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立与对等:《熊》中人与动物关系的后人文解读
2024-12-31叶庭旭于一鸣
[摘" 要] 后人文主义是当代文化和哲学领域研究人类与动物关系的重要范式之一。在这一视域下,二者关系超越了传统的二元对立,得以被重新思考和解构。福克纳的经典短篇小说《熊》讲述了白人少年艾萨克在狩猎中结识了印第安人与黑人的混血儿山姆·法则西,最终成长为一名猎人的故事。福克纳将笔触对准自然界中的动物,再现了漫长的人文主义历史过程中动物的“他者”地位。本文以《熊》中人与动物的关系为研究对象,结合后人文主义及“情动”等概念试图探讨人与动物边界,通过分析两者地位的失衡等因素,探索动物与人主体性的建构和人性与动物性的共生,为当下和未来社会多物种间的共同体构建提供参考。
[关键词] 熊" 后人文主义" 人与动物" 二元对立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39-04
随着西方文艺理论批评方法的发展,学界对福克纳作品的相关研究逐渐突破了叙事策略和语言风格等内部研究的限制,转向了与外部研究关联的方向。《熊》最初名为《狮子》,于1935年12月在Harpe’s发表,仅有10页的篇幅[1]。故事的焦点集中在主人公白人少年艾萨克·麦卡斯林与大熊“老班”相遇这一情节上。就《熊》这一文本来看,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大多数集中于生态批评和原型解读等方面。后人文主义挑战了传统的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的观念,为深入探析小说中存在的文化和社会层面的复杂奠定了基础。
后人文主义这一思潮的发展与“后现代主义”激进解构对人的概念密切相关。Ihab Hassan在其著作Prometheus as Performer:Toward a Posthumanist Culture[1]中首次提出了后人文主义概念。后人文主义旨在打破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强调重置人与他者的关系。传统人文主义通常基于一方的优越性假设,以确立等级关系的方式来实现文化功能和意识形态的目标。然而,后人文主义关心的是打破那些贬低一方的观念,鼓励人们看到生物世界中复杂的互动和相互影响,超越传统的二元对立眼光,倡导对等和超越的关系。这一思想观念为人们重新思考人与动物、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更为包容和开放的视角。
一、失衡的地位:“始制有名”与战利品
在西方思想史上,动物是受到人类主体和逻各斯压迫的他者。亚里士多德认为动物是低贱的,只能被拥有理智的人类所统治,依靠本能服从身体。近代,笛卡尔将动物视为机器,因无法掌握语言而只能受身体和机械活动的支配[2]。康德认为,人类对动物有间接责任,但实际上动物的价值仍然是被人类定义的[3]。海德格尔看到了动物与人类之间存在巨大的分歧,而人类则扮演着构建世界的角色[4]。在这些哲学家眼中,人与动物存在自然的界限,动物不具有人类的语言、理性等特征,被认为是低等的生物,这也为人类对动物的利用和宰杀提供了看似合理的铺垫。
古人说“始制有名”。人类使用的“动物”一词,有将人类作为万物的刻度尺的隐藏含义。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在《论真理》中提出:“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这种观念将人类利益视为一切尺度和道德判断的基础。在人类中心主义的藩篱中,人成为价值判断的主体。德里达发现“动物”一词本身就隐含了权力的存在,并提出了“词语动物”(“animot”= animal+mot)的概念,从听觉上取消了动物的单一性,反驳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逻辑[5]。他强调了人类通过命名的行为来确立自身主体地位的背后是以“上帝之灵长”自居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人类统治权的确立以命名为媒介,加深了人类对动物的支配性,同时凸显了动物在人类思维体系中的被动与边缘化。
《熊》中,处处都能发现被赋予姓名的动物——大熊“老班”、杂种狗“狮子”、被黑人叫作“主对上帝”的大啄木鸟、捕鼠狗“小不丁点儿”,而“老班”这一名字甚至成为大熊区别于其他熊的光荣的象征,就连曾被兽夹夹断的脚趾都成了大熊身上的徽章:“他为自己争取到一个只有人才配享有的名字,而且还一点也不感到不好意思。” [6]137部落中的人对这些动物的命名行为显然是一种“权威话语”,对于人类而言则是权力的象征。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剖析了制度化的话语如何产生权力,并在其中展示了社会权力关系与言语相互交织的具体表现[7]。话语权包含了价值判断,人类作为话语的主体,通过对动物命名的方式取得对动物的统治权,构建了属于人类自身的知识体系,彰显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谱系。通过对动物进行命名,人类赋予了自己对动物世界的主导地位,进而在文学作品中反映和加强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8]。这一观点为话语背后的权力结构提供了重要的思考,引导着人们审视动物在人类话语中的地位和对待方式。
20世纪,人类借助自然历史这一成熟学科的科学话语,不断地征服和纳入自然。一是通过上述提到的命名行为,二是以获取战利品的方式实现对人类中心的再确认。小说开篇就对从森林部落到现代社会都颇受推崇的动物战利品进行了细致描写,以回忆和讲述的方式回味征服过程:“那些折断的枪啦、骨头啦、兽皮啦——它们有的挂在镇上公馆的书房里,有的放在种植园宅第的账房间,还有的就挂在营地里(那才是最精彩的)……”[6]在这些人眼里看来,动物战利品无一不是力量的象征,被当作人类无限的征服能力的证明。而除了作为纪念外,有的战利品甚至直接被穿在了人类身上,倒映在布恩眼中的是“那些穿了高贵的大衣的绅士”以及“穿了毛皮大衣显得无比娇艳的淑女”[6],皮毛大衣成了身份的象征,这些战利品与现代社会的标本收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这些行为背后藏着一套人类中心主义的话语,既象征了人类对非人物种的征服与占有,又是人类权力意志的现实呈现。
二、边界的模糊:变形与复合体
达尔文进化论的提出将人视为自然演化的产物和物质系统中沧海一粟的一部分。德里达超越了这一观念,在《“故我在”的动物》演讲中将逻各斯中心主义解释为“一种剥夺了动物的逻各斯和能够拥有逻各斯的特权的动物”[5]。劳拉布朗对文学中出现的动物形象提出了思考:“文学以一种别具特色的方式呈现人和动物的关系,这种隐含于文本中的表达方式让我们摆脱了理论和科学所固有的严格二元对立。”[9]小说《熊》中,福克纳并没有强调人类独有的属性,也没有在人与动物之间划定明显的鸿沟。
达尔文主张物种间存在一种“垂直”的进化关系,与之相反,于克斯屈尔则主张生物体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强调达成一种“水平”关系。于克斯屈尔在借鉴了斯宾诺莎的“情动”概念基础上,从“情动”阈限而非种属概念出发来理解动物。德勒兹由此进一步延伸出了“生成动物”的概念,一旦超出感知者与被感知者之间的主客阈限,失去主体身份的感知者会逐渐融入客体动物之中。艾萨克自幼年就听闻“老班”的种种传奇,早想一睹其尊容,然而当他作为观察者的身份进入丛林,第一次见到“老班”时,却是作为客体所被这头熊观察,在啄木鸟敲啄声戛然而止后,他意识到“那只熊正在观察他”,即使是“他根本看不见熊”[6]。寻找老熊的旅途对艾萨克来说是一场朝圣之旅,艾萨克的认知主体身份也在追寻中逐渐滑向老熊的一侧,这种“情动”的流动和传递,产生了“生成动物”,人和动物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另一边,布恩起初也和其他人一样将猎犬“狮子”当作能缠住“老班”的狗,像抚摸女人一样抚摸着它,此时的布恩还只是将“狮子”当作低于人类的动物客体,而在之后的观察与相处中,“狮子”展现了强大的活力和勇气,特别是与“老班”一战后,当众人合力将“狮子”从“老班”嘴里撬出来时,布恩反复强调让众人动作放轻缓:“你们难道没看见这狗的肠子全部掉出来了吗?”[6]布恩在此刻迸发了强烈的“情动”,和“狮子”产生了共振,身份也滑向了“狮子”的一边。
哈拉维在《类人猿、赛博格和女人》中指出:“人们乐于通过观察动物来洞察人类自身和社会。”[10]然而,人与动物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呈现了一种融合状态。人有可能转变为动物,反之亦然,每个生物都不仅仅具备单一面貌,而是由人与非人因素拼合而成的。正如福克纳对布恩的外貌描写:“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头脑简单得像个小娃娃,心地憨厚得像一匹马。”[6]就连皱纹也像是眯眼盯着猎物而积累的“成果”,这与其说是在写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对动物的描述。而写“狮子”的特征时,福克纳将视角着重对准了那双“深不可测的黄眼睛”,因为“这双狗眼里面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它们仅仅是冷冰冰的、半睡半醒的”[6]。在这里,“狮子”无论是面容还是气质都与布恩相似,正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那句“就像一个人一样”[6]。这句话第一次出现在山姆用润滑油给受伤的母狗上药时,山姆认为母狗的冒失跟人一模一样,硬撑着展现自己的勇气;独眼骡不会因为闻到野兽的血腥味儿而惊逃,而另一只没有残疾的骡却突然站住,打算逃窜,就像人类战场上的逃兵。布恩与“狮子”在和“老班”混战的时候,“有一瞬间它们几乎像一组雕塑的群像”[6],其中布恩与“狮子”一样,以动物的视角与“老班”对抗,本质上与“狮子”没有什么不同,在庞大的大熊面前都是渺小且脆弱的个体。每个动物都是一个复杂而生动的生命体,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角并不能真实反映世界的本质。就像卡夫卡的《变形记》等描写“人兽变形”的文学作品一样,在小说中,人类和动物需要相互融合、相互变形,二者的边界才能得以被打破。
三、对等的他者:两性共生与他者结盟
柏拉图将动物视为欲望的具象和对象。海德格尔认为动物受本能驱动,“贫乏于世”,无法像人类一样真正拥有世界。康德认为冲动、野蛮、暴力等词语表现了人的动物性,因此,需要人性来抑制动物性,就如同文化的教化作用一样。而动物性并非常见的兽性,兽性往往含有隐喻性,常被迫贴上恶的标签,而动物性指的是人与动物共同持有的属性。后人文主义者认为,动物性体现了生命的本质,是一种强大的自然力量,与人文主义者所强调的人性对立并不矛盾,二者共同构成了人类本质的复杂体。在福克纳看来,过度强调人类的理性会使人忽视自身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从而被理性所裹挟。他试图唤起本性的记忆,让读者意识到人性和动物性本身共属密不可分的统一体,过分突出二者中的任何一方都可能导致人性的缺失和主体构建的失败。
人文主义常将人的动物性冠以不利、低级等名词属性。然而,一旦动物性被消除,人性也可能面临着相似的命运。小说题为“熊”(bear),这个单词在英语也具有“生”的含义,动物性是人与生俱来的。熊代表野性和原始,与人性中被抑制的欲望相呼应。小说中,艾萨克具有“人之子”和“自然之子”的双重身份,在森林的狩猎生活中,他的动物性一直未受压制。当艾克试图从老熊身下拯救那只小杂种狗时,面对老熊,他没有拔枪相向,而是感到老熊俯身伸出四肢的动作非常熟悉,就像他曾经在梦中频繁出现的画面。这时,艾克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自然身份。对一个孩子来说,此时的老熊就像是母亲的化身,他无法做到杀死自己的“精神母亲”。也正是从这时起,艾克的动物性与人性达到了共生。
除此之外,人的“动物性”还体现在嗅觉上。小说中曾多次提到了气味,面对猎狗时,布恩闻到的是散发出一股“不仅仅是牲畜的味儿,甚至也不仅仅是野兽的味儿”[6],这一气味在后文中给出了解释和补充,即一种“消极被动的急切心情;也是一种自卑心理”[6],这是在面对古老的大森林时,人与动物共同具有的无力感,显然差别是微乎其微的。气味也是生命的一个本质特征,弗洛伊德认为,爬行到直立行走这一过程体现了人类文明的重要进程,其中嗅觉的减弱和视觉的加强起到了关键作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气味和嗅觉唤醒了艾克的动物性,人本质上和动物是平等的,或者说,嗅觉是更具动物性的感觉方式。无论是人性还是动物性,任何一方的缺失都会导致主体性构建的失败。
后人文主义认为,人类并未因为先天的道德理由或破坏自然而获得超越自然的不可动摇的权利。曾经被认为是支配世界的规范性人类知识,如今已被降低到几乎无法掌控的地步。人类权利、动物权利以及后人类权利均存在于一个广泛的范畴中[11]。《熊》中,布恩在提到血统问题时格外敏感,只要被人说起身上的印第安血液便会挥起拳头勃然大怒,福克纳注重血缘关系的描写,布恩的血统使他成为一个对白人绝对忠诚的失语者,“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山姆是酋长,是君王;布恩是庶民,是他的猎手”[6],然而,“狮子”这种动物成了布恩主体的延伸,猎狗在狩猎过程中的沉着和勇气,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布恩的缺陷,使布恩最后奋力搏斗,此时的布恩有“狮子”做他强大的盟友,虽然体态上他不占优势,但毫无疑问布恩从“狮子”身上得到了勇气和力量,在这一过程中,人类与动物结盟,从他者身上汲取力量,达成了物种间的平衡和共同体。
四、结语
根据海尔斯的观点,后人类具有乌托邦的功能,其积极意义在于给予人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他者。在漫长的人文主义历史中,人类中心主义未能建立一个对等的他者概念。本文从后人文主义的角度审视福克纳的小说《熊》,可以发现小说在多个不同层面上打破了自人文主义以来一直弘扬的二元对立观点。人类在物种中不再享有特权地位,就连身份也不再是固定的,属于“后现代动物”。
福克纳通过《熊》这一作品展示了人类是如何将自身利益置于其他物种之上,同时借助理性话语来合理化自己的行为的。然而对物种的偏见同时也会对主体性建构产生不利影响。只有承认人类的动物本质和动物性,不再将自身视为宇宙的中心,人类才能更好地塑造自己的主体性,因此要“对于其他的生命形式,无论属于自然生成还是人工创造,我们都愿意去与它们共享这个星球,甚至是我们自己”[1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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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叶庭旭,牡丹江师范学院西方语言学院,研究方向为西方后人类小说。
于一鸣,牡丹江师范学院西方语言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英语文学和翻译。
基金项目:牡丹江师范学院2023科技创新项目“西方后人类小说中的伦理建构与命运共同体研究”(kjcx2023-077md)。牡丹江师范学院研究生课程思政课程项目“英语语言文学研究专题”(KCSZKC-2022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