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理论下的《武装的街巷》中猪川干太郎形象分析
2024-12-26郭辰宇
黑岛传治(1898—1943)作为知名的无产阶级反战作家,在创作生涯中留下了长篇小说《武装的街巷》(1930),以《二分铜币》(1925)、《猪群》(1926)为代表的60篇短篇小说,以《反战文学论》(1929)为代表的20余篇评论和众多数量的杂文、诗歌等作品。黑岛传治在昭和初期日本无产阶级文学鼎盛时期迈入文坛,创作黄金期则是1923—1932年。他创作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以农民生活和抗争为主题的农民小说和以自身的战争体验为原型撰写的反战文学作品。
黑岛传治一生唯一的长篇反战小说《武装的街巷》,以现实中五三惨案作为背景,批判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建立起的殖民、侵略色彩浓厚的国家意识形态。作品中主角之一的猪川干太郎历经了表层的个体意识与根植在意识深层的集体无意识的激烈对抗,并在结尾以暗示性留白展示了意识斗争后结成的统一“个体”,充分展现出《武装的街巷》作为屈指可数的日本反战文学的艺术特色,也解释了该书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研究中所受关注较少的原因。
黑岛传治的作品在文学评论界的地位不高,目前有关于黑岛传治文学的先行研究也屈指可数。正如佐藤和夫所说,“日本近代文学……小林多喜二、叶山嘉树、平林泰子、佐多稻子……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文学经历了辉煌的发展,但不可思议的是,论及黑岛传治,就只有极少研究者开展细致研究。[1]”目前来看,日本学者主要关注黑岛传治作品中“西伯利亚作品群”以及农民小说,专门论及《武装的街巷》的论文数量不多。而中国学者的相关研究则大多是正面定性评价。王向远指出,“黑岛……他能尖锐指出日本人制造济南惨案的原因,还能写出日本人士兵和工人的交流和士兵们思想向反战方向转变,总体上是客观的。[2]”张小玲则是侧重论证了黑岛传治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和反战文学中的特殊性。一是基于自身经历自发投身反战文学创作,二是重视文学中非政治性的部分,从而成功避免了无产阶级文化的教条化倾向影响[3]。但小说中人物的行为背后体现的特殊时代背景对行为的内在驱动却极少有专门研究论及。本文依据荣格的原型与集体无意识理论,重点分析小说中主要人物之一猪川干太郎的语言与行为,分析人物人格背后所反映出的深层心理,从而探究《武装的街巷》相比于同期其他无产阶级文学的独特之处,并在此基础上试论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研究中,《武装的街巷》所受关注较少的原因。
1 猪川干太郎的个体意识
弗洛伊德首先提出了除个体意识以外的无意识概念,但并没有将人的无意识加以区分。荣格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论述:“无意识的表层或多或少是个人性的,可称为个人无意识。”这就将个人无意识与更深层次的集体无意识加以区别开来[4]。而柏拉图最先将“原型”(archetype)一词运用于哲学层面,意为来源于神话中的、一种在人类祖先集体生活之中诞生并流传的“种族记忆”,而荣格将其解释为能够继发成为意识的存在。引用荣格的比喻来解释,人的心理可以比喻为海面上的小岛,一直表露在海面上的是意识,在海面与海岛潮起潮落间偶尔表现的是个体无意识,原型则是位于集体无意识中,在海面以下。它根据现实映射在人脑中,从而波及个体无意识与个体意识[5]。
在小说《武装的街巷》中,猪川干太郎是在雇佣中国人做劳工的日资火柴厂里“带着鞭子和手枪”的监工,但是他却“讨厌让中国人多干活”[6]。他与同为监工的、一味欺压中国工人的小山、守田内川性格迥异,甚至因为袒护中国工人而受到老板诘问。在工人们纷纷因为入不敷出而请求管理者猪川干太郎向会计和老板求情时,他也基于人道立场给予同情,甚至因此与其他日本人管理者产生了拳脚相加级别的冲突。猪川干太郎还密切关注本国工人运动的动向,在与小山的交谈中,他注意到,“日本国内成立了工会,经常举行罢工,工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也不可任意无条件地驱使工人干活了。”猪川干太郎在小说前半部分的表现可谓进步青年的典范。在其他日本人利用济南乱局敛财实现贪欲的同时,猪川干太郎的个体意识是与自我中心、贪婪背离的。而猪川干太郎的家庭环境与个人经历貌似也支撑着这一个体意识。猪川干太郎的父亲起初是明治体制的受益者——他当选村会议员,但由于自己刚正不阿的性格和一时的疏忽,被村中的渎职议员反加陷害,沦为从内地(日本本土)流落到朝鲜、东北,又一路辗转到济南的“罪人”,为了生计还出现了吸食麻醉剂成瘾的症状,在济南的日本人中也备受歧视。谈及猪川干太郎的父亲猪川竹三郎,日本人大都以“那家伙是朝鲜人”表达蔑视。猪川干太郎也疑惑不解:“为何被那些坏人打倒?为何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得势?”他埋怨着家庭和自己由于日本人的下三滥手段而遭遇的坎坷。此时猪川干太郎表现出的个体意识是清晰明确的。他从小说伊始展现给社会的人格就是人道的,反对压榨劳工,反对军国体制。
2 集体无意识影响下的猪川干太郎的个体无意识
根据前文所述,集体无意识不存在于表层,而是近乎遗传的“情结”,而个体无意识存在于个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的交界处,由“原型”对其加以影响。对应文本中第八节,猪川干太郎目睹戴宝琛行刑,浮现出了与同行的其他日本人所连结的感情。囚徒戴宝琛被判死刑前歌唱“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猪川干太郎脑中却想起他作为日本人学习汉诗的情形,认定这首歌在日本作为军歌被传唱。在后文揭晓戴宝琛是受日本人老板命令去倒卖武器,在事发后老板却谎称已将其解雇而导致其被判死刑时,猪川干太郎却没能涌现同情之心,反倒庆幸自己作为日本人,遇到类似事件只会“自己纳税,只在自己国家领事馆接受审判,出于什么同胞之爱,只是受罚金、拘留、拘禁之类的惩罚”。如果说前数章的内容描摹出猪川干太郎一以贯之的个体意识,在这两处则是重点突出了遗传并内化在每个日本人心中的,处于明治天皇制国家影响下的“英雄”原型。
在荣格的理论中,各民族集体无意识中存在固有的各类原型,例如“智者”原型、“英雄”原型、“儿童”原型等。“英雄”原型具体体现为作为军歌传唱的《苏武牧羊》和作为武士道精神在近代的象征的日本军队。苏武作为西汉的英雄使节,是中国不屈精神和爱国精神的代表,但他却作为英雄的符号和日本军队的象征被明治天皇制国家别有用心地用作殖民和扩张的象征,即使如猪川干太郎般思想先进的青年,听闻在日本时耳熟能详的《苏武牧羊》,也在集体无意识范畴中的“英雄”原型影响下催生了一种个体无意识,肯定了日本军队的侵略行径和日本政府的殖民行径。小说以戴宝琛的受刑作为契机,使猪川干太郎个体无意识浮现于个体意识中,个体意识与突然浮现的个体无意识形成了相互对立的矛盾局面。张小玲也针对性地指出,“本来与中国民众处于同一阶级层面的干太郎……由文化的连带感发展为文化的优越感……阶级连带感在此已经被不自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处明确了猪川干太郎人格内生出的矛盾。
3 锻熔、弥合的“个体化”
荣格在《原型与集体无意识》中提到了每个人必将经历的“个体化”这一过程。即人通过“个体化”成为心理学上“不可分割的”,换言之,独立不可分的统一体或者“整体”。一般来说,人的心理由两个不相称的半球——即个体意识(较少)和个体无意识组成,但当意识和无意识中的某一方遭到伤害,就会呈现出冲突。即两者在冲突中熔炼、弥合,最终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小说中以蒋介石的北伐军与山东军阀张宗昌和日本人的矛盾为契机,展开了猪川干太郎的个体意识与无意识的冲突。虽然与日本人有连带感,猪川干太郎的家人也信任同为日本人的中津,但猪川干太郎自己却始终持怀疑态度。在看到百般盼望和依靠的日本军人优先去保卫工厂而不是自己的家人,工人要求工资却遭到毒打时,猪川干太郎觉得自己也像“不反抗的驯服的动物”。而后,中津果真如担心的一样背叛了猪川干太郎一家,趁乱抢劫了家中的财物。与之相对,中国人邻居马贯之帮助猪川干太郎的妹妹铃子和阿俊躲过了中津的土匪般的抢亲等情节均暗示了猪川干太郎“个体化”的走向。尤其是结尾部分,猪川干太郎的儿子一郎在经历五三惨案后失去音讯,猪川干太郎在个体意识斗争中,依旧出于日本人的连带感,觉得孩子“恐怕是被中国人杀掉了”,小说在一句“一郎是被马贯之救了”后收尾,没有明示猪川干太郎个体意识斗争的结果,看似是留白,但在小说后半部分如此多的事实面前,读者们大都能推算到猪川干太郎心中的“反对压迫”“阶级连带感”的个体意识将克服天皇国家体制对他经年日久的深远影响。
4 结语
从荣格的原型理论出发,分析小说主要人物之一的猪川干太郎的心理活动和语言、行为,得以更加明白《武装的街巷》作为反战文学的艺术特征。本作品将五三惨案作为社会背景,加之适度的虚构,塑造出受集体无意识影响的个体内心的挣扎与斗争,有力地讽刺了日本当局的殖民扩张行为。
而通过以上论述,可以总结出黑岛传治的《武装的街巷》相比于同期其他无产阶级文学独特的一面,即描写出了潜藏在意识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和个体无意识间的冲突,并通过暗示性的留白给小说主角之一的猪川干太郎的形象赋予了更为复杂的性格特征。从而也回答了《武装的街巷》在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中所受关注较少的原因。当然,一是有日本法西斯政府在战时的镇压原因。同时战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由于盟军总司令部(GHQ)建立的民间情报教育局的审查制度有意对抗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从而导致该小说在战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能出版[7]。二则是题材的小众性。日本的作家与学者更加关注几乎决定日本战败的太平洋战争和影响了苏联的西伯利亚出兵。三是《武装的街巷》背离了无产阶级文学代表性作品惯用的工人经历“依附——觉醒”的创作范式,不同于那些描写了在同情异国同阶级人民的人道主义立场中逐步觉醒的人物的小说,《武装的街巷》中,主角猪川干太郎直到结尾还在阶级归属感与民族共同体间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所以《武装的街巷》招致了评论家池田寿夫“阶级观点不明确,暗藏着小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的批评[8]。此外,有学者批判日本没有真正的反战文学[9],《武装的街巷》确实不是创作于日本开启侵华战争期间,但它敏锐地从民族与阶级的矛盾中发掘出明治天皇建立起的日本军队侵略性实质,或多或少预言到后来的日本军队将会不断异化,沦为军国主义的战争机器,发起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战争。这一特性也使得《武装的街巷》的思想高度区别于日本战后的一系列所谓的战后派文学。■
引用
[1] 楜沢健.黒島傳治の「シベリア出兵」と「シベリア戦争」民主文学,2019(1):102-103.
[2] 王向远.“七七事变”前日本的对华侵略与日本文学——以几篇代表性作品为中心[J].日本学刊,1998(6):86-101.
[3] 张小玲.黑岛传治反战文学价值再认识[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27(2):76-85.
[4]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5] 刘芳.荣格“原型”概念新探[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1):100-105.
[6] 黑岛传治.武装的街巷[M].李光贞,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
[7] 松田武.战后美国在日本的软实力——半永久性依存的起源[M].金琮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8] 王向远.日本有“反战文学”吗?[J].外国文学评论,1999 (1):5-12.
[9] 池田寿夫.過去の反戦文学の批判と今後の方向[M].//日本プロレタリア文学運動の再認識.東京:三一書房, 1971:281-309.
作者简介:郭辰宇(1997—),男,山西运城人,硕士研究生,就读于中国海洋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