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少了一家人
2024-12-22莫维铭
一
阿多出生在靖德县魁斗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烂屯。烂屯山上山下全是石头,耕地极少,拢一把土,种些杂粮都难以成活。村庄四周长着一些零零星星的杂木、竹子和椿芽树。村头有一口浅浅的水塘,四季污浊。几只鸭鹅懒散地浮在水面上,偶尔的叫声映衬出这个村庄的寂寞与寥落。
阿多在家里“不上不下”,上有三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家境甚是贫寒,一日三餐都没有保障,他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阿多除了上山砍柴、捕鸟、挖山货、放牛,其余时间都和父亲及几个哥哥在泥陶场里劳作。是的,他们村子十来户人家,家家都会制作泥陶,还盛极一时。村民们把烧制好的泥陶挑到周边或更远的地方,换些碎银勉强度日。因为贫穷,村子的女子大多外嫁,而外面的女人却不愿嫁到烂屯,大多数男人讨不到媳妇,光棍一生。
阿多三个哥哥好不容易成家了,但其父亲在一个夏天进山打猎时,不幸被银环蛇咬了一口,顿时归西。父亲的意外身故,让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雪上加霜。阿多虽然已是三十有余,但依然光棍一条。有一年,桂西一带干旱,草木干枯,溪河断流。烂屯亦不能幸免,玉米及其他农作物几近绝收,温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在生死攸关之际,阿多决定挑着泥陶酿酒器具,到周边逐村逐屯碰碰运气。他想,即使卖不出去,善良的村民也都还会施舍一口饭来给他填填肚子。
二
在那个饥荒而看不到头的贫困年代,正如阿多所料,大多家庭粮仓空空,没米下锅,还有谁家能有余粮酿酒?买这些泥陶酿酒器具又有啥用?
阿多一连几天走村入寨,皆是挑多少出来又挑多少回去,换不来一分钱,心里凉凉的。在家休整了几天,家里再次断炊,真的揭不开锅了。阿多决定再去更远的村屯碰碰运气。这会儿,他心里做了出去好几天的打算。煮了一小袋红薯,炒了一小包玉米,拿两件破旧衣服,担着沉沉的一对酿酒器具抬脚出门。到了魁斗,他沿着蛇形小路往睦边方向前行。经过德古村,无人问津,到了灵晚村,有人询价,但都因为付不起最低价钱,没有成交。
太阳刚刚偏西,天色还不太晚,阿多又往弄能方向迈出沉重的步伐。途中,他想起前些年被毒蛇咬死的父亲,连棺木都没有,竹席一卷,就草草埋葬。每念及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湿襟。三个哥哥虽已成家,但大嫂耳聋,二嫂足跛,三嫂稍微健全一些,但也曾是一个寡妇。想想自己虽然不残不缺,却也只有一米五多的个头,越想越忧伤。自感微如草芥的阿多干脆放下担子,坐在路边哭了起来。伤心啊,还真的哭出呜呜呜的声音。阿多哭了一会儿,感觉饥肠辘辘,从酿酒器具里翻出装着红薯的黑色布袋,把最后的两个紫心红薯,囫囵吃了起来。
约莫一刻钟后,夜色来袭,天擦黑了。阿多向远处眺望,有微弱的灯光明明灭灭,鬼火一样。他想,如路人所说的一样,弄能村应该就在那里了。
阿多把一切伤感愁绪暂时抛在脑后,继续赶路。路还是崎岖的山间小路,逼仄难行。两边树木却越发高大,藤葛攀爬,蒿草亦没过人头。阿多本来就是五短身材,走在路上人影都没在草丛里了,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看到高过人头的酿酒器具随着其步子的起伏而起伏,才知道此时有人还在黑夜里踯躅行路。
虽然夜色裹住了弄能村,看不清它的面目,但阿多祈愿弄能村能给他带来好运。依稀的微光中,他看见村小学就在村头,是一间泥墙灰瓦的旧房子,一棵硕大的皂角树高出学校房子很多。小学右侧有一座破烂的庙宇,一股香火味飘来;左侧有一户茅草房,似是住着人家。此时寂静无声,该已经是熄灯歇息了。村小老师一般都是走教的,没有人影,没有灯火,月光照在村小的瓦檐下,阿多决定在那里铺席而眠。
三
翌日,天未完全敞亮,阿多就饿着醒来了,他把随身带的席子卷了起来,放在酿酒器具里。熹微里,有人已经担着木制水桶到村头不远处的水井取水了。阿多尾随而行,在井台边用手捧着水洗洗脸颊,照照自己,眼圈没有红肿,但感觉自己很难看,又老了许多。水井边芦苇丛丛,点点芦花摇曳,有粉蝶浮在花上,如洗的天空与水面像是两面对视的镜子。
阿多感觉有了精神,在与早起挑水村人的闲聊打探中,阿多知道弄能村分为上下两个屯。简单洗漱完毕后,他很快回到村小他昨晚的“住地”。酿酒器具与他本来是不宜分离的,万一被人偷了或是被人打烂,那可是巨大损失。还好,他回到“住地”时,天才完全放亮,酿酒器具也依旧原地不动,完好如初。这时候,他才看清弄能下屯的真实全貌。
阿多决定从弄能下屯开始,逐户叫卖他的酿酒器具。弄能下屯并不大,房子分上下两排,十户人家。户数虽然不多,但房子错落有致,有瓦房、土坯房,也有茅草房。
走到第一家门口,阿多刚准备放下酿酒器具,一只公狗旋即从柴垛里飞窜出来,在他面前汪汪狂吠,还露出狰狞的獠牙。阿多一时慌了神,被唬着了,心脏怦怦直跳,但在山旮旯里野蛮生长的他,知道如何对付一只公狗。他定定地直立,一动不动,嘴里发出“零零零”的叫声。公狗朝阿多盯视片刻,摇摇尾巴垂首走了。阿多想,这只公狗也没那么厉害。但他觉得这是一户不欢迎他的人家,他不再久留。
第二户人家的门前栽植三棵枇杷树,枝干碗口一般粗大,树枝上挂的枇杷果开始泛黄,散发出幽幽香味。阿多感觉肚子咕咕咕直叫,更饿了。
房子前有一畦玉米地,但玉米尚未成熟。
这是一个青黄不接的饥馑季节。
阿多把酿酒器具平稳摆放后,走上逼仄的台阶,轻敲木门,咚咚咚,无人应答。他再敲,咚咚咚,咚咚咚。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人伸出脑袋,目光有些呆滞,腰弯如弓,见到陌生的阿多便不解地摇摇头。阿多靠近老人一步,叫了两声“阿叔”,老人还是摇摇头,又摆摆手。这时,阿多猜测这可能是一个孤寡老人,而且还可能是聋哑人,只好知趣地走开。
阿多挑着酿酒器具又走访了那一排剩下的几户人家,皆空无一人,大概都下地劳作了。
走了大半个上午,阿多看不到酿酒器具能卖出去的任何希望,心里灰灰的,如失群的牛犊。他又到了寨子的第二排房子。这时,忽闻叮叮叮,叮叮叮……有节奏的敲打罗盘的声响。阿多知道那是有人家正在做法事,驱邪送神了。农村都很忌讳遇到这样的事,外来人更是不能搅扰,他只好怏怏地又回到他的“住地”。然而,这个“住地”已经不是他的“领地”了。此时的村小,书声琅琅,歌声嘹亮,透露出乡村小学的书香气息。
在那里,阿多问老师讨了一瓢冷水,咕噜噜喝着,喉结起起落落。阿多似乎一下子来了力气,腿脚有了劲,感觉可以步履如风。稍作歇息,他又开始在弄能上屯逐户叫卖。
弄能上屯比弄能下屯地势平坦缓和,有三十来户人家,而且大多是土墙瓦舍或木瓦结构的三层干栏式建筑,显然比弄能下屯要富裕和阔得多了,房前屋后种植各类果树,青藤爬满了篱笆,散养的家鸡悠闲觅食。全屯虽然也是两排房子,但门对门,中间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街面是清一色的青石板,俨然一条历经数百年的古街。唯独一户茅草房位于学校及庙宇中间,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阿多瞥见一户人家瓦顶上冒出灰白的袅袅炊烟,他知道肯定有人在家,便在这户人家的阶前放下担子。这户人家大门敞开,往门里瞥一眼,看见神龛上燃着蜡烛。能在白天燃着蜡烛,当是殷实的家庭吧。阿多怯怯地朝里屋喊道:“阿叔或阿婶,有人在家吗?”须臾,阿叔样的男子衣着整齐地出来,斜眼看人,问道:“什么事?”阿多说:“我是卖酿酒器具的。阿叔,你家有需要吗?”男子说:“需要是需要,我们家的酿酒器具上个月破损了,正想换新的呢,家伙在哪里?让我看看。”阿多把男人引出门外看他的酿酒器具。酿酒器具有一米多高,质地细腻,外观雕有双龙戏珠,逼真得很。
男子蹲着上下左右看了又看,在酿酒器具上摸了又摸,眼里发出光亮,毕竟他家是专酿米酒售卖的,识货。
男子问:“这对酿酒器具多少钱?”
“三十元。”
“太贵了。”
“真的不贵,如果不是饥荒的岁月,我们一般都卖五十元。”
“最多给十五元。卖不卖?卖就卖,不卖就拉倒。”
那男子腾地站了起来,几缕黑髯在宽厚的胸前摆动。
“开玩笑!哼。”阿多不再逗留,挑起担子,咽下憋屈走了。
阿多有点泄气,不想一家一户叫卖了,只想从村头到村尾一路吆喝,碰碰运气。他来回叫了两遍,还是无人问津,便侧坐在一户人家门前一块巨石上歇息,点着旱烟发愁。抽完烟,他决意向云南方向的村寨进发。正要起身,这户人家的家主出现在他面前。看到有些落魄邋遢、黑瘦小个的阿多,那个家主知道他要做点什么。
男子姓莫,上三代由桂西重镇某乡村逃荒而来。他曾是一名代课老师,因家境原因及孩子多而辞去教师行当,虽然条件不济,但永葆慈善之心,时有接济他人之举。他看起来面目清癯、净洁斯文、彬彬有礼。问起这副酿酒器具的价钱后,莫姓之人并不还价,买了下来。虽然他家的酿酒器具刚更换不久,但他知道总有一天会用得着。末了,还从里屋端出酒壶,给阿多盛上一碗香醇绵甜的玉米酒。阿多也不客气,一口气喝下“补脑液”,顿感通体舒泰,心里暖暖的、热热的。无论多艰难,这个世界上的善人善心还是有的。善良不仅是物质上的施舍,更是推己及人的温暖。怀揣卖酿酒器具得来的三十元钱,阿多眼睛有点湿润,感觉自己十分富有。
这时候,天色已经向晚,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弄能村远处一坡连着一坡的八角林,莽莽苍苍,披着绚丽的晚霞,如梦似幻。
牛群陆续从山野归家了。声声牛铃在村头村尾交响,人气喧嚣。炊烟从家家户户烟囱里徐徐而出,如轻纱,似绸带,飘荡在村子里,不时还有糯米的香味飘来。阿多恍然大悟,今天是农历六月初六,是壮家人过的一个节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要走到云南方向最近的村屯,至少也要一个小时,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在弄能村投宿。但又有谁愿意收留自己呢?各家各户都已经关门,而且还是节日呢。他犹豫着,在村尾徘徊,很孤单。他腹中空空,想找点吃的,然后再回到村小原来的“住地”。此时,阿多听到庙宇边茅草房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他决定前去打探打探。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穿着用蓝靛染色的自织土布衣服,上衣只比肚脐眼稍长,裤子是裤脚很宽的“二折款”,是典型的壮族服装,虽然穿着朴素,但人还算端正,眼神清澈。面对未曾见过的陌生人,姑娘一脸诧异,还掠过一阵惊慌。阿多一番自我介绍后,姑娘才完全把门打开,把阿多让了进去。姑娘说:“今天过节,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下锅,父亲下午就进山了,想捕获一些野兔。在追捕一只野兔中撞上了马蜂窝,被蜇得全身都是。回到家时,红肿还没太严重,但刚才却全身浮肿、冒出疙瘩,还喘着粗气,突然就倒在了床边。”
阿多知道那是被毒蜂蜇了,看这情形,可能会出人命的。此刻的老人气息很微弱,神志不清。阿多赶紧让姑娘找来剪刀及棉布,捆扎被蜇肢体的近心端,用肥皂水清洗被蜇伤口,然后用生姜涂敷红肿的地方。阿多及姑娘一阵手忙脚乱后,老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发出“嗯嗯”的声响。
这时候,阿多知道老人有救了。
当晚,阿多就寄宿在这一户人的家里。
四
阿多寄宿的这户人家陆姓,户主叫陆大早,五十来岁,一家五口人,一对夫妻,三个女儿。大女儿刚刚在年初嫁到周边云南的一个村屯。二女儿二十岁,三女儿十七岁。家贫,加上当地没有送女孩上学的传统,三个女儿皆没有进过学堂。
陆大早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弄能人。母亲痨病早逝后,父亲从云南到弄能村上门,他随了过来。在这几乎全是莫姓的村子里,陆姓显得另类。陆大早父亲人品好,还很勤快,村子婚丧嫁娶、盖房修舍,他都主动掌厨、帮工,也不与村里的人发生口角。他知道一个离乡背井的外来人在本村人的眼里,即使十分勤奋、谦虚、低调,始终是外来人。所以陆大早父亲谨小慎微,深知识人读世的微妙,尽量不招人嫌弃。
陆大早的继母虽然是个聋哑人,但身材不差,还能织布绣花,绣出来的花跟绽放的鲜花一样灵动。媒人登门搭线时,说是云南的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过来上门与她生活,开始哑巴女还使劲地摆摆手、摇摇头,但当陆大早父亲和他出现在家门口时,她没有反对,还是接纳了他们。
陆大早和他父亲于是就成为弄能村的村民。陆大早十来岁时,父亲在一次狩猎中被豺狼袭击,命归黄泉。
后来,陆大早在本屯娶了老婆,生了三个女儿。
五
阿多回到烂屯后,饥荒并没有好转,大地龟裂,作物歉收,生活依然艰难无比,举步维艰。年迈的母亲在他回到家后的半个月就肺病加重,撒手人寰。草草把母亲的后事处理后,阿多陷入了迷茫与苦闷,这让他想起了弄能村,想起了留他寄宿的陆大早一家人,一股温暖与感激涌上心头。他暗暗思忖,陆大早失聪,还有两个女儿,按乡俗,他们需要接续香火,给父母养老送终,肯定是要招婿的,就是民间流行的“入赘”“欧贵”上门。与其留在村子里打光棍,倒不如去碰碰“桃花运”。
一天,阿多跑到魁斗街找到媒婆,恳请媒婆为自己牵线搭桥,了却终身大事。在悉诉自己的遭际并吐露自己的想法后,他向媒婆送上了随身带来的土货,权作打点给媒婆的辛苦费。媒婆满口应承。媒婆就是媒婆,虽然虎背熊腰,胳膊长手短,嘴角长着一颗超级大痦子,但吃这口饭、干这一行的,确实有她的秘籍与招数。提着散养的鸡鸭到陆大早家撺掇一番后,事情真的成了。阿多将与陆大早的二女儿阿暖成亲。
结婚当天,双方的亲属悉数到场。气氛热烈,应有的排场还是有的,杀猪杀鸡,叩拜神堂,对唱山歌,大碗喝酒,划拳猜码。低矮的茅草房为此热闹喧嚣了一天一夜。阿多从老家请来的唢呐队拼命地吹着欢快的曲子,也给弄能这个村子带来难得的热闹与喜气。
世事难料,祸福交错。当晚午夜,阿暖的母亲可能是过度兴奋,突发脑出血,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喜事变成了丧事,笑声变成了哭喊,唢呐队连续三天吹着低沉悲怆的哀曲,令人伤神。
六
陆大早家“欧贵”的热闹和阿暖丧母的悲凉很快归于平静。阿多算是上了弄能“户口”,但他浓重的外地口音,让全村男女老少有些排斥,瞧不起。集体出工时,队长带头刁难他,不是给他揽最重最脏的活儿,就是故意说他出工不出力,还不明不白地克扣他的工分。做工歇息时,大家都疏离他,偶尔的搭讪也是尖酸刻薄,话中有话,带着嘲讽。
阿多人本来就矮,其貌不扬,又是外来人,那会儿,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那悲伤烙在脸上,就像一块胎记。
阿多“欧贵”到弄能不到两年,责任地就分到户了。这让阿多兴奋异常,他可以躲开那些白眼黑脸,也不必天天在集体上工时被人指桑骂槐或故意找碴儿了。憋屈了许久的阿多总算看到了天日。
在阿多老家,人们种植田七、生姜改变了贫穷状况,有的还成了万元户,戴上了大红花。为此,阿多也在自家的责任地种下了田七、生姜。头一年因管护不善,收成不好,收获甚微,但他并没有放弃,坚持种植,加强管护,次年就有了可观的收入。
温饱从此有了保证,阿多把房子腐朽的茅草一一掀开,建起与别家一样的木瓦结构的干栏式房子。
一年春季,弄能上屯一户人家对小孩看管不严,小孩玩火时把房子给烧了,熊熊大火瞬间蔓延,顷刻间,半数的房子化为灰烬。在各方资助及政府的帮助下,被烧的房子得以重建,虽然简易,但总可以避风躲雨。要紧的是,正值农忙农耕时节,家家户户需要粪筐及簸箕等春耕生产用的农具。阿多小时候就学得父亲的技能,擅长编制竹篾、箩筐等竹具。因其家是单门独户,在那次大火中得以幸免,这让阿多可以急人所急、急人之危,他从早到晚逐家逐户编制竹具,只用短短的几天时间就解决了村子里受灾农户的困难。
阿多还是一个石匠,有一颗匠心、一双巧手,给不少家庭打石磨、石柱、水槽、猪槽、石臼、石凳、石桌、石灶台等。在一凿一锤的专注里,找他的人越来越多,加上阿多平时不贪心,收费合理,谦虚低调,他逐渐被村里人接纳。
七
阿多“欧贵”到弄能与阿暖成为夫妻后,阿暖的妹妹阿美更加注意梳妆打扮,甚至一身野气,三天两头总有意无意外出,待不住。晚上经常到其闺密阿丽家同聊同睡,乐此不疲,乡邻圩日总少不了她蹁跹的身影。
一年后,阿美有一次去云南多东乡风流街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家里人与她基本上断绝了联系。无人知晓阿美到底去了哪里。虽然报了案,但能破案并找回来的希望很渺茫,况且阿美有可能是自愿的,这增加了找到她的难度。
村里人渐渐忘掉了阿美。可几年后,她突然来信。一个从未进过校门的人还能写信?这有点儿天方夜谭。信是真的收到了,寄到村公所里,但内页歪歪斜斜的字几乎认不出四分之一。密密麻麻的白纸上,似乎还有泪痕。信中夹带一张照片,阿美穿着紧身奶油色长裙,绷出丰腴的身段,留着大波浪的卷发,让人讶异,难辨真假。村小老师及村支书几个人解密一样研究了半天,才大概知道阿美真的落脚在贵州的一个村子里,不可能再回到弄能了。
阿暖的父亲回到弄能后,显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加上耳朵不好,鲜与人交流。还好,见到熟人,他还是面露笑意,村子里的人都称他为“眯眯笑的人”,平素感觉不到他有什么揪心烦心之事。
八
弄能村南边与云南谷桃交界,北边与靖德魁斗交界,算是一个蛮大的寨子了,与谷桃村的通婚往来密切一些。村子也有赶风流街的传统,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六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风流街。这一天,周边老幼咸集,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集市除了在小学球场,还延伸到村子的腹地,即两排房子的中间地带。集市上有米酒、布匹、鞋帽、米粉、炸馍、猪肉、米花、豆腐、糖饼、厨具等,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尤其是男女山歌擂台,那气势磅礴的歌声啊,真是一浪盖过一浪。
这天,村里的阿方有事去找阿多。赶到阿多家时,发现门外并没有上锁,但在里面上闩了,用力敲门无人应答。山歌声此起彼伏,飘向村外,可能盖过了阿方的叫喊声。阿方又一边扯高嗓门喊叫,一边大力敲打门板,还是无人应答。阿方觉得蹊跷,明明是里边上了闩,家中该是有人的,就从门缝往里窥探。这时阿方惊呆了,看见一个流里流气的陌生男子提着裤子,掀起蓝色的门帘,行色匆匆地从房间溜出来,一跃而下,跳到一楼的牛栏,打开一楼虚掩的竹门,淹没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
九
阿多“欧贵”上门三年了,阿暖的肚子始终扁平如初,没有小孩。不料那年弄能村风流街数月后,阿暖的肚子渐渐隆起,变大了。
孩子呱呱落地了,还是一个男孩,虎头虎脑,起名阿智。
阿智和村子里其他孩童一样,到年龄就上学读书,接受教育。课余时间上山砍柴、割马草,或于山野间采摘野果、寻掏鸟窝。他越长越高挑,眼睛滴溜溜地转,与阿多矮小的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
初中毕业后,阿智就辍学了,和村子里的人到广东打工,进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私人皮革厂。
阿智不在家了,面对矮小黑瘦的阿多和垂暮的父亲,阿暖感觉生活十分无趣,她整天都懒洋洋的,起居无常,不劳作,不织布,甚至饭碗也懒得端。她大多时间都呆坐着,无端心生幽怨,动不动就把怨气撒在阿多身上,感觉阿多说的话一句都不顺耳,走的路一步都不顺眼。
阿暖的发小蝴蝶早年就去了睦边县城发展,开了一间不大的美容美发店,专门经营染发、烫发、焗发,有时也给人美容,收入可观。
在阿多外出劳作或给乡邻打制石磨、编竹具时,阿暖就装扮一新,还描了翠眉,喷了香水,往魁斗或谷桃跑,甚至去睦边县城,还把父亲的玉镯拿到街上卖了。
阿多注意到阿暖不一样的穿衣打扮,亦觉得异样,但尽量迁就她,默默吞咽委屈,把家里家外操持得一如往常。
有一天,阿暖早早起来,收拾行囊,在父亲的枕头下放了一沓钱,又去魁斗了。这一次一次赶圩,她再也没有回来。
十
阿智去了广东东莞,在厂里谈了一个同样是村里长大的女朋友,不久就同居生子,几乎不再回到弄能村。阿暖也走了,没有影踪,杳无音信。阿多一夜白头,苍老了许多,确切地说是提前进入了暮年。是啊!一个人的衰老其实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刹那的事情。想想自己的身世,想想之前付出的艰辛,他觉得命苦,感觉没有留在弄能的必要了。他是“欧贵”上门的,按理有照顾、养老送终的义务与责任,但亲生女儿更有义务与责任。在弄能独自一人料理老人半年后,阿多觉得日子虚虚幻幻,便去了广东。只是阿多去的地方与阿智是不同方向的。
十一
陆大早不知道阿多、阿暖、阿智他们都去了哪里,他不想打听,也不必去问,何况他是一个聋人,不知道反而更好。这世界上,芸芸众生,凡事皆不可预测,包括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一年冬天,陆大早到山里劳作。晌午,突然就起风了,还飘着零零散散的冷雨,气温骤然降低,他感觉腿脚乏力、气短、冒虚汗、忽冷忽热。他在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勉强回到村口时,夜色已深,他看不清路坎,一脚踩空,坠下高高的田坎,再没有醒来。
陆大早的大女儿闻丧赶来,在乡邻的帮衬下,给他办了丧事,人死为大嘛!阿多也从广东回来了。他虔诚地服丧守灵,烧纸鸣炮,点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还不时哽咽落泪,泪滴洇在他洁白的丧服上,留下点点污渍。
阿多即将返回广东时,阿方陪他在灶膛边喝酒聊天,一碗一碗地喝。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阿多的面颊,也映红了他染霜的双鬓。
阿多返回广东后,陆家的大门落了锁。从此,村子少了一家人。
【作者简介】莫维铭,壮族,广西那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散文集《携爱行走》《回家,回家》《母亲也是一棵树》等多部。
责任编辑""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