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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灯》中的“偷窥”与视觉表征

2024-12-31杨嘉翼孔月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4年32期

摘要:青山七惠的作品《窗灯》中的主人公绿藻从寄住到咖啡店打工起,就开始了“偷窥”行为。全文的主线就是绿藻不断加剧的“偷窥”行为。该研究从视觉表征的角度切入,着重分析不断重复的“偷窥”中隐藏的内部逻辑、绿藻的偷窥对象的表征意义,从而使文本分析脱离“自我成长故事”的陈旧解读框架。该研究在文本分析中引入“梦女子”这一新兴概念,对绿藻的“偷窥”行为进行后现代解读,分析“看与被看”中的权力关系演变。直到文本结尾,人们才看到了主人公走出黑暗的匿名空间,合理对待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脱离“关系性前的关系”的可能性。

关键词:青山七惠;《窗灯》;梦女子;偷窥;视觉表征;后现代主义

中图分类号:H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4110(2024)11(b)-0007-06

Peeping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 in Window Light

YANG Jiayi, KONG Yue

(Dal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Dalian Liaoning, 116081, China)

Abstract: In Nanae Aoyama's Window Light, the protagonist Midori begins her peeping behavior aftey/z0pXOeYSb8YfVkYEY4k2Vkp68gJD5Ter6Vp3SYfSw=r starting her part-time job at a café. The narrative revolves around the increasing intensity of Midori's voyeurism. This study focuses on the internal narrative logic hidden within her repetitive peep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visual representation, analyzing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of her peeping targets. By doing so, this paper breaks away from the conventional interpretation framework of "coming-of-age stories". Introducing the emerging concept of "Yumejoshi" into the textual analysis, this research offers a postmodern interpretation of Midori's voyeurism and explores the evolving power dynamics in the act of "seeing and being seen". It is only at the end of the narrative that we witness the protagonist emerging from the darkness of an anonymous space, learning to navigate both her internal and external worlds, and finding the possibility of escaping the "pre-relational relationship".

Key words: Nanae Aoyama; Window Light; Yumejoshi; Peeping; Visual representation; Postmodernism

《窗灯》的作者青山七惠2005年凭借《窗灯》登上日本文坛,随后凭借《一个人的好天气》斩获第136届芥川奖。

《窗灯》文本中,主人公绿藻从大学退学,寄住在一家咖啡店打工。绿藻会在工作时偷偷观察收留她的咖啡馆老板御门姐,除此之外还偷窥街道上的其他居民。对于自己的偷窥欲望,绿藻觉得“恶心要吐,也觉得无聊之极。不过又觉得,绝对是与其陷入自我厌恶,不如切实地满足它的需求要来得轻松快活得多”[1]。文本主线就是绿藻偷窥欲望的逐步升级,从一开始只是偷窥阿姐,发展到偷窥对楼的住户,最后升级到游荡在大街上偷窥居民。

日本有多位学者注意到了作品中的“偷窥”行为,但并未展开具体分析。对本文的解读多从“自我不确定性”与“自我形成叙事”这一立场出发,落脚到现代大都市中年轻女性的自我构建问题上。

本研究以绿藻不断加剧的“偷窥”行为为主线,着重分析“偷窥”中的隐藏含义、其偷窥对象的表征意义,导入“梦女子”这一新兴概念,从视觉表征的角度对文本展开分析,使文本脱离“自我成长叙事”这一陈旧解读框架,分析“看与被看”中的权力关系演变。

1 “偷窥”行为的隐喻与欲望的客体

绿藻的“偷窥”行为实际上是一种不可满足的、过度观看的、僭越的欲望,可以从视觉表征的角度进行理解。绿藻最开始是选择“不看”的。她从缺席整整一年的大学退学,每天睡到天黑才起,随后跑去御门姐的咖啡店消磨时光。每天自虐地阅读“连小孩都能读的极大减少了汉字的文库本,书里的汉字极端地少”。走进书店时,面对着散发出知识气息的神圣之地,绿藻则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在视觉实践中,文学文本等非视觉对象中构建的视觉场景也可以作为“看”的对象,而绿藻在极力回避观看行为。

御门姐则唤起了绿藻的“偷窥”行为。在尚未被阿姐邀请来打工之前,“每当听到御门姐娇媚的笑声,我就忍不住抬头往吧台那边看”,却不敢和阿姐对视,因为绿藻意识到“要是一不留神和她四目对视,我这种没脑子的人定会彻头彻尾成为她的俘虏”。绿藻在极力抑制自己的观看欲望,因为她意识到了阿姐是一种性别话语的对象。她愈是压抑着自己的欲望,阿姐愈是散发出致命的光辉,诱使绿藻破戒。

绿藻的“不看”与随后的过度的“看”好比一个色谱的两端,对观看与惩罚可以解读为:“观看作为主体的欲望行为带有不可消除的过度品质,即它总是寻求最大限度的快感满足,而社会作为法和禁令的场所常常要限制甚或否定这种快感追求,由此形成了上面所讲的法与欲望的悖论性关系,绿藻就处在这一悖论的煎逼之中。绿藻所谓的观看恐惧其实就是社会及社会化的个体对欲望的过度追求以及这一追求可能导致的惩罚后果的恐惧”。

在视觉痴迷[2]和视觉恐惧的两极上,绿藻逐渐摆脱对自身逐渐膨胀的观看驱力的恐惧,走向对不可窥伺的对象的僭越式观看。阿姐第一次对绿藻微笑的时候,绿藻脸红了,成了阿姐的俘虏。婴儿出生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哭泣,第一次与阿姐正式交谈的绿藻脸上带着欲哭的表情,她像婴儿般重生到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对她有着致命诱惑的、过度观看的世界。

绿藻第一次窥视的对象是作为“理想女性范本”的御门姐,她时常仔细观察御门姐的一举一动,想要看清她。毋庸置疑,社会对于女性气质、女性特征,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编码系统,这套编码系统在意识形态的运作下被反复加固,绿藻对于御门姐理想女性的认知也源于此。

在吧台工作的时候,绿藻会认真观察阿姐的身体,观察阿姐丰满的臀部、柔软的发束,绿藻以一种带有性欲的目光注视着阿姐的背影,并且她对阿姐的欲望被围绕在阿姐身边的男人们进一步强化。

勒内提出了欲望的三角关系[3]理论。他认为,人类的欲望并非内生的,而是通过他人间接产生的。欲望不是源于个体的需求,而是受制于一个三角关系的结构,即主体、他者、欲望的对象。在这个结构中,主体之所以渴望某个对象,不是因为对象本身内在的吸引力,而是因为他者(即模仿的对象)对该对象表现出欲望。主体模仿他者的欲望,进而将他者欲望的对象视作自己的欲望目标,这一过程揭示了欲望的模仿性。同时,该理论的主体是男性,女性只能作为客体存在。

文本中,阿姐是欲望的对象。绿藻通过想象男性的欲望,内化了男性的思维,作为“男性”对阿姐产生了欲望。随着那些滑稽地盯着阿姐背影的大叔们的凝视,阿姐作为“理想女性”的正确性得到了进一步证明。

女性的身体一方面,“作为男性欲望的锚定之地被过度投注和升华为神圣的身体,另一方面,男性欲望的投注又遵循色欲化的路线,总是指向女性身体的局部,通常是以其部分特质来转喻性地代表整体,女性作为整体的存在被碎散化”[4]。从这一观点可知,绿藻对阿姐的投注与男性欲望的运作有着相似的双重逻辑。首先,她是绿藻应该尊敬的人;其次,她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宽容,几乎对任何人都给予平等的善意,“无时无刻不成为人们感兴趣和羡慕的对象”。从这个角度来看,阿姐是不可亵渎的圣女。同时,阿姐也是一个充满魅力的魔性美人。绿藻认为阿姐非常美丽,她的“身体构造得很好”。阿姐与绿藻完全相反:无论是恋爱经历,还是外貌,都大相径庭。这样的阿姐对于绿藻来说就是理想中的女性。

在绿藻眼里,这些因为阿姐“乐不可支的大叔,简直就像小学生一般幼稚、可怜”。本质上,绿藻和那些追逐阿姐背影的大叔们相比没有什么不同,她自己也承认看待阿姐的角度“肯定是和那些大叔相同的”,但却认为大叔们是可怜的家伙。因为只有绿藻注意到了阿姐用钉跟鞋的鞋尖戳着地板的声音,这是只有从柜台才能听到的声音。绿藻一方面对阿姐作为受动的欲望能使所拥有的情感感到不适,另一方面,阿姐对大叔们的厌恶只被绿藻所察觉,成为绿藻作为一名观众的佐证。就像在电影院,可以将自己投射到任意角色上,并且能掌握全知的上帝视角。这代表绿藻永远不会陷入与影片中的角色相同的境地。绿藻虽然也窥伺着阿姐,但却不会被阿姐厌恶,而是始终处于主体性的地位。

此外,阿姐本应是被观看的欲望对象,但实际上她是真正的支配者。咖啡店的客人都是认真工作的男人,在社会上拥有一定的地位,但阿姐让绿藻觉得“这些肯定尝过不少艰辛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存在”。绿藻通过将自我投射到阿姐身上,颠倒了“男性/女性”“顾客/服务员”“主动/被动”“上层/下层”的权力关系,并在颠倒的权力关系中掌握了支配权。

观看行为中总是蕴含着欲望的色彩,尤其是绿藻的过度观看行为中总是包含着对性欲的想象和渴求。绿藻会偷听阿姐的房中私事,她会把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探听阿姐的动静。日本学者作田勉认为,从整体趋势上判断,青春期的延长是被广泛认可的。“青春期实际上已成为一个漫长的阶段,从十几岁初期开始,持续到三十多岁才结束。”[5]20世纪70年代以来,日本高学历社会中管理体制的彻底化、自由空间的缩小及享乐原则的渗透等原因导致了青春期的延长。年轻人表现出一种幼稚化的趋势,精神上的成熟变得困难。可以说绿藻的青春期也尚未结束。尽管绿藻没有相关经验,但她的性意识已经萌发且极度高涨。因此,当阿姐在进行亲密行为时,绿藻紧贴着墙壁,认真听着墙对面的动静。绿藻渴望和理想女性的阿姐对等,对于性的窥伺也进一步促进了绿藻追求更大限度快感满足的观看行为。处于青春期之中,尽管身体的变化已接近结束,但绿藻的精神发育尚未完成,她单方面地想象着未知的亲密关系,并将自己的想象力进一步扩展到对楼的房间。

2 电影院式观看与梦女子

2.1 电影院式观看

绿藻对对楼房间的“偷窥”是一种电影院式观看,在现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反复来回中,绿藻能够在现实自我和理想自我间跳跃,由此引申出梦女子的文化表征意义。

绿藻对面的公寓有两层,第二层有三个房间。中间那间搬进来一个男人。绿藻开始注意他,绿藻并不知道他的长相,“透过蕾丝窗帘只能看到模糊的身体轮廓,无法判断他是在哭还是在笑。我并不是期待什么浪漫的隔窗恋爱,但如果他是个美男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在夜晚亮起灯光后可以窥视到对楼房间,促成了电影院式观看:放映厅的黑暗、代表银幕的窗户,以及沉默的观众。

首先是放映厅的黑暗。当对面房间亮灯的时候,绿藻一般会“把这边的灯一盏盏全部关掉”,随后仔细观察对面的情况,这在夜晚形成了类似放映厅的黑暗空间。罗兰·巴特称电影院的黑暗是一种催眠装置,以至于令他在成为观众前就魂牵梦绕。“躯体的自由就形成于这种都市才有的黑暗之中;这种看不见的可能的情感形成过程发端于一种真正的电影茧室;电影观众可以在其中重温有关桑蚕的那句格言:作茧自缚,勤奋劳作,誉昭天下;正是由于我被封闭了起来,我才工作并点燃全部欲望。”[6]在黑暗中,绿藻被提供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能够窥伺对面房间的角色,并借助想象构建一个理想自我的可能;第二种则是黑暗为绿藻匿名的偷窥提供了庇护与合法性。好莱坞最初的口号就是“造梦”,在黑暗中,现实空间消逝,想象空间占据了上风。银幕在不断诱惑着绿藻,在纯粹的黑暗里,绿藻可以作为观众,从安全的立场同化角色,并与强烈的恋爱心情产生共鸣,享受一场美好的戏剧。观看剧目时,观众无意识的内心世界不会被故事内部的角色所窥视,绿藻所追求的正是这种单方面的关系性与安全感。

其次是代表银幕的窗户。在西方电影理论中,银幕可以被称为一面镜子。镜子隐喻与拉康的镜像理论密不可分。代表银幕的窗户本质上不是镜子,因为绿藻并没有真正出现在窗户上,绿藻看到的是他者,但却映射了理想的自我形象。通过自己的想象,绿藻在男孩身上代入了自己。她无比关注某个女孩(或许是男孩的女朋友,或许不是)的来访,但凡是被蕾丝窗帘所遮蔽的部分,绿藻都用想象填补。故而她自认对女孩的事情无所不知。绿藻幻想两人接下来进展神速,“要是他们还没有接吻和发生关系,我能目睹那个第一次的瞬间就好了”。尽管绿藻在内心默默呐喊助威,但她的心情并没有传达到,两人依旧在看电视。

最后是沉默的观众。绿藻在充满匿名性的密闭空间中,搁置了自己的现实身份。在黑暗中,她可以尽情地在对理想自我的认同中追求欲望。在这里,她可以暂时放下强制性的道德规则、规定偷窥不合法的禁令,并且宣泄被压抑的冲动。这种窥视需要保证匿名性,因此当阿姐来找绿藻并顺手打开灯时,绿藻赶紧拉上了窗帘。单方面的窥视不能被称为交流,绿藻和对面男子的关系可以说是“关系性前的关系”。拉上窗帘是绿藻对被窥视的拒绝。绿藻可以接受作为观众去窥视,但不想成为被他人观看的他者。这可以说是为了保持心理上的优越感,从而维持支配权的努力。

2.2 梦女子

绿藻可以说是一名“梦女子”,该词源自20世纪90年代日本流行的“梦小说”,指的是那些幻想“我”与虚构男性角色之间异性恋关系的御宅族[7]。这里的“我”并不是现实世界中的“我”,而是梦女子创造出来的一个角色,这个角色不一定与梦女子本人相似,有时甚至完全相反。并未采取实际行动,只是在脑海中幻想、想象这种恋爱关系的女性也可以被归类到梦女子的范畴。本研究将幻想与虚构男性角色之间有亲密关系的女性定义为梦女子。

对楼房间里的男性是真实存在的,但绿藻从未见过他的脸,也从未与他说过话。这个男性的特征是由绿藻的想象赋予的,因此,这个男性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出自绿藻的二次创作。凭借想象,绿藻创造了一个在对楼房间上演的爱情故事。在故事里,绿藻期待着男女恋爱关系的展开,并且在幻想中模拟着自己的初吻。在偷窥时,绿藻会关掉自己房间的灯,就像在电影院,观众置身于黑暗,全神贯注地想象登场角色之间尚不确定的关系,创造出一个虚构的故事空间。通过在现实空间和虚构空间之间穿梭,绿藻得以直面自己的女性内心,并通过幻想生产出自己所信奉的异性恋规范。

第二天,绿藻急切地询问阿姐,是否男女共处一夜所做之事昭然若揭。东浩纪所说的“动物化社会”[8],指人们身上展现出强烈的动物性,追求欲望的即刻满足。快餐等产业的发展也为动物性社会的发展提供了基础。

绿藻的思维方式也体现了强烈的动物性,认为恋爱关系等同于性关系。绿藻颠倒了人类社会的一般顺序,反过来认为,发生亲密行为才代表了恋爱关系的确立和实现。这也可以被视为遵循、模仿阿姐行为模式的结果。阿姐的追求者都渴望与阿姐发生亲密行为,就动物性逻辑而言,这代表追求者渴望与阿姐建立亲密关系。对楼房间的男女是否真的发生亲密行为对绿藻来说并不重要,在绿藻看来,男女在一起待到早上,要做的事情已经确定。绿藻向阿姐确认自己幻想中的事物是否在现实中存在,这种执着是绿藻对亲密关系的痴迷。

而阿姐对绿藻说“今天得打扮得漂亮点”,可以理解为她希望绿藻不再是单方面的窥视者,也要接受被观看。尽管如此,绿藻仍不打扮自己的态度等同于不接受成为被观看的他者,而是继续自己的偷窥行为。

3 特权丧失与想象崩溃

前文分析绿藻代入了男性视角,以男性的欲望看阿姐。同时,作为模范女性的阿姐也是绿藻的镜像对象。绿藻以为自己也有可能成为阿姐那样的人,阿姐就是绿藻一直以来期待相遇的对象。文本中提及阿姐房间里的镜子,绿藻幻想镜子中映照出的阿姐。镜子本身是一个隐喻,喻指了阿姐是绿藻理想自我的投射对象,也是绿藻妄想的源泉。

“阿姐的白皙的手,就像从不做家务的富有少妇。相比之下,我浅黑色骨感的手,就像在那里工作的有孩子的女佣的手。”尽管对比鲜明,但绿藻虽感觉自己可怜,幸福感却有增无减。因为阿姐是绿藻想象中的女性楷模,是虚构空间中的完美绿藻。绿藻不必嫉妒自己,反而能从这种完美中感受到满足。

绿藻是在妄想着的。根据达利的观点,“妄想乃是对现实的一种阐释,妄想症对现实的直觉乃是对现实的一种象征性的重新秩序化,因而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并且它依赖的不是歇斯底里式的变形,而是系统化的‘逻辑’”。绿藻的生活被她的妄想所切割,一方面是在咖啡店打工的现实生活,另一方面则是想象中的“梦女子”式生活。她白天工作,到了夜晚,就沉溺于对于理想自我的认知,阿姐吸引异性的出色魅力、她符合“女性特征”的优美外形,以及她对任何人平等的漠不关心,在绿藻内心逐渐形成一个完美的形象,她无比认同她。

雅克·拉康认为,对于他人投射理想自我,虽然主体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肯定性情感,但这终究是他人的形象,因此反而令自我的权利被剥夺,形成了自我认同过程中的悖论[9]。在镜像关系中,悖论始终存在,但是,由于“老师”的出现,绿藻从认同阿姐的理想形象到开始攻击这个形象。其中的原因,就是社会环境的影响。“老师”的出现是绿藻生活中的偶然现象,但却引发了绿藻想象空间的崩塌。

阿姐对待任何人都极其平等,她的双眼焦点模糊,不注视任何人。直到阿姐从前的老师出现,这将阿姐转变为具有能动性的主体。阿姐面对“老师”,如同中学生一般兴奋雀跃,阿姐开始“看得见”了。故事中出现的男性角色有水岛、小宫山和“老师”等。对阿姐来说,与她建立关系的男人,不管是作为恋人还是作为父亲,都是无趣的,阿姐以上位者的身份俯视他们。但“老师”不同。“我感觉阿姐注视老师的眼神,好像并不是看我和大叔们时的那种恍惚的温柔眼神。她的黑眼珠里一定完整地映出了眼前的老师。以前我也是这么映在她眼睛里的吗?我没有自信。”本来“看不到”的阿姐,眼中映出了“老师”。老师作为第三者介入,绿藻想象中的对异性的支配权也随之丧失。

青山在采访中表示,“御门姐只是一个虚构的存在,我想写的是那种对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产生憧憬并陷入困惑的女孩”[10]。御门姐实际上是绿藻完全无法理解的人,即使御门姐变成御门哥也无所谓。而正是在“理解”与“无法理解”之间产生了想象的空间。绿藻憧憬着想象中的阿姐,但阿姐坠入了爱河,做出了绿藻想象中绝对不会做的事。

绿藻认定阿姐是一个会在关键时刻背叛他人的女人,但实际背叛绿藻的不是阿姐本人,而是绿藻幻想中的虚构形象。绿藻瞧不起来咖啡店的大叔们,因为她比他们都更加了解阿姐。但“老师”出现后,她的特权地位被侵占了。阿姐去和“老师”约会时,绿藻听到高跟鞋踩着楼梯咔嗒咔嗒下楼的声音。在绿藻的想象中,这种高跟鞋的声音,和绿藻在柜台后听到的阿姐敷衍客人时敲击地板的声音一致,都代表着阿姐的支配权。正是这种只有绿藻知道的声音,保证了她的特权,然而,此刻响起的高跟鞋声反而恰恰代表着绿藻特权的丧失,她不再是最了解阿姐的人。

绿藻观看的欲望愈发得不到满足,她的欲望在膨胀。因此,“老师”出现后,她的偷窥行为就扩展到了街道上,她四处观察过着平凡生活、有着平静生活的人们。过一段时间觉得厌烦后,就再换一家。为了“消除逐渐在御门姐脸上蔓延的老师的影子”,绿藻寻找了许多新的影子。在绿藻眼前,“老师”的影子挥之不去,甚至成为绿藻的强迫观念。恐怕,反复偷窥也是为了抵消强迫观念而产生的强迫行为。

有一天,在夜晚散步前,绿藻带着一种“几乎像是乞求某种极为伟大、宽容且有力量的事物帮助的心情”,望向了楼对面的房间。绿藻的想象空间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投射理想自我的阿姐所在的空间,另一个是上演憧憬爱情的对楼的空间。随着“老师”的出现,阿姐所在的空间开始失控,想象空间的维持达到了极限。即使向另一个想象空间求助,仅靠一个空间也依旧不够维持绿藻的想象,于是绿藻通过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动、偷窥,寻找新的想象空间。

在某个深夜,一次偶然的相遇中,绿藻与“老师”共享了窥视行为。与阿姐的恋人们不同,“老师”从不凝视阿姐的背影,对视野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也是“看不到”的。

在夜晚的黑暗中,观众的身影消失,只留下登场人物,让绿藻能够自由想象。通过从门到门、从窗到窗的无数个缩影,绿藻通过他人的行为感受自己的生命和生活,但这种想法无法传达给“老师”。绿藻单方面地诉说,“老师”只是一味附和着,这样的对话算不上交流。“老师”最后也无法理解绿藻所述说的偷窥的乐趣,这或许是因为“老师”是一个“看不到”的人。

依据拉康的理论,欲望是他人的欲望。“老师”对任何人都不在意,因此不会产生欲望。而欲望只有在被他人认可时才有意义,绿藻想与“老师”分享自己想象的故事,却得不到认可,绿藻作为梦女子的生活方式被否定了。

日本学者斋藤环认为,所有关系都建立在存在强弱差别的非对称性之上,并在评论中表示“无论男女,关系性和平等性很难并存——平等的关系性虽然在权利上可能存在,但在事实上是不存在的”[11]。绿藻原本通过将自我投射到阿姐身上,掌握了处于高位的强势关系,但由于阿姐将支配权让渡给了“老师”,颠倒的权利关系就此终结。绿藻试图说服“老师”理解自己的偷窥行为,或许是想从“老师”那里夺回失去的支配权,但这个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

由此,绿藻从推崇阿姐的理想形象,转变为攻击该形象。看到阿姐观察“老师”,绿藻质疑阿姐为什么还能言笑晏晏,明明“像妓女一样”。并对“老师”反复揭发“阿姐根本不是老师想象的那种人,一点都不是,像老师这样的人对阿姐来说有很多,请不要以为自己很特别,阿姐没有对她来说特别的人”。一方面,绿藻希望御门姐再度“看不到”,另一方面,则反复强调理想的形象:她没有特别的人。

绿藻从观众的位置脱离,她非常渴望能“被看到”从而得到回应。但是受伤害的人只有她自己,辱骂阿姐的话说出来,仿佛变成了真的,绿藻希望阿姐能够否定。但是绿藻并没有被注视到,两人对她说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即便我倾注再多的情感,他们身上接受这情感的器官也似乎已经完全脱落了”。

绿藻回到自己的房间,通过观察对楼的房间稳定自己的想象空间。因为对面房间的灯没有亮,绿藻以为男生在睡觉,但当她凝视着对面的窗户,却发现,男生正“专注地看着阿姐的窗户。目不转睛,热切得近乎滑稽”。文本从绿藻的偷窥开始描写,以描写对面男子的偷窥为结束,形成了一个闭环结构。

这既代表绿藻另一个想象空间的暴走,同时也可以说是看与被看的统一。简而言之,被窥视的一方也可以成为窥视的一方,反之亦然。虽然绿藻理想的自我投射破灭了,但她也因此走出了黑暗的匿名空间,展现出了“被看”的可能性。这可以被认为是绿藻脱离幻想茧壳的第一步。

4 结束语

《窗灯》中的主人公绿藻在观看痴迷的欲望下,陷入了“偷窥癖”的旋涡。偷窥的对象本质上代表了绿藻对于某些事物的过度欲望。她或是幻想可以成为代表支配地位、受异性欢迎的女性,或是希望展开唯美的恋爱关系。欲望的主体绿藻通过“偷窥”机制,借助想象填补自身的空缺、完成自我的完满。但绿藻的偷窥行为逐步升级、范围不断扩大。直到文本结尾,人们才看到主人公合理对待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脱离“关系性前的关系”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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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青山七恵,角田光代.触れること、触れえないことのもどかしさ関係性以前の関係をめぐって[J].文藝,2006,45(1):216.

[11]斎藤環.二人であることの病?:青山七恵『繭』を読む[J].新潮,2006,112(10):267.

作者简介:杨嘉翼(2000-),女,重庆涪陵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现代女性文学。

通信作者:孔月(1975-),女,朝鲜族,辽宁抚顺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通信邮箱:kongyue75@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