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草根记

2024-12-22罗海

红豆 2024年12期
关键词:积雪草雷公砍柴

金银花

母亲带我去山上采草药,采了一朵金银花,别在我的发髻上。

以前母亲将我当作女孩养,我穿的是碎花衣裳,留的是长发。

小时候我皮肤白皙,面如敷粉,的确像小女孩,我平时搽的是雪花膏。

雪花膏不管是搽在手上还是脸上,都会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浓香。我是极喜欢的,但是一定要假装不喜欢。当母亲打开雪花膏的铁皮盖子,伸出手指挖一点出来,试图朝我脸上手上涂抹的时候,我总是躲闪开来,不能让母亲痛快地涂抹。

在安陲,没有一个男孩搽雪花膏,他们都认为那是女人的专利,一个男孩搽雪花膏可是要被鄙视和嘲笑的。

母亲当然知道,但母亲可不管这些,她不仅不让我受饥不让我受寒,还要养护好我滋润好我,把我抚育得像一朵在早春盛开的含霜带露的小花,温润可爱,摇曳生姿。

我那时虽然长得白净温润,性格却并不可爱,很多时候不仅不可爱,还有点可恶。我常常捣乱,做恶作剧。

比如进屋捉狗。

在安陲,几乎家家都养狗。我看见狗,很喜欢捉而玩之。我喜欢把狗捉住,强制它们睡觉、在地上打滚,或者是钻我的裤裆。狗们都不喜欢我,每见我就躲着藏着,乱吠乱跑。我骚扰了狗,又打扰了养狗的人家,让人家痛苦得摇头,又无可奈何。谁叫我是我妈妈的儿子,而我妈妈是一个乡村医生呢?他们虽然大受骚扰,却觉得必须无条件忍受。

只有我母亲不一样,她每看到一次就在众人面前当场打我屁屁一次。但她扬起手掌欲做惩罚的时候,其实都在等着旁观者及时干预,等待他们一拥而上伸出手来阻止。因此她的手总是高高地举起,慢慢地放下。这时果然总会有好些村人及时地挺身而出,对我出手相救。这一场闹剧也就总是以不了了之收场。大家都心知肚明,互相配合,都尽了表演的本分,演得生动认真,配合得天衣无缝。

只有我父亲不满,他常劝告我母亲:“你这样会宠坏孩子的。”

母亲总是振振有词:“我的孩子我知道!”

那时我也暗忖,母亲这样做,最后真会把我宠成坏孩子吗?这不禁使我有点担忧,但是并不会让我收敛。

读《水浒传》读到好汉们会在自己如杂草一般丛生的乱发际插上一朵野花,我总是觉得惊奇,一个粗壮粗俗的汉子,居然会在头上插上一朵花,滑稽得很!我不禁莞尔,也更喜欢读《水浒传》这部书了。这些小细节,作者信手拈来,顺笔写来,书就生动起来,有情致起来。

而我没想到我母亲也会摘一朵金银花,在我的头上插起来。

她插好了,还命令我别动,她围着我,左看看,右看看,就差拍手叫好了。一个孩子其实就是一个母亲的作品,她书写、修改、打磨,虽然最后可不一定像她希望的那样好,但仍旧是她的宝贝。

鱼腥草

越是不起眼的生命,往往生长得越茂盛。比如穷人家往往孩子众多。我在安陲的时候,所见的正是这样。越是食不果腹的家庭生养就越多。我周围的许多小伙伴,他们一般总有四五个兄弟姐妹,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门在外都簇簇拥拥、成群结队、热热闹闹,不像我是独子,总是孑然一人、孤寂无双。我常默默地注视他们、关注他们,内心充满了对他们的向往。我也希望,我也渴望像他们一样能拥有众多的兄弟姐妹,并在不知不觉中就陷入幻想,要把我的身份置换了,置换成他们中的某一个。如此我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我也能成群结队,也可以热热闹闹,不再孤寂。

可是,从幻想中走出来,发现自己仍是孑然一人,更感觉孤独寂寞,更无可奈何。

我就去问母亲:“为什么我没有兄弟姐妹?”

母亲总是爱抚着我的头以笑为答,令我问而无果。后来我就不再问了。

也有小伙伴羡慕我,更多的却是鄙视我。

安陲整个村庄的孩子里唯有我是没有兄弟姐妹的。这使我常常感觉自己既在人群之中,又在人群之外。独处成为我一生的状态。不管是在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在集体中,最先我总有一种独处的感觉,后来我常常有意识地保持这种在内心独处的感觉。我在集体中,又不在集体中,不管在何处何时都警惕和要保持内心的独立。我愿意这样,我应该这样。

鱼腥草就像那些穷人家庭的孩子,总是生长得茂茂盛盛、漫山遍野,我走过的所有田基无不生长着鱼腥草。我走过的所有阴凉潮湿之地,也无不生长着鱼腥草。夸张地说,在安陲只要有一滴水一粒土的地方,就有鱼腥草,安陲的天涯,何处无鱼腥草?

安陲并不是穷山恶水的地方,这里土地肥沃、花草繁荣、树木茂盛,可以说遍地是宝。可是以前安陲人却很穷,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青黄不接的时节许多人家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陷入赤贫。安陲村庄许多人家平常是不上锁的,出门,把门虚掩着,就走了。当然也是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可以夜不闭户,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穷,因为家徒四壁,没什么可以锁起来当宝藏的。那时我很奇怪,安陲是一块风水宝地,随便上山砍几根杉木卖,都不至于挨饿受寒了。长大了,才明白,不是安陲人不懂得如何脱离饥饿的苦难,而是当时人们空在宝山中而不能化宝为己用,令人叹息。

作为一种观赏植物,鱼腥草是赏心悦目的。远瞧,连片的翠绿,像绿毯一样好看;近瞧,心形的叶片,在风中摇曳,很讨人喜欢。我读朱自清的《绿》,就想到了生长在安陲的鱼腥草,作家可以就安陲的鱼腥草,写一篇如朱自清一样的《绿》。朱自清的《绿》是一种水的美,鱼腥草的绿是一种草的美。

韩愈写有一首诗叫《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诗名不好,既绕也无趣,但其中的诗句却绝好,大有情趣:“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在安陲的早春,我常吟着韩愈这首诗,想象着韩愈写这首诗的心境,感受着韩愈这首诗蕴含的意境,假装也在欣赏着眼前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其实南方的安陲冬天尽管也天寒地冻,但毕竟是南方,大自然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绿油油的,何况是春天呢?早春的安陲春色盎然,万物竞长,一派茂盛,哪只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呢?

很多年后,记起这些情景,我居然很矫情很装腔作势地写了一篇叫《浅草》的散文,假装是在描写安陲早春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发表在报刊栏目头条上。那时我也是喜滋滋的、陶陶然的。那时我的写作既不直面世界,也不敢直面内心,现在想来深感羞惭。

一篇作品在写出来后,可能会在某一天,是要令作者汗颜的。

漫山遍野的鱼腥草在安陲广袤的天地间生长着,不知安陲有没有人欣赏它。只见它一岁一枯荣,生了灭,灭了生。

桑叶

中国古代称得上知识分子的,往往都怀有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为国讲王道,为民求温饱。

春秋战国时期,文人荟萃,其时文人立世的方式就是为王谋。那时的各国君王也都以一种求贤若渴的心态礼敬文人。他们常谦恭地向文人讨教治国方略,并得而行之。一时思想活跃。

孟子生而逢时。梁惠王闻他名,请他来,向他讨教。孟子正得其所,不客气,倾心相授。孟子希望梁惠王懂得五十步笑百步的道理,要广积粮多种树,让人民安居乐业。梁惠王听了频频点头,大受启发,得益颇多。那时的君王谦逊好学、厚待文人,仍然是现在为官者的楷模和榜样。那时候的文人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美好时代,他们也珍惜这个时代带来的机会,为中国的文化、文脉,遗留下璀璨果实。

孟子在和梁惠王对谈中,出主意道:“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直译是说在五亩大的住宅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有丝绸穿了。

古人那时的生活应该很简单,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中国文人几千年来献计献策要帮助君王解决的就是这件事。丰衣足食了,人民生活便幸福了,安居乐业了,君王也就不但合格了,还可称为明君了。

古时候桑在中国和稻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桑解决穿衣问题,稻解决吃饭问题。谈到桑,《诗经》便有“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那种人们对其恭敬膜拜的态度,只有稻可以与其相比。

安陲有桑但不是人工种植之物,都是野生的。安陲蛮荒之地,旧时许多人以打猎为生,不事稼穑。

有一日安陲兴起养蚕之风,我也跟风,拿医用的盒子装着桑蚕,采桑叶喂养。

我母亲不仅准许,还同我一块上山采桑叶,回家喂蚕。

我们看着蚕沙沙地埋头吃着桑叶,甚是欢喜。

蚕渐大,药盒已嫌小,母亲居然为助我养蚕,把她的小碗柜给我,让我的蚕宝宝们有舒适的安身场所。

那时安陲已经有电灯,母亲便把一盏灯拉进小碗柜,日夜照明。她说这样可增加蚕宝宝的食欲,让它们多吃快长。

我半信半疑。

总听到蚕宝宝们昼夜不息地啃食桑叶,声声入耳,我内心欢喜。

我计算着,养多少蚕,得多少蚕茧,可卖得多少钱。越算越多,越算越有钱。不得了,快成大富翁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看我那副嘚瑟样,装作没看见,不言语。

可见我从小就是财迷。

最后一分钱也没见着,蚕是养了,茧也得了,才发现无处可卖。最后怎么处理,我不记得了。

还采来许多的桑叶,母亲将它们晾干了,时不时和着菊花煮成桑叶菊花茶,供我们喝,以清热解暑。

捆仙藤

我们进山砍柴是不带绳子的,只带一把砍柴刀。砍柴刀插在刀套里,背在腰间。把柴砍好了,就用捆仙藤捆扎。

柴也不是乱砍的,我们主要砍杉木的枝条。公社把成年的杉木砍倒了,放置在原地数天,自然晒干晾干,然后拖走或扛走。拖杉木的场面往往很壮观,要搭厢桥,人和杉木都在厢桥上走,像乘坐在如今城市里的轻轨上。

砍倒的杉木身上的枝条就是我们要砍的柴火。

哪一山砍了杉树我们就去哪一山砍柴。

砍柴的人消息灵通,知道哪一山有这种柴砍。阿贝就是消息灵通人士,下课了他总是能领着我们找到公社放倒杉木的地方。

公社砍杉木的方法是看好成年杉木后,再一坡一坡一山一山地成片砍倒。场面壮观,看上去总让我产生一种天已荒、地已老的感觉,倍感窒息。

随着一山一山的杉木被伐了,我也越来越忧愁:待这些杉木全砍光了,我们还烧什么?

志强总嘲笑我杞人忧天。

我真是杞人忧天吗?我不知道,可是我确实暗暗担忧,忧愁挥之不去。后来我们家离开安陲了,我也就忘了这种忧愁。离开安陲我们回到了县城,开始时依然烧柴,但不须己砍柴,也没条件去砍柴了,到柴火巷买柴。不久改为烧煤,继而改为烧煤气,一直到现在。柴不知不觉淡出了生活,那种忧愁却常隐隐地浮现,挥之不去,今天仍存。

砍柴是讲刀功的,光有蛮力不行。会砍的人第一得有劲,第二是将劲用得巧,然后才能事半功倍。

我在上小学前生长在上海,我本不是安陲人,如今来到安陲,做山里的活儿,事事都显得笨拙,砍柴也一样,人家砍两刀三刀得一根柴,我砍五刀六刀还没得一根柴,成为笑柄。我父亲母亲都不让我去砍柴,那时安陲街上有柴卖,他们主张买柴。可是我坚决不同意。在安陲每户人家的柴都是由各家小孩砍来的,我认为我也应该这样,也应该为家庭负担起同样的责任。我的倔强和固执令父母无奈,最后也只好由着我了。能承担家庭这样的责任令我很满意。

把柴砍好了,拢成堆,然后就地扯根捆仙藤把柴捆扎起来。有时是捆成一捆,背在肩上扛回家,更多的时候捆成两捆,然后再拿一根柴作扁担,把两捆柴两头一穿,挑起走。这需要捆柴时用点技巧。刚开始我没掌握技巧,捆好柴了,挑没几步,柴呼啦就散开了,好丢人。

学捆柴我学了好久。起初干脆由阿贝帮我捆。可是我不能总让人家代劳啊,这不仅伤我自尊,也不现实。我学农事总是很笨拙,用捆仙藤捆柴学了一两个月,才算真正学成,再也不会让柴散架。

“捆仙藤”是很有趣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会叫“捆仙藤”呢?我却不明白。阿贝明白,说这背后是有故事的,但他又狡猾地眨眨眼睛说:“就不告诉你。”

雷公根

喜欢这样的叶子,翠绿而娇嫩。雷公根就长着这种叶子。

雷公根是柳州人的叫法,我母亲教我辨草识药时称之为金钱草,我一位北方文友则叫它积雪草。

关于积雪草,这位文友还有故事。她极喜积雪草,索性便用“积雪草”作笔名。自她用了积雪草作笔名,奇迹就发生了。此前她用本名发表不出的文章,用“积雪草”作笔名后,则通通都极顺利地发表出来了。

“积雪草”这个笔名,一次次给她带来好运。

我的文友仕芳兄有一个观点,他说每个作品都有自己的命运,作品写出来了,作者的任务便完成了,其后就看作品自个儿的命运了。

说得挺神秘、挺神奇的。

真是这样吗?我有点不信。

柳州人语速比较快,有时候讲话像吵架。我刚从桂林回到柳州时,对柳州人大着嗓门像喊话一样的讲话方式感到非常不习惯。我便笑自己:我可也是柳州人啊,时隔十年再回柳州,怎么就与柳州如此格格不入了呢?

桂林虽然同柳州比邻,但十里不同俗,两地人性格就完全不一样。仅仅从讲话的语气上就充分体现出来了。桂林人讲话,调子慢,语气柔,像唱歌。我的一名桂林同学第一次来柳州,被柳州人吓坏了。她去有名的飞鹅市场打算购买一件衣服,挑了这件又挑下一件,总感觉不太满意。正想再看下一件时,忽然卖衣服的老板娘把衣服从她手里一把抢夺过来,放在衣架上,恶狠狠对她喊道:“你快走吧,老子不卖了!”吓得她逃也似的走了。

“你们柳州人怎么这样凶呀?”她非常不解。我听了便哈哈地笑。柳州人不是凶,柳州人是做事麻利、干脆,不喜黏黏糊糊。

柳州人选择了雷公根这个名称,而拒绝选择其他,正符合了柳州人火暴的性格。雷公根,多么硬朗、多么响亮的名字啊,像迎面遇着一个霹雳炸响在眼前,简单,粗暴,霸气。

也许柳州人自知自己脾气火暴需要调治,在街头各处常有各种凉茶摊,售卖清热去火的凉茶。

在驾鹤路上就有一摊,我表妹常去光顾。摊位上摆卖有各种各样的凉茶,如生地茶、罗汉果茶、茅根蔗茶等,当然也少不了雷公根茶。表妹特喜好这一口,每次到驾鹤路上玩,必喝一杯。她常年喝雷公根茶,人果然变得越来越温和,讲话也不那么大嗓门了。

现在柳州的年轻人基本已经不再大嗓门说话了,都向轻声细语发展。而且很多都不讲柳州话了,全讲普通话。我父亲听了喜滋滋的,说:“这都是雷公根凉茶的功劳啊!”

【作者简介】罗海,现居广西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红豆》《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天涯》《山东文学》《散文》《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刊物。

责任编辑""蓝雅萍

猜你喜欢

积雪草雷公砍柴
雷公与数学家
小马砍柴
不打扰是一种慈悲
被光阴治愈
磨刀不误砍柴工
放羊的故事
放羊的故事
超声波-酶法提取积雪草中积雪草总苷的工艺研究Δ
雷公奇遇记
雷公奇遇记之两面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