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透明
2024-12-31W.S.默温
火焰之河
在大北方,树木纤细而稀少之处,有一条宽阔的河,沿着那条河的两岸,每时每刻都有一朵火焰在较远的上游被点燃。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夏天,那时,白昼永不会结束,无形的火焰燃起之后,烟雾就从火焰中升起,一路上升到外面的天空。冬天,通常在很远之外也能看到那些熊熊燃烧的地点,仿佛天空正开始渐渐变得平展,新的行星被置于其中,发出红光,因为它们正在以水平状升起来,然后,无论谁观看,迟早都会感到被一种成为在自己面前逃逸的黑暗攫住。这发生在春秋两季的雾霭中,那时,即便是距离很近也无法看到火焰,然后那些火焰突然就以闪闪发光的云的形态显现出来。因此,时间不断朝上游流淌。正如必然的那样,他们会感到自己是否要生活在那个国度。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夜,最后一朵火焰获准在山中一条南流的清溪旁边熄灭;在一年中的第一个早晨,时过子夜的片刻间,一朵火焰在西岸的冰上被点燃,在那里,那条河流进封冻的大海,越过河口而前往东岸,为了帮助太阳穿过冰层升起来,它在那里越燃越高,成为不顾一切、冒着热气的辽阔的大火。然后,他们将一个又一个时辰前行,引导太阳在冰层下上升到河流上面,直到它最终升起,然后直到它永不会落下,也直到它消失之后。他们永远不会到达源头,他们认为自己会淹死,要不就被冻结在冰川中,就像他们传奇中的某些英雄,依然面朝南方。在最后的灰烬那边,他们埋葬他们的死者,那条河在那里始终寒冷,也始终不曾有人去探索群山。
墙
每个方向都有山。我们已经身在高处,无论我们在哪里观望,那些山都会更高。有时候,太阳在这座山后面落下,有时又在另一座山后面落下,这由我们而定。在大多数地方,山峦上升得过于陡峭,因而没法攀登。四面八方,远及山峦,都有小小的院落和铺着瓦的屋顶,树木从一些院落长出来,狗儿不断吠叫,球飞进空中,掉在看不见的地方,孩子们的嗓音飘过屋顶,公鸡老死不相见,却彼此啼鸣着回应。不朽的风暴在山峦周边中断,岩石中有洞穴。夜里,一朵朵云降临到花园,每次都要把街道抹去几个时辰,那些街道被折叠起来,房子在它们上面一起痊愈。然后,如果你把耳朵贴在沉重的墙上,你就听得见一声心跳。
同时,街道被收起来放进山中洞穴。它们躺在那里的黑暗中,没说一句话就讲述自己知道的一切,那一切都被冲走,而街道湿漉漉的,被归还,准备好继续观看。街道被归还,被冲掉一点,但除此之外还是一样,对于很多人,差异并不明显。地下溪流中,一切都在黑暗中透明。唯一的声音就是流水声,只有街道才听得见。当街道被归还,房子就停止呼吸,它们可以长时间屏息,而不被注意到。
街道离开时出生的孩子,想起自己的沉默。以前,为了在这个国度实施统治,一个具有王室血统的孩子不得不在这样的时候出生,于是一个助手陪伴着王室接生婆,在整个分娩期间,那个助手一直把耳朵贴在墙上,祈求街道不要归来,一条街道都不要归来,甚至不要归来片刻。如今,人们认为这已经不再重要了。
洞穴没有聆听街道,仅仅冲走故事。它们知道,街道不会永远来到它们那里聆听水声,还知道有一天房子不会痊愈,街道和墙两者都会经历它们的下一场死亡,躯体的死亡。然后,那最终沉默的水会仅仅磨掉早就透明的面庞,只留下眼睛。
十字路8xentYSG3tPwWt/4dVTZ4g==口
如今我已经两次来到十字路口了,仿佛要永远固定在那里,最终,在同一个地方,没法给这一次和下一次之间的光芒完全不同的方式命名。那种差异是永恒的,我只能把光芒的未来大致想象成我已知的光芒,当然,事实上那会完全不同。正如可能的那样,是否会有第三次。
第一次有一个绿色小男孩。我独自走来,当我在十字路口停下,他就从我右边幽暗的森林中显身。天空黑暗,显得他尚不真实,一尊月光构成的雕像。但他认识我,期盼着我。他会在黑暗中引导我,但他没有容貌,他需要我的眼睛。他不得不成为一只衣袖,而我不得不成为一只手,将要摸索着穿上他这只衣袖。一个孩子的手。
第二次有一个红色小男孩。那是白天,显得他尚不真实,从同一个地方显身,出自于绿色叶簇,一尊红布构成的雕像,状若第一尊。他会带着我前往我要去的地方,但他没有容貌,甚至无法站起来,他需要我的生命进入他,就像躯体进入影像,就像带着我那双磨破的手在我前面前行。一个孩子的生命。
正如我后来意识到的那样,每一次,十字路口都是我生活的一天,我没法说明。我甚至不知道我忘记了那一天的哪个部分,那个部分排除了所有其余的东西——它的号码,它在一周中的名字,它的季节,它的圣人。但每一次,我都作为一个孩子,通过那显然是唯一途径的事物进入它,穿过去。即便如此,如果我再次到达十字路口,我会再次认为,在完全不同的光芒下,不会有三个我,而只有一个,呈现出未知颜色。
岬 角
大海一路闪耀到南方的地平线,那里有两座山,烟雾弥漫的镜子。对于我们大家,这是早晨。
一线线白色浪沫从左手边滑进来。鲜艳的天蓝色碎浪,在一些地方显现出釉彩。卷曲的瓷器,栩栩如生。暴风雨肆虐十天之后出来的太阳。硕大的波浪显得碧绿,突然从驾驭而来的膨胀中用肩推挤着,向前奔涌。在其他地方,气息那长长的屋顶石板经过,朝内陆延伸。一代代鲜艳的浪沫的一次次入侵、一个个时期,同时在珊瑚上面前进,奔向珊瑚沙,在无数的变化和距离之后,继续到达根本没有达到的地方。
右边,在西面,浪沫上面,一片风吹的浪花迷雾升了起来,朝内陆移动,汇入紧靠在海岸山峦上的沉重的云:绿色山脊直上直下,规则得就像塑像,那并非任何东西的塑像。陡峭的山麓丘陵露出大理石的红色花纹,那是侵蚀之处,一种分开而又无言地退缩的皮肤。山谷张开,其扩宽之处长满棕榈和香蕉树,叶片的浪沫。幽暗的悬崖之间,一束束阳光的山谷,一排排锋利的扶壁,并驾齐驱的石头马脖子,点缀着斑斑地衣。它们之间,水以白色瀑布的形态奔涌。“栅栏”一词回响着,环绕世界。
清晰的东边,蓝色的东边,看不见的喧闹的风之母,没有开始,没有名字。云朵聚集在陡峭的山峦上,加深,它们的影子在幽暗、锋利、斧劈刀削的悬崖上发黑。那些影子穿过裂缝而漂浮,充满高高的洞穴。
下面,有两片平坦的屋顶,两边各有一片,遮住部分大海。两片屋顶都没有完成:右边那片屋顶上,有一根新建的铁皮烟囱,上面溅着沥青,早就在转变雾的颜色,成为我们的时间中的一座塔。雨以大海的速度占领山峦。锤子声起初好像是独立的,锯子声混合在一起,雨消失。
马 丁
你在山丘脚下转入一条白色的土路,前面有个人搬着一根横跨道路的屋梁。他跟你朝同一个方向前行,但在前面一段距离,在前面五分钟之遥,还不到五分钟,在前面三分钟之遥,保持朝同一个方向前行,绝不会看见你。尽管那条路有点蜿蜒,水流沿着谷底一路奔涌,路上没有别的人。肥沃的牧场上有牛马,有驴,在为了晾衣而种植的多刺疏林上,有晾晒的衣物,一座山丘上,有教堂圆顶,从另一座山丘后面,有一片蓝烟的云袅袅升起,有黑鸟,山峦之上有小小的白云,有默默而匆匆流过石槽的水,有铜管乐器的声音之光,有风,有飘动的羽毛。
因为他从不转身,他就绝不会看见你;因为他搬运的那根屋梁横跨道路,他就绝不会转身。他把那根屋梁放在身后,用双手和吊挂在头上的带子搬着它。他把那根屋梁平衡在他的背上、挂在头上的吊带上,继续前行。他在头上、双肩的斜面上、双脚上、脚跟背面、双腿背面、肺叶上承受着重量,双手承受的重量很少。他穿着一件跟那条路的颜色相同的外衣,下垂到双膝,那破烂的长褶边不断在风中抽打。他的脑袋背面的长发始终面对着你,但他保持相同的距离。
尽管他那么久之前就出发了。
他也先于你五分钟出生。
如果他在三岁时差点没病死,他现在就会遥遥领先于你,看不见,那根屋梁早已搁在适当的位置上。
如果他在五岁时摔断腿而又没治好,他现在就会遥遥领先,请你原谅。
如果他那两年痛苦得奄奄一息的母亲再活上十分钟,他现在就会落在你的后面,你绝不会看见他。他并没出生在你最初看见他的地方,如果他的旅程、他的整整一生中的任何细节都不同,他就不会及时出现在那里。
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就不会及时出现在那里。
他名叫马丁,但你无法知道。
如果圣人不曾生活过,那个人就不会出现在那里。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用任何其他方式创造出来的。
水正在回流。
他搬运的不是一根屋梁,而是两根。
但他孜孜不倦。他保持相同的距离。
你不会追上他,去查明他在干什么。在一个屋梁、屋椽、木板、桌子、橱柜、长椅、床、门、栅门、柱子、棚屋、围栏、火焰的国度,每块木材都不曾失窃。
W.S.默温(W. S. Merwin, 1927-2019),美国著名诗人、“新超现实主义”诗歌代表人物之一,生于纽约市,曾就读于普林斯顿大学,大学时代开始诗歌生涯,1954年获得“肯庸评论诗歌奖”,后来又获得“全国图书奖”并两获“普利策诗歌奖”。其诗集主要有《移动的靶子》《虱》《搬梯者》《写给一次未完成的伴奏》《罗盘之花》《林中的雨》《旅行》《雌狐》《瞳孔》《在场者》《天狼星的影子》《早晨之前的月亮》《花园时光》等,另有散文诗集《矿工苍白的孩子》《房子和旅人》。其作品不仅具有神秘性,还模糊了文体间的界线,呈现出跨文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