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女”型故事:民间俗信与文化隐喻探析
2024-12-13张小平
【导读】本文在概述麻风女型故事基本内容的基础上,探讨了该故事三个母题背后的文化隐喻:过癞习俗暗含男权社会歧视女性的性别隐喻;麻风贞女形象的产生与明清时岭南地区倡导忠贞的风气有关,暗含教化女性坚守忠贞本分的道德隐喻;蛇酒治麻风来源于坊间“以毒攻毒”观念,加之蛇酒有祛风活络的疗效,该偏方在唐朝时已于民间盛传。
“我的主题不是身体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的情形”,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曾在其著作《作为隐喻的疾病》中重点探讨了结核病和癌症所隐喻的道德批判和政治态度。疾病隐喻在中国同样盛行,明清时期岭南地区的人们都经历过麻风病带来的社会恐慌,而造成恐慌的与其说是麻风病可怕的传染性,不如说是民间盛行的麻风故事。以麻风病的恐怖传闻为基础,产生了以《麻风女邱丽玉》为代表的“麻风女”型故事,该故事的叙事模式相对固定,主要由三部分组成:神奇的过癞习俗,贞洁善良的女主人公,蛇酒治麻风的神奇疗效。既往研究中对“麻风女”型故事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过癞习俗,而缺少对该类型故事的三个母题的系统研究,本文以收集到的数十篇故事为基础材料,尝试从过癞习俗、明清时期岭南地区的贞女文化、蛇酒治麻风三个方面探讨该故事中蕴含的民间俗信与文化隐喻。
一、“麻风女”型故事概说
祁连休在《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的类型研究》中列有“麻风女”型故事一项,该故事大致写岭南地区有女子患有麻风病,按当地过癞习俗,必须与某男子交欢,将麻风移毒给对方,病才能好。该女子通常是被家人安排给异乡男子移毒,女子不忍心嫁祸于他,违背家人意愿将实情告诉男子。后来女子病情恶化,身体溃烂,被逐出家门。女子投奔该男子,男子好心收留,女子在隔离期间偶然喝到用乌梢蛇浸泡的酒,麻风病痊愈,与该男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通过卖蛇酒发财致富。清乾隆时王椷编撰的《秋灯丛话》中录有《粤东癞女》一篇,是现存最早的一篇有文字记载的麻风女型故事,该故事类型在清代十分常见,被一再重写,故事情节虽说大同小异,但一些重要关节处的不同十分值得关注,有些出入甚至影响着情节的主题与走向,现选取几篇重要异文做详细分析。
吴炽昌撰写的《客窗闲话》于清道光年间成书,其续集中有《乌蛇已癞》一篇,开头为:“蛇之种类伙矣,皆追风药也。内有乌梢蛇一种,最毒。”不同于其他故事,不首先提过癞风俗,而先介绍乌梢蛇能治麻风,显然讲述者更想强调的是蛇酒治麻风的母题。当然,这一异文的特殊之处肯定不止于此,最重要的是故事中的麻风女过癞成功,男子在知道该风俗的前提下仍然迷恋于女子的容颜,男子感染麻风病后女子仍然苦苦追随,最后男子偶然喝了乌梢蛇酒,麻风痊愈,重回风流年少,二人结为琴瑟之好,这样的改动更加体现了女子对男子的忠贞。另外,在众多的过癞情节中,该异文是少数过癞成功的故事,过癞习俗的广为人知离不开“麻风女”型故事的广泛流传,过癞是该类型故事的重要母题,只有在故事中过癞成功才会让人们相信过癞对麻风病治疗的真实性,这是“麻风女”型故事在流传初期的必然结果,即依托于过癞习俗生长的“麻风女”型故事的流布必须以人们对过癞习俗的认可为前提。
另外一篇过癞发生的故事是《益智录》中记载的《开癞》一篇,该异文情节离奇:万氏女将癞过给男子后,和男子一同离家,在游鬼和麻姑的帮助下,吃蛇衔草痊愈。该故事引入了游鬼和麻姑两位鬼神角色,增添了故事的神异色彩。另外,故事在体现万氏女对男子忠贞不渝的同时还特意强调了男子的道德感,当女子将麻姑“泄毒于妓或可愈”的方法传达给男子时,男子发出“卿尚不欲损人利己,吾为此乎?”的反问,这一情节丰满了男子的形象,但是对展现万氏女贞洁善良的性格特点无益而有害,该异文可视为“麻风女”型故事中的独特分支。
《夜雨秋灯录》中的《麻疯女邱丽玉》是该类型故事中传播最广、影响最大的一篇。作者宣鼎将前人讲述的“麻风女”故事结合自身听到的有关麻风病人的传闻再创造,书写了一段感人的爱情故事。邱丽玉拒绝过癞于陈生,病发后被送至麻风局,后来沦为乞丐,在陈生已经逝去成为地仙的舅舅的指引下找到陈生,以喝毒蛇浸过的酒殉情,反而麻风病痊愈,与陈生结为夫妻。邱丽玉与陈生的爱情故事已经不能算是民间故事了,故事文本极具艺术性,有明显的文人打磨痕迹。比如开头首先对男主人公生长环境和坎坷身世的介绍,“淮南禹迹山,林壑深幽,神龙窟宅也”,“神龙窟宅”为后文邱丽玉喝“毒蛇浸酒”痊愈埋下伏笔。虽说是文人创作,但作者将过癞习俗和“蛇酒治麻风”恰到好处地融入其中,让原本的风俗传说成为爱情故事的叙事语境,关于过癞等岭南习俗的传说也借助邱丽玉的爱情故事突破空间限制,传播至更远的地方。在民间故事和书面文学的双向互动中,“麻风女”型故事逐渐成熟。
从收集到的多篇异文中可以发现“麻风女”型故事一般都有过癞、作为药方的蛇以及贞洁善女三个要素。其中过癞和蛇酒经常在交代故事背景时第一次出现,并随着故事的讲述逐渐成为一种叙事语境,宣扬贞洁善女文化则作为主题贯穿故事始终,并逐渐强化。除上述分析的异文,本文将收集到的数十篇故事以表格的形式呈现出来,以期在直观的异同比较中窥见该故事背后的文化渊源与隐喻,表格如下。
二、过癞习俗与性别隐喻
麻风患者病发后会坠耳、塌鼻、断手足,样貌可怖,遭到社会和家人的歧视与排挤,因身体残疾、生活困顿而自暴自弃、扰乱社会。清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记载:“广中丐者,惟疯人最恶。每行乞,男妇三五与俱,人不敢以疾声厉色相待。其为盗贼作耳目,山海间多倚任之。欲除其患,惟在收养园中,使毋他出,然疯人亦不欲他出也。”岭南地区气候湿热,极易滋生麻风病菌,《汉书·严助传》中就有“南方暑湿,近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的记载。明清时期麻风病曾一度肆虐岭南地区,明代中叶广州地区建立起麻风病院,清代时麻风病院在广东已十分普遍。麻风病的大面积感染导致岭南地区有特别多关于麻风病的奇闻轶事,过癞传闻便是其一。过癞又称“卖疯、过疯、开癞”等,有关过癞习俗的记载,最早见于南宋周密撰写的《癸辛杂识》:“闽中有所谓过癞者,盖女子多有此疾。凡觉面色如桃花即此证之发见也,或男子不知而误与合,即男染其疾而女瘥。”过癞传闻在民间流传过程中规则越来越明确,“女疯可过,男疯不可过”“在室女必须在十五岁及笄前过癞”等等,甚至在上述《客窗闲话》续集《乌蛇已癞》中有“凡幼女皆蕴癞毒”“女子年十五、六,无论贫富,皆在大门外工作,诱外来浮浪子弟交”的描述,这些特性都足可见过癞传说对女性的污名化。
过癞传说强调男性本身没有麻风病,并且不会将疾病传染给女性,而患有麻风病的女性则会将疾病“过”给男性以换取自身疾病的痊愈。这一观念不能只归结于当时医疗水平导致的认识局限,而应透过现象窥见其背后所隐喻的,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与偏见。为何“麻风男”一词从未出现在历史记载中,而“麻风女”则长存于历史记忆直至今日?“麻风女”本身就是对女性的污名化。在传统男权社会,贞洁是女性的重要价值。过癞传说强调在室女患麻风病必须于十五岁成年之前,与男子发生性关系才能摆脱疾病。然而过癞就意味着女子已是不洁之身,摆脱疾病后她是否要忠贞于已经患麻风病、行将就木的男子?在“女身不可二天”的名教规劝下,她最终必然选择追随男子。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都会坚守符合社会意愿的忠贞本分,麻风病导致的社会恐慌完全由弱势女性承担了。
三、麻风贞女与道德隐喻
明中叶以后,随着沙田开发,冶铸、陶瓷、丝织、制糖等产业发展,特别是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广州一口通商制度颁布,广东社会经济呈现出勃勃生机,社会活跃的同时,不稳定因素也在增加。比如梅毒从国外传入,麻风病大范围爆发等。人们对社会秩序和道德秩序提出了新要求。另外,书籍出版行业迅速崛起,宣传女教的书籍开始广泛传播。一些追求入世的文人渴望有所作为,于是将目光转向小说创作,试图以此实现自身价值。他们收集来自民间的传说,并以此为基础对故事进行加工润色,表露出重构道德秩序的愿望,以过癞传说为背景的“麻风女”型故事位列其中。在上述收集到的数十篇故事中,无论过癞是否发生,为女主人公树立贞节牌坊的情节一直在被强化,这是在有意识地强调女性就应该如麻风女一般,婚前守身,婚后忠贞。为加强宣传、扩大影响力,讲述者还将其与祸福报应的观念相结合,正是由于麻风女坚守女子忠贞本分,所以才会善有善报,最终机缘巧合喝到蛇酒(或者其他与蛇有关的东西),疾病痊愈,结局圆满。故事创作者的主观愿望是想要通过塑造麻风女善良、忠贞的形象,重建社会道德秩序。然而“麻风女”型故事的叙事模式,却是以人们对麻风女的固有歧视为前提。过癞习俗向叙事语境转变,看似是在弱化过癞母题,实则是在利用人们对过癞习俗和“麻风女”传统形象的认知,灌输贞女道德主题。
明清时期,岭南地区普遍盛行贞女文化风气。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男性与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通常是“男主外,女主内”,然而历史上的岭南女性则打破了这一格局。从汉代以来,岭南女性彪悍勇猛的形象在史书中屡次出现,如岭南圣母冼夫人,一生身历三朝,带兵打仗,巾帼不让须眉;唐末虞夫人不畏强暴,英勇率军抗击黄巢军,等等。另外,岭南女性在商业贸易中的表现也十分卓越,宋代竟有“妇人为市,男子坐家”的现象出现。结合岭南女性的现实表现,士大夫常用“妇人强男子弱”来描述岭南的性别结构。
然而,即便具有如此独特品性和地域特色的女性形象,仍然无法幸免于士大夫的教化与形塑。明清时期,有关贞孝的正统文化已被岭南女性逐渐接受。明代以来,官方积极倡导宋代理学所推崇的“贞节观”,明代广东设省,王朝对其控制逐渐加强。随着岭南地区参加科举考试人数增加,岭南士大夫群体崛起。一方面岭南士人在朝廷中的话语权增大,人们对岭南蛮荒之地的固有观念动摇;另一方面岭南士人投入更多精力建设家乡,积极宣传正统文化。在众多因素的影响下,明清时期岭南女性中的贞烈女数量急剧上升,社会上盛行着贞女文化风气,“麻风贞女”的形象便在此背景下广泛传播。
四、蛇酒治麻风之渊源
蛇酒治麻风是“麻风女”型故事的另一个重要母题。如上述所列故事来看,也并非所有的药方都是蛇酒。除《遁窟谰言·疯女》中“蒸鸡逼虫而出”的疗法外,大部分的故事都与“以毒攻毒”的疗法有关,而除《夜雨秋灯录·东野砧娘》是以砒霜为药方,其他药方都与蛇有关。而在故事中能做药方使用的通常是“白花蛇”“蕲蛇”“乌蛇”,蕲蛇又称大白花蛇,乌蛇又称黑花蛇、乌梢蛇、乌风蛇等。它们都有祛风通络的功效,白花蛇和蕲蛇有毒,而乌蛇无毒,但在“麻风女”型故事中,乌蛇被认为有剧毒,这大概与民间口耳相传导致故事变异有关。另外,《本草纲目》中有“风善行数变,蛇亦善行数蜕,而花蛇又食石南,所以能透骨搜风,截惊定搐,为风痺惊搐、癞癣恶疮要药”的记载,蛇蜕与麻风病人的病理特征有极大的相似性,古人认为蛇蜕后意味着重生,是好的征兆,这恐怕也是古人将麻风病与蛇联系起来的重要原因。
有关蛇酒治麻风的记载,首见于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商州有人患大风,家人恶之,山中为起茅屋。有乌蛇坠酒罂中,病人不知,饮酒渐瘥。罂底见有蛇骨,始知其由。”这一故事成为后来“麻风女”型故事的重要情节框架。乌蛇偶然掉进酒缸,机缘巧合之下麻风病人喝下蛇酒,麻风病痊愈。蛇酒治麻风的偏方在坊间早已广泛传播。唐代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说》中就有“永州之野产异蛇……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的描述。也有并不认可蛇酒可以治麻风的记载,在李肇的《国史补》中有《疗风酝蛇酒》一条,讲了李舟的弟弟患有麻风病,听说蛇酒可以治疗,然而在求得黑蛇酿造成蛇酒饮用后,不但没有疗效,整个人反而为蛇酒消融殆尽,化而为水。无论是否相信蛇酒可以治麻风,这些传说故事都反映了蛇酒治麻风偏方的普及。蛇酒究竟可不可以治麻风病呢?在中医看来,蛇酒有祛风活络、祛湿散寒等功效,对麻风病有一定的改善作用,但是要治愈麻风病,还是需要借助对麻风杆菌有明显抑制杀灭效果的西药。在过去医学不发达的时代,关于蛇酒治麻风的传闻大多是正面的,并且为突显该偏方的奇异,故事对该情节的描述总是充满神奇色彩,且在这一关节点出现多种变异。除蛇酒治麻风外,还有“胡麻油浸蛇”“蛇衔草”“与蛇共食”可以治麻风等多种说法。
五、结语
“麻风女”型故事的叙事模式相对固定,主要由过癞习俗、贞洁善良的女主人公以及蛇酒治麻风三部分组成。三者展现的并非麻风病本身,而是人们对麻风病的想象,具有丰富的文化隐喻。过癞习俗暗含男权社会歧视女性的性别隐喻;“麻风贞女”形象暗含教化女性坚守忠贞本分的道德隐喻,这一主题与明清时期岭南地区盛行的加强女性教化的社会风气有重要关系;蛇酒治麻风来源于坊间“以毒攻毒”观念。三个母题相互融合成为“麻风女”型故事的重要情节框架。探讨这三个母题的文化隐喻,有助于理清“麻风女”型故事的底层逻辑,完善“麻风女”型故事研究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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