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与玉米皮娃娃
2024-12-31陈兴
[摘" 要] 本文探讨了托妮·莫里森的小说《恩惠》展现的创伤和孤儿主题,阐述了作品中复杂的叙事结构和意象象征意义。莫里森选择美国殖民时代作为背景,通过主人公弗洛伦斯的故事,揭示了身份、种族和母亲与女儿关系的深层主题。弗洛伦斯作为核心人物,体现了孤儿身份和创伤的双重主题。她的第一人称叙述显现出混乱和迷茫,而第三人称叙述则提供了更广阔的视角。本文特别强调了弗洛伦斯的内心世界,通过鞋子和玉米皮娃娃这两个意象,探索了与母亲分离的创伤经历和铁匠角色。同时,本文还探讨了另一个被边缘化的孤儿角色马莱克,分析了他在小说中的象征意义。
[关键词] 托妮·莫里森" 创伤" 《恩惠》" 叙事空白" 孤儿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56-04
托妮·莫里森2008年的作品《恩惠》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殖民时期的美国,这一时期美国逐步摆脱英国的控制,正处于自我寻找的“孤儿”状态。Diana Loercher Pazicky在其著作《文化孤儿在美国》(Cultural Orphans in America)中详细探讨了当时美国的“孤儿”现象,指出殖民地居民在与英国的割离过程中体验到深刻的“孤儿”恐惧,并常将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转嫁给边缘化的种族、宗教和民族群体[1]。《恩惠》中,莫里森巧妙地映射了这一历史背景,书中的多数人物因各种原因与父母分离,成为孤儿。
《恩惠》最大的特点便是多视角叙事,在叙事中存在不连贯和空白之处。现有研究以小说中的女性角色的创伤经历展开研究,在目前的解读中,还未对书中的另一位孤儿马莱克展开研究,而马莱克的故事信息不全,可以视为作品中另一个需要探索的叙事空白,涂年根将叙事空白定义为“故事时间大于零而文本篇幅等于零的叙事现象”[2]。莫里森在她的作品中创造了独特的叙事风格,她为读者参与文本构建留下了充足的空间,莫里森重视与读者的交流互动,她指出“我的作品也需要参与式的阅读,我认为这也是文学的期待”[3],激励读者关注细节,并重构故事中的叙事空白。根据Iser的观点,书里留下的“空白”或“谜团”其实是鼓励读者去发挥想象,参与到故事的创造中去[4]。裴许昌补充道,“在已被言说的叙事内容背后,总会有某些价值不一的相关信息被隐匿或遮蔽,成为叙事空白,留待读者发现和解读”[5]。本文尤其关注鞋子和玉米皮娃娃这两个意象,通过对鞋子和玉米皮娃娃相关的、未被直接讲述的叙事空白的重构,揭示莫里森所描述的孤儿的内心世界。
一、 母亲与鞋子:家庭解体与心理创伤
1. 多重叙述视角下的分离
弗洛伦斯与她的母亲分离,不仅是一次身体离散,更是一次心理创伤。在不同叙述视角——弗洛伦斯自述、第三人称叙述以及母亲的叙述中——都重复触及这一主题,而这些叙述的差异中隐藏着理解弗洛伦斯创伤的关键。在第三人称叙述中,雅各布本想要将母亲作为“抵押物”而占有,但遭到德奥尔特加的拒绝。此时,母亲低声但急切地说:“求你了,先生,别要我。要她吧。要我女儿吧。”[6]母亲希望女儿成为自己的替代者,而弟弟则未被作为选择对象。相比之下,弗洛伦斯的第一人称叙述呈现出不同的场景。弗洛伦斯回忆道:“老爷说,用那女人和那女孩顶替,但不要那小男孩,债务就此了结。悯哈妹求他别这样做。她的小男孩还在吃奶。带走女孩吧。老爷同意了,调整了对这场交易的预期。”[6]弗洛伦斯的叙述差异暗示了她对事件的理解可能被创伤所扭曲,她清晰地记得“老爷”雅各布的身影,但第三人称叙述并未提及雅各布亲自交付奴隶的行为。此外,弗洛伦斯提到了一处细节:她的母亲选择了弟弟而不是她。最后,母亲的第一人称叙述为这事件提供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因为我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把你看成一个人的孩子,而不是八枚西班牙硬币。我在他面前跪下。希望奇迹发生。他说行。”[4]母亲的叙述揭示了她选择弗洛伦斯的深层原因:她相信雅各布会把女儿当作一个人来对待,而不是作为奴隶或可以交易的物品。
综合这些叙述,可以看出弗洛伦斯对成为孤儿的经历有着错误的想象,她认为母亲偏爱弟弟,而不是她。而母女真正离别的场景应如第三人称叙述和母亲所述,仅母亲可以被带走,她却坚持要求弗洛伦斯替代自己。“由于事件发生时候,弗洛伦斯年纪还小,这个场景和解释有些要素可能是她在后来的想象中添加的。”[7]正是这种错误的想象,为后文弗洛伦斯作为孤儿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2. 鞋子:母爱与身份的象征
《恩惠》中,鞋子的重复出现并非偶然,其作为连接弗洛伦斯与母亲的媒介,也象征着她的心理创伤。鞋子是生活的必需品之一,“鞋”这个词共在小说中出现35次之多。鞋子第一次出现是在故事开头,弗洛伦斯回忆道:“那天夜里我就看到悯哈妹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站在那儿,我的鞋塞在她围裙的口袋里。”[6]同样,在故事高潮部分,母亲的形象也伴随着鞋子出现,“悯哈妹牵着她的小男孩的手斜倚在门边,围裙兜里放着我的鞋”[6]。鞋子隐喻了母亲对女儿的保护和关爱,“弗洛伊德认为,‘凡中空的容器(如船等)均代表女性生殖器’,那么鞋这一意象正好与此吻合”[8]。前往雅各布农场之前,母亲取走她的高跟鞋,她担忧弗洛伦斯逐渐发育成熟的身体会引起奴隶主歹念,害怕女儿会经历自己曾经遭受的不幸,便将那双高跟鞋放入了自己的围裙中。为了保护女儿免遭性剥削,佛罗伦萨的高跟鞋在母亲眼中成了“放荡女人的鞋”[6],鞋子更象征着母性的保护。
她与母亲间的别离场景中,母亲从女儿那儿接过“一双过大的女鞋”,并将其放入围裙口袋中,围裙和鞋子便成了母女分离的象征。弗洛伦斯并未详细描述与母亲分别的情景,这段记忆对她而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创伤性经历,母亲的形象被冻结在那个分别的瞬间,而那双鞋成了这一创伤记忆的物理载体。她八岁前与母亲共度的时光仿佛是一片空白,而铁匠的出现成了弥补这一空白的关键人物。
二、 母亲角色的替代与种族根源的联结
1. 铁匠:母亲角色的再现
在雅各布着手新宅修建的那段时间,恰逢雅各布雇铁匠施工,从第一眼开始,弗洛伦斯就被铁匠的黑皮肤深深吸引,周围人都认为驱动她的是对铁匠的爱慕和身体欲望,铁匠在弗洛伦斯心中所扮演的角色超越了一位工匠或爱慕对象的简单定位。正如Alexandre所指出的,铁匠填补了“她母亲留下的空白”,隐喻了她内心深处对于亲情的渴望[9]。
铁匠的肤色揭示了他的非洲血统。在雅各布的庄园中,弗洛伦斯或许是唯一的黑人,其中莉娜明确被描绘为美洲原住民;“悲哀”那日落般的头发颜色显然并非黑人;仆人斯卡利和威拉德都是白人。这样的种族构成意味着自从与母亲分离后,弗洛伦斯一直处于一种与她自己的种族根源隔离的生活状态。因此,铁匠的黑皮肤是一种身份特征,在弗洛伦斯心中唤起了对母亲的记忆与情感联结。换言之,铁匠的肤色在弗洛伦斯的眼中,还是与她的母亲以及自身的种族和文化根源的深层联系。
2. 冲突:血带来的创伤
铁匠治疗丽贝卡时,弗洛伦斯的鞋子丢了,她怀疑是马莱克所为,于是夺走他的玉米皮娃娃报复,并且伤了他的手臂。铁匠回家后,弗洛伦斯遭到责骂,愤怒和挫败感驱使弗洛伦斯对铁匠发起攻击,最终伤害了他并逃离了现场。在弗洛伦斯说叙述中,她看到这一幕后就逃走了,之后,她步行回到雅各布的庄园。然而,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描述了弗洛伦斯“衣衫破烂,浑身是血”“赤着脚,浑身血污,但却傲然”[6]。由此可推断,弗洛伦斯的叙述并未全面展现事件的真实过程。
鲜血带给了弗洛伦斯严重的创伤性反应,三个月后,在她的第一人称叙述中,自然的色彩变得异常,树叶生产出血和黄铜。此外,在小说开篇,出现了弗洛伦斯“我会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也许会哭泣,或偶尔再一次看到流血,但我绝不会再伸展四肢站起来,并露出牙齿”[6]的叙述,暗示了她可能直接杀害了铁匠,至少可以推测,她给铁匠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严重到她的身上沾满了飞溅的血迹。因此,在她对铁匠说出“你要是活着或者什么时候康复了”[6],似乎是在已经认定铁匠死亡之后所说。
3. 分离:创伤的再现
铁匠在故事中扮演着类似母亲的角色,而马莱克也象征着弗洛伦斯的弟弟,在弗洛伦斯梦中的场景得到证实:“她的小男孩是马莱克。他攥着她的手。她朝我动着嘴唇,却牵着马莱克的手。”[6]“童年的创伤使弗罗伦斯在面对同为弃儿的马莱克时不自觉地把他当成要抢走铁匠的假想敌。”[10]因此,弗洛伦斯丢失鞋子的事件触发了她对被母亲所偏爱的弟弟的嫉妒,这种嫉妒进而转化为对马莱克的暴力行为。失去鞋子等同于失去与母亲的联系。此外,弗洛伦斯情绪反应并非仅仅源于当前的遭遇,而是和她与母亲分离的创伤相关,她误以为母亲选择了她的弟弟而抛弃了她。因此,铁匠选择马莱克而非她的决定,在弗洛伦斯的心中与母亲将她交给雅各布的行为产生了重叠。
小说中,弗洛伦斯反复提及母亲试图传达某种信息,比如母亲说着十分重要的事,手里却握着小男孩的手;母亲总是想要告诉她些什么;母亲在设法告诉她什么事。在母亲的叙述中,母亲对弗洛伦斯说:“接受支配他人的权力是一件难事;强行夺取支配他人的权力是一件错事;把自我的支配权交给他人是一件邪恶的事。”[6]然而,在故事的结尾,弗洛伦斯依然埋怨她没法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也没法知道她说什么。而铁匠间接转述了母亲想说的信息,弗洛伦斯对铁匠说:“只有你拥有我。”而他回答:“拥有自己吧,女人,离开我们。”[6]铁匠责备弗洛伦斯陷入了盲目执着于某种事物的状态,将其称为“是你自己变成了奴隶”[6]。铁匠的训诫与弗洛伦斯母亲所传达的讯息呈现出一致性,铁匠在某种程度上间接地转达了母亲的话语,从而为母亲和女儿之间搭建了一座隐喻性的沟通桥梁,这种沟通是通过读者积极参与作品并填补故事中的空白而实现的。
三、 玉米皮娃娃:马莱克的失声
1. 找寻孤儿身份
《恩惠》中存在多处对美洲原住民孤儿的描写,在莉娜的叙述中,她的村庄遭受瘟疫的侵袭,与莉娜一同幸存的两个美洲原住民少年被一群穿蓝制服的男人救助,之后她再也没听说他们的下落。而弗洛伦斯在马车上遇到了一个梳着黄小辫的男孩和三位欧洲人同行,“黄小辫”与美洲原住民的发型相似,这个男孩的形象与马莱克去铁匠村的情形相似,马莱克是由一名肤色不同的男子带到铁匠村的,他们并非父子关系,美洲原住民孩子、孤儿与马莱克的故事被逐步展开,形成了一条隐晦的叙事线索。玉米皮娃娃作为一个关键的意象和线索,有助于填补马莱克身份的空白,隐喻着马莱克的可能身份——美洲原住民。在殖民时期的北美,玉米作为美洲原住民的主要农作物,其文化和精神价值不可小觑。《恩惠》中,玉米作为土著文化的象征被多次隐喻性地提及,《美国民间艺术百科全书》中提到,在大多数拓荒定居点,原住民的生活围绕着玉米展开,废弃的玉米穗被改造成玩偶,玉米玩偶是美洲原住民的传统儿童玩具。因此,可以合理推测故事中的角色马莱克是美洲原住民。
2. 马莱克的创伤重构
马莱克与一名肤色不同的男子共乘马车,暗示了他可能遭遇了与弗洛伦斯类似的经历——被当作奴隶或佣工购买。玉米皮娃娃也由此成了马莱克与他家庭的联系纽带。目睹铁匠遇害的场景,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极深的创伤,等同于经历了与父母的再次分离,而弗洛伦斯在某种程度上重演了自己被迫与母亲分离的经历。换言之,弗洛伦斯在无意中将自己所承受的创伤转嫁给了马莱克。
作为孤儿,他们都承受了孤独和痛苦,然而莫里森的叙事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方式。整部作品的叙述主要围绕弗洛伦斯的故事展开,马莱克的故事未直接叙述,他无法将自己的经历用语言表达出来,无法与他人分享,他的尖叫声背后的含义也从未被深入探究,那么,未被叙述、充满痛苦的马莱克的经历,是否正是读者应该重构的空白?
四、结语
本文通过分析《恩惠》中弗洛伦斯与马莱克这两个孤儿人物,探究了作者莫里森是如何运用复杂的叙事结构和丰富的象征意象讲述创伤和孤儿主题的。鞋子与玉米皮娃娃作为两个关键意象,分别代表了主人公与母亲之间断裂的纽带和对失落家园的追忆。弗洛伦斯的鞋子象征着母爱的缺失和身份的迷失,而马莱克的玉米皮娃娃则映射了他与家庭和文化的分离,这两个孤儿的故事在莫里森笔下交织,不仅反映了个体的心灵创伤,也映射了整个社会的历史伤痕。本文通过挖掘和重构《恩惠》中的叙事空白,呼吁读者参与到作品的重构中,不仅是为了填补弗洛伦斯故事中的创伤空白,也是为了让另一位孤儿马莱克的故事从遗忘的边缘中被发掘。
参考文献
[1] Pazicky D L.Cultural Orphans in America[M].Oxford: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
[2] 涂年根.策略性叙事空白研究[J].江西社会科学,2015(3).
[3] Guthrie D.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M].Oxford: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
[4] Iser W.The Act of Reading: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M].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P,1978.
[5] 裴许昌.浅析叙事空白的术语命名及类型划分[J].长江小说鉴赏,2023(8).
[6] 莫里森.恩惠[M].胡允桓,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7] 王守仁,吴新云.超越种族:莫里森新作《慈悲》中的“奴役”解析[J].当代外国文学,2009(2).
[8] 吕莹,刘喜波.托妮·莫里森《恩惠》中的意象喻指分析[J].理论观察,2014(6).
[9] Alexandre S.Lovesick in the Time of Smallpox:Romancing the State of Nature in Toni Morrison’s A Mercy[J].Criticism,2017(2).
[10] 马行天,唐娇娇.《慈悲》中黑人女性的创伤记忆与身份建构[J].文学教育(下),2019(11).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陈兴,大连大学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