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当歌
2024-12-19龙泽巨
2024年3月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春意浓浓。我来到长沙市岳麓区,坐在湖南省歌舞剧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杨霞的办公室对她进行访谈。
今天,舞蹈艺术家杨霞容光焕发。白白净净的瓜子脸,满头乌发整齐披在脑后,苗条的上身穿着一件乳白色的绒线外套,眼神透射着坚毅和欣喜,全然看不到几十年来舞台磨炼留下的痕迹。她饶有兴致地和我侃侃而谈。
湖南省歌舞剧院刚刚度过了70岁的生日。我一边聆听她满怀激情地历数歌舞剧院70年来尤其是近20年来的艺术创作成就,一边翻阅着该院成立70周年的纪念画册《舞乐华章》。他们原创的8台大型舞剧、音乐剧、民族歌剧、舞蹈诗剧、多媒体民乐剧、民族管弦乐作品和10个小型歌舞作品,摘取了部级、省级政府大奖。
30年前,她主演的民族舞剧《边城》,1996年荣获湖南省第三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优秀作品一等奖和文化部第六届文华奖及文华编剧奖、编导奖、表演奖,1997年在第五届中国戏剧节获曹禺优秀剧目奖。杨霞也因此荣获国家第六届文华奖表演奖、第五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主角奖、第十五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另一主演柳岳波荣获第六届文华表演奖、第五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主角奖。
抗疫期间,她主持创作的民族舞剧《热血当歌》,2022年荣获第七届湖南省艺术节田汉大奖、湖南省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第二届湖南文学艺术奖优秀作品奖,2023年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舞蹈家协会颁发的第十三届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实现了湖南省70年来中国舞蹈荷花奖舞剧奖零的突破。
湖南省歌舞剧院编排表演的舞蹈和音乐作品,不但受到众多专家的青睐,而且受到国内外广大观众的热捧。这些获奖作品除在湖南演出多场外,还在全国巡演(包括台湾、香港、澳门),还先后受邀赴美国、俄罗斯、德国等30多个国家演出,受到外国观众的赞赏。
这些优秀作品,不但得到专家的认可,而且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是叫好又叫座的作品。
杨霞,一位优秀的舞蹈表演艺术家。1979年,13岁的她考入湖南艺术学校舞蹈科;5年之后,她入职成为湖南省歌舞团(1995年改称湖南省歌舞剧院)的舞蹈演员,一直在舞台上展现英姿,直到2009年在香港伊丽莎白体育馆以一支舞蹈《梁祝》告别舞台。她先后荣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文化部优秀专家、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中共中央宣传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
今天的访谈聚焦于一个议题——舞蹈艺术作品如何创优登高。
“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用社会生活的宝藏构建舞蹈艺术的筋骨血肉
杨霞一直认为,创作表演优秀的舞蹈作品,编创表演团队首先就要深入生活,到社会生活中挖掘有价值的素材,调查、了解、感受人民群众的审美趣味和心理需求。
听她这么说,我的外行话脱口而出:“舞蹈不就是演员用肢体语言来展现故事、塑造形象、抒发感情,这还需要深入生活吗?小说的描述,一句一词都要有生活味,故事符合生活逻辑;电影故事片、电视连续剧中,演员的一言一语和一招一式、人物活动的每个场景的画面都要再现社会生活的图景,故事符合生活逻辑。至于舞蹈,怎么表现生活?不就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观众怎么看得出来它的题材是否源于生活、演员的肢体动作是否符合生活的一招一式?”
杨霞听罢哈哈大笑:“任何舞台艺术创作的源泉都是社会生活。不以生活作基础,谁也创作不出受观众喜爱的优秀舞蹈作品。”接着她给我讲了三个故事:1994年湖南省歌舞团决定编排舞剧《边城》,选中杨霞扮演女主角翠翠。接到任务后,杨霞把沈从文的小说原著《边城》读了一遍又一遍,写下了一本厚厚的阅读感悟。然后,她又随创作组赴小说取材地——湘西州花垣县茶峒一带深入生活,十多天和当地少数民族同胞生活在一起,一起劳动、吃饭、聊天,仔细观察、体味苗族阿妹十四五岁的神态和言行举止,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她还去渡船上学习操作拉拉渡的牵船动作。她说:“虽然是舞剧,但我的一言一行、一哭一笑,也要符合小说中的翠翠形象,都要真实表现湘西阿妹的神态和举止,让湘西的父老乡亲觉得真实、自然、亲切。我在舞台上表演拉拉渡牵船的动作,也要与真实的动作一模一样,不能随随便便。”另一个故事:2008年,湖南省歌舞剧院决定将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故事搬上舞台。此时杨霞已任副院长数年,分管业务工作。她和创作团队不是阅读了多篇回忆录和报告文学就开始剧本创作,而是深入天山脚下,实地考察当年湘女和部队官兵生活与工作的环境,采访了一个又一个当年的湘女和部队官兵,挖掘了一个又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然后才开始剧本创作。剧本也是经过反复打磨才进入排演程序。“编剧、导演、演员、舞美、服装设计师等各路演职人员,都要沉浸到故事发生的年代里和环境里去,最后在舞台上呈现的故事、人物、服饰、舞美等等一切,都要给观众以历史和地域的真实感;否则,胡编乱造、投机取巧,观众不会买账。”第三个故事:为了展现湖南作为中国制造业之都的风采,2023年元月,她和同事们决定创作以湖南机械制造业为题材的音乐剧《追光的星星》(暂名),她带领创作团队深入湖南几家知名机械制造企业体验生活,采访了董事长、数十名技术人员和职工,挖掘了丰富多彩的感人故事,然后才开始文学剧本创作,经过反复打磨,剧本最近才定稿。这部音乐剧于今年5月彩排,8月首演。说完,她还作了一个小结:“艺术工作者一定要到生活的深处去挖掘真善美,感悟真善美,真看、真听、真感受,然后通过艺术手段表现真善美。湖南悠久的历史素材、厚重的革命素材、活跃的现代素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创作优秀的舞蹈作品,必须广挖深掘。”舞蹈艺术作品与文学、戏剧、影视作品一样,题材都要来源于社会生活,创作者扎根生活越深,题材的表现力就越强。可是,当下某些艺术工作者或者创作团队,虚构一些脱离社会生活、背离生活逻辑的故事拍摄电影或者创作其他种类的大型艺术作品,其结果就是,读者、观众、听众、网民不买账,作品实现不了创作者的预期目标。
“创作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用时代精神凝练舞蹈艺术的灵魂
创作优秀的舞蹈作品,满足于从社会生活的矿藏中挖掘出丰富的、有价值的素材还是不够的,接下来的工序就是提炼素材、凝练主题、撰写舞蹈作品的文学台本并将其搬上舞台。
关于如何提炼素材与主题,杨霞说:“弘扬主旋律,体现社会责任感,回答时代之问,贴紧观众的心理期待和审美趣味。”当然,首先是选择重大题材,然后提炼体现时代精神的重大主题。文学艺术家的创作要助力党和国家的发展战略实施,与国家发展战略的实施同频共振,争当参与者,不做旁观者。服务国家发展大局与服务人民、感动观众并不矛盾,因为国家的发展战略与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期待是一致的。“一部舞蹈作品,不但要让观众看到绚丽多彩的舞台设计和美丽动人的演员舞姿,还要让观众在观赏后心灵受到震动,产生感情波澜和感情共鸣。我们创作《热血当歌》《天山芙蓉》《边城》《温暖》《袁隆平》等作品,都是为了契合时代的需求和观众的心理期待,传播社会正能量。”杨霞还说:“我们2023年初决定创作音乐剧《追光的星星》,选取工业题材,也是出于服务国家大局的考虑。工业题材表现不容易,但我们进行了广泛深入的采访挖掘之后,有了创作的底气。这部作品的主题和党中央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部署相契合,我们决心把它创作成一部洋溢时代精神的精品力作。”
不但现实题材的作品要充满时代精神,而且历史题材的作品也要表现时代的主题与韵味。湖南省歌舞剧院70多年来,不但创作了许多反映现实生活的精品力作,而且创作了许多展现历史题材的优秀作品,杨霞说:许多观众熟悉这些历史题材,是从文学、戏剧、影视作品熟悉的,而用舞剧形式来呈现这些历史题材,观众会有新鲜感,尤其是热爱舞蹈艺术的观众。但是处理历史题材,应用现代人的审美观念与习惯来提炼,呈现时代感,展现时代精神。《南风》不仅展现了舜帝南下洞庭、远征九嶷、驱象为耕、天遂人愿的创业壮举,而且演绎了他与娥皇、女英缠绵悱恻的生死恋情。《九歌》则展现了屈原在被流放湖湘期间寻道行吟、问道求索、殉道明志的精神境界和心路历程。《桃花源记》则通过陶渊明的人生选择表达了勇于追求梦想和劳动创造美好生活的主题。观众观赏这些作品时产生强烈的新鲜感和满足感,怎么会不喜爱?说到此处,杨霞又强调:“作为国有艺术院团,我们一定要充当国家发展的文艺力量。最近习近平总书记亲临湖南考察,发出了‘中部崛起’的动员令,我们文艺工作者就要用文艺作品来参与‘中部崛起’的伟大工程建设,发挥提神鼓劲、画像立传的作用。”
杨霞的述说,又引起了我的思索。艺术作品是内容和形式有机融合的结晶,这本是常识,但改革开放以来,有少数文艺创作者重形式轻内容,认为读者、观众、听众、网民喜好的是新颖、奇特的艺术表现形式而不是内容,内容仅是承载形式的车马。还有部分文艺创作者盲目模仿西方的某些作品,照单全收西方的现代主义创作手法,忘却了文艺工作者的社会责任,忘却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形成的审美传统与习惯,如喜爱个性鲜明的人物、曲折生动的故事。他们自说自话,遭到受众冷遇,还不醒悟。
文学是一切艺术之母——用文学筑牢舞蹈艺术的基石
杨霞反复强调:“舞蹈和音乐的密切关系,业内业外人士都很清楚,但舞蹈和文学的重要关系,大家还不一定都很清楚和重视。其实,舞蹈艺术作品创作的地基是什么?——就是文学。创作优秀的舞蹈艺术作品,尤其是大型舞剧、音乐剧、民族歌剧、舞蹈诗剧、多媒体民乐剧,必须打牢文学这个根基。如果认为创作优秀的舞蹈艺术作品,只要练好舞台上表演的基本功就行,那是片面的。”
杨霞说起自己的舞蹈艺术生涯,常常情不自禁地提起自己的父亲:“我能在舞蹈艺术事业取得一些成绩,首先要感谢我的老爸。”
“尊父是舞蹈家?”
“不是,他是一名医生,毕业于广东中山医学院,后来到湘阴县人民医院从医。但他又是个文学爱好者,诗歌写得好。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我读诗,读小说。我有四个姐弟,父亲经常在屋外的小广场和我们姐弟玩诗词接龙的游戏。少年时,我读了不少文学名著。父亲还教我写诗写小说。少儿时代的文学修养,是我后来舞蹈事业上取得一些成绩的根基。”
我的外行病又犯了:“舞蹈与文学有关系吗?”
杨霞又笑了:“文学是一切艺术创作之母,当然也是舞蹈艺术创作之母!”杨霞自己一直是个文学爱好者。几十年来,有空她就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尤其是当代的文学名著。湖南省歌舞剧院的一些舞蹈、舞剧的文学台本,她都要提出创作的基本要求,剧本经过专家的讨论和修改后,她再定稿;不少舞蹈与舞剧的题材与创意,都源于她与同事们阅读过的文学名著,如《南风》《九歌》《桃花源记》《天山芙蓉》《热血当歌》,就源于古籍中的舜帝南巡传说、《楚辞》、陶渊明的诗文、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报告文学与回忆录和田汉、聂耳、安娥的传记作品;当然,他们创作舞剧剧本并不满足于这些作品的描述,还要到故事发生地采风或者体验生活。“从当舞蹈演员到担任歌舞剧院的领导工作,能够创作一些拿得出手的作品,首先得益于文学对我的滋养。”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用汗水浇灌舞蹈艺术之花
杨霞感恩父亲,除了父亲引领她热爱文学之外,就是父亲培养了她认真负责、吃苦耐劳的工作精神。
杨霞的这种精神,四十多年来有增无减,单位同仁尽人皆知。
在湖南艺术学校就读的五年内,杨霞用常人不敢想象的毅力苦练基本功。她每天都泡在排练厅练习,为了与男同学争夺排练厅,她经常晚上独自在排练厅练习,跳得累不动了,就睡在排练厅。宿舍的床铺是上、下铺,她睡在上铺,“上铺有一个挡板,我就把那个挡板利用起来,把一条腿抬起来贴近耳朵,然后拿绷带把这条腿和身体捆在一起‘耗腿’。有一次我这样绑着,因为太累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吓得大哭起来,后来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才把这条腿慢慢放下来。这样的苦练最终收获了观众的认可。1995年底在北京民族文化宫文华奖比赛现场,我扮演的翠翠在缆绳旁右腿随着音乐慢慢抬起,直到笔直地贴紧耳朵,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18岁那年,杨霞正式成为湖南省歌舞剧院的演员,此后她更是苦练基本功。每天,她都要在排练厅自练。“为了跳好舞,我练功的时间都比别人多。”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她每天在上早课前翻过剧团的大铁门,往返奔跑在窑岭至东塘的路上。那时的歌舞团还设在雨花区的人民中路。“还有很多次,我为了减肥,穿着不透气的练功服,跑到锅炉房去‘蒸烤’,或者顶着烈日在马路上来回踢腿,让身体瘦下来。”
在舞台上进行正式表演,杨霞更是用一丝不苟、坚韧不拔的精神约束自己。“跳了八年的翠翠,我的膝盖就破皮了八年,舞剧中那条绿色的裤子,磨破了20多条,重做了20多条。因为每次演到爷爷出殡那场,导演都要求从舞台上场门跪爬到下场门,又从下场门跪爬到斜坡平台上。每场演出都要真跪真爬了近三十米。”最令她难忘的是到深圳演出《边城》的那一次。“出发前我突发高烧,当时我老公怎么把我扛上火车的我都不知道。因为新闻发布会已开,所有的广告都播发出去了,必须得演。到深圳后,我吃了多种药,仍不见明显好转,两天没吃东西,走路都难。但上了舞台,我拼尽全力表演。半场下来,衣服全部湿透;整场跳完,我到后台就瘫倒在地板上,把我老公和同事都吓坏了。”《边城》的成功演出,被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栏目誉为“中国舞蹈里程碑”。
2003年,杨霞走上领导岗位,担任了副院长,但她仍然活跃在舞台上,直到2009年告别舞台。2017年她担任了改制后的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但她仍然没有丢弃认真负责、吃苦耐劳的习惯。
三年抗击新冠肺炎疫期间,剧院演出任务减少,杨霞就和同事们在院内打磨《热血当歌》。节目排练时,她总是守在排练厅,从早晨9点到次日凌晨3点。她家住在雨花区,但剧院2022年元月搬迁到了岳麓区,自驾车路上需花费一个多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她在剧院附近租了一间小房,忙碌时就在租房过夜。功夫不负有心人,疫情过去,《热血当歌》隆重上演,摘取了一顶又一顶桂冠,直到我国舞台艺术的最高奖——荷花奖。
我作为一个资深电视人,在与杨霞交谈的过程中,眼前一直浮现着湖南省歌舞剧院每台优秀舞蹈作品的珍贵画面,浮现着杨霞40多年来在舞台上展翅腾飞的绚丽身姿。走出湖南省歌舞剧院的漂亮大楼,但见街道两旁的树木新吐出的嫩芽随风起舞,树上和地上的繁花展翅欲飞,晚霞把整座城市朗照得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