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祭
2024-12-31廖静仁
一
在我启蒙的时候,老家井湾里还只有百来户人家,就一所村小,开设着一、二、三、四年级,每个年级就一个班。教师有三位,除一位姓刘的中年教师是上级教育部门调来的外,年轻的蒋老师同易老师都是从别村聘请的。刘老师是井湾里村小的校长,但他也照样兼有课程。两个男老师,一个女老师,和和睦睦,关系处理得如同兄弟、兄妹。我们在那样的氛围里念书、成长,蒙童的心中充满着阳光。
易君兰是我们的音乐课兼美术课老师。
我们一年级的音乐课安排在周一,美术课安排在周三。易君兰老师另外还兼其他三个年级的这两门课。开学报名的头一天下午,刘校长给我们训过话后,易君兰老师就同我们见面了。上课铃刚刚响过,我们这群野性十足的蒙童还正在好奇地东张西望,没有落座,易老师就已经进来,亭亭玉立地站在讲台上了。易君兰老师穿一件袖口同领口均卷着白边的黑色短袖衬衫,着一条隐格的淡蓝色裤子,乌亮的长辫上扎一只火红的蝴蝶结,白嫩的鹅蛋形脸庞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盛满着甜甜笑意。她的出现,顿时使几十双童稚的眼睛闪亮无比,嬉笑打闹的教室里安静一片。
“我叫易君兰,从今天起,由我负责教你们音乐课和美术课。大家就叫我易老师吧!”脆亮的声音如泉水般淌过来,溢满了我们小小的心房。易老师接着说:“你们都是山村里的孩子,是蓝天同大地的宠儿,对于小小的教室,一时还习惯不了的。今天的音乐课就搬到野外去上……”仿佛是异口同声,大家雀跃着欢呼:“好啊!好啊!”便紧跟着易老师来到了学校南边的一片绿叶婆娑的香樟林子里。只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明白,学校为什么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安排易老师为我们这群蒙童上音乐课呢?
那是一个秋阳高照的爽晴日子。有风徐徐地拂过,从翡翠树叶间筛落的阳光,带着浓郁的香樟的气味,在我们的身上、脚边,蹦着、跳着。易老师说:“同学们,等你们以后真正地懂得音乐了,便会感觉出音符就是这个样子的,是鲜活的,是带着香味的。”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很是入迷,却并不懂得易老师话中的意思。易老师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淡淡柳叶眉下的那一双眸子,格外明亮,比蹦着、跳着的阳光还明亮。
易老师教我们唱的第一首歌,是我们也同样熟悉的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雄鸡尾巴拖几拖/山村里的娃儿会唱歌/不是爹妈教给我/是我自己聪明捡的歌……但是,这一首我们平素唱得滚瓜烂熟的儿歌,一经易老师的口中唱出来,却是那样动听,那样韵味十足。有三五只小山雀栖落在香樟树的枝丫间,叽叽喳喳的。它们莫非也在学着易老师的歌唱吗?那一次,易老师还教我们唱了一首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唱着唱着,夕阳当真就滚落进西山的那一面去了。
二
我们井湾里,原本是一个闭塞落后的小山村,即便是本县印制的地图上,也很难寻找到它的位置。然而,近年来井湾里却先后涌现出了几位歌唱家和画家,而且在省内外小有名气。于是,有报刊介绍脱颖而出的艺术家们的时候,也就常提到了我们井湾里这个地名,它如谜一样印入人们的脑际。但是,曾经谆谆教导过我们的易君兰老师却被岁月遗忘了。我是很偶然地记起易老师来的。那是缘于我一位已是青年画家的同乡的一幅画。画面上,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正在手把手教自己的学生画画。我突然觉得这情景十分熟悉,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就在这一时刻,记忆的闸门开启了,白嫩的鹅蛋形脸庞上有着两个浅浅酒窝的易老师,正微笑着向我走了过来。
我念村小的时候,易老师还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吧。在当时,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并且是有文化的知识女性,人又长得如天上的神仙姐姐一般,很令人瞩目。县城文工团的一位年轻演员就曾经很狂热地追过易老师。县城离我们学校有三十余里路程,而且有十多里是乡村小道。那一位年轻演员,却能够隔三岔五骑一辆自行车来学校里看易老师。但是,仅仅只过了半个学期,乡路上就再没有出现过那一位骑自行车往来的年轻演员了。
问题当然是出在易老师身上。她太忠诚于自己的事业了,太爱护我们这群山村蒙童了。男朋友从老远的地方赶来,把头探进我们的教室门口,向易老师殷勤地打着招呼,易老师却只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又继续为我们上课。
有一次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上美术课的时候,易老师正在把着我的手教我画一只展开翅膀的山鹰,她的男朋友来了。那人还在学校的操场上,就拼命摇响着自行车铃铛。同学们都停下手来,几十双童稚的眼睛好奇地投向教室门口,等待着欣赏从县城里来的年轻演员把头探进教室向易老师打招呼的那一幕。不料,易老师却非常生气,她倏地站起身来,快走几步“啪”地把教室门关上,然后转身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桌上,很是严厉地大声说:“上课时间,谁也不准分心,也不准外人来干扰课堂!”她说这话时,嫩白的鹅蛋形脸涨得通红。同学们都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师,童稚的心中充满着莫名的感动。易老师也一定是感动了,眼睛里有泪光在盈盈地闪烁着。“对不起!对不起!请同学们继续画自己的画。”易老师激动的心情终于平复了,她又走向我的座位,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俯身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笔地画起画来。她一边这么把着我的手画画,一边讲解:“要想把画画好、画活,先得把自己的情感倾注进去。譬如我们画山鹰,应该想象自己就是这一只山鹰,想象自己正展开翅膀在蓝天下飞翔……”对于易老师的讲解,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偎在她的怀里,总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你看,又走神了。”听着这轻声的责备,我斜着眼睛看易老师美丽若神仙姐姐的侧脸,很想提醒一声:有人在教室外面等你哟——老师!
然而,易老师的男朋友早已经走了。
这件事对易老师肯定是有打击的。第二天上学,我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一些浮肿。刘校长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了,找易老师谈过话。那是在放学以后,因为轮到我和另一个同学留校打扫教室的卫生,我到易老师办公室去领取抹布。刚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了她委屈的声音:“我是深爱着他的。但是,我作为一名教师,上好课是我的职责,总不能因为谈恋爱而影响工作嘛!如果他这一点都不能接受,今后的日子又怎么相处得好呢?”刘校长毕竟是过来人了,对年轻人充满着理解:“接受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建议你明天还是去县城一趟,去向小杨做一些解释。”小杨就是易老师的男朋友。我还记得,刘校长从易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见我正站在门口,便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说:“你们真是有福气啊,碰上了这么好的一位老师!”望着刘校长一脸慈祥的笑意,我也笑了。然而在我的印象中,易老师第二天并没有到县城去,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去……
三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个学期过去,井湾里村小再一次接纳了一批启蒙的新生。易老师照样还担任着全校四个年级的音乐课兼美术课。那时候,我们已经是村小二年级的学生了。我们学会了唱许多新歌,一下课就唱,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唱;学会了画许多图画,教室墙壁上画,学校操场上也画……童稚的世界,充满了歌声,涂满了色彩。我们是多么幸福和快乐的一群人啊!失恋后的易老师也并不孤单,因为她早已经进入了我们的世界,她是给我们带来幸福和快乐的天使!
我们活动的天地更加广阔了。上美术课的时候,为了节约纸张,易老师征得校长的同意后,常常就把同学们领到村口资江江边的沙滩上练画画。汤汤东逝的资江,清凌凌的,在水中游写着自由体诗句的鱼群常成了我们临摹的对象。还有往来江中的帆船,船上的艄公同水手,以及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负重的纤夫……都成了我们图画中的景物。沙滩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画布,我们尽情地在这块硕大无比的画布上任意涂鸦。慢慢地,慢慢地,我们居然能够把眼前的景物画得越来越真切了。“仅仅画得像还不行,这还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易老师舒展着淡淡的柳叶眉对我们说,“因为,艺术的真实并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艺术要融入自己独到的思想,要有深远的意境。”怎么会是这样呢?刚刚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画家了,又说我们还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易老师准是看出我们的疑惑了,就笑笑说:“先休息一下吧,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立时,几十个学生就作鸟兽般散开,在绵软的沙滩上打滚、游戏。
时值初秋,夏日的暑气还盛,有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男生便悄悄地溜进了江中游泳。那时,易老师正坐在江边的树荫下想着心事。她的坐姿真美哟!白嫩的鹅蛋形脸庞上有甜甜的笑意流淌着。易老师一定是沉浸在美梦中了,她是在想象着我们这群山村孩子成了歌唱家、成了画家吗?
然而乐极生悲,意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几个悄悄地溜进江中游泳的男生中,有一个小名叫牛儿的同学被江中的旋流卷进了江心。待我们发现时,牛儿已经筋疲力尽,小脑袋在激流中一仰一仰的,就要沉入江心了。同学们的呼喊声将易老师从甜梦中惊醒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易老师瞬时弹起,连衣带裙便冲向了江中。易老师是识水性的,她小时就同驾船的父母在资江里生活过。只见她双臂挥动,如一支离弦的箭,浅色的裙子同江水融成了一色。仿佛只是一瞬的事情,易老师就托住了正被江水呛得“啊噗、啊噗”的牛儿……
牛儿终于得救了,在快到下游崩洪滩的入口处爬上岸来。然而,我们的易老师却被崩洪滩汹涌的激浪卷走了。
闻讯赶来的人们在很远的下游才追上被激浪卷走的易老师。这时,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青春和美丽,仰躺在由牛儿家自愿捐出的一副棺木里,双唇乌紫,脸色惨白。
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起易老师出殡的场面。井湾里凡是能够走路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都来了,人人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小花,为易老师送葬。手捧着易老师遗像的牛儿走在出殡的最前面,随后是刘校长、蒋老师……人们全都低垂着头,流淌着悲怆的泪水,恸哭声震撼着井湾里两面的群山……
易老师就安葬在我们井湾里村小斜对面的金鸡岭上。
现在想来,时间真是个无情的东西。还在井湾里村小读书时,每年清明,我们都会自发地去易老师的坟前,为自己的老师献上一束亲手采摘的野花。那个时候,我们都曾许下诺言,只要山野年年有花朵盛开,我们就会年年清明去易老师的坟前,为她献上一束芳香,一片心祭……但是,时隔二十余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曾经有幸沐浴过易老师深情的、业已走向了社会人生的学生中,又还有几个能够忆起自己当年的承诺呢?
扪心自问,我是感到了深深的愧意的。于是匆匆记下此文,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