽。我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本书。我有些着急,好像找不到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遗失的人。我问了值班店员,她告诉我,那个版本早已经下架,然后推荐我去看新的版本。她走到外国文学书架,拿了一本黑色封面的书走回来,把它递到我面前。我接过书,看着封面,书名已经翻译成了《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换了一张面孔,我感觉有些失望。我不要“祭祷”,我要“悲鸣”,一种宣泄胸中苦闷却难以言说的悲鸣。
我抱着《切尔诺贝利的祭祷》在书店里睡着了,我没有翻开来看,拿到书坐在地上,靠着书架就犯困了。以前我老是做梦,中午打个二十分钟的盹也会做个短暂的梦,现在少了,不过还是模模糊糊做了一个小梦……是那个女店员叫醒了我,她说要整理书架,我靠在那里碍着她工作。我没买那本新版书,我不会把一本充满灾难的书带回屋里。认亲的人告诉我,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是那天,我的生日竟然是一个灾难日,专家说要消除那场灾难对周围环境的影响需要八百年,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八年了,那场灾难仍在继续。我的灾难呢?它该结束了,明天就让它结束,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我把那本写满灾难的书放回书架上。
回到出租屋已经晚上八点多,我肚子很饿,但是不想做饭,抽风机坏了,一做饭屋里就充满油烟味。以前我不觉得油烟味很难闻,但是今天我想起那股味道就觉得恶心。方珊珊喜欢下厨,她说也不知怎么就很享受在厨房的感觉,所以我们同居那两年多时间里,厨房是她的阵地,一直保持干净整洁,没有异味。餐具调料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都有标记。她担心我下厨的时候弄乱那些瓶瓶罐罐,或者认错调料,所以她在一些瓶子上贴了小纸条:味精、酱油、食盐、料酒……
她说,可能是爸爸遗传给她的“下厨”基因,不然怎么会喜欢在厨房里摆弄锅碗瓢盆呢?
我说,倒不如说是遗传了擅长持家的基因。
我走进那间小厨房,忽然讨厌起了那些调料散发出来的酸味。洗涤槽的槽壁积着油污,这是方珊珊非常讨厌的事,她看不惯那种污垢。我拧开水龙头,挤出洗洁精,用刷子使劲地刷槽壁。刷了几遍我就放弃了,那些积了好几年的污垢已经与槽壁黏为一体了,很难擦干净了,就像人身上有了污点一样,想要洗白确实艰难。我把还没有用完的酱油、料酒、食盐与花生油都扔进垃圾桶。明天之后我就不想用它们了,因为明天将是我崭新的一天。
我去街上打包了一碗牛肉丸汤面回来吃。那家面店老板比较吝啬,经常偷工减料,去年10月,疫情管控期间,因为没有给我调料包而吵过一架。老郭的店就在对面,他也跟我吐槽过,他说以前不是那样的,是疫情之后才变得这么抠搜的。他家店里的汤面确实很美味,但那次吵过后我就没去他家店里吃了。如今,他还是一样吝啬,还是会被老郭吐槽,我不问他还是不给我调料包。不过我不生气了,不计较了。取餐时我面带微笑,点头道了声谢谢:谢谢他的面,谢谢他的汤,谢谢他的吝啬。
我把面全吃了,把汤一滴不剩地喝了。
躺在床上,迟迟不能入眠。我想起来,原来没有记下认亲的人的联系方式,民警也没有给我,我忘记问妈妈要了。此时此刻,我想跟他们说几句心窝里的话,没有现场认亲,觉得有点后悔。有人肯认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为亲,那么我应该感恩,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有了一个摆脱过去、重新来过的机会,它可以给我一个户口,一张身份证,一个合法的身份,从此成为一个有迹可循之人了。
我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方珊珊,告诉她爸爸:我即将有户口了,即将有身份证了。为了珊珊,我一直努力找回真正的自己,找回我的家。倘若这样的机会提早几年,早点办到户口与身份证,她爸爸就不会反对我们了,就不用担心我与方珊珊的未来了。明天之后,我就有了未来——这是我以前不敢相信的事。如果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会为我开心,再给我机会吗?我查看了一遍手机,居然没有她爸爸的联系方式,连电话、微信、抖音都没有。我记得方珊珊说过,她爸爸不喜欢玩抖音、微信等软件,他闲着没事做就逛公园,跟一些老人下棋打牌。不过,餐饮店的事情就够他忙的了。
我点开方珊珊的微信,看了一下她的朋友圈,上面横着一条冷酷的短线。过去几年,我都在看着这条短横线,想过有朝一日它能消失,从此开启我们新的爱之旅程与记忆之门。那时候,她将会重新接纳我,她爸爸也将对我放下偏见,包容我的过去。我努力寻亲的这几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那晚我睡得很舒服,第二天很早起床。我以前起床先是自己做早饭,吃完再去上班,但是那天早上我什么都没有做,而是穿上新买的衣服出门到街上的早餐店里堂食。老郭坐在店门口剪花枝,捆扎出来的一个个花束放在橱窗下的小篓子里。我朝老郭咧着嘴笑。
“小陈,听说你找到家人了?”老郭也笑道。
我点点头,停下来,蹲在一堆花束前面。那里有玫瑰、百合、郁金香、满天星,就像置身花丛之中。我说:“我来帮你扎几束。”
我挑了几朵玫瑰与一小把满天星,抽了一张金色的包装纸,动手扎起来。老郭在一旁看着我,等我扎出来之后,他看着不合心意,就劝我停手,说不要弄坏了他的花,贵得很,他要亲手扎。他今天接到一个大单,客户订了三十六束花,要给某家公司搞周年庆活动,中午十二点来取。我问他能不能也给我扎一束好看的,就扎一束百合加玫瑰,我想送给家人。老郭一边扎一边说可以,一束四十八块。我忽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百合花与玫瑰放回到原处,然后摸了摸肚子说,我的肚子咕咕叫了,先去吃早餐。他无暇跟我闲扯了,我也无心帮他扎花了,他以前从来没跟我要过买花的钱,然后我起身离去了。
王婶在早餐店里捞着面,招呼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有点忙不过来。她丈夫在屋里收拾碗筷,擦桌子,虽然只剩一只手,但是干得很勤快。王婶也知道了我去派出所视频认亲的事,她也刷到了黄强昨晚更新的抖音视频——那是黄强偷拍的,场景经过打码处理,看不出是在派出所。
她一边捞着锅里的面条,一边问我是不是真的找到家人了。
“是啊。”我说道,“不过今天下午才知道真假。”
“警察找的,肯定是真的。”王婶笑着说。她把捞出锅的面倒入白色瓷碗里,撒了一把葱花,淋了一勺酱油,转身端到身后的客人面前。我买了一个菜包,然后默默地看着笼里的肉包,用眼神提醒她,以前她收了我这么多一毛两毛的零钱,承诺过要多给我一个肉包的。但此时她忘记了。
我去了地铁站旁边的肠粉店吃了一盘石磨肠粉,那是我跟方珊珊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吃完之后,我另外打包了一份,拿回店里请黄强吃。他请我吃的第一餐就是石磨肠粉,不过不是这家店的,而是点外卖。这些年因为寻亲花了不少钱,至今还欠着黄强大概一万块。昨天认亲完之后,他还暗示了我一下:“以前借给你这么多路费,这次终于找到家人了,是不是该请我吃东西呀?”我的新衣服也是他帮我买的,胸前的图案是一个孤单的虎头,没有任何品位。他在抖音上有商店,在卖衣服,压了不少库存,从虎年卖到兔年。虽说是他主动帮我买的,但是这钱还得给他。他有一本巴掌那么大的记账簿,除了记录着供货商的款项,还记下了我向他借每一笔钱的明细。他生怕我认亲之后不认账,要留个证明,不过我没有按手指印,要是我赖账他也奈何不了我,但我不是欠钱不还的人。
去到店里时,黄强跟一个兼职生正在摆货架。我把早餐放到收银台上说:“强哥,请你吃肠粉,石磨的,比你以前买的还要好吃。”
“知道请我吃一回了,不吝啬了。”黄强笑着说,因为嚼多了槟榔,他的牙齿变得焦黄,“以后有家了,有亲人了,不要那么没心肝忘了我的好。”
“不敢不敢,你是我老板,没有你的帮忙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客套道。
黄强问我晚上要不要去庆祝一下,下馆子吃一顿。我说晚上有事,要收拾一下衣物,顺便收拾一下房子,打算明天早上就启程回家。说到“回家”,我感觉心里舒畅多了。以前我只有出租屋,没有家,明天就有家了。黄强拿出手机就说,他要帮我联系熟人,明天早上给我留个座位,搭个顺风车送我回家团聚。我说这样最好不过了,道了声谢谢就回出租屋。
我把房间打扫干净,整理好行李,再到楼下的都城快餐店吃了午饭,然后回屋里午休了。没有做梦。手机保持开机。等待一个电话的到来,让回家的铃声把我从睡眠中唤醒。我醒了。手机静悄悄的,没有来电记录。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十五分,再等等,十六分,再等等,十七分、十八分。等到五点二十分,我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昨天那个叫我们回家等消息的民警。电话那头“嘟”了几声,他就挂掉了。五点三十分,民警打回了电话。
“您好,警官。”因为有点兴奋,我停顿了下来,稍微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情,才自报姓名,说了致电缘由。“出结果了吗?”我问。
“刚问过。有结果了。”民警说道。
“我们是亲人吗?”我追问道。
话音刚落,我仿佛看到我的心生出了一双翅膀,飞到了远方,在一个我既陌生又向往的家乡落地生根,从此结束漂泊无依、偷人姓名的日子。我已经考虑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等重新上了户口,拿到了身份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营业厅换一张手机卡,注册游戏账号、微信号、QQ号、抖音号、淘宝账号,回广州还要办理银行卡、羊城通,找一份工资高一点的工作,申请广州的社保卡,享受医疗、养老、失业、购房等社会福利。我要把那些事列在笔记簿里,一个一个去实现。我最终要找到方珊珊,告诉她我这几年来最期盼的事情,而这一切的一切,就等一个结果,就在此时此刻。
民警说:“不是。”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