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山高，何以水长

我和九江学院陈忠先生的知遇，是因《教师博览》开始的。陈先生是《教师博览》的首批签约作者，我是第七批签约作者。我说：“就这，我和您老之间差的辈分大着呢，我得向您老致敬！”他说：“都是一家人。”旋即称我为“老向”，让我既惊诧又兴奋。陈忠先生比我父亲还年长5岁，比我年长近30岁，呼我为“老向”是一种抬举——通过“老向”这一称呼，忽略年龄上的巨大差距，将我扯上去和他平坐，以消除彼此间交流的顾虑。这正是先生低调的高明之处。比这更暖心的细微之处，是他每次微信交流的末尾，总是使用“心友陈”落款，有如雅室之兰香，沁人心脾。

历经三年多的期待之后，我终于带着关于青少年学生心理疏导的诸多困惑，从边陲的云南小城抵达江西九江，专程拜访了陈忠先生。

“万人迷”，世界因之而温暖

“在南昌和九江的大学生圈内，对于陈忠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许多人都听过陈忠的报告和演讲，亦有很多人向其请教过问题。但凡有需要，陈忠都会竭尽所能为其提供心理施助。因此，他被学生称为‘万人迷’。”“有人说，世上真有免费为你服务的人吗？真有这样的傻子吗？他总是微微笑着说，‘还真有，譬如雷锋’。当然还有陈忠。”这是《江西晨报》刊登的报道《被学生誉为“万人迷”的陈忠教授》中的片段。截至目前，陈忠先生做过的演讲多达2000多场，惠及上百万人。

“万人迷”？怎么做到“迷万人”？首先，待人真诚、平等、热情。陈先生每次演讲完成之后，会给学生鞠躬致谢，然后公布自己的联系电话和通讯地址。所以，“心友陈”不仅“迷”住江西听众，还“迷”倒山东、贵州、辽宁、广东、陕西等外省的“心友”。他案头的大量学生的求助信就是实证。一名来自贵州的大学新生，听了陈先生的演讲后，灵魂受到巨大的震动，去到校长办公室要求退学。校长蒙了，细问才知道原委：该生在高考时有舞弊过错，在听了陈忠先生的报告后良知发现，于是向学校坦白事实，申请退学，重新参加高考，将以自己的真实成绩再度走进大学。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要打开藏着如此大事的心锁有多难？“心友陈”先生做到了！演讲就是上课，不光是教授内容与技巧。能“迷”住人的根本原因，在于演讲者的人格魅力、学识和信度。真善良，讲真情，说真话，以“心”交“心”，以“心”开“心”，以“心”育“心”。

在充满功名利禄的成人世界中，陈忠先生淡泊如故、真心如故、善良如故。1994年12月，陈先生荣获“曾宪梓教育基金会教师奖”，并应邀到人民大会堂参加颁奖大会。凭着这样的殊荣，身为副教授的他若去竞争教授职称，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在“僧多粥少”的境况下，陈忠先生竟一而再、再而三放弃申请。他为何傻傻地谦让？因为有的同事年纪大、资历老、机会少，没搭上这趟车就遗憾终生了。他不忍心去争去挤。这使我想起两句古话，一句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另一句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心友陈”先生先人后己的素养，形成了他为人处世的风度，他常常以“后己”的姿态去面对周遭世界的烦恼与纠葛。前些年，我也曾因职称评定屡屡受挫，心情烦躁。听到“心友陈”先生的经历与劝慰，我慢慢释然了，也被他“迷”住。

“长江老头”：故乡情怀的守护者和弘扬者

陈忠先生第四个三部曲“七彩人生”，部部都离不开“水”字。《真水无香》《远水无痕》《清水无鱼》，都与水有关。为何钟情于“水”？“因为我从小就生长生活在长江与鄱阳湖的交界处。长江是中国第一大河、世界第三大河呀！长江、黄河都是中国的母亲河，是中华文明的摇篮。鄱阳湖是中国第一大淡水湖。长江与鄱阳湖的交汇处，乃中国第一、亚洲唯一！长江的水日夜流淌，滋润大地，滋养生命。这叫我怎么能不赞美水？怎么能不热爱水？怎么能不敬畏水呢？所以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就叫‘长江老头’，我就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古稀老人。”从这里我们不难读出，陈忠先生对故乡的长江、鄱阳湖的热爱、赞美和自豪。这是对故乡的一份痴迷与感恩。从“陈忠”到“忠诚”，不也是一份值得玩味的哲思？

身为湖口人，“心友陈”先生经常爱问自己也问他人：“您知道长江的哲学吗？您理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真正意义吗？”带着这样的问题和陈先生的建议，我与爱人沿着长江边上走了一个下午。第一次亲近祖国如此宽阔的大江，我们都很新奇、很兴奋。在长江边漫步，江水悠悠，看不见一朵浪花，更看不见后浪推前浪的澎湃气势。此情此景，我以为“长江后浪推前浪”就是静水深流的深度哲思。沿着长江的顺流向或反流向，浓浓暮霭的掩映之下，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货轮客轮前前后后静卧或行进在长江上，构成了一幅流动的“水上村庄”的生动画面。除此之外，就只有“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慨叹了。

晚餐时分，我们边吃边聊。“长江老头”说“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推”字耐人寻味。一是长江从西向东流、从高往低流，加上水量充足，长江之水一浪又一浪地袭来，大有“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的快意。二是“前浪”在“后浪”的推动下，“前浪”“后浪”无法分割，携手奔流向前。三是陈先生把“后浪推前浪”的分析，直接转移到青少年的成长上。他说，人的天资禀赋差异，造就了先后之分，即所谓“前浪”和“后浪”之分。优等生“前浪”值得肯定与鼓励，但作为后进生的“后浪”是不应该受到歧视与嘲讽的。“后浪”的巨大潜力具有强劲推动力，“前浪”与“后浪”是可以变化的。“前浪”和“后浪”位置互变、互动、互换、互推的哲学意义值得重视。四是从纵向上看，同一个人是否也存在“前浪”与“后浪”之分？特别是进入中年之后，往往会迷失在“前浪”和“后浪”的不明晰状态。要达到人生阶段的“后浪”推“前浪”，更需要个人的自警、自明、自知、自律、自立。否则，人就会陷入学习、生活和工作的泥潭与漩涡而难以自拔。

庐山在陈忠先生心中的地位超过了“五岳”。他把书房取名为“面庐斋”。他常常问自己也问他人：“你知道庐山的哲学吗？你理解‘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内涵吗？”庐山拥有多元文化特质，“一日游”是不够的。所以，我们在庐山住了三天。庐山的海拔不算高，但从古至今，众生愿往。何故？庐山的自然美和人文美都具有包容性，让历代所有漂泊的“游子”都得到接纳。无论失意还是得意，在庐山都能找到安身之所，融入与山水、与气候、与他人、与自身的和解和谐。在宽广的包容接纳中，庐山又是固执无比、倔强无比的。就像庐山上的电影院不是叫“庐山影院”，而是叫“‘庐山恋’影院”。这座电影院几十年如一日，春夏秋冬，日日夜夜，“顽固”地只播放一部电影《庐山恋》，创造了世界的唯一。可见，没有固执和倔强，就成就不了个性。

听游人说：“不到三叠泉，不算庐山客。”在前往三叠泉时，因为“日照香炉生紫烟”的误识，我以为要攀登高山之后，才能一览“银河落九天”的壮观。事实是，一个小小的攀登假象后，就得沿着陡峭的1300多级石阶颤腿下行。当站在最低的“三叠”之处时，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壮观并没有在我心中涌现出来，倒是一瞬间想起了余秋雨先生在《文化苦旅》中所说的一番话：“水在这里，吃够了苦头，也出足了风头，就像一大拨翻越各种障碍的马拉松健儿，把最强悍的生命付之于规整、付之于期盼、付之于众目睽睽。”不计其数的游人为了这一瞥，竟自愿经历气喘吁吁的大汗淋漓，降低身位1300多次。这个时候，我一下子理解了“心友陈”先生关于“庐山哲学”的又一层含义：当我们习惯于居高临下时，人间很多的美也便无法走入我们的视野，传统的“师道尊严”更是如此！如果我们没有降低身位走入学生之间，那么教育之“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所谓“顶层”壮观就是虚无缥缈的。在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中，如果没有放低身位，进入被咨询者的内心与之共情，心理疏导的实际效果也只能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

陈忠先生介绍说，相传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苏东坡路过九江，顺道游览庐山，后来到西林寺，应高僧邀请，写下《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于西林寺墙壁上的这首诗从此千古流传。为何？一是苏东坡数日游历庐山，写诗前调查研究，做足了功课，不写随手的应景文。二是此诗深入浅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描绘的是庐山峰岭的壮观。三是探究“横看”“侧看”导致“远近高低各不同”，说明我们站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位看问题，得出的结论不同，呈现出认识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四是距离产生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太近了，难以看清景色、看清事、看清人。五是陈先生借此引申，我们对于身边的青少年、学生、同事、朋友乃至家人，认识往往停留在要么只知道“横看”，要么只知道“侧看”。单一的思维方式导致“不识庐山真面目”，会带来很多误判、误导、误伤。如何减少误判、误导和误伤呢？这得从不同角度，“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对同一事物、同一个人从不同的视角观察，产生的结果就会不一样。这也就是庐山的包容性所在。

“心友陈”先生是属于长江和庐山的。他不断思考长江的哲学、庐山的哲学。用他的话说，这种哲学的思考，会带来人生智慧，拥有生命活水。遗憾的是，我与他“一对一”面聊时间太短，那座金矿，我只挖着一点点。

“江西好人”：“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与金钱无关”

生于1940年的陈忠先生，于2000年退休。然而，退休后这些年来，他一直未“退”，也不肯“休”。他天天稳健地推着一辆老式的自行车，穿过人来车往的校园、马路，去买菜，去拿快递，去图书馆工作室看书、写作、接待访者，或外出讲学。这就是他的银发生活。他退休20多年来，把自己几十年教书育人、心理援助、学术研究、编辑学报的心得，写成专著，陆续出版了《苦乐其中》《成败其中》《爱恨其中》“人生感悟”三部曲，《隔海问答》《隔心相印》《隔阔相思》“心灵沟通”三部曲，《一瓣心香》《一往情深》《一点灵犀》“健康成长”三部曲，还有前面提及的“七彩人生”三部曲。他乐此不疲地写作，因为“书比人长寿”。书可以走得更远、走得更久，能启示和帮助更多的人。

陈忠先生的工作室里，有一副自拟对联，请恩师徐声扬题写，“耕耘春夏秋冬夜还继日，收获酸甜苦辣乐以忘忧”，挂在墙上，特别醒目。他用以自评、自审、自律、自省与自励。这就是一位84岁高龄退休教授自觉的精神状态。

几年前，我最初从《教师博览》上读到陈先生的大作，以为他仅仅关注高校学生的健康成长。后来，接触他更多文字和建立微信联系，才发现他不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他立足高等教育，同时又涉足中小学和学前教育、职业教育、特殊教育、家庭教育、社会教育。他说，从一个完整的“链条”去观察和思考人的教育，就会发现我们长期忽视和被误导的问题。例如，“考大学”，这是挂在中学师生嘴上的“口头禅”，后来就发现这个观念误人子弟，应改为“读大学”。“考大学”强调一次性的行为，“读大学”重视四年全能功夫。又如，“课外书”是中学老师和家长嘴上的“口头禅”。后来发现，学生“课外书”读得太少，知识面太窄，不善于思维。我们一面用“课外书”的大棒，阻止学生读课本外的书籍，一面又说“开卷有益”，这不是自相矛盾，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听陈老师说话，如同观赏庐山云雾。

退休之后，“心友陈”先生应邀参加了“五老”齐聚的省、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社会公益活动，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多次到江西省女子监狱、江西省未成年犯管教所、九江市强制隔离戒毒所去做报告。他说：“这也是学习、调研的好机会。”在监狱里，有人告诉他：“女人犯罪大多是为一个‘情’字，男人犯罪大多是为了‘钱’。”从此，陈先生的讲课与演讲，多了一个新课题《谈“情”说“钱”》。看看党的十八大以来落马的腐败官员，无一例外不是掉入“钱”与“情”的陷阱。反思我们的教育，“教书育人”中，有情感教育吗？有金钱教育吗？育人的重心，不应是应试、高考、名校，而应是人性教育。多次走进戒毒所，他的德育研究又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拒绝诱惑”。2009年，他用半年多时间，开展了“九江市中学生成长问题调查”。为保证材料的准确，他细致地统计4万多条数据，写出了一万多字的长文《孩子与父母的关系对孩子成长影响的调研报告》，反响热烈。2022年9月，“九江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陈忠教授工作室”在九江学院正式挂牌，这是九江市关工委成立20多年来的第一次、第一人。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从文学转向德育；90年代初，他又热衷心理健康教育。他是江西省高校第一个开设“心理健康教育与心理咨询实践”原创课程且受到学生欢迎的老师。30年来，他通过电话、书信、手机等方式接待了万余名心理求助者，写下几十本咨询笔记。我好奇，曾当面询问陈忠先生：“我的学生去看心理医生都是付费的，专家门诊有的收费很高。‘心友陈’先生名气这么大，这么多年为何坚持免费呢？”陈先生严肃地告诉我：“改革开放后，中国进入市场经济，遇事常以金钱衡量价值。提供心理咨询需要时间、智慧、心血，合理收费是可以的。我理解他人的商业医疗行为，但我坚持不要钱。为什么？你发现没有，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与金钱无关。温暖的阳光是免费的，新鲜的空气是免费的，甘甜的泉水是免费的。其一，当年大三大四时，我去恩师夏延章先生家登门求学98次，他收过我的钱吗？现在我好意思用恩师的无私之心与智慧，去赚取向我求助者的钱吗？师德需要传承。其二，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坚守公益性，服务青少年。我是省、市关工委‘五老’报告团成员，社会公益活动是不应收钱的。这是共产党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体现。其三，一个‘全国优秀教师’、一个被授予‘育人楷模’称号的老师，在提供心理援助时，不断收取他人的财物，那么他还‘优秀’吗？全身沾满铜臭味的教师，他还能被称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吗？其四，心理咨询是可以收费的。我坚持使用‘心理求助’‘心友陈’这样的概念，说明我是免费的，有别于商业性。不拿那些钱，我心里更踏实、更心纯、更心安，同时，又减轻了心理求助者的经济负担，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我何乐而不为呢？”

“心友陈”先生工作室的书柜里、书桌上，摆着诸多名人的著作，如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马识途的《百岁拾忆》、杨绛的《走到人生边上——自问自答》、周有光的《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张世英的《张世英回忆录》、许渊冲的《梦与真：许渊冲自述》等。陈忠先生说：“当这些作者进入人生的暮年，会因为稳定的价值观和丰富的人生经验，拥有独属于他们对世界的把握和感受。这种独特的价值观，无法被替代。凡暮年还能放飞自我的人，必定会释放年轻的活力，乃是人类精神的一束光亮、一道风景。”“进入古稀之年，我以百岁文化老人周有光、杨绛、许渊冲为标尺。身居斗室，对世界，对人生，对未来，依然充满期待与好奇。”这是“心友陈”先生追求的目标——奋进“90后”，展望“00后”。活到老、学到老，为人民服务到老。

2023年，“心友陈”先生被江西省文明办评为“江西好人”。真的实至名归。

（作者单位：云南省云县第一完全中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