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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考证史学的成绩

2024-12-26葛志毅

中华瑰宝 2024年11期

清代乾嘉考证学派在史学上的成绩以三部史考为代表,研究它们,有助于考察清代考证史学取得的成绩,揭示史学考证方法在中国学术文化发展上独具的性质和地位。

清代考证学本重在经学,因其鼎盛臻极而延及史学。清代乾嘉考证学派在史学上的成绩以三部史考为代表,三部史考即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廿二史考异》、赵翼《廿二史札记》,乃清代学者对以“二十四史”为代表的史书体系较全面的研究总结,在中国史学发展上呈超迈前古之功,是清代学者治史方法的一次较全面展示和弘扬,其中颇富可供后来师法借鉴者。由经学考证到史学考证,中国古代经史考证方法日渐成熟,且将垂后而启迪方来。下面对三部史考分别介绍。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

王鸣盛学问渊博,自视甚高,自称通“四部”之学,经有《尚书后案》,史有《十七史商榷》,子有《蛾术编》,集有诗文,可敌才高学博的王世贞“弇州四部”。“十七史”乃宋以来旧称,明末毛晋汲古阁曾汇刻十七史,王鸣盛书还包括《旧唐书》《旧五代史》,共十九史。王氏于其书序中有曰:“商榷者,商度而扬榷之也。海虞毛晋汲古阁所刻,行世已久,而从未有全校之一周者,予为改讹文,补脱文,去衍文,又举其中典制事迹,诠解蒙滞,审核舛驳,以成是书,故名曰商榷也。”即其书以文字考校、典制事实的考证诠释为主。其书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校勘文字。乾嘉学者多重视并长于校勘,清人常谓书不校不能读,王氏本有治经的经验,故《十七史商榷》一书亦表现其长于校勘的特点。除对校、本校法外,王氏还采用了难度较大的理校法。

典制事实的考证。此为本书重点内容。如《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有“刑名”一词,《十七史商榷》一书详考相关记载曰:“刑非刑罚之刑,与形同,古字通用。刑名,犹言名实。”考证精当。此书对地理、职官的考证为重点内容。

评论史书内容体例及其作者。王氏认为治经断不敢驳经,治史则不然,虽司马迁、班固有过失,不妨对其箴砭批评,故其对各史多有批评议论。如《后汉书》作者范晔在政治斗争中以谋反罪被诛杀,后沈约《宋书》为范晔作传亦因妒才而不予褒崇,王氏则为之辨诬,认为《后汉书·党锢列传》作得好,读之激发人,“立言若是,其人可知,犯上作乱,必不为也”,又曰“史裁如范,千古能有几人”,对范晔人格、史才备加推崇。魏收《魏书》被时人贬为“秽史”,王氏为之鸣不平,说它未必在诸史之下。他认为李延寿《南史》《北史》在记事上有抑南尊北之意,而且在有关人物的褒贬书法上义例不一。这都有助于后人读史参考。但王氏持才自是,有任意褒贬之处。如王氏谓颜师古注《汉书》,多取其叔父颜游秦《汉书决疑》之义,却不出其名,乃攘叔父之善而没其名,为其一蔽,又谓颜师古不通小学。似此皆自视太高,睥睨一切。南宋吴仁杰《两汉刊误补遗》自有价值,王氏深相诋议,至有“人生世上,何苦吃饱闲饭,作闲嗑牙”之语,出言刻薄,钱大昕致书劝其要平允谦和。总之,王氏高标自置,在人格学问上不免被人訾议,亦不足怪。

对历史人物及事件的评论。王氏往往自出胸臆,不附合他人,喜作翻案文章。例如王导在史上被称为“江左夷吾”,他反对,认为王导“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实乃并无一事,徒有门阀显荣,子孙官秩而已。所谓翼戴中兴,称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唐代王叔文推行的永贞革新失败,王氏称其“忠于谋国”,力斥《新唐书》列传作者宋祁“但以成败论人”。综之,王氏于文字考订、典制史实考证多有可称,但负才自是,倨傲一世,致议论看法不免存在偏颇失实之处,此应予注意,但其书内容仍不失为清代史考中的代表作。

钱大昕《廿二史考异》

钱大昕一生博学多识,尤重史学。钱氏生当乾嘉之世,治学以史学为主,对其他各种专门知识兼收并蓄,亦通经学,但以通大义为则。他虽以治经方法治史,但并未像王鸣盛那样专治一经,这在乾嘉学者中乃别开生面。他对当时重经学、轻史学的学风深致不满。他说自乾嘉考证学盛行于世,学者但治古经,略涉《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史,“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得谓之通儒乎”。钱氏认为经、史本为一体,重经学、轻史学乃陋见。他说:“经与史岂有二学哉!昔宣尼赞修六经,而《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初无经、史之别,厥后兰台、东观作者益繁,李充、荀勖等创立四部,而经、史始分,然不闻陋史而荣经也。”即孔子所修六经之《尚书》《春秋》为史学滥觞,东汉以后因四部分立,经、史始因目录学而互相区分,但亦未发生陋史荣经及经精史粗之说。他认为经学、史学同样重要,《史记》《汉书》当“与六经并传而不愧”。

阮元曾称钱氏为清初以来最博赡的学者,他说:“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史学,或言天学,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钱氏以其博学之才治史,故取得不菲的史学成就。除以《廿二史考异》称于时外,《三史拾遗》《诸史拾遗》亦见重于世。元史向来不被人看重,钱氏于元史多有著作,乃清代元史研究的开山,一些元代史料如《元朝秘史》等,经钱氏提倡始被认识。

《廿二史考异》乃仿照司马光《通鉴考异》体例撰成。所谓“廿二史”,是从二十四史中除去《旧五代史》与《明史》,又将司马彪《续汉书》的八志从《后汉书》分出,另立《续汉书》二卷,故其书总目录上实列出二十三史。其书内容重在文字校勘、典制史实考释、名物训诂笺释等方面。

钱大昕在《廿二史考异·序》中曰:“夫史之难读久矣。司马温公撰《资治通鉴》成,惟王胜之借一读,它人读未尽十纸,已欠伸思睡矣。况廿二家之书,文字烦多,义例纷纠。舆地则今昔异名,侨置殊所,职官则沿革迭代,冗要逐时,欲其条理贯串,瞭如指掌,良非易事,以予佇劣,敢云有得?但涉猎既久,启悟遂多,著之铅椠,贤于博奕云尔。且夫史非一家之书,实千载之书,祛其疑,乃能坚其信;指其瑕,益以见其美。拾遗规过,匪为齮齕前人,实以开导后学。”此指史书历来即称难读,尤其在其文字义例难明、典制史实不通,因此他指摘错谬,疏通疑难,为助人读史扫除障碍。

钱氏不仅对二十三部史书及其注释进行了翔实校订,改正其错讹,还考证了史书记载内容,对历代典制地理职官沿革等进行考释辨析,使各部史书中疑难不明者得到疏通解释,为学者研习此二十三部史籍提供了方便。其中对文字声韵的利用,尤可见其训诂考证优长。如其考证秃发即拓跋曰:“秃发之先,与元魏同出,秃发即拓跋之转,无二义也。古读轻唇音如重唇,故赫连佛佛即勃勃。发从犮得声,与跋音正相近。魏伯起书尊魏而抑凉,故别而二之,晋史亦承其说。”秃发乌孤建南凉,本河西鲜卑,与北魏同族。钱氏此条考证借助声韵知识,“古无轻唇音”亦乃钱氏一大发明,见其《十驾斋养新录》。

钱氏又谓:“予尝论史家先通官制,次精舆地,次辨氏族,否则涉笔便误。”除官职地理之外,族氏制度亦为须关注的问题。殷、周时期实行氏族宗法制,贵族有姓氏,平民无姓氏。秦汉时贵族宗法制解体,平民亦开始有姓氏。魏晋南北朝时,士族门阀制盛行,士庶天隔,士族讲究门第郡望,显示士族地位的氏族谱谍学盛行。与之相关,门阀士族家族地位的变化,往往与其族地位的升降兴衰相关;在门阀士族操纵选举的历史时期,士族个人的仕途升迁,往往取决于其家族地位的门第高下。钱氏提及“辨氏族”一说,表明他注意到族氏问题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之大。

此外,钱氏还善于在梳理史料的基础上,集中类比相关史料,作贯通性的综合性专题研究,有些已成为相当规模的独立专篇。如其书卷九《侯国考》,详考《汉书》有关纪志表传的记载,逐一列举各侯国封邑所在及始封者姓名,又补《地理志》之失注者二十五人。这已超出一般意义上的考证,成为以考证方法补缉完善原作的续补之作,是其书最有意义的内容。

察《廿二史考异》在文字的训诂考订方面的内容,不能不说此乃乾嘉经学家治经风气在史学上的影响。钱氏通金石文字,往往引金石证史,此亦与以金石证经的学风有关,所以可以说,以考证学为根本,乾嘉史学与经学本相通。钱氏虽专力史学,但未能完全摆脱其时经学研究方法的影响,其治学严谨,亦可见经学家的影响。

赵翼《廿二史札记》

乾嘉之世,经学独盛,史学则相对微弱,当时或以治经余力治史,王鸣盛可为代表。陈寅恪曾对经学盛、史学微的乾嘉学界有所评说:“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若此,由今思之,诚可哀矣。”陈氏之论对认识乾嘉史学之微末甚有参考意义。赵翼对经学无所建树,曾自言“资性粗纯,不能治经学”,除诗文造诣外,专攻史学,所著《廿二史札记》不同于王、钱二人,在史学上独步一世。首先,赵氏论及全部“二十四史”,王、钱之书尚有所不及。其次,王、钱之书以考订文字、典制名物训诂为主,赵氏之书与此不同,以史书体例得失及史实综合诠叙为主,即以史法与史实并重,此为其书最大特点。与王、钱二人之书比,赵氏之书史学价值相对更大。

《廿二史札记》遍考“二十四史”,只是未将《旧唐书》《旧五代史》计入,故只称“廿二史”。清初沿明代有“二十一史”之目,乾隆时刻《明史》,始有“廿二史”之名,继又刻成殿本“二十四史”,于是“二十四史”之目始定。赵氏以《廿二史札记》为目,是其时“二十四史”之称尚未流行。《廿二史札记》成书于乾隆六十年(1795年),其时“二十四史”刻成,但“二十四史”之名犹未盛行于世。

其书所论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首先是对各史体例、内容及史料来源的考证评论。此书首先从编纂方面对二十四部纪传体正史作一番较全面的检讨。在考察每一正史时,先叙述其作者、撰写经过、成书年代,然后论述各史体例得失、编纂方法优劣、史料来源及其真伪、史料价值高低等。这些对研究“二十四史”的编纂特点很有益处,是研究史学史很有参考价值的内容。

其次是对各史在史实记载方面得失的考证。此书对各史实记载上的互异之处及谬误、疏漏、增补等,多予指出。如《史记自相歧互处》《宋元二史不符处》指出其记载中的矛盾歧异,《三国志误处》《宋史各传错谬处》指出其史实记载的错误,《辽金二史各有疏漏处》《新唐书增旧唐书处》指出其各自的内容疏漏与增补等。这些有助于人们了解“二十四史”在史实记载上的长短得失。

再次是对各时代重要史实、人物及社会历史特点的综论评议。此为本书重点,也是区别于王、钱二书的特点所在。这方面除论述某一具体事件或人物功过是非外,大多是对各朝代的历史记载进行综合分析,指出和提出重大问题,并予评论。如《唐节度史之祸》《方镇兵出境即仰度支供馈》《方镇骄兵》等,这些题目的归纳综合,涉及唐中后期面临的严重政治问题,并且是导致唐后来衰败的直接原因。《廿二史札记》往往就历史记载资料进行综合分析,归纳出相关专题,以摘引排比史料的形式作出阐示。这些专题归纳往往能反映当时重要的社会历史及政治问题,因而对读史者极具启发引导价值。如“汉初布衣将相之局”“汉初妃后多出微贱”“东汉功臣多近儒”“南朝多以寒人掌机要”等,多可见其时的社会关系及文化风貌特征等。这说明赵氏已超越对史书及史实的单纯考证,直观处理,开始上升至对社会历史现象的深入透视,综合分析,力图较全面地把握社会实质。此乃赵氏相对王、钱二氏的高明所在,亦为《廿二史札记》的史学价值所在。赵氏在其书《小引》中有曰:“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于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这符合一个史家的胸襟与目光,决非“札记”二字所可范围。赵氏最喜用类比归纳和贯通综合史料的研究方法,乃古代史学研究的方法论代表,与近代史学方法一脉相通。此书在现代史学研究中参考价值最大,亦最为史学研究者关注。

史家陈垣曾开设“史源学”课程,教学生读史与作研究的基本功夫,其教材首选是《廿二史札记》,讲课时亦提及《廿二史考异》与《十七史商榷》。陈垣认为,钱氏考证最精密,从史源学角度一般不易挑毛病,一般正面引用其论述。王氏目空一切,言辞刻薄,故陈垣往往将其引作反面典型,予以批评。陈垣认为赵氏《廿二史札记》错误最多,便于学生从查错角度做练习,故在史源学教学中将其用作首选教材。由此可见史学上对这三部史考的一般看法。

葛志毅,大连大学中国古代文化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