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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正而不僵,创新仍务本

2024-12-31李沛然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4期
关键词:葛亮守正创新

[摘" 要] 《燕食记》是葛亮创作的关于岭南饮食文化的小说,通过描写两位主要人物荣贻生与陈五举的成长经历以及这师徒二人从缘起到决裂再到释怀的过程,展现了守正与创新的冲突与融合。本文通过深入分析荣贻生与陈五举两位人物的异与同,探寻在时代剧变的潮头,社会主体应如何在坚守传统的同时拥抱创新,实现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关键词] 葛亮" 《燕食记》" 荣贻生" 陈五举" 守正创新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31-04

《燕食记》是作家葛亮以“岭南三城”中国香港、广州、安铺为背景创作的长篇小说,在岭南地域的生成空间和美食技艺中建构过去、思考未来,将一幅横跨20世纪近百年历史变迁的世情画在读者眼前铺陈开来。

小说以其独特视角展现出岭南饮食文化丰富多彩的内涵及深厚底蕴,不仅在饮食书写中彰显人情伦理,也将人物精神图景、文化传承创新之辩、时代变迁探索等元素融入其中,形成一个充满生机活力并富有思想深度的艺术世界,充分彰显出岭南社会文化魅力,极具文学及思想价值。

荣贻生、陈五举师徒二人作为《燕食记》的主要角色,分别是上阕双城叙事和下阕叙述香港激流变迁的主要人物,在很多学者看来是“常”与“变”的代表性角色。葛亮以大幅笔墨写荣贻生、陈五举这对师徒的缘起到龃龉发生,再到二人在比拼中的合作、释然,他们的故事为人们提供了一个观察和思考守正与创新关系的窗口。

一、荣贻生:岭南美食技艺守望者

源浚者流长,根深者叶茂。《燕食记》的上阕详细叙述了荣贻生的神秘身世、艰苦成长与成名历程,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对学厨和授艺有某种执念的守望者形象,他坚守岭南老一辈优秀“大按师傅”的技艺,提醒世人回忆中国人骨子里珍贵的品质。

荣贻生出生于广州的般若庵,母亲月傅以一碗“融金煮玉”的白粥结下了与荣贻生之父陈赫明的缘分,二人短暂而充满阻碍的爱情以陈赫明的死讯和一道“待鹤鸣”结束,留下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荣贻生。荣贻生作为父亲陈赫明的遗腹子,从未见过讲究吃食的父亲一面,而其母也很快被迫与他分别,并未在他的成长中留下什么痕迹。真正影响少年荣贻生,并使他对粤菜美食产生兴趣的,是他的养母慧生为躲避陈炯明家族的搜寻,带着他逃入广州太史第家里做工讨生计的那段时光。太史第对吃十分讲究,府内太太、少爷的饮食均有门道。荣贻生虽作为下人的孩子在太史第长大,却仍然可以接触到当时广州最好的粤菜,他与七少爷向锡堃之间还有超越主仆、如兄弟般的关系,这段太史第的岁月对荣贻生人格塑造、兴趣培养产生了重要影响。

可好景不长,慧生在显露手艺后受人觊觎,最终导致了荣贻生身份暴露,不得已再次出逃,落脚在湛江的安铺小镇。慧生对在太史第的遭遇感到后怕,因此不允许他学厨,可这反而让他产生了学厨的执念。荣贻生随着仙芝堂的吉叔在学医之余学习制作药膳,并认识了跛脚的叶七。随后慧生通过一块莲蓉月饼,认出了叶七就是离开广州、不知去向的得月阁叶师傅。慧生为了荣贻生能够有一技之长傍身、可以随叶七学厨,嫁给了叶七。自此,少年荣贻生有了一个名厨兼师父的父亲。

时局的暗流涌动让荣贻生跟随叶七学厨成为一件危险的事,因此叶七安排他去了南天居拜师学厨,于是荣贻生一边暗地里跟叶七学厨艺,一边在明面上师承袁仰三师傅。待荣贻生出师,叶七瞅准时机安排他回广州得月阁,随自己的同门师弟韩世江兼做“小按”,并在叶七的点拨下,最终悟得得月阁莲蓉月饼之精髓,成为得月阁莲蓉月饼手艺的传承人。同时,回到广州的荣贻生在太史第与唯一留守的七少爷向锡堃重聚,并历经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暗杀事件。

抗战胜利后,荣贻生从前线回到了安铺小镇,这时候的他才知道慧生为了抢救生母留给他的包袱,命丧于日本人的炮火下。在养父母相继过世后,他才打开了那个溅有黑红血斑的包袱,揭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荣贻生在成长过程中,不断接受着几位师父和岭南文化的影响。唐诗人在《饮食书写与岭南城市文化叙事》中精辟概述道:“这身体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盛装岭南美食和相关文化的容器。他对厨艺的兴趣来自天赋,而推动他掌握厨艺的动力也还是天分。”[1]荣贻生真的喜爱下厨,他对食材敏锐的嗅觉味觉让他在学厨路上一路顺遂,而他自己对食物的高要求、对徒弟学艺的严标准,更能体现其作为岭南美食技艺守望者的一面。

毫无疑问,荣贻生的身世充满神秘色彩,他的体内流淌着广州陈家的血液,其父是身份显赫的粤军司令陈赫明,母亲是清冷聪慧的名尼月傅,养母则是母亲在般若庵有着甚于姐妹交情的慧生,为了与母亲的约定拼死保护着他长大成人。慧生护孤、贻生学艺的故事,与元杂剧《赵氏孤儿》中程婴救孤的故事颇有些类似——慧生同程婴一般,抚养着亲如姐妹一般的恩人的孩子,实为大仁大义所在。正因为慧生的言传身教,加上叶七的教导,荣贻生才会如此重情重义。

不仅仅是饮食方面,荣贻生在做人方面也讲求一个“义”字。面对颇聊得来的日本特工河川守智,在面对家国飘零的关头,荣贻生并没有做一个迂腐僵硬的儒生,而将家国大义摆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同样,荣贻生对七少爷向锡堃始终有情有义——在所有人都叫锡堃“癫佬”时,唯独荣贻生叫他“少爷”,还带徒弟探望关照。最令人动容的是,荣贻生知晓七少爷清醒时“硬颈爱颜面”,即使生活困难也不去同钦楼打搅自己,所以他特意交代多男照顾七少爷,还额外包下三楼雅座,在暗中替少爷付钱,此举最能突出他的大义和细心。这样的荣贻生和他所生活的时代一样,虽立于时代变革的潮头,却如磐石一样守望着中国人骨子里最重要的那些东西。

在很多学者看来,荣师傅就是“守正”和“常”的代名词——他对于厨艺的传承规则谨遵自己师父叶七的教诲;对上海传入岭南的本帮菜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情绪;难以接受时代剧变下传承模式的改变,导致自己打莲蓉的手艺几近失传。不可否认,这是荣贻生的局限,但人不可能不受社会发展水平制约,也不可能完全脱离时代思考。

作为一个典型的成长在20世纪上半叶岭南社会的代表人物,荣贻生确实有其时代局限性,也受成长环境和人生际遇影响。但面对时代剧变,荣师傅最终放弃了一部分自己一直恪守的规则,在缓和师徒关系的同时也以自己的方式拥抱时代变迁,没有因为“守正”而陷入迂腐僵化的境地。

二、陈五举:时代潮头抗浪者

独步辟蹊径,新意破尘樊。《燕食记》下阕对陈五举的出身、成长经历简单带过,重点讲述的是他从茶壶仔做到企堂、师承荣师傅学徒掌艺的过程,尤其详述了他叛出师门后的生活。一个聪明有悟性却在人际方面愚钝,吃苦耐劳、为人老实本分却性格倔强、思想独立的立体形象跃然纸上,他代表了许多在岭南发生剧变时迎头抗浪、积极创新争取立足社会的时代创业者。

或许是因为从小举目无亲,还在做茶壶仔的陈五举就已经过分懂事,有着与年龄格格不入的成熟与稳重——他在斗鸟高潮时也未动声色,也为人人都嫌弃的七少爷斟过茶。五举是勤力的,懂得与茶博士配合,会察言观色,也会见缝插针地干活,他的行为引起了荣师傅的好感,加上他对“文武斗鸟”的一番言论,更加坚定了荣贻生收五举为徒的念头。

但与荣师傅相比,陈五举也不是个“唯命是从”的人——他不像荣贻生会谨遵叶七安排去得月阁、会因为韩世江大弟子发难而离开广州去香港同钦楼。五举所有的选择都是基于“我愿意”。他与荣师傅的一段对话很好地体现出他的内在性格:“师傅,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不是用来和人斗,和同行斗,用来给同庆楼逞威风的!”[2]陈五举和荣贻生的师徒缘分起于“文武斗鸟”之论,命运捉弄般地也决裂于“文武斗鸟”之争辩。陈五举不愿一辈子顶着“荣师傅亲传弟子”的头衔讨生计,他想要独立、想追求爱情。

入赘戴家后,陈五举向妻子学习了本帮菜的手艺。戴家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从内地辗转澳门最终到香港定居的人,是那个时代岭南经济繁荣发展吸引内地务工人群的代表。陈五举和戴凤行帮忙经营着父母亲戴明义和柳素娥开办的虹口面馆,戴家以本帮菜厨艺创业立身,随后获得街坊邵公顾鸣笙帮衬,扩大了店铺并改名“十八行”。戴明义父女的厨艺撑起了十八行的招牌,从此让本帮菜在香港获得了延续和新生。

好景不长,戴凤行在孕期因患破伤风而殒命,戴家也因此和邵公交恶。这时候,陈五举赘婿的身份十分尴尬,即使在戴家父母的劝说下,他也没有离开戴家,反而接过养家糊口的担子,掌厨十八行,先后迁址到湾仔柯布连道的天桥底下、观塘工业区。创业以来的艰辛,不是简单的三言两语能够道清。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陈五举虽然“叛出”师门,与荣师傅决裂,可让他在戴家站稳脚跟的是当年他在大小按上练就的功夫和本帮做法的广东点心,五举将本帮菜与粤菜巧妙融合,在对饮食要求颇高的广府地区为十八行立稳了脚跟。当年赌气似的一句“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在这么多年里确实兑现了,哪怕是面对邵公这样的大客兼房东的高要求、面对师兄谢醒的要挟与算计,陈五举都坚决不破誓言。

陈五举无疑是走在时代变迁潮头的抗浪者,但他仍“务本”。他因不得已“背叛”师门,即使荣师傅没有再见他,仍每年节日时带着妻子登门拜访荣师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一身功夫来源于谁;在妻子去世、岳父生病后,一人撑起十八行,因为他知道自己归属于何处。陈五举是勇于创新的时代创业者代表,他难能可贵的是敢于积极接受外来文化、勇于创新,以及“务本”,这便是陈五举最宝贵的地方。

三、师徒二人:岭南饮食行业剧变的适应者

师徒二人也有相同之处。知常明变者赢,守正创新者进。《燕食记》整本书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师徒因道路选择不同决裂,后在“锦餐玉食”厨王争霸赛决赛相会,在这里,作者安排了一个“无人胜出的决赛”,葛亮的态度很明确——过于僵化迂腐的守正和舍本逐末的创新都要不得,师徒二人摒弃前嫌通力合作、守正创新的结果才是应对饮食行业剧变的上策。

在厨王争霸赛前,葛亮就描写了如今岭南饮食行业发展的全新业态——各种菜系来到岭南竞争,有餐饮人渴望融合各地菜系以闯出一番天地,却因此多了迁就与混杂;有餐饮人则希望借机正本清源、清理门户,敲打下使用旁门左道的徒子徒孙。前者似是在说五举、后者暗示的是荣师傅,但纵观全书会发现,五举一直都谨记“一菜一系,根基是不能动的。有些能改,有些不能改”[2]的说法,并在最后关头拾起师父教授的“炒莲蓉”技艺,放弃了自己的菜,为师父完成“鸳鸯月饼”的制作;而荣师傅也并非为敲打“叛出”师门的徒弟而来,他深知这些年五举的不容易,所以用受伤的右手输给徒弟,给五举留下一份情面,缓和僵硬的师徒关系。

“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包容相照,壁垒分明。是一片薄薄的豆腐,让它们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2]这鸳鸯月饼也是师徒二人为了对抗西式面点冲击茶楼点心而共同研究出来的;而这一片豆腐,是五举从凤行处得来的灵感,也算得上是师徒反目的导火索,最后却让壁垒分明的两半夹心和龃龉颇深的两人各安其事、相得益彰。

荣贻生和陈五举这师徒二人有太多相似。司徒云重曾对荣贻生说:“这个细路(陈五举),真像你后生时候。”[2]在五举“小按”出师后,荣师傅带着他去见过七少爷后,向锡堃也曾对荣贻生说:“阿响,这细路(陈五举)好静,像你小时候。”[2]若不是五举与荣贻生个性有相似之处,荣师傅也不可能收五举为徒。荣贻生和陈五举二人在厨艺方面都有天赋,性格方面则都是表面木讷腼腆、内里坚强。

荣贻生传艺陈五举,传授的不仅是手艺,也是沉稳、正派的心志,在这传承的过程中,有一个贯穿本书始终的核心——“熬”。炒莲蓉作为此派厨艺的核心,其中至为重要的一步在“熬”,莲蓉必须慢慢炒,心急炒不好;炒的时候还要缓缓地唱“莲蓉歌”,学会了往后还要唱给自己的徒弟听。这不只是炒莲蓉的道理,更是做人的道理,五举的师兄谢醒就是心浮气躁、“熬”不了的人,所以也注定无法成为荣师傅技艺的传承者。

除此之外,荣贻生和陈五举还有一个共同身份,他们都是生活在不断变化的时代的厨师。自20世纪以来,对于中国香港、广州等岭南城市来说,变化是唯一不变的真理,大量像戴家一样的外来家庭涌入岭南,同时带来无数的新文化、新业态。这样来看,岭南原本的行业生态必定会受到外来冲击,带来更广阔的市场的同时,也在考验着“老选手们”应对外来竞争的能力和“后来者”站稳脚跟的倚仗。陈五举听从路仙芝的建议,通过积极创新,将十八行运转得越发红火;而荣师傅则因年事已高决定退出同钦楼,同钦楼则被八个老伙计接盘,改为同钦茶室。

无论最后两人的结局究竟如何,也不管同钦楼和十八行最终走向什么结果,读者都看到了站在岭南时代剧变的浪潮下,不同生长背景的人物是如何面对浪潮的;也从荣贻生和陈五举师徒二人的故事中认识到守正而不僵、创新仍务本的重要性。这或许告诉了读者,在坚守传统的同时应拥抱创新,不僵持于过往的陈规、不忘记扎根于何处。

参考文献

[1] 唐诗人.饮食书写与岭南城市文化叙事[J].南方文坛,2023(2).

[2] 葛亮.燕食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3] 季进.物性·混融·抒情[J].南方文坛,2023(2).

[4] 李鲤.饮食·历史·文化——葛亮小说《燕食记》的三重维度[J].华文文学,2023(1).

[5] 何晶.一瓢一箪,搭建近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图景[N].文学报,2023-03-02.

[6] 王春林.以饮食为焦点的人性洞察与史诗性品格[J].当代作家评论,2023(1).

[7] 王德威.君子“近”庖厨[J].南方文坛,2023(2).

[8] 张云鹤.食在人间便知味——论《燕食记》中的“常”“变”逻辑[J].粤海风,2022(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李沛然,中南民族大学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文艺学、比较文学。

基金项目:2023年度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大湾区文化景观的想象共建——葛亮小说的地理探寻》(202310524037)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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