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教育到艺术疗愈
2024-12-19李嘉琪
博物馆和美术馆从诞生之际便作为收藏、保存和展示艺术品的体制化空间,伴随着全球化以及现代社会的发展,艺术机构自身的使命也在不断改变。艺术创作的边界被逐渐打破。观众从作为博物馆的“陌生人”到“客人”,再逐渐转变为共同创造的“客户”。艺术博物馆的重心由“藏品”转变到“观众”。教育的重要性也在更丰富且深层次的社会联系中被放大,艺术博物馆不再仅仅是提供保存和展示物品的空间,而是成为服务公众并满足其需求的机构。从教育功能来看,艺术博物馆的教育模式是通过艺术管理者和教育者共同对展物进行开发、对其意义做诠释,并在此基础之上,共同设计展览和艺教项目,使人们可以在艺术博物馆空间中建立联系,互相交流和学习。另外,不同于传统艺术疗愈的治疗性机构,艺术博物馆是一个高度唤起的概念,承载着历史、文化和个人意义,同时与文化权力、安全以及社会包容等问题紧密相连。而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治疗层面对环境和空间的需求。另外,在艺术博物馆中,艺术介入健康的方式在于引导人们观看、思考、创作(包含绘画治疗、舞动治疗、音乐治疗以及戏剧治疗等艺术治疗等形式),由此帮助他们自我探索、对话、表达并最终达到缓解身体和心理疾病的效用。因此,艺术博物馆开展艺术疗愈和艺术教育项目基于同样的基本原理,即通过与艺术作品或展品的互动促进人类学习和整合自我的过程。在这里,艺术疗愈更像是建立在艺术教育的基础上并与其合作,一方面在与观众的深度交流中更清晰地了解参与者与艺术机构的关系,另一方面审视了艺术机构在社会中的位置和其社会职能。
一、艺术博物馆——作为体制化机构的社会转向
(一)保存文化遗产和艺术品的场所
自18世纪以来,博物馆已经成为一个具有规范性规则和结构的复杂系统并致力于其物品的历史和目录记载的机构。一方面,它逐渐成为展示民族国家过往和历史的场所;同时,其藏品也构建并维护了社会的价值体系。保存和保护文化和艺术遗产是艺术博物馆作为国家体制化场所最根本的功能,其使命是从科学和艺术的角度收集人类各个时代的生产,以启发大众了解历史,同时成为展示文化遗产和艺术的空间。现代博物馆的起源及收藏功能最早可追溯至18世纪的亚历山大博物馆,其内部藏品的收集和分类来自世界各地的文明。随着文艺复兴,博物馆以人文主义的方式确立了其在文化精英和贵族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作为现代欧洲博物馆概念的代表,美第奇宫(Palazzo Medici)将博物馆空间和藏品按照时间元素和美学标准来进行设计,以便观众对藏品展开想象。与教会为上帝而创作的宗教主题的绘画相反,在博物馆展出的藏品多以莱昂纳多·达·芬奇、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创作的这一类强调以人类为中心的作品为主。此类作品也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理性思考的代表。继而,艺术博物馆成为社会发展和进步的象征。
(二)作为教育的场所
20世纪以来,艺术博物馆已经从仅仅展示藏品发展为观察、学习和批判的中心。藏品也逐渐被视为教育大众的材料。美国教育学家、哲学家约翰·杜威认为博物馆是教育和传达知识的一部分。1995年,国际博物馆理事会在会议上将博物馆定义为“为社会及其发展服务的常设组织,向公众开放,为教育目的收集、保存、研究、传播和展示人类及其环境的物质和非物质遗产。”而在1962年的会议上,理事会将博物馆定义为“保存和展示由具有文化和科学价值的物品组成的收藏品以供研究、教育和欣赏目的的永久性组织”在外部政策和社会导向的影响下,博物馆学更是强调了艺术的教化作用。尤其在儿童青少年中,博物馆积极促进他们在空间中建立感官、身体和思维三者间的联系,发展艺术技能并获得自尊和成就感。在此基础上,艺术博物馆更深入地与教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融合,将至上而下填塞式的授课和被动的知识传递转变为以兴趣为主导的主动参与式学习。在这个背景下,现代博物馆成为非正式的教育组织。
(三)作为拓展观众的文化参与场所
博物馆被视为民主社会的核心文化机构。通过公众参与和展开对话,博物馆可以促进公众的文化发展。文化和艺术参与涉及文化在创造、消费和所有权实践相关的过程。从社会学观点来看,文化参与被视为文化消费的一种形式;从政治观点来看,文化参与则被视为文化生产的形式。因此,对文化消费和生产的重视程度预示着艺术博物馆社会职能的转变。随着20世纪90年代公众对文化遗产的兴趣日益浓厚,博物馆成为包装历史的“产业化”进程的一部分。实际上,对这一类功能的强调并非完全以文化认同为基准,正如文化消费涉及产业化和制度化的概念,以经济和消费为导向的博物馆观众拓展计划甚至会拉远人们与自身文化历史的距离。正因如此,观众拓展不仅仅立足于文化消费的层面,更需要从源头打破博物馆作为文化表征的权威性,赋予非专业参与者在文化生产以及文化参与决策过程中的权力。换言之,在博物馆实践中,艺术参与完全可以成为拓展受众的方法以及文化赋权的推动力。这也意味着,博物馆以观众参与为主要方式的拓展计划可以打破一种文化权威,维持和促进文化民主化的进程。
二、艺术教育与艺术疗愈——作为面向社会的艺术实践模式
(一) 观看与创作的结合
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在创作模式上的共性之一是对“观看结合”的强调,即参与者首先通过观看艺术作品来与其建立联系,然后在完全沉浸的环境中进行艺术创作。在这个过程中,不论是观看还是创作,都以尊重参与者的即刻反应和个体意识为基础,引导他们使用艺术的方式来表达可能会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另外,从艺术教育到艺术疗愈,对艺术作品的观看也从审美批判转向了情感联系。相比艺术教育对绘画技巧、风格及流派的重视,艺术疗愈在观看上无关乎技巧,更在乎参与者在观看时产生的移情效果。移情的概念是一个哲学概念,用来解释人们观看艺术时的情绪反应,后来被推广到涉及对他人情感的感知。镜像神经元网络的神经科学家发现,移情在人们的心态和行为改变中的重要性。特别是,在观看过程中,参与者不论是与艺术家、作品中的人物还是与自身都会建立某种深刻的情感连接,这类以情感为导向的干预会引发他们的同理心,进而促使亲社会行为。对于艺术疗愈的参与者而言(涉及某些心理或身体上有疾病的人),艺术干预并触发的情感刺激,更有利于他们减少自身的耻辱感。
视觉艺术不仅帮助个人情感的表达和同理心的产生,同时也是一种建立个人与他者、集体和社会关系的催化剂,最终达到社会包容和公共健康的社会性目标。一直以来,视觉艺术不再只是艺术家记录生活经验和启发观众思考的方式,艺术还可以引发反思,从而促进个人和社会的变革。对于一些参与者来说,观看艺术作品会让他们想起了生活中的个人经历,而这些经历可能与艺术家的处境相似,而他们的反应艺术就是基于这些记忆。所以,艺术疗愈师会通过对话和交流引导参与者通过创作的方式去处理这些经历带给他们的种种情感,他们可以转变自己的视角,也可以接纳自己所有汹涌的情感。因此,观看,使艺术充当了连接艺术家与观众的桥梁;创作,使其交流、自我实现和社会体验成为可能。对于心理和身体上感受到痛苦的人来说,艺术疗愈的“观创体验”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表达的方式,而艺术博物馆作为承载这份体验的场所,也担负起了公共健康和社会包容的使命。
(二) 对创作主体的强调
艺术创作是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必不可少的重要阶段。创作的过程展现了参与者的心理状态,同时伴随了自我学习的过程。在艺术博物馆中,创作空间独立于展示空间并决定了展示空间的形态。传统上,观众只是作为接受者来到艺术博物馆,背后的创作和决策一般以机构的艺术管理者为主,通过自上而下地向参与者提供信息和内容来维护社会价值取向。公共教育模式一方面迎合了博物馆这一功能,也在发展的过程中有所打破。艺术教育理念从最开始对公众进行知识的普及,到主导和教化人们的观看方式和对历史和艺术的理解,再到艺术审美的传播,艺术博物馆潜移默化地展现了艺术的高雅属性和其代表的阶级性,这也成了对艺术博物馆作为体制化场所的一大批判。但不可否认,艺术教育在启迪公众的艺术审美和认知上远不止宣扬和维护意识形态的功能,它也打开了人们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一个途径,借助创作的过程,艺术本体性的力量更是得以发挥。所以,艺术教育在重视结果的同时也关注创作的过程,以及过程带给人们的内心感受。
从艺术教育到艺术疗愈,艺术不断深入地介入到公共教育和公共健康中。在这个过程中,艺术的政治工具性被削弱,艺术本体性力量得到了更多的重视。在艺术博物馆中,公众参与艺术的方式和轨迹也从传统的参展、观看模式到逐渐尝试脱离被动的接受,转向主动创造。这一转变与艺术体制的扩展以及生产模式的改变紧密相连。因此,艺术家、管理者与参与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一些艺术管理者和艺术家让渡了部分的决策权,并给予参与者更多的创作空间。一方面,艺术博物馆非正式的教育和疗愈环境可以减弱参与者对充满压力的学习环境和不安的治疗空间的担忧,同时激发他们主动性的艺术参与。自愿参与是博物馆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的关键,也更能获得正向的反馈。另一方面,参与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可以发挥自我独立意识,在选择主题、创作材料以及展示形式上拥有完全的自决性。而对于艺术疗愈者而言,最重要的结果就是能够使参与者重新获得对自我的掌控感和信心。
(三) 对社会互动性的强调
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在创作模式上都强调社会的互动性,从个体的成长来看,搭建参与者的个人社交和社会活动关系是促进心理健康的重要途径;从集体视角来看,则是促进社会和谐和凝聚力的重要推动力之一。社会互动性的达成在于参与者之间的“对话”和“互动”。Watson 提到,对话的重要性体现在思想的交流,以尊重不同的观点来促进个体间的平等。而对话的意义体现在可以让个体看到更多元的他者。只有深入的交流才会让每个参与者卸下固有观念的束缚,以及对一些话题的畏难情绪。博物馆的艺术创作通过鼓励参与者的情感表达和社会联系,为他们提供了探索和处理困难话题的途径。
首先,基于建构主义理论在艺术博物馆中的应用。“情景”“合作学习”“对话”以及“意义的探究”是博物馆打造深度体验空间的重要因素。情景化的空间可以引导参与者挑战对艺术、历史和文化的看法。其次,艺术疗愈工作者在这个过程中也为参与者提供了处理这些情绪反应的方法,正如上文指出,管理者和疗愈师都会以尊重参与者为前提,给予他们选择交流和创作的模式,以此来接纳自我。此外,当以小组和团体形式进行合作学习时,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个体对艺术和知识的渴望,而是建立在群体间既隐晦又深刻的文化连接。通过展示多样化的艺术作品,博物馆可以发挥群体合作的效用,并以美学形式向参与者表达人类处境、情感、困难和成就之间的共性。由此,参与者对他者异质性和情感共性的体验为自身搭建了更丰富的认识世界和自我的网络。他们通过群体间的对话不仅建构了彼此的社交关系,同时在文本和作品的解读上带来了更深度的讨论,不仅达到对展品意义的探究,也提升了参与者的创造力。因此,在集体的环境下,个人意义的获得和个体的疗愈很有可能被扩大而形成更积极的效果。
艺术博物馆在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的实践上本身便植根于社会服务,赋予了自身为大众提供公共服务的使命。艺术博物馆的公共教育依托馆藏、展览和研究,根据不同受众人群的需求和兴趣,为其提供艺术美育和艺术鉴赏的服务。因此,艺术机构的公共服务,例如教育、观众拓展、社区参与等也成为官方具体且明确的要求。而艺术博物馆自身也重新定义了教育和疗愈的功能,即打破自上而下的信息传达和知识获取,同时包含了对自我意识的察觉、个人身份的认同,以及社交和情感的习得。正因如此,近些年来,艺术博物馆管理者对观众拓展方向的创新、艺术展品内涵的深度挖掘,以及博物馆空间的再定义都为博物馆艺术疗愈项目的开发提供了一个安全有效的途径,也构建了人们与艺术博物馆空间的新的社会联系。
三、艺术博物馆介入公共健康的可行性
博物馆从诞生之际,其最重要的职能便是“保存和保护文化遗产和藏品”。尽管20世纪以来,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经济、外展计划的呼吁下开展了大量吸引人群的重磅性展览计划以及实现自由开放的艺术空间的需求,但博物馆作为艺术品和文化遗产的保管者身份一直是其权威性和中立性的显现。早期,艺术博物馆的白立方空间被视为去政治性的空间,是观察和思考的场所。因此,在看似矛盾的体制化场所和自由的话语对抗中,艺术博物馆巧妙地利用了文化遗产和艺术作品的历史性、创造性以及留白性,在传统的权威性语境中打开了批判性思维和开放的话语空间。由此,这一空间放大了个体的力量,更关注个体与他者和集体的关系,在差异性和共性中寻得自我的价值。
(一) 场所共鸣——艺术博物馆的保护属性
首先,对文化遗产和艺术藏品的保护和价值挖掘为艺术博物馆疗愈项目提供了重要的作用。艺术博物馆为藏品营造的安全且舒适的馆藏空间正如艺术疗愈师为受访者提供的照料一般,两者都具有安全性。因此,当艺术博物馆重视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不完整的展品,抑或带着残缺的文化遗产时,参与者也能感受到被包容和接纳。即使很多展品被掩埋在展示空间之外,但参与者仍然希望在艺术博物馆中看到这些被保护的展品,因为修复和展示的过程意味着即使展品有瑕疵,也依然可以以真实的形象展现出来。这与艺术疗愈过程中对自我接纳、积极的关注的强调产生了很强的共鸣。
相比于诊所、医院和学校等被认为是艺术治疗的主要场所,艺术博物馆的空间也减弱了参与者自身的恐惧和羞耻感,他们在博物馆空间中可以与疗愈师建立新的关系,而不再是将自己仅仅当作“病人”。因为一定程度上,艺术治疗和疗愈的临床环境无法避免地会给受访者带来治疗的压迫感,从而使他们在精神上处于另一种紧张和自卑的状态。但在艺术博物馆的环境下,诊所的治疗环境被艺术博物馆的体验环境所取代,艺术疗愈的效果是渐进且自然的。通过对参与者的艺术指引、自我引导、集体连接和艺术创作,艺术博物馆将艺术作品视作人类发展的内在折射和深层次的心灵再现,而不仅仅是传播工具,由此建立与参与者的情感连接。艺术疗愈和艺术博物馆合作的优势便在于,它为探索具有挑战性或令人不安的主题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不可否认,博物馆展览必然会涉及引发强烈情绪反应的时刻。因此,一个可以发现、表达和理解痛苦的情感反应空间也尤为重要且有意义。当参与者的自由表达和思考不被忽视和评判时,他们便会感受到接纳和包容。与此同时,对更多情绪的正视和理解,不仅有利于自身的健康,也培养了人们的共情力。
(二) 场所认同——展品的历史和文化属性
由于博物馆的藏品保存着人类文明的故事和文化记忆,其象征性和内在价值会触及参与者的个体和集体记忆,参与者被鼓励不带着任何标准去观看,艺术作品和文化遗产本身就是一个沟通和交流的渠道。当参与者描述作品中人物的情绪时,可能就是他们自身情感的投射。观看艺术作品的过程为艺术疗愈提供了共情的机会。博物馆不仅展示物品,还展示与物品相关的思想、情感、故事和意义。通过策展的过程揭示艺术品的隐含意义,这一方式与将无意识的元素代入意识和熟悉的治疗过程是非常相似的。重要的是,对展品从“物体”阶段的感知到复杂的符号化解释,在标志着个人文化经验形成的同时,也是自我发展和成长的象征。其次,参与者可以透过多元化的作品识别更广泛存在的差异性,认识和接受差异正是艺术疗愈里的关键因素。因此,对艺术博物馆中展品和文化遗产内在价值的挖掘契合了艺术疗愈的核心诉求,即文化艺术对个人觉察性的提升。
另外,艺术作品的内涵可能在被有意识地解读之前就已经被参与者按照自己的直觉所理解。除了差异性,展品和文化遗产承担了关于人类经验化信息的集体意象,这一点恰恰使人们不会感到孤立。这也与普遍性群体治疗的原则相关联,展品的内在艺术价值促进了参与者和艺术的接触,并将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和思想用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当然,艺术疗愈师在艺术博物馆中的作用也非常关键,他们可以引导参与者建立个人和展品之间的连接,在观看、对话和创作的过程中陪伴他们,并以非评判的方式看待成果。
(三) 场所依赖——展示空间的秩序性
艺术博物馆对展品和文化遗产有秩序、有主题、有规律的记录和展示是博物馆营造安全感的另一方面。Pearce认为博物馆白立方的中立性空间和秩序化的展示空间符合人类从混乱中创造秩序的基本需求。这种有序感很有可能弥补了参与者失控且杂乱无章的生活。同时他还指出,艺术博物馆通常以线性时间叙事为展示基础,也恰好与创伤记忆在时间上和叙事上的缺失有所对应。因此,艺术管理者和策展人在设计作品展示、组织展品以及意义诠释的方式上与艺术疗愈师帮助参与者表达、理解和组织创伤的经历的方式巧妙地联系起来。
然而,艺术博物馆的展示空间的秩序感以及保护藏品安全的程序并不一定会提升参与者的安全感。例如,在玻璃柜中的藏品、地板上的边界线、划定的排斥区域,这些空间设计旨在防止观众过于接近藏品,而这种边界感可能会触发参与者的无价值感,与他们在情感和经验上脱节的内在心理产生共鸣。甚至,它们也可能唤起人们对封闭的治疗环境和紧迫感的记忆。另外,从观看视角来看,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目光可能会让人感到被监视,并增加人们对外界“审视”的焦虑感。事实上,早期精神病院、养老院和学校,包括博物馆等体制化场所的建立非常符合边沁对“全景敞视监狱”构造的解析。在艺术博物馆中,管理者和参与者权力的不对等也透过了审视的视角体现出来。因此,艺术博物馆在艺术疗愈项目上仍然存在很多未检验和反思的部分。对于艺术博物馆而言,必须不断审视和超越自身在创作、展示、参与上的实践。
四、艺术博物馆社会职能扩展的启示
(一) 准入的公平性
从艺术教育到艺术疗愈,艺术博物馆将发展的重心已经从艺术品收藏转向观众拓展,但仍旧以数量和反响为主要评价标准,并未深究拓展的深度,即准入的公平性。不可否认,艺术博物馆打破了一定程度的权威性,并向合作型文化机构转变,在观众的准入上也呈现出不同时期的侧重点。如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对重磅展览的推崇,再到文化机构对社会参与的重视,文化机构更关注公共文化的潜在价值趋势,在艺术审美和社会导向之间不断摸索文化机构的职能定位。换言之,艺术博物馆一直在寻求某种平衡,以此维系艺术机构所具有的权威性的体制化场所。因此,文化机构还未拥有自身在文化艺术准入上的独立标准和评价机制,而这些更多地源自政府的准则。换句话说,艺术参与所涉及的教育和公共健康标准并没有脱离社会结构。这也就意味着,在教育和公共健康上的结构化不平等同样会延续并出现在艺术机构的艺术教育和艺术疗愈项目中。
一方面,艺术教育的发展本身便携带着两种批判的属性,即艺术准入的大众化和精英化的对立;以及对艺术博物馆空间内的文化权力的批判。从艺术社会学角度来看,这两者都带着文化资本在教育领域生产与分配的不平等。教育资源的倾斜和艺术品自身合法性的认定都可能造成艺术博物馆在准入的公平性上的偏差。艺术疗愈处于同样的境地,公共健康是国家公共服务的重点之一,涉及医疗体系的公平和医疗资源的合理分配等问题。加之,艺术疗愈更是将“艺术”这一更具主观化评判的载体视作通向健康的方式之一。因此,艺术疗愈中,个体状态的提升可能无法具有集体的普适性。另一方面,政府等权威机构在强调艺术介入公共健康的同时,也似乎发出了一种讯号,即公众可以通过身体和心理调节促成自我成长和提升幸福感。但是这极有可能弱化人们对社会结构性问题的关注,最终将社会问题归为个体叙事的结果。
因此,艺术博物馆在不断拓展观众群体广度的同时,不能忽视拓展的深度。这需要文化机构能够制定自身关于艺术介入教育及健康的标准,首先在前端的艺术和藏品的选择上需要以文化民主的内核进行多元化匹配,并在参与者的准入机制上不能被动地以接受观众为主,更需要机构主动地与社区、组织和群体进行合作。只有真正触及公共教育和健康的根源性问题,才能与更广泛的群体建立真实且有影响力的关系。
(二) 评估体系的完善
正如上文所说,艺术教育到艺术治疗和疗愈的转变,在观看和创作的评价机制上也从艺术的审美属性转向了艺术的社会性。事实上,对艺术审美取向的评价具有完善的体系和标准。从风格、流派以及所呈现的效果来看,艺术教育效果的评价具有一定的客观性。而艺术博物馆与艺术疗愈之间的合作仍处于初级阶段,其参与的体量更是没法达到全面普及的程度,这也就导致,艺术疗愈后续的评估必然要在客观化和主观性之间寻求平衡。在已经实践较长时间的艺术疗愈项目的英美等西方国家,艺术介入健康是非常重要的概念。艺术机构在开展这类项目时也必然需要合理完善的健康反馈。
即使艺术机构和政策导向都传递出参与社区艺术项目可以帮助有心理健康问题的人获得更广泛的社交网络,更好地理解和处理他们的心理健康问题,获得自信和自尊。但并没有规模化的研究结果来支持这些实践。2000年,英国卫生发展署呼吁对艺术项目进行正式的评估,并确定艺术项目缺乏适当的基于健康的成果评价体系。英国中央兰开夏大学苏珊娜·哈金(Suzanne Hacking)团队应英国文化、媒体和体育部和卫生部(DCMS)委托进行了一项为期两年的研究,目的是开发与艺术参与和心理健康有关的证据和评价体系。该团队结合了质性研究和量性研究,基于长期的项目跟踪对英国102个艺术介入健康项目进行调查。定性部分是通过详细访谈和小组研讨会对选定项目的参与者的观点和看法进行收集整理。定性数据显示,艺术介入健康项目必须作为长期举措,才能对项目进行全面的评估。哈金的评估指出艺术疗愈项目至少6个月内就会产生一些影响。因此,评估的重点在于6个月后,参与者是否会在心理健康、社会包容和赋权相关方面产生正向变化。
综合而言,除了长期的项目合作以及干预的时间是否可以合理地预期对参与者的影响,艺术博物馆发展艺术疗愈项目的评价体系仍涉及两个主要问题。首先,艺术博物馆需要对空间进行评估,参与者获得的结果在多大程度上是源于博物馆的空间属性,而非其他因素;其次,参与者在项目实施的过程中能否在基于个体健康的基础上获得集体性的包容和赋权。
总结
从艺术教育到艺术疗愈,空间环境对项目的实现起着重要作用。艺术博物馆作为“非正式的学习机构”为参观者提供了特殊的情境化体验。艺术博物馆利用其保护属性、展品的历史和文化价值以及展示空间的秩序性为参与者在观创结合、自我决策以及社会交往中打开了新的疗愈体验。从作为保护文化的馆藏机构到工具化的教育机构,再到与参与者合作的包容性公共服务机构,艺术博物馆的社会职能逐步扩大并日益构建了自身的社会服务体系。
虽然艺术治疗与博物馆之间的联盟仍处于萌芽阶段,但博物馆的教育者和管理者将健康、临床和教育知识结合在一起,并利用环境心理学帮助艺术疗愈师深入了解场所共鸣、场所认同以及场所依赖等因素,这些因素都有助于艺术疗愈师创造空间隐喻。当然,我们还需要进一步的研究和评估体系,才能发现并确立艺术博物馆可以为参与者提供的具体益处以及其他基于社会平等的社会服务。正如Ulman指出,未经实践和训练的眼睛是看不到艺术教育与艺术疗愈课程之间的区别,但治疗师和病人却能感觉到并知晓。审美评判到情感联系的意识对于将艺术博物馆体验带入艺术疗愈领域而非仅限于教育的过程至关重要,以此达到从教育到疗愈,艺术博物馆介入公共健康方面的社会职能的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