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蜀中汉画像砖和创意广场漫步
2024-12-31郭建强
弋射收获砖
我相信这是东汉的蜀人的回忆和追忆:砖石的三分之二指向天空、指向飞鸟,指向追逐和瞄准所带来的喜悦。这是先祖的生存方式,踏山逐水,深入丛林,潜泳流溪,在自然中获取恩赐的食物。所获之物不在于多,而在于用;所在之人,不在于繁,而在于活。
在一种又一种的得到与失去,积余和散尽的生活之轮的转换中,劳作终于彻底沦为劳作;赞辞与颂歌,还有爱而不得的优美的叹息,终于被改写成了牢骚、恸哭和诅咒。时光在砖石的下半部,勾勒出手持长镰收获谷物的人、担着竹篮拾穗的人、肩挑稻谷走向屋舍的人。
良田万亩,风调雨顺,丰收了。
劳作更多了,劳作的人更多了,汗粒更大、更沉重。
丰收了。
盐井画像砖
坚韧地活着。
在湿闷的天气,在无味的日子,挖下深井,搭起高架:你在底部,我在二层,转动辘轳,吊上一桶桶还在大地深处做梦的卤水;不等阳光刺破水的皮肤,马上倒入横过山腰的竹筒,让这些汗湿的水、泛着晶石骨渣的水、带着蜜的黏度的水,跌入大缸。大火燎烈,像神话一样决绝地烧焚,雾气在灶膛升腾,在半裸的人体升腾,在树林和山体升腾,在半空升腾。飞鸟、狐兔、鹿獐、豹子迷惘地奔跑,眼珠泛动一丝丝盐的晶体的光波。
坚韧地活着。
有水,有火,有弓,有犁……
还有盐。
市井画像砖
无非市,无非井,无非肆,无非铺,无非店,无非货……
无非食,无非衣,无非器,无非具,无非香烛,无非祭祀……
无非日用点点滴滴,无非思念的借替,无非美的调理和修饰……
所谓布井,无非拿出、摆放、交换……物的盈余和匮乏,也就是现世的表情和底牌。物的矜持和不羁,诱引人的行迹一一那么旺盛的期待近似赌徒的预感,正随着嘎嘎作响的木轮车,在青石板路上留下有待解读的韵律。行走的人、居城的人、赶集的人,以不同姿态留步,把玩,识弄,价格翻云覆雨,铜钱探头探脑。规矩应时而动,指向更清晰,命令更明确。从交易到交往,再到交待和交汇,突出市井正中五脊重檐市楼,突出鼓威仪、突出钟洪亮,嘈嘈切切的喧声絮语,需要定音的节奏。
雨水,茶水,酒水……热了,又凉了;
汗水,泪水,血水……凉了,又热了。
酿酒画像砖
且将谷物也在水火的熬煮之间,完成一次神形俱在的转韵和转世,且让谷实成糖,然后加以曲饼通气、通媒和通灵,在密封、恒温的陶瓷深睡,在浓缩的长梦之中辗转。
人伦和欢,人神共娱,不过是安慰,不过是暂时的遗忘——忘记我,忘记境,忘记挤压和撕咬。薄醉、迷醉、长醉,来自垒灶,来自大釜,来自绾髻女性的理性调度。酒酣,就是无可替代的酬劳;就是间接的重生和复活。
再饮一杯,再满一卮,挽歌将继。
西王母像砖
所有时间凝结在饰有格纹的方砖上。
格纹,如光,似水,就像寂静深处的沙漏,冷静地运行,穿过幽冥、绚烂,将生动的叹唱化为符号,渗入石头的内心。
你看到的西王母,正是一种来自东汉的凝视:保持了两千多年的仪态、姿容、神情,饱含更古老的意味,提示体温的熵增定律,就是宇宙的热寂反应现象之一;而如何吸纳、转化、再生,像是开花的石头一样出于不可能的必然的梦想;其极端推导只能是反向思维:停顿、休止,或许就是奇迹——除有若浮士德最后的呼喊实现,一切才可以随之逆转。
你注视一条横线分隔的石砖:上部右侧,三足乌,也即三青鸟,名为大鵹、少鵹和青鸟,取昆企玉食奉于王母;左侧,有九尾狐以尾翼拂弹九星,其身弧线如弦如弓,在动静的极端转化处,保持微妙的平衡。而王母笼袖胸前端坐,让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星辰穿体而过,织就浩瀚的空宇图景。下部右侧,一神兽抚琴,妙音从建木高处而来,从悬圃的流转而来,也来从在者和观者身体的纹理和内心起伏的迸涌。左侧,另一神兽吹笙,似乎比奥尔甫斯更为洞悉音乐的神秘和奥美,而起舞的仙人忘乎所以,在无限的旋转中化为砖石必生的线条。
真正的寂静藏身万物,流布八方,与不息的大河通行同声;真正的寂静就是粒子不知疲倦的构建和坍塌,就是暗物质创造着的即生即灭、即灭即生的美。而所有的他们、她们和它们,都带着嵌入的你、融合的你和孤立的你,从石砖清凉而热烈地扑向你。
你在这片古砖,在古砖的画像里,在画像的任何一个形象里——在所有的线条里,你眺望一切。
日神 月神 画像砖
祭日于东,祭月于西。
在日神顺时飞行的空间,月神则逆时而来。时空排列有序,时空交错交织,时空折叠——没有瞬息不是在重组中保持现有的波光、金石、气度。
日神人首鸟身,翼尾明析,如同辐辏,如同箭羽,如同被神秘吹奏的排箫。大风猎猎,吹透发羽。
月神人首鸟身,翼尾明析,如同辐辏,如同箭羽,如同被大神秘弹拨的古弦。微光烁烁,抚慰鬓顶。
万物暂见,人生如寄。无时不在的日神和月神,沉默而热烈地支持此见, 热烈而沉默地反驳此论。日神腹附圆轮,轮中金乌破空冲腾:一切不言自明;月神腹附圆轮,轮中蟾蜍不死,桂树长青;一切不言而喻。
有时是羲,有时是娲——都是日月,都是我。
有时是日,有时是月——都是我,都是眼睛,都是目。
日月为明,日月从目:第一次睁开, 第一次命名, 第一次行动。
指代的汉砖显示初诞的世界,象征的图景启示恒一的指代。
度:通联
这些工业时代的城堡和电子信息时代的垛堞,城堡里的走廊、拐角、教室、暗房、工作间、休息室;这些落地窗前宽大的风景、被楼梯弯曲、折叠和释放,像音乐一样展开的空间;这些楼顶上空宽阔的亮和蓝——谁不知疲倦地在用“亮”涂抹,用“蓝”粉刷,用光的无数小铲子掘向深处、铺到远处;跨过隐藏的门槛,再跨过一步,空中草地和花园还在氤氲昨日聚会的气息,那些你并不在场的交谈、欢笑和突然被戳中的痛点,像花朵次第明灭,化作在幽冥和光亮间移动的神祇、仙女、魔法。这些可能的音乐、图像、故事;这些在大数据和算法之中奔跑、跨栏、腾身转体,突然绽开、舞蹈和大笑的光点;这些想象,和想象的丝绦,慢慢和实境交织成电子堆绣——它们的美,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存在于我们的经验,更在经验之外。
这时的风和空气穿过头发,这些小小的指爪和嫩足,影子和温度——这些时和光,走在皮肤的纹线里,走在你的下一个动词里,走在另一个你和我的映射里……
在机器的缠绕中
在机器缠绕的十月的早晨,在铣床、钻床、车床缠绕、相交、同构的花木中,在花木的表情和工业气质的脉象中,在多质混搭而极简主义清晰的线条中,物与物、物与生就是创意,就是在创意广场制定新的生产流程,书写新的安全保证书,呈现新的形象和梦境。
光线、声音、气味像丝绸一样抖动,像电子显示屏一样闪动,像相互寻找、回避、等待回答的眼眸一样烁动。古旧电动机和紧贴在古旧电动机上的红叶,俨然跨越时代沟壑和文化隔阂的婚姻,预示某种新的家庭模式。你不能准确解读机器和花叶紧密的红,那种色调带着土地的深,血液的浓,也刻显钢铁的锈。
“看”在变化、“思”在变化、“在”也在变化,唯有光从高处流溅,将有序和诗意的幻觉,用光的便条、短笺,瞬息不止地浇洗早晨,击溅走出昏暗车间厂房的机器,缠绕机器和植物,缠绕你的目光,缠绕感知中的一切。
测不准原理,正在握紧“抖动”,捕捉稍纵即逝的“可能”。
请接受:直接的、无处不在的微信、语音,和极微物质的环圈舞。
转移论
在机器的出场、呈现和重生中,“场”跟着失衡、失重,然后调整气息。
物的剧场,词的剧场,动作和言说的剧场,工序和成品的剧场,剔除功能、转移结构的剧场,唤醒钢铁内部可能流动的血液,呈现记忆里必然的熔溶和重铸:那些精微的速度和力量,那些娩自生产链的沉默的机器的孩子——源源不绝。
这些孩子,有的盲目却带着无畏的表情,有的沉默仿佛回忆和思索着地铁下一站的出口,有的还需经受再造——在另一条线路等待命令、冲关过卡,随时躺卧、起立、快跑。
同时是父母和孩子,同时在流逝和凝结,同时的呐喊和寂然——像战栗一样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