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长明灯》中的疯人形象解读
2024-12-31冯琳娜
[摘" 要] 鲁迅在小说《长明灯》中所塑造的疯人形象极具隐喻意义。疯人作为反抗封建文化压迫的代表,其生存体验充分显示出当时反抗者身处的“瞒和骗”“看与被看”,以及民众自相残杀、迫害同类的悲剧处境。结合鲁迅其他相关作品可以看出,其创造的“疯人形象”背后透视出的是“封闭式”乡土中国文化和封建落后的文化共同体中的先驱者囿于黑暗、艰难挣扎的现状,传递出作者对于当时中国社会启蒙者身份失落的深切思索。
[关键词] 鲁迅" 《长明灯》" “疯人”" 启蒙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4-0008-04
一、引言
《长明灯》是一篇抨击封建文化的小说,其中生动地勾勒了一个反封建战士的形象。这部小说被称为《狂人日记》的姊妹篇,与《狂人日记》一样着重描写面对愚昧国人的先觉者的悲哀。“狂人”是鲁迅在“呐喊”时期塑造的第一代反封建制度的叛逆者形象,而在“彷徨”期的鲁迅在《长明灯》中,塑造了比“狂人”更彻底的“疯人”形象。此时的他强调对封建旧文明的批判和反抗要更加坚决彻底。鲁迅在这篇小说中正视旧中国强大的封建阻力,以及先觉者们的启蒙困境,同时也借助“疯人”形象,对“应该怎样战斗”的问题第一次做出了正面的回答,塑造了不问成败坚决战斗到底的正面人物形象的界标,读者从中也可窥见作者主体身份的失落与坚守、绝望与挣扎。
二、“疯人”形象的塑造与表现
《长明灯》中,“疯人”虽为主人公,但作者对其形象的描写着墨并不多,甚至通篇都无名无姓。作者构思精巧,以外视角的手法来塑造“疯人”,凝练却富有深意。
1.对“疯人”形象的界定
“疯子”“狂人”真的只是生理上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吗?桑塔纳认为,“疾病意象被用来表达对社会秩序的焦虑”[1]。在鲁迅的作品中,我们不难发现,“疯人”不仅是一种生理病症,更是一种文化产物。鲁迅并不单纯地从病理学或诊断证明去界定“疯人”,而是通过第三者的故事叙述“患病”的过程,以及他人对“疯人”的态度去界定。
简言之,“疯人”既是生理性的,也是社会性的。鲁迅小说中的人物通常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文化反抗者,另一类是普通民众。《长明灯》中,“疯人”就是反抗者,普通民众则是阔亭、方头、灰五婶等。就前者来说,他们因为独特的性格和行为成为常人所排挤的对象。在刻画“疯人”的形象时,鲁迅用了“画眼睛”的手法,反复描摹“疯人”的眼睛,有“略带些异样的闪光”“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他两眼发出闪闪的光来”“闪烁着狂热的眼光”[2]等,揭示了“疯人”对腐朽世俗的愤恨。在作者对其一系列的正面描写中,我们并未看到想象中邋遢、癫狂、毫无理智的精神病患者的样子。相反,“疯人”虽偏执,却生得浓眉大眼,与人说话时声音温和,并且他也不相信旁人欺骗糊弄他的话,坚定地要亲自去吹熄那盏灯。为了突出“疯人”至死不屈、坚决斗争到底的战斗精神,鲁迅将其放在与吉光屯封建顽固派白热化的斗争中表现。面对众人的阻拦,“疯人”表面的狂态与本质的清醒构成了强烈的反讽效果。正如尼采所说:“人人需同一,人人都是一个样,谁若感觉不同,谁就自动进入疯人院。”[3]
2.“疯人”的生存体验
《长明灯》中“疯人”的反抗,面对的是吉光屯强大封建势力的联合绞杀。在这场个人与集体的斗争中,作者精心铺排。在“疯人”的遭际之中也可看出鲁迅对愚弱国民病根性的深刻把握和透析。从欺瞒到看热闹再到迫害,鲁迅把“瞒和骗”的文艺与“瞒和骗”的国民性结合起来,将“看与被看”模式融入,揭示出了民众自相残杀、迫害同类的丑恶真相。
首先是当时国人“瞒和骗”的“哲学”。鲁迅道:“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4]“疯人”第一次“发疯”要熄灭长明灯时,灰五婶的丈夫想了一个法子,将长明灯用棉被围起来,骗他说熄灭了,算是平息了风波。“疯人”的第一次觉醒,被庸众采取“瞒和骗”的方式压制,粉饰屯中太平。庸众“瞒和骗”的应对之法,不仅是对外的虚假,更重要的是对内的自欺和处世哲学。阔亭等人在庙里与“疯人”正面交锋时,他们还自作聪明准备用欺瞒的老法子来对付“低智”的“疯人”。但“疯人”并没有上当,甚至要采取更极端的方式——放火。
其次是“看与被看”二元对立模式。“看”与“被看”常常在鲁迅的小说中或隐或显地出现,成为鲁迅小说的一大景观,也是被鲁迅称为国民劣根性的一种生存方式。《长明灯》中,阔亭、方脸等首先充当了看客的角色,聚在茶馆的众人嗤笑着在他们眼中的异类,商量用什么办法惩治他。就连懵懂的孩童也充当了沉默的看客,还将“疯人”的话当成笑料编成儿歌。《狂人日记》中鲁迅尚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但在这里孩子都变成了冷漠的看客。“看与被看”甚至演变为了“吃与被吃”,尽显庸众的麻木与冷漠。
最后更揭示出了同类迫害的事实。当“疯人”喊出“我放火”,众人大骇,立即寻求屯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商议阻止之法。“疯人”的反抗得到了更严重的镇压,“放火”的行为触怒了腐朽古旧的吉光屯的众人,强大的封建守则不容置喙,他们以集体的名义维护着现实存在的合理表象,最终打着“正当”的维护家族的旗号将其囚禁。
三、“疯人”形象背后的人文内涵
1.乡土中国文化中的先觉者
“乡土文学”的概念最早由鲁迅提出,鲁迅不仅阐释了“乡土文学”的理论,而且在其作品中建构了独特的乡土中国世界。鲁迅曾言:“所以我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5]启蒙之风在当时并没有吹醒世代躬耕于乡土中麻木、愚昧的农民,封建思想文化在乡村根深蒂固。鲁迅清醒认识到社会的现状,所以把笔触直接伸向乡土世界,渴求寻到能救治庸众的新生力量。
鲁迅曾感慨道:“中国社会没有改变,没有怀旧的哀词,也没有崭新的进行曲。”[6]吉光屯就是《长明灯》中停滞的乡土中国的缩影,屯民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全屯只有一家茶馆,“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是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2]。这里是容不得一丁点变通的地方。鲁迅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心理审视他笔下的底层民众,由于缺乏教育再加之长期遭受封建传统文化的侵蚀,革命并没有给底层农民的生活带来变化。他们依然在艰苦困顿中挣扎求生,他们身上的痼疾严重阻碍了他们的自新之路。“吹熄,我们就不会有蝗虫,不会有猪嘴瘟……”[2]“疯人”作为吉光屯中第一个勇于与长明灯斗争的先觉者,毫不意外地被视为异类。
乡土中国闭锁了甘愿作为奴隶的底层愚民,同时也囚禁了具有反抗精神的先觉者。《长明灯》中的“疯人”担任着先觉者的角色,但他的绵薄之力推不动根深蒂固的封建力量。同“疯人”一样,《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药》中的夏瑜等,这些从底层觉醒的先觉者,在保守、迂腐的乡土社会进行的斗争显得如此无力。这也内蕴鲁迅对乡土中国漫长启蒙之路的隐忧。
2.封建文化共同体中的异类
文化共同体是指具有共同理想和相同文化性状的社会个体所构成的有序群体[7]。鲁迅曾在《呐喊》的自序中把当时的中国比作“铁屋子”,“铁屋子”内存在着固守数千年的封建文化共同体,建构了以主奴关系为核心的权力话语结构,其中有昏睡不自知的国民以及极少数清醒却只能徒劳挣扎的先觉者。
鲁迅洞悉中国社会向现代化转型的重重障碍,这些障碍既是历朝历代日渐衰微的缘由,也与中国封建文化语境分不开。“黑格尔认为中国是‘仅仅属于空间的国家——成为非历史的历史’,因为中国的‘生存原则也不必有什么变化’”[8]。先觉者反抗的失败与民众普遍认同的文化秩序密切相关,尽管仍有少数先觉者在抗争,但他们微薄的力量感染的只是少数人,却无力撼动坚固无比的文化秩序。《长明灯》中的“疯人”表面上是要摧毁长明灯,实则牵扯的是个体与文化共同体之间的缠斗,这里涉及的主要是封建等级秩序文化和封建迷信思想。
首先是森严的封建等级秩序文化。在乡村文化共同体中存在着非常严密的等级权力规则。吉光屯作为“铁屋子”空间文化秩序的一角,屯民坚信一盏灯与全屯的命运相系,随即固守着祖先传下来的东西。在郭老娃、四爷等符号化的人物身上可以看到旧思想对人的控制。当惩戒要放火的“疯人”时,对“疯人”的处置权理所当然地交到了他们手中。文中阔亭、方脸等人因护长明灯有功“不但第一次走进这一个不易瞻仰的客厅,并且还坐在老娃之下和四爷之上,而且还有茶喝”[2]。寥寥数语就把上位者的威严和下层民众的奴颜媚骨展示了出来。他们的关系本是对立的,但由于下层民众缺乏反抗意识,龟缩在暂求安稳的能生存的空间里,这就愈加强化了上位者的地位,但这些所谓的上层人士也是庸碌无能、自私自利之辈。这两者联合起来针对试图反抗的先觉者,来稳固如今对各自有利的局势,而中间的先觉者就自然处在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其次是封建迷信思想。鬼神文化影响了底层民众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他们把现实中的安宁和苦痛与神灵相系,并祈求神明的护佑。屯民们把一盏灯的明灭与吉光屯的兴衰联系在一起,并世代相承。他们坚定地维系这个文化共同体,分享着这个共同体的“公共”资源,且自然地把集体归为正义的一方。当这个有共同信仰的集体出现“变异”时,集体必然群起而攻之。当“疯人”要熄灭长明灯时,屯民认为“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2]。屯中所谓德高望重之辈的郭老娃和四爷认为“疯人”的行为是因其父不信菩萨而导致的。他们将“疯人”置于共同体的对立面,维护社庙的安定,而这些老一辈的想法竟是将“疯人”关进寺庙里驱邪。
四、“疯人”形象所传递的启蒙意义
1.先驱者启蒙身份的失落
《长明灯》与《狂人日记》一样,着重描写的是面对庸众的先觉者的悲哀。《长明灯》写于1925年。此时,国内封建复古主义闹得满城风雨,反对改革的呼声也日渐高涨。面对强大守旧势力以及落后的文化秩序,鲁迅看到了少数先觉者企图去启蒙庸众却每每徒劳的艰难境地。
在鲁迅的小说中,先驱者与庸众之间横亘着无力跨越的鸿沟,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对立致使启蒙任务难以实现。作为先驱者的个体被湮没在集体中,个人的启蒙在庸众的围剿中总是失败。他者启蒙体现的局限性是明显的,因为“启蒙既不是一个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理性的纯粹的运动,也不是人类的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一个族类对另一个族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教化”[9],自我启蒙才能实现真正的启蒙。
《长明灯》中的“疯人”不像狂人那样只是规劝“吃人者”,而是付诸行动想要摧毁封建派。作者在二者身上都赋予了启蒙的意义,但相较而言,“疯人”的反抗更为彻底。《长明灯》中的“疯人”从始至终都要熄灭那代表封建势力的长明灯,甚至在受到阻挠后,依然大喊“我放火”。然而“疯人”毕竟是失败的英雄,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完全孤立的。且不说庸众对他的排挤压制,就连在其他作品中被鲁迅寄予希望的孩童,在这里也表现得同样冷漠,甚至还编儿歌嘲笑“疯人”,这也体现出了先驱者的悲哀。
由于启蒙者与庸众之间的壁垒,致使启蒙在当时的社会难以为继抑或是无疾而终。鲁迅较早地意识到了启蒙的困境,在给许寿裳的信中他无不痛心地写道:“吾辈诊同胞病颇得七八,而治之有二难焉:未知下药,一也;牙关紧闭,二也。牙关不开尚能以醋涂其腮,更取铁钳捶而启之,而药方则无以下笔。”[10]鲁迅在这里担忧的不仅有启蒙对象还有对于民众行之有效的启蒙方法。“启蒙的目的是启蒙民众摆脱原有的愚昧思想,建立新的观念。”[11]只有民众摆脱蒙昧落后的思想,改掉国民的劣根性,社会才能真正的进步。
2.生命孤独存在的隐喻
鲁迅创作《长明灯》时正处于五四运动落潮期,那一时期的作家在创作时都不免带有怀疑、悲观的情绪。但鲁迅依然将锐利的目光投向浑噩的大众,他深沉地思索着中国应向何处去、如何去的问题。小说中也隐含着作者自身的反思与审视以及反抗绝望的精神。
如果说《狂人日记》重在揭露残酷腐朽的封建制度对国民身心带来的深重戕害,意在唤醒沉睡的国民,那么《长明灯》则旨在呼唤人们用实际行动去撼动那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封建秩序。从《狂人日记》到《长明灯》不仅体现了鲁迅从“呐喊”走向“彷徨”,也透露出了他思想转变的信息。这是鲁迅在现实的泥沼中绝望挣扎后,对现实的深刻洞悉。
鲁迅一方面试图将努力的方向从思想革命转向社会革命,另一方面又质疑知识分子能否担任起社会革命的重任。“疯人”代表着知识分子,他的“熄灯”“放火”指要掀起社会革命,然而即使“疯人”坚决斗争到底,结局依然徒劳。“疯人”不再以第一视角呈现,而是出现在民众的言语中以及第三视角的客观描述,鲁迅所重视的知识分子在这里从中心位置向边缘滑落。在现实生活中,少数知识分子自以为有改革社会的重要身份,但当他们身处在庸众之中,成为庸众欲除之而后快的异类,很快就被强大的封建势力所吞噬。鲁迅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写道:“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12]这是他体会到的绝望。“可是除了再想法子来改革之外,也再没有别的路”[12]。这是他经历了社会上新旧势力不断缠斗后得出的结论。
小说多层面地透出怀疑之色、反思之意以及即使被黑暗吞没也要反噬一口的反抗绝望的精神。社庙中的长明灯尚难熄灭,何况那点燃在屯民心中的长明灯。“疯人”明知“熄了也还在”,但他依然倔强地坚持向绝望发起挑战。他这种锲而不舍的战斗精神,无疑是作者理想的寄寓。而这位先驱者失败的结局也透露出鲁迅在其中熔铸的他本人内心的怀疑、愤懑、无奈与不屈,是他对社会现状的深切思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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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1] 孟令军.长明灯中被启蒙者人物形象分析[J].文山学院学报,2018(1).
[12] 景宋,鲁迅.两地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冯琳娜,宝鸡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