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及肯特的荒野(组章)
2024-12-31宋晓杰
海风下
没有海,风是莽撞的,也是寂寞的;没有风,海是平面的,也是单调的。
当“海”遇到“风”的时候,如相克相生的两个兄弟——崭新的语境之下,有了动感的歌谣、韵致的节奏、唯美的画面以及升腾的思想,自由、通畅的心灵。
——那个远远观望的人,那个不劳而获的人,那个接受再教育的人,终将是我!
诗人说:“每个人都是一颗星球,海是心灵的所在。”
于是,夜,在密不透风的暗中,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白亮的天光下,滨海湿地,逝水之湄,高的芦苇、低的蒿草,毫不费力地,摸到了海风的心跳。看不见的部分,豁然开朗,扶摇直上……
如果我是一株小小的赤碱蓬,只管一个心思,听认涛声或疾或缓;如果我是一棵柔柔的芦苇,死去活来,也要长在海风能够抵达的现场;如果我是一小块腥腥的湿泥、炭土,必定避开波峰浪谷,紧紧依附着地皮——低海拔的氧气中,流荡着水禽、野草和海盐的呼吸。
它们深谙领地意识,潦草的巢穴、狭窄的潮沟或片断的水域,就是祖国:相恋,相依。孤勇者,也会站在海风中,独自守着。
这世界无穷远尽,无边无际。你如果有隐秘的旗语,我便有匹配的耳廓。
即使一个微弱的声息,我也会即刻警觉地转向你。
——盲目,而盲从。
永远的湿地
钟表、日历都是光阴的表象,它们于你,多余而无用。
你是沼泽、泥炭、咸水的总和,是岛屿与河海沿岸的另类模板,也是中国最北海岸线庄重的版图,锦绣的胞衣。
一锤定音。大地的宣纸上,惊堂木的徽章,恰好压住狂乱的心跳。
湿地,若被冠以“永远”的前缀,如佩戴葛蕨缨络花冠的女神,与森林、星辰、大海,归属同类——万物诵读的诗篇,配得上你难得的湿润、婉转的喉。
你的沉沦,是另一种升腾;你的低潮,恰是高光时刻:一如温润的母亲,正值盛年。枝藤繁密,野草盈怀——旺盛的生殖,永远附带着被祈祷与祝福的命运。
你把巨鲸和蜉蝣、潮水、春秋以及横无际涯的荒,轻轻地揽在怀中。
走兽、飞禽及无须言语的植物,同样蒙受着水岸与天空的滋润、恩泽。妥帖的依靠,安稳的眠床——你接纳大地上退无可退的惊雷、麻烦和绝望,并无声地施以援手……
大鸟如祥云,悠游于深湛的碧空之中。小雀啾啾,在湿沙里翻找扭动腰肢的软体动物、甲壳幼虫。
不远不近的荒野中,静卧着废弃的铁锚——它努力躬身向下,深深地、深深地抓住一小块湿泥,听海风过耳,怀想着曾经风行海上的风景、风暴及风光……
被困住的,注定只是脚步;思想的智慧正绽放着银质的光芒:挖掘深海、种植闪电,复活下一季、下一代、下一生。欢腾、深邃的未知,扑面而来……
不远处,水色忽然变暗,不可知的事物正是来临。静悄悄的嬗变,正在发生。
而我,只能看到直观、浮显的一幕:
水天之际,一艘白色的大船,静静地泊着。它在等待野兽般嘶吼的潮汐,从天边的重云间奔涌而来。
早早晚晚啊,会有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校正它倾斜的角度,轻轻地移动或高高地托举——没有惊恐、惶惑或绝望。拯救,是一个大词。湿地,是一种超脱。
当大海缓缓展开画轴的时候,如浮云出岫:落日熔金啊,万籁俱寂。
为谁的前程,在天地之间铺陈了浓重、灼目的青铜与锦绣?
花朵皆有秘密生命,万物皆有个性签名。
你——以水之名,被铭记,被牵念。
让沉重与轻盈,轻巧地,互换了呼吸……
那些活了很久的芦苇
在小暑与大暑之间,正午的困倦,准确地落在了芦苇上。只有微风,摇头晃脑。
大片的睡思深沉,使湿地的浅滩、沟渠,犹如铁打的温床——熔化的铁水啊,恣意地奔徙、流荡、止息,湿地从来不乏凝固之美。
一只孤单的黑翅长腿鹬,正在以纤足悠闲地作画。它细长的腿,善于支撑与折叠,对抗强硬,也擅长智谋。集体主义的芦荡,出于好奇,为之倾动。
而黑水鸡们,一忽儿降幂排列,一忽儿在苇丛间啄食、耳语,划着它们小小的“船儿”,在芦苇的间隙,练习调头、滑行。
幼小者,因弱小而自救,没有怨怼、苦难与罪愆——
正如在滨海沼泽湿地,那些新生的芦苇,其实也是活了很久的芦苇。它们随身携带着利器,却并非为了杀伐。
它们只有一个心思:向上!向上!顶破地皮!以奔马的速度,再造人间憩园,供群鸟歌唱、休栖、繁衍;顺便,清洗人类的肺。
我带着孙儿重归故里。高速公路上,飞驰的翠芦就是最好的路标。
哦,那些活了很久的芦苇,一行行,一丛丛,一片片,彻地连天,微微地前后左右扭动,顺着风。它们替我守着内心的堤岸,但缺口和管涌,我们早已无师自通。
它们围成的块块水体、长长水系,皆是均匀的供给,直观地提醒:生命的脐带、血液,与根。
理未屈,词已穷……
车过苇荡,我们面面相觑:眼前的芦苇,还是去年的模样,但它们已不是从前的它们自己。我清晰地感到:身上的铠甲,穿了一层,又蜕了两层……
一只大鸟,如稳健的“航母”,起自苇荡深深处:它没有鸣叫。
我没有听到它的鸣叫,也有可能。
肯特的荒野
……风云际会。
陆地与海岸紧紧相连,水面与天空互为倒影。
那绚烂的光影,是谁的前途?
最是夏日缤纷时刻,盛大的演出,在天地之间,日夜上演。
能叫的,都在自由地啼鸣;会飞的,都在晾晒翅膀。只有顾及太多的人类,愁眉紧锁,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静至极,不免让人生出出离之心——
离自然近一点,离自己近一分,只需一闪念。如钨丝的颤抖。
全新的路径,始终尾随着你探寻的目光。
想起肯特的荒野,阿拉斯加的宁静历险日志。
他木刻的头像,卡在波纹耸立的山谷之间。当他低头,凝视水面,他与自己浮雕一般孪生,并因此折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它们互为影像,相互重申、补充与说明。
他开始分送礼物:绕过礁岛的洋流,狂野纷飞的头发,常青的枝条,倔强的芽苞,钻石般的小山,瑞雪中静穆的人字木屋,高低、虚浮的落叶塔松……
哦!借三分寒意和清凉,使这一个大暑的溽热,尽退。
或许,时间也被初始化了,回到它原初时的凝重、端严,妙不可言。
更或许,时间大而无当,四壁无法触碰。肯特与儿子的目光,在餐桌与自然之间流转。再远些,就是树木、河流、群山、星辰和各自沉浸的万物……
作为人类,其实,他们的生存状态,与人无关。
——雪片抚摸或冰雹敲打屋顶,同样都是欢畅的旋律。如果有三五亲人、暖黄的窗口、炉火上吱吱欢叫的水壶,以及喝得很慢的土豆汤……
“伤心欲绝时,我们就返归某处河岸。”他们知道说这句话的米沃什在波兰吗?
显然,肯特更信赖他的荒野。
——云在青天,水在瓶。
海岸,在此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你看!大河正在转弯。缓慢地,丝滑地,转弯……
很自然——自然给予或收回的一切,都会由自然来修复、补偿,重新赋能,再度创造。
荒野,是规整的教科书,也是大智若愚的智者:
它的荒,容纳了世间多少无有之物;它的野,清空了生命多少荒秽芜杂——它用一个声音歌唱,却让无数人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