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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古井(外两篇)

2024-12-22林坚毅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木麻黄古井大王

水是生命之源,人类自古择水而居。在我的家乡大王岭,傍海有一口淡泉古井,源远流长,哺育全村人。

说起大王岭,可是一个海边古村,建于清朝顺治年间,已有三百多年历史。这个小渔村,村前就是大海,用村里人的话来说,睡觉翻身就跌落海。在这里,到处都是海腥味,海水是咸的,海风是咸的,空气里的味道都是咸的。别的村人戏称:大王岭人的汗味都比别的人要咸上一些。但在这里,就在海边,却有一眼甘美的清泉,哺育着大王岭村人。不清楚清泉源于何代何年,反正都比村里最老的老人老,村人就称这眼清泉为古井。

古井在大王岭村东边,地势较高,在这里不仅可以清晰地观海听涛,还能闻到海的腥咸气味。不知哪一辈村人,由井台往南北两边各修一条斜坡引路,那是便于挑水人行走方便。从斜坡走上水井处是一处约三米见方的井台,井台的地面铺着平整的天然石板,井口用火砖砌成,高出地面两三块砖,这种设计方便打水。井口也不宽,一跨之间。井口边有两个架子,中间是一个木轴,木轴缠绕着粗粗的井绳,打水时可将木桶固定在井绳末端的铁环扣上,摇动木轴摇手把空桶放下去,等水桶吃满水后,再一圈一圈摇动把柄将水桶拉上来。这个设置费事但省力,专门为体弱的老人挑水而建造。年轻人不屑于使用,他们用一根带钩的竹竿直接把桶放下去,三五秒钟就打上一桶满满的泉水。不过现在水井已弃而不用,也没有木轴了。当年这里是全村人活动最频繁的地方,每天早晚人流不断,挑着水桶往返于各家各户,南北两条小路上终日留下两道水辙。这是我小时候最清晰的记忆。

自有了大王岭村,这口古井就由林、龙、郑三姓人家护养使用,至今仍保存完好。古井泉眼喷涌,井水冬暖夏凉,冬天井口往外冒着热气,洗衣做饭暖融融;夏天井水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爽,喝上一口,清冽甘甜。古井水质纯净,是天然的饮用水。有人挑井水放进家中水缸,出门三个月后返家饮用,味道如常,口感如饴。

大王岭村沿海的海滩地为盐碱地,很多地下水因海水淹浸和渗透,多为咸水和半咸水,不能浇灌庄稼,人畜更不能饮用。但距离海边仅一百多米的古井,几百年来矢志不渝地保持着一贯的纯净甜淡。咸涩和甘美像两条平行线并存,它们近在咫尺又各不相干,达成和解,让人费解。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看到古井都啧啧惊叹:在这偏僻荒凉的海边,几百年前是村子的先人被古井的甘泉吸引迁徙而来,还是先民们发现了古井甘泉而停止了漂泊的脚步?游客还有疑问:大海近在咫尺,古井是如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的?是渗入地下的雨水在地面浅表汇集形成了井泉?是沙土过滤了海水的盐分?当海水冲击它时,它是否想过与之“同流合污”?完全不同又泾渭分明的背后一定是经历了什么,在几十米、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地表下面,黑暗之中的井泉在暗流涌动中受过无数次清理、中和与升华,它源源不断往外冒的是理想、是信念、是抗争。它始终保持甜淡甘美,心中一定有梦。

古井旁边还有一个水井园。水井园是一个大水塘,因为紧靠着古井,大家叫水井园。小时候的水井园大约有三亩地大小,村中妇女习惯到水井园洗衣服,小孩子常常随同父母来玩水、摸塘鱼。水井园里的水跟古井一样,常年不竭,成了天然的蓄水塘,用来灌溉周围一带的农田。大家都说是古井的泉眼跟水井园相通了,不然没有这样丰沛的水。就这样,一口井,一个园,一大一小,一明一暗,一清一浊,形成一道天然的风景线,惠泽一方百姓。

中国有个古语特别能代表乡愁——“背井离乡”。词语中用“井”来代替家,代表故乡,说明井是家乡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是家的象征。不说古代,就是几十年前,很多地方人们的饮用水主要靠井水。井是一个人心里深刻的记忆,是长在家乡的根,是浓浓的乡愁。我是背井离乡的人,十五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后一直在外漂泊,直到退休后才有机会常回到日夜魂牵梦萦的家乡。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满载我童年的回忆:家乡的海滩还那么洁白吗?莺哥果是否已经成熟?古井的水是否一如当年那么清冽?……尽管离别家乡岁月多,这种在异乡体会不到的特殊情感让我深深为之着迷,有机会就屡屡返乡,古井就成了我思乡解渴之源。

今年七月我又返乡重游故地,走访了古庙古港古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自来水的普及和便捷,古井废弃不用,井水溢出地面,映照寂寥天空。水井园面积也已缩小到一亩地大小了,周围的农田一改往日的葱绿,很多做了他用。站在井台上,手扶围栏,阵阵海风之中,我仿佛又听到了当年洗衣妇的笑声,看到了孩子们在水井园摸鱼的情景。多么熟悉的生活场景,仿佛它从未离我而去。

古井不仅给人独特的乡愁感受,也承载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我们当然不想古井被自来水代替之后,后生一代就忘记了前辈的艰辛,忘记了幸福的来源。而这些源头故事充满神奇色彩又感人至深,影响着一代代大王岭人。传说,古代有个皇帝微服私访,从南珠城白龙镇一路来到大王岭,一边游览湖光山色,一边考察民情。这天,皇帝站在大王岭附近的石子岭上眺望,只见眼前海天一色,一片银白色沙滩足足有六百亩。皇帝派人打听此处是何方宝地,原来这是白龙大王岭一带,当地人称珍珠滩。皇帝被美景迷住,恋恋不舍,不知不觉一直欣赏到晌午,感觉口渴了,可是茫茫海滩哪有淡水喝?太监陪同皇帝寻到石子岭下大约百米处,发现草丛边有一口井。太监喜出望外,命人打来井水。皇帝饮用了几口清凉的井水,对这口井赞不绝口。解了渴的皇帝乘兴出游到附近一公里的大王宫树林里乘凉。而今大王宫还在,皇帝当年饮用的这口井也在,就是今天大王岭村的古井。这个故事在大王岭一带广为流传,大家都说这是受过皇恩的水井,喝了能福禄双全、长命百岁。

我是喝古井的水长大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些年,我带领村民捐资修路,修了一条三公里长的进村大道,建设大王岭村文化广场。去年七月,村里举办外嫁女回娘家活动,三百名外嫁女共捐十五万元,用于修建村里各种设施,还修建了通往古井的村道。我这个游子像外嫁女一样,开始反哺家乡,像古井一样默默为家乡流淌甘甜的生命乳汁。

新时代新变化。随着家乡大王岭旅游的不断实施开发,古井也得到了保护和发展。有关部门投资一百多万元将大王岭建成广西乡土示范村,重建井台,在井上修了凉亭,整治了周边环境,包括水井园环境也得到了改善。通往古井的村道两旁是用青砖砌成的矮墙,墙上砌着各种式样新颖又充满文艺气息的图案,既显出匠心独运,又体现了海边村庄的渔农特色。有水井处,便有柳永词。我发挥特长,策划和建议兴建大王岭乡贤文化公园,古井也被纳入,古井文化将得到进一步发展传承。

真可谓时光易逝,古井犹存。古井是时光之水的回忆,是历史溯源的见证,向我们讲述着与它有关的人与事,讲述着面前沧海的潮汐起落、世事的波谷浪峰。这口古井,涌泉源源不断地向人们输送生命的能源和对未来的期待。还记得当年大家围井挑水的情景,想到今日有人为大王岭发展奔波劳碌,有人慷慨解囊,有人不忘初心……我真切体会到这样一句话:水源不竭,生命不息。源头活水,正是团结的力量,不断开拓进取。一边是古井甘泉,一边是蔚蓝海水,小小的大王岭村,也融入伟大的新时代,“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黑坭港

我的家乡大王岭村迎面就是大海。每当退潮后,海湾会遗留一些残垣断壁,似乎是大海在涨潮中进行了一场恶战,满滩的战场残局留给人类帮忙收拾。走在海滩上,我看见这一砖一石是这片海湾能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了:在岁月潮水的冲刷下,在人们的目光注视中,这片曾经帆樯林立的海湾,正悄无声息地一点点消失在时光深处、波涛之中,直到被大海收回怀里,了无痕迹。

这片海湾就是黑坭港。黑坭港名为黑坭,其实并不黑,周围都是洁白的海滩。这是因为下雨时,附近白东、六塘等十几个自然村的雨水混合着泥沙,似一股“黑流”从龙口沟一带冲进海滩,故得名“黑坭”。在北海地图上也标有“黑坭”两字,很多人以为“黑坭”是一个渔村,实际上是一个天然渔港。“黑坭”之名在民国时就有记载。一九九〇年,远离家乡工作的我在地图上看到铁山港一带标有“黑坭港”之名,一股莫名的亲切和激动之情涌上心头。这说明黑坭港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也证明黑坭港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

黑坭港位于我的家乡大王岭村前,是一个当地渔民绕不过的渔港,主要是辅助渔船停泊和渔业使用的港口。港口是通往大海的道路节点,承载着无数人的离别和相聚,也承载着渔民一日三餐的渴求。三百多年来,黑坭港是周边六个渔村的渔民出海作业的一个天然避风港,是机帆船、木船及竹筏平时停靠、锚泊、避风的地方。往来船只装卸渔获物资、补充渔需及生活物资也全依赖这个港口。黑坭港码头岸上有海产品加工、储运以及渔船维修、渔具制造等相关产业,也是很多船员休息的暂住地,一个海边码头的繁荣氛围不输于当时的营盘镇。那个时候的黑坭港是一道水粉画般绚丽的海港风景线,白天舟船往来频频,桅杆林立,岸上人潮拥挤;入夜,渔歌唱晚,渔灯齐放,流光溢彩,水波微漾。

自古以来,人们都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海茫茫,像人生海洋,都得有父母亲人,都得有家有温暖的怀抱。港口就是母亲的臂弯,入夜了,起风了,倦航了,港口就像母亲伸出的臂弯,把渔船搂进怀里。黑坭港就是我们这片海渔村和渔民们的母亲港湾。黑坭港不仅给我们吹拂温柔的海风,让劳累的渔民们枕着波涛入眠,做一个丰收富裕的美梦。突出的地理优势还辐射周边沿海一带,带动了当地居民的经济发展。黑坭港附近的村民几乎家家以捕捞业为主,有大海去打拼风浪,有黑坭港休养生息,村民们世世代代过得平稳、充实。特别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连续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远离大海远离黑坭港的村民生活陷入困境中,食不果腹,很多人患上了水肿病,生活困难重重。黑坭港给大王岭及附近的几个渔村创造了很多就业岗位,有两百多人从事捕捞作业,解决了三千多人的生活所需。不少渔民在渔港公司上班,由国家每人每月供应大米四十斤,这个待遇在当时无异于有粮簿的国家干部了。上班有工资,出海捕捞收获的海产品不但能增加经济收入,还能改善生活,村民身强体壮,极少有人因营养不良患上水肿。可以说,是黑坭港帮助大家平安度过了那个非常时期。困难时期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黑坭港的繁华让我记忆犹新,特别是现在还流传着一个笑话:黑坭港周边的人穷到什么程度?穷到只能一日三餐吃海鲜。

黑坭港的海鲜的确多到挤满海。那时村民们真的只能一日三餐吃海鲜,所以逢年过节,只盼多吃鸡鸭猪肉。记得还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黑坭港每天出入的大大小小的渔船好几十艘,竹筏也有上百只。这个数字不要说在当时,就是放到现在的渔港,也能产生极可观的经济效益,拉动当地经济发展。可想而知,每天渔获的各种海鲜不计其数。每天下午,黑坭渔港公司门前热闹非凡,几十条渔船出海归来,大批海产品从船上源源不断托运上岸,货商运输繁忙。码头人山人海,渔民和慕名前来采购的客商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露天的交易市场,海鲜一上岸,人们就争先恐后抢购,吆喝声此起彼伏,卖得热火朝天,买得兴高采烈,交易场面蔚为壮观。有了市场,海产品就不愁卖,自然带动了浅海作业的发展。附近的海滩滩涂还有丰富的海产品,村民几乎全员出动,老的小的挖螺,妇女们挖泥虫,年富力强的探箔、绞臀……大家各显身手。在黑坭港附近三公里的海岸线上,每天进进出出几百人赶海作业,场面浩荡。付出劳动就有收获,上岸就能卖钱,这种立竿见影的经济收入刺激着大家的积极性,出现了村中无闲人、几年收入起大屋的共同富裕景象。

有黑坭港,有天然良港码头,带动全链条产业,各行各业像大海一样热情澎湃、力争上游、红红火火。譬如打铁铺,这是黑坭港辐射出来的一个比较有特色的产业。铺子就设在岸上海鲜市场旁边,除了铸造一些简单的捕捞工具和农具,主要供应各种打铁材料。村中顽童最喜看打铁花,一边看一边唱着儿歌:“打铁佬,一时争架一时好!……”打铁佬也不恼,用健壮有力的臂膀挥着铁锤打铁,最后把红得几乎熟透的烙铁往水里一放,那滋滋——的一声甚是解压。打铁铺门前叮叮当当的声音和飞溅的铁花回放在来往的人流中,也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想不到现在旅游观光也兴起了“打铁花”,这是大半个世纪前我们黑坭港太熟悉的劳动场面。

还有染料加工厂,就在打铁铺附近,主要负责染网晒网。从事这个工作的人大多是附近的村民,他们一律戴着富有当地特色的尖头斗笠,有的负责晾晒,有的负责缝补,分工明确。乱成一团的渔网在他们手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一个来回就捋顺了。捋顺的渔网挂在竹竿上,晾晒干净后再由专门的人穿针走线缝补好。偌大的晒场上渔网一张接着一张,一片连成一片,穿梭在渔网中劳作的工人就像一尾尾游鱼,灵活中带着一种浪花般蓬勃的生气。

再就是造船厂。有水有江河湖泊,特别是有大海,造船,造大船,那是必须的,也是海边之人一生最大的梦想。造船是大王岭人的一个特长。从小跟大海打交道,大王岭人不但练就了一身赶海的技术,更擅长造船。村民们买木头和各种材料回来,就在黑坭港附近造船,船造好了在码头直接驶进海里,村中大小十几条船都是村里人互相帮忙造的。我的发小林老板是大王岭村人,他造船出身,如今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说起当年在黑坭港码头造船的日子,他显得格外兴奋,也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他从小看父亲造船,长大后子承父业,干起造船的行当。他的木匠活儿做得很棒,造船技术高超,当年靠给当地渔民造船和维修船只发家致富。后来渔港船只少了,渔港公司解散了,他和当地的造船工凭着一身木匠手艺改行给人打家具。再后来,在商业浪潮席卷下,工厂能生产大量物美价廉的家具。散打家具不受欢迎,他又带了一队人马改行做了建筑。凭借当年造船练就的一身本领,他的建筑队干得风生水起,当年的建筑队就是现在房地产公司的雏形。他至今感谢黑坭港,是黑坭港让他一步步成长,一步步走向成功,像家乡的大海一样,潮起潮落,只有具备过硬本领的弄潮儿,才能到达成功的彼岸。

中国人的勤劳在黑坭港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给他们一个平台、一个小码头,他们就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就能出发,打拼、收获、奉献。黑坭港就是那个供人类生命个体命运出发和回归的港湾,它让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一帆风顺、丰衣足食、养儿育女、生生不息。

潮汐有期,顺应自然。黑坭港的繁华落幕于日渐勃起的海洋航运发展。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海洋运输业和渔业不断发展壮大,各种船只增大增多,附近新建起大码头,船筏可以自由出入码头,很多渔船停靠到大海港,分散了黑坭港的船流量。特别是附近南方特大港铁山港万吨码头的不断扩建使用,已在万吨、十万吨、十五万吨级码头上更新迭代,时代浪涛,势不可当,让很多像黑坭港这样的小码头渐渐消失在历史的潮流中。

如今的黑坭港很难再看到一艘渔船停泊的身影,像苍老的母亲,目送越走越远的儿女。站在黑坭港旧址上,往日情景历历在目,不由得让人感慨万千。风吹过,还是儿时腥咸的海风,好似还在诉说着往日的峥嵘岁月。尽管时代变迁,但每每想到黑坭港,我心中总不免怀着一种感恩之心,因为有黑坭港的庇护,渔船有了停靠的港湾,大王岭一带村民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现在它退出历史的舞台,但黑坭港精神一直留存在每个人心中。黑坭港改变的不仅是沿海一带渔民的生活,也激发了人们向海图强的斗志。捕捞业一直是大王岭村人传统的谋生手段,村民自发成立捕捞队,如今购买、建造大小船只二十八艘、摸螺船六艘,从事海上捕捞,大大增加了村民的经济收入。

可喜的是,随着我的家乡大王岭旅游区不断开发,作为古港口的黑坭渔港有望迎来更新更大的发展。按规划,不久的将来将从营盘港深挖三至五米深的航道进入黑坭港一带海湾,北海港口及其他渔港的渔船和客船可以进入大王岭旅游区,带动当地经济、旅游业的发展。我这个游子相信,黑坭港将重焕新姿,重新登上历史的新舞台,造福一方百姓。

一棵会唱歌的树

如果我告诉你,有一种树会唱歌,你信吗?人们总喜欢说风呼呼地吹着,其实,很多时候不是风在吹,而是树在唱歌。比如木麻黄,它们是歌唱家,常常在风里合唱优美且略带伤感的歌。而别的树,叶子大抵是椭圆、狭长,或者羽状,风一吹,沙沙地响,那不是唱歌,更像大妈在群聊。木麻黄的叶子似针状,极细极细,远远看去一片烟青色,像总笼着一层青烟或者薄雾,风一吹,呼——呼——木麻黄的叶子就唱了起来。风越大,它唱得越起劲。柔风吹来的时候,它并不像别的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而是发出一种类似抒情的感叹声,好像酣睡时心爱之人在耳畔的低语呢喃,又像歌曲里的余音袅袅,若有若无,听起来叫人意犹未尽。如果台风来了,木麻黄们手臂紧紧地挽在一起,团结迸发力量,它们昂首挺胸,抗御狂风,保护着身后的一个个村庄和大片陆地。

每当我走在木麻黄下,听着海风和着木麻黄一起弹奏的乐曲,与之共鸣,真是一种美的享受。

我自小在海边长大,见识过许多树的风姿,更听过它们在风中歌唱的旋律,唯独木麻黄的歌声让我感到那样亲切又那样叫人孤独,那样壮观而坚强。在大王岭附近五公里的海岸线上,生长着成片郁郁葱葱的木麻黄,它们排列在海岸线上,固沙防风,也排解我的乡愁。正是这些生长在海边的精灵的喃喃自语萦绕我的思乡之愁,叫我无法忘却那个远在百里之外的渔村。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木麻黄是没有叶子的。我们看到的这些状如松针的不是木麻黄的叶子,而是木麻黄的小枝,就长在枝的前端。每根小枝有六至八个棱,仿佛微型木榫的节,可以一节一节拆卸下来。在每个节上都可以看到数枚已经退化了的鳞叶,呈烟灰色。实际上,那些灰绿色的小枝代替了鳞叶,担负着叶的功能,即我们所看到的“叶”。木麻黄在我们当地也叫马尾松。相对于木麻黄这个名字,我觉得叫马尾松更适配这棵树的外观。别的树叶总是向上生长,木麻黄的叶子却往下倒垂,像极了马尾巴,又因小枝像松叶,所以马尾松一名要比木麻黄形象而生动得多。每当海风吹拂,马尾松的叶子像马尾随风扬起,似乎奋蹄飞奔,要把游子带往远方。

我时常徘徊在木麻黄树下,仰望它的英姿。也许木麻黄树干并不美观,树皮皴裂,粗糙得没有一处光滑,树身鼓起的根瘤给人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如果你以貌取树,那么木麻黄一定不入你法眼。但木麻黄既有松柏的刚健又有杨柳的婀娜,它高大挺拔的身躯和针状小枝跟松柏很像,但跟塔状的松子相比,木麻黄的果实一点儿也不出色,像细小的狼牙棒似的,比起松果显得很寒酸。而它柔软的枝条又自带了杨柳的妩媚。然而这么一棵看似平凡柔弱的树,却蕴藏着极其巨大的生命力,饱含令人吃惊的能量。它极具传奇色彩,敢于生活在寸草不生的海边,那里几乎是植物界的死亡地带,许多植物止步于此。除了沙子、海风和浪涛,它几乎没有朋友——只有距它不远也不近的,泡在海水里、被涨潮海水覆盖的红树林,它们一是在海里,一是在岸上,相互守望,似乎是保护人类家园的两道防线。木麻黄伫立沙岸上,盯着海水里的难兄难弟红树林,它们一生都在践行一个词,叫“坚守”!

苦涩的海水浸湿木麻黄的根,漫过它的树干,干旱也常常使它饥渴难耐,但这一切并没有击退它。它凸起的根瘤蓄积着无穷的生长能量,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它的身体里不断喷涌,让它在贫瘠的沙滩上不断开枝散叶,承受台风的冲击而愈加伟岸强大。

我对木麻黄的了解,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不断深入的。木麻黄有一种海边人“视而不见”的重要功能——防风固沙,是不折不扣的忠诚的海疆卫士。它的根牢牢扎进土地深处,像一张巨大的网锁住沙子。它的枝叶柔韧,抗风力强,是天然的抗风屏障。俗话说,树大招风,粗大笨重的针叶更招风。为了在海边立足,木麻黄可谓用心良苦,开始了不辞劳苦的变身进化。它的叶子退化成鳞叶,小枝也可以自行拆卸,飓风来临时,鳞叶可以减少对抗,也可以断枝求生。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鲜有树会把叶子退化掉。木麻黄这种断臂自救、折叶而生的睿智和勇气在动物界与植物界少之又少,自然界中的一切生物生存下来都有不一样的法则和勇气,真相并非如我们所看到的表面现象这般简单。

有趣的是有一个实例,证明“一方水土”不仅养一方人,也养一方树。北海银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闻名四方,当时为了“景观”而把银滩其貌不扬的木麻黄全部砍伐,遍种从海南岛“移民”来的大王椰。想不到作为景观树的外来树种大王椰等,花大钱移来种植了,但没有结果寿命也不长,更比不上土著木麻黄抗风守土的能耐。

木麻黄,时间证明了它的价值,台风也检阅了它以柔制刚的本性。立足本土,扎根大地,忍辱负重,不卑不亢,守土有责,保卫人类家园,永远是木麻黄的底色和底线。

木麻黄在我国沿海地区多有栽种,可以说,木麻黄改变了沿海各地的命运,为沿海地区立下了汗马功劳。我的家乡大王岭地处北部湾之北的海边,没有种植木麻黄之前,祖辈常年受飓风侵袭,土地沙化严重,盐碱地面积不断增加,大部分土地只能种植木薯、红薯,村民食不果腹,所谓的穷山恶水大概如此。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政府有关部门从国外引进了木麻黄树种,在大王岭和青山头一带大量种植。几年下来,海边的木麻黄蔚然成林。现在,大王岭一带的海岸线上,六百多亩的森林郁郁生长,主要以木麻黄为主,跟海南岛的椰子树一样,带有一种标志性的浓浓的滨海风情。

作为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人,几乎每一年我都目睹飓风对大自然的摧毁。木麻黄是第一道防护林带,来势凶猛的飓风从岸上登陆直奔陆地而来,它嘶吼着劈头盖脸疯狂袭击木麻黄,撕扯木麻黄的满头青丝,卷起汹涌澎湃的海浪撞击木麻黄的身体,好像非要把木麻黄连根拔起!人们躲在屋里都瑟瑟发抖,而木麻黄,用柔弱的身体勇敢地与飓风抗争,挺立风口,寸土不让!一场飓风过后,海滩上遍地是木麻黄的残枝败叶,鳞叶坠落,细枝折断。木麻黄以顽强的生命力抵抗了飓风和沙化侵袭,农田得以改良,人们安居乐业。它临风发出的略带凄美的歌声,是抵御强敌的不屈之歌。

这世上的树有千千万万,有的选择了一览众山小的高山,有的选择了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区,有的生长在热闹的马路边看人来人往,有的藏身在寂静无人的大山深处默默无闻。木麻黄可以像别的树一样,扎根在高高的山坡上或土地肥沃的平原,汲取丰富的营养,观赏远处的美景,安安稳稳过完自己的一生。可是它们选择了贫瘠的沙滩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是苦是乐,恐怕只有木麻黄自己知道。它们一定做过许多选择,直到找到生命的意义;它们也一定在苦水和飓风中做了无数次的尝试、妥协,直至挺立不倒。一阵风吹来,木麻黄发出悦耳的歌声,那一定是它们的诗和远方吧。

午后,阳光灿烂。正是退潮之时,赶海的村民穿过木麻黄络绎不绝地往海边走去。大王岭有平坦广阔的良田,有大片山林,还有宽广的海洋,资源丰富,条件优渥,村民的生活较以前已经得到很大改善。随着城镇化建设的脚步加快,他们只要甩掉脚上的泥巴,吹干身上的海水,踏上岸去,就可以成为光鲜亮丽的城里人。可是大王岭人没有抛弃村庄和大海,依然每天潮涨而息、潮落而作,坚持靠海吃饭、靠勤劳致富。乡亲们他们把日子过得殷实而不空虚,知足而接地气,朴实而不奢华。我想,这就是他们对木麻黄的最好致敬,也是在云淡风轻的日常生活里,加入了木麻黄关于诗和远方的大合唱吧。

【作者简介】林坚毅,广西北海人,曾任《钦州日报》编辑、《沿海侨报》总编辑,钦州市文联专职副主席,兼任钦州市作协副主席,系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文学专著五部,著有长篇小说《野百合》《春风渡红河》、散文集《月夜采珠》《浪迹神州》、故事集《海豚的故事》。先后在《人民日报》《羊城晚报》《广西日报》《中国报告文学》等二十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三百多篇,有六十部(篇)作品获省、市级奖。曾获市级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德艺双馨文学家”等称号。

责任编辑""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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