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墨:与海共舞(下)
2024-12-31陈艳群
七
艺术家崇尚自由,尤其是心灵的自由,他们需要一个空间,一个不被打搅的空间,来释放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便要说到翟墨最初决定去航海的时刻。三十二岁那年,他在新西兰举办画展,机缘巧合,去拍摄采访一位正在躲避台风的挪威船长,对方无意中的一句话令他茅塞顿开,直触潜于内心、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非常强烈的愿望。老船长说,你只要有一艘船,无须签证,想到哪里就去哪里,没有哪一个国家会拒绝一艘船靠岸补给,只需办理简单的通关手续。船所到之处,就是你的家。
这一席话使翟墨的世界地覆天翻。独自航海的诱惑力和艺术家的个性一拍即合。
到海上去!
尽管他游泳只是简单的狗刨式,尽管他不会升帆驾船,尽管他不具备航海知识,尽管他不懂外语,尽管他不具备一切航海的要素,但这些统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去开发他从未涉足却令他新奇的领域,要紧的是有一颗勇于探索和尝试的心。人生苦短,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活得窝囊。
他像饮了烈性酒一样,头脑发热,无法自制,第二天便去找船。
没钱怎么办?卖画。
以往在巴黎参展也好,这次在新西兰办展也罢,翟墨从不出售自己的作品,它们就像他的孩子一样,无法割舍。然而疯狂的出海念头如一群蚂蚁咬噬他的心,他决定开戒,将这些孩子“寄养”到别人家去。
画卖得不错,加上拍广告积攒的存款,翟墨迫不及待在奥克兰(新西兰最大城市)以外的小岛上挑了一艘二手船,并亲昵地称呼它“8米帆”。“我的媳妇就是它了!”当看到升起的帆被海风吹得鼓鼓的,翟墨的满足感和自信心也随之鼓胀起来。
让卖家大跌眼镜的是,冒失的买家居然对船一窍不通,船卖出去了,还得帮这位疯狂的艺术家把船开到奥克兰。一路上,好心的原船主手把手教翟墨如何升帆,握紧手中的绳索,注意风的变化,如何掌舵。翟墨临时抱佛脚,克服语言上的障碍,五个小时的航行实际操纵,胜过航海学校一学期的书面知识。
三十而立。翟墨立在了海上,开启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船是他的家,更是心灵安顿之处。
八
如果说,绘画打开了他的眼界和想象力,那么航海则挖掘出其潜在的生命张力。童年时的病痛和折磨没有白受,都化作了他坚强不屈的承受力。若不是航海,这些品质得不到展现,因为航海的要素不是驾驶船的大小,而是驾驶者的内心强健程度。我在他脸上看到缄默,那种缄默并非空虚,是自我超越中强大的精神坚守,是经历了大风大浪后的内心沉淀。
航海不只让翟墨经受了自然的磨炼,也让他尝到了人世间的冷暖炎凉。航海须具备一定的经济条件。而那时,向海洋探索的思想种子尚未在神州大地上发芽,世俗的眼光对独立航海人存有偏见。人们太看重事情的成败,而非事情的目的和过程,更缺乏开拓精神。有的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有的认为这是拿钱赌博,还有的迷信,认为这事本身不靠谱,倘若海上遇险,对企业来说是不吉利的。总之,要企业赞助绝不可能。而私人赞助,也存在观念的局限性。人们可以在饭桌上、在娱乐场所一掷千金,却认为航海冒险是把钱打水漂。现实很残酷,身为矿工的儿子,翟墨无从指望家中能助其一臂之力。他想到先尝试中国万里海疆行,从大连出发,经渤海、东海、黄海到南海的三亚,以此打开局面,扩大影响,从而获得支持,去实现环球航海的心愿。
除了狭隘、愚昧的富而不贵者令他伤心失望以外,翟墨也遇到不少真心实意的解囊支持者。话说他的“8米帆”号在新西兰经历了海上地震和十一级风暴后便完成了使命。得知翟墨有巡游中国海疆的构想,有位朋友爽快地将自己的“白云”号借给了他,并鼓励他搏一把。还有一位素不相识的天津大姐,看到有关翟墨的报道,深受感动,带着二十万现金来大连找他,说是几个姐们儿的心意,“你那样的梦我们是没法去做了,但我们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一定要收下”。翟墨捧着那二十万现金,仿佛捧着一颗颗跳动的滚烫的心。二十多辆出租车自发组成车队将他送到码头。他的大学老师王大有教授,专程赶来为他举行祭海仪式。包括后来环球航海时,“日照”号上的许多设备均由不同的朋友或陌生人捐助。兄长们送来母亲亲自为他做的一箱煎饼,虽然老太太对儿子的举动完全不知情,但这些煎饼陪伴他走了大半个地球。翟墨从前的艺术同行,在他出发前赶到山东日照,送上大伙儿凑的一笔钱:“几个穷画家,帮不了你什么,把哥儿几个的心意带上,见到漂亮的姑娘,请她吃个饭。”厦门一家私人旅馆的祝妈妈,自掏腰包请来腰鼓队为他送行。一位名叫佟晓舟的航海爱好者,得知翟墨的环球航海,自作主张,创建了一个翟墨的博客网,时时跟进他的航程,让翟墨的亲朋好友和关注他的人能及时掌握他的动态。一路上,翟墨得到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人们的关照,他们为他提供了各种方便和补给。这些感人的故事和场面,都是无穷的动力,陪伴着他在海上的日日夜夜,使他用五十五个昼夜航行完三千多海里的中国海疆后,又花了一年半时间,顺利完成三万五千海里的环球航海壮举。
九
不知不觉,翟墨在夏威夷停留了五个多月。他又该起航了。
我在日记中写道:
昨晚设宴为勇士饯行,想到他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汪洋中,孤身只影地漂泊三万多海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唐尽力为他提供航海技术援助,关注海上气候动向,教他一些海员必备的知识,如怎样制止起伏的巨浪等。我想,从翟墨的身上,唐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两人共同的职业使他对翟墨多了一分关注。
李白斗酒诗百篇,翟墨三樽海万里。
酒在这次航行中可谓功不可没。无法想象,没有酒的海上日子,他如何能走完这三万五千海里的航程。与其说,酒给他壮胆,不如说酒是无言的陪伴,为他保驾护航。翟墨的船驶过的地方,都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无论如何,我们只能默默为他祈祷,余下的航程还得靠他的勇气和智慧去完成。希望明年夏季,我们相逢在北京……
他依依不舍。这次远航,翟墨途经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夏威夷停留的时间最长,结识的朋友最多。这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终年的椰风、太阳雨和几乎每天都出现的霓虹让他流连忘返。他与前来送行的新老朋友告辞,带着众人为他准备的各种食物、补给和祝福,挥一挥手,踏着夕阳远去。
唐和我将关岛的朋友介绍给他,为他下一站的停留做好接应准备。他已经离祖国越来越近了,离他出航的起点越来越近了。翟墨在关岛仅停留八天,做一些船的修补和补给后,便匆匆离开。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2008年12月11日晚上10点半左右,我正独自在书房里写作。窗外山风怒吼,急雨敲窗。
宁静的书房里突然手机铃声大作,上面显示的是翟墨海事卫星电话号码。
“Juliet(朱丽叶,本文作者的英文名),我看到有个台风在我身后,请你问问你先生,它有多大?风速多快?什么时候会赶上我?还有台风具体的位置。”窗外山风如狼嚎,似万马奔腾。我脑海里立刻出现了“日照”号在黑压压的乌云底下,任凭狂风撕裂,骤雨劈打,汹涌巨浪将其抛向空中的险境,不禁打了个寒战。我控制住发抖的声音,竭力平静地说:“别慌,我先生不在家,他正在迪戈加西亚岛上。我先跟他联系,你半小时后再打……喂?喂?喂?!”话未说完电话就断了,我的心像绷紧的弦,赶紧联系唐。不一会儿,唐的电子邮件来了,附有菲律宾海域地图。他说,情况不太妙,翟墨正在热带风暴中心即将经过的线上,让他赶快往南边躲一躲,不过那边的风浪比较大……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中断的电话没有再打回来。我开始坐立不安,家里的电话、手机好几部,此时都派不上用场,因为普通电话和海事卫星电话不是一个系统。我的想象力在这三十分钟里得到尽情的发挥:是他的卫星电话没电了,还是被风刮到海里去了?或是风浪太大,人船整个给掀翻了?我愈想心愈紧,愈想愈害怕。狂风裹挟着夜雨猛烈地敲打着门窗,通往阳台的玻璃门被风震得噼啪直响,缝隙中传出尖细的叫声。我无法忍受这凄惨的声音,赶紧戴上耳机,让手机里平和、天籁般的乐曲缓解我紧绷的神经。
约莫四十五分钟后,手机又闪起来。是翟墨的号码。我冲着电话大叫:“你快吓死人啦!我知道卫星电话贵,八美元一分钟,但你得把话说完,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从图上看,估计台风要两天才赶上你,而且有从西往北偏的趋势,应该说,你还是安全的。”叫完以后,我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翟墨自12月5日离开关岛后,继续向西航行,于东经150至120度之间与热带风暴相遇。他日夜兼程,试图甩掉步步逼近的风头,且朝南面闪开一点。而风头从他头顶往北面驰去。海面风浪迭起,经过一段逆风逆流,翟墨终于安全抵达菲律宾的苏里高港。
深夜3点半,翟墨来电报平安。为何靠岸了不呼呼大睡一觉?他说他的生理时钟已习惯了每小时醒来一次。如今东北信风正在菲律宾海面上狂舞,也不知这舞要到何时结束。看来他得在菲律宾待上一阵子了。把失效的护照延期,将一路担惊受怕的心抚平后,翟墨再次伺机出发。
十
这样的遭遇,翟墨不知遇到过多少次。他后来告诉我,想将环球航海的经历,通过绘画、影像、笔记等手段合为一种行为艺术,以此去参加威尼斯双年展,“整个活动就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我非常赞同,无限期待。
陆地越远,梦想越是精彩。孤独越深,心灵越是丰富。海洋把翟墨调教成了笑看风云、思想深邃的爷们。
当他圆满地走完这一圈后,各种荣誉、赞美和闪光灯都扑向他。2010年他获选“感动中国”2009年十大人物之一。这是实至名归。我不想去围观。鲜花掌声固然需要,但若能在起跑线上给予鼓励和支持,会有更多的人实现自己的梦想。还好,他没有被那些赞誉吞没,依然保持自我,休整后准备下一个自我挑战的目标:征服南极和北极。
翟墨虽非发现新大陆者,但他是十四亿中国人中第一个挑战独自驾驶无动力帆船环球航行的人。他摆脱了大多数人畏惧海洋的心理,迈出了别人不敢轻易迈出的一步,由此开启了中国民间自发走向海洋的崭新篇章。
中国的个人帆船航海由翟墨发端,无数人紧随其后,向不同海域出发。他们试图认识和了解海洋,试图认识和超越自我,正如庄子《齐物论》里所说“吾丧我”。“丧”并非贬义,而是舍弃原来的我,跨越现在的我。其实,自己才是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对手。
随着航海里程的不断积累,近几年,翟墨亲眼见证了一些地方环境和气候的变化。由此,他航海活动的重心,由最初关注个人价值的实现,转变为关注生态环境保护这样的社会议题。2015年4月至9月,翟墨领航“2015重走海上丝绸之路”大型航海活动,带领船队从福建起航,途经新加坡、马来西亚、斯里兰卡、埃及、马耳他、意大利、希腊、土耳其八个国家,在沿途各国进行文化艺术经贸交流活动,并在2015年米兰世博会中国馆举行了主题日活动。2021年6月,为响应“一带一路”倡议,呼吁人类关注北极,保护北极,翟墨和两位船员一起,驾驶“全球通号”双桅帆船从上海出发,沿东海、日本海、西太平洋一路向北,穿过白令海峡,进入北极圈,历时五百多天,总航程两万八千余海里,完成人类首次不停靠环航北冰洋,在世界航海史上具有新的里程碑意义。
目前,翟墨正在准备他的环航南极洲行动,这次航行从上海出发,沿东海到南海,经过新西兰,绕过好望角,最终到达南极洲,起航时间拟定在2024年12月。翟墨希望借助此次航行呼吁更多的人关注全球气候问题,以期共同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
可以说,翟墨不只是中国的“鲁滨孙”,也是某种意义上中国的“哥伦布”。我对他充满敬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