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欢
2024-12-31郭建华
回南天之后的岭南,鸟雀呼晴,校园里遍地铺满金黄的阳光。食堂负责打饭菜的大姐来自河南,坐在我对面,问我:“老师,你还很年轻吧?”我吞下一口白粥:“不年轻了,快要四十岁了。”在别人看来,我每天和学生在一起,周围的同事多半还很年轻,家庭的事都交给了家人,在离家百里的地方工作,所以宛如单身女教师吧。但是眼角的皱纹宣告了真相。大姐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老师你看起来很年轻,很有亲和力,不会瞧不起我们啊。”我回答说:“大家都是打工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心底不由得暗自感慨“臣之壮也,犹不如人”,陷入了“自叙少小时欢乐事”的回忆中。
“哐当”一声,如同牛背上的夕阳划过,我生命的年轮画上了三十八道圆圈。没有黄河九十九道弯那般沧桑与悠久,但也如同一支信天游一般,跨过了沟沟坎坎。虽没有《人到中年》里陆文婷大夫的“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的感叹,但也足以话了桑麻、再道秋凉。
重返二十岁,初入教坛,与学生年龄相差两三岁而已。二十岁的天真,在岁月深处回响。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在南昌铁路一中的办公室内,南康籍的幸兴老师鼓励我们说:“你们一定会成为最优秀的语文老师。”天晓得,我其实并不想做老师。十五年后,与幸老师重逢,既庆幸又兴奋。离优秀老师还有距离,但庆幸自己还在做老师。其时,幸老师正用鱼骨图勾勒教学要点,分析考试数据,我不禁觉得手心热了起来,“最优秀”是一个小数点背后有一长串数字的答案,至今还没解出。我平生撒过的最大的谎就是“我可能不再做老师了”,赚取了许多学生的眼泪,让他们在依依惜别中送了许多的祝福与小礼物给我。
二十六岁,我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暂别教坛,沧海一声笑,如同一只漂流瓶,把自己的宝贵青春投入其中,生命波澜壮阔。在福建,在广东,在江西,在北京,生命的宽度得以延展。十年来,每每回想起北京十一学校,就泫然泪下。那是被群星闪耀的光芒照过后,留下的眩晕。曾去听过齐鲁名师史建筑老师的课,曾与培养出高考语文149分学生的南红英老师同住一间宿舍,曾获赠雷其坤老师的作文书,曾与北大中文系刘伟博士畅谈理想与人生,曾拖着行李箱与李希贵校长擦肩而过,曾在食堂门口挡风帷帐拉起的时候碰到李斌记者,曾听到秦建云校长蹦出“克拉玛依”的字眼,曾珍藏马菲老师从瑞士带回来的小军刀,也曾辜负了杨雄老师的一片厚望……以至于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跟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还狂妄地拒绝了深圳红岭中学、北京四中、中山华侨中学抛来的橄榄枝。后来看到《毒舌律师》里的一句话,才明白自己与他们差距太大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硕士研究生毕业,我没有去北京参加毕业典礼,虽然那一年有郎平、莫言致辞。我在十八线小县城黯然神伤。我一直想成为一名大学教师,但是学历不够,除非去遥远他乡,除非先做辅导员。临近毕业时,我在王梓坤院士家吃了一顿午餐,“我要读博士”的念头无比强烈。但是我不能轻松读博士,幼女刚上小学,我得工作、养家糊口、安身立命。于是,我回到了家乡的省重点中学任教。由于做出决定的时间太晚了,在学校担任校长的本家堂哥对我劈头盖脸一通批评。痛哭一场后,擦干眼泪,带着一丝不情愿,我重拾教鞭,带着不驯服,带着莽撞,也带着倔强。我做班主任,查寝、值日、看跑操是日常事务,渐渐地得到了堂哥的认可。一个冬日的清晨,由于天色太暗,送我去上班的家属开车剐蹭到了一位横穿马路的老人,顿时我们面临着高额的赔偿。随之,我的两名毕业后成为同事的学生告诉我一些无端言论,为我愤愤不平。缺乏厚度的我单薄如纸、不堪重负、弱不禁风。
波折与悔恨交织,三十岁,我没有买房,没有存款,可是仍有星辰大海。闽南一所新办学校的校长几次打电话邀请我。在厦门将军祠旁边的大院里,校长请我吃鳗鱼,跟我说饭桌旁曾坐过哈佛大学毕业生,跟我畅谈教育的理想。这让我一念关山,踏上了出省的旅程。在那里,我认识了邹春盛老师、欧阳国胜老师、钟滨老师,他们给身在异乡的我带来了很多鼓舞。遇到他们,独在异乡不为异客。但肆意的张扬如同烟花绽放于夜空,没有在意距离与界限,没有注意文化差异,生命的帆船驶入了低处的漩涡中,夺目而盲目,绚烂而短暂。由于不可抗拒的因素,我离开了那里,留下了一篇发表在日报上的散文,脱离了体制。
临近三十五岁的几年,真是一段最黑暗、最为声名狼藉的岁月啊。“谁在最需要的时候轻轻拍着我肩膀”,只有在最低谷慢慢往上攀登,才能到达应有的高度。从外省回来后,我到市里面一所新办的私立高中任教,因为刚从市里最好中学退休的一位女校长来看我。由于面试发挥不好,而招聘人数有限,我与几名本科毕业的应聘者相比,稍逊一筹,极为狼狈。合同一年到期,尽管得到挽留,但我还是离开了那里。我又考回编制,到了一所历史悠久的县中任教。在县中,我三十三岁。读到了朱永新“拉板车”的经历,我写的《绕着自己画个圈》一文获奖。一步一个脚印,我评上了市级骨干教师,之前的狼狈得到消解。生命在高温烘烤、烟熏火燎中,酝酿出了至味清欢。我认识了许多作家、名师:简心、樊建军、江子、天岩、封义珑、汲安庆,他们用不烫手的文字温暖了我。还有两位江西师大的师兄对我爱护有加,入职体检时,其中一位师兄开车带我回学校,还请我在食堂吃饭。此外,赣南师范大学陈上仁教授反复鼓励我。
报考博士研究生不顺利,遂带着自我惩罚的心思,申请去了另一个校区任教。虽然生源差一些,但想重新开始。尽管教龄已经十五年,可“转徙于江湖间”,虽不至于飘零憔悴,但高三教学经验不怎么丰富,评高级职称也受影响。终于怀了二宝,学校的宿舍正在抓紧时间装修,我每天转乘四趟公交车,在南门口和七里古镇间晃晃悠悠,牵着我的大女儿。孕晚期走路都艰难,我挺着肚子,勉强上完了暑假前最后一段时间的课。天气炎热,尘土飞扬,再次没有带完一届高三。一边工作,一边考博,野路子的我一腔孤勇,先后跨专业报考四所名校的博士,都无疾而终。有几次侥幸笔试考好了,但面试中未被录取。年岁渐长,考博多次,频繁转换赛道,身虽在菩提树下,但心并不是明镜台,时时惹尘埃。那时候焦虑得如同熟透的朝天椒,简直要炸裂了。曹文轩教授曾在春日,对着方向盘轻叹,劝我“认准方向就好,未必要考博士的”。我调整了方向,决定读在职教育博士。正是2020年末到2021年的特殊时期,从家里绕道单位加盖公章、请求写推荐信殊为不易。北师大洪成文教授不辞辛苦,为我点燃了一盏希望之灯。终于,在二宝半岁的时候,我越过山丘,站在高处,仰望更高处。我的博导乔老师对我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平生欢,躬耕教坛、立德树人,无论故乡与他乡,无论中学与大学。瓦伊那乐队的《大梦》唱尽了一生,平生欢乐无多,在苦涩中有回甘。终于明白,生命里有明媚,也有暗影,但生命如春夜的细雨,汇聚成了涓涓流淌的溪流与风平浪静的海洋,任凭何种波涛,都化作了生命的成全。
生命的成全,是春日晴窗前紫荆花的点缀,是春风屋檐上透明雨滴的点染,是春夜陋室内白纸黑字的点化。如今的我,越过大庾岭,来不及领略梅关古驿道的花开,蓦地闯入了韶关以东的地界。在张九龄的雕像前矗立,感受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也在灯火辉煌的江畔漫步。在陌生却又熟悉的地方,依然在《游园》中徜徉,在精神的丰盈中,回到南安太守府邸,在牡丹亭里流连忘返。薄暮中,生命的光亮正努力地穿透,或浓烈张扬,或洒脱淡然。
(作者单位:广东韶关实验中学)
(插图:罗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