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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是鸟,人是人

2024-12-13莫小谈

啄木鸟 2024年12期

白奶奶到派出所,还是为寻找女儿的事儿。刘警官早已收拾好行李,在等她。这是他们第六次踏上寻亲的道路。

白奶奶已寡居多年,为了寻找女儿,她没少往派出所跑。刘警官第一次陪白奶奶找女儿,去的是拉子河,距此二百公里。按照白奶奶的说法,当年她是在这儿将女儿卖掉的,那对老夫妇一进小旅馆,随即递来三十块钱,双方没有过多交流,“像菜场买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白奶奶说得轻巧,但内心却翻江倒海。

几次寻亲下来,刘警官对白奶奶的身世越发了解。其实,白奶奶不是本地土著,她是被总厂派来的技术工,之后就在这里安家落户。

白奶奶年轻时朝气蓬勃,周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走到哪里都分外耀眼。当时,隔壁中学来了一位教书的书生,不知什么时候,白奶奶与书生好上了,未婚先孕,怀孕六个月时,再厚的棉衣也遮不住白奶奶隆起的肚皮,于是工厂炸锅了,人尽皆知。这在当时是件大新闻。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书生一看事态难以收拾,自己先收拾行李,溜了。这成了另一桩新闻。

也许是白奶奶痴心太重,于是她向厂里请假,去寻找那位消失的书生。她先顺着溱水河一路向南,翻过大别山,再转向东,一路走一路寻,极不顺当。

“一天,到了拉子河,那里有个小卫生所。”白奶奶说,“要找的人没找到,肚子里的孩子却耐不住性子了,丫头出生了。”

白奶奶说,丫头出生后,她们依然住小旅馆,她身子弱,孩子的身体更弱,母女俩根本无法生存。煎熬了一阵子,她决定听从旅馆老板的话,将孩子送人。三十块,算是付给她的营养费,对她来说是救命的钱。

之后,白奶奶回厂,但因超假归来被取消编制,她不在乎,说,给口饭吃就行。正巧厂里缺技术工,就留下白奶奶,一干一辈子。

二百公里,不近不远。刘警官驱车带着白奶奶很快到了拉子河,这才发现,两岸的居民早已乔迁新居,昔日的小河变成大川,曾经的卫生所和那家小旅馆也不复存在,建成了一片生态园林,成了鸟儿的乐园。

望着眼前的一切,白奶奶突然恍惚了,她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仿佛正经历着滔滔河水的冲刷,慢慢消失殆尽。

“到哪儿找我的女儿呢?”白奶奶喃喃自语。

刘警官早有思想准备,他说:“走,咱们去辖区派出所。”派出所调出档案,符合条件的不多,一共四条,但四对老夫妇均已去世,四名被收养的女儿也分散各地。

白奶奶跟着刘警官先去大别山,查否;又去毛儿盖,查否;再去清风岭,再查否;最后一个当事人叫王桂梅,十几岁远嫁丹水寨。

去丹水寨,是刘警官陪白奶奶寻亲的第五程,但又扑了个空。邻居说,王桂梅的一生并不幸福,丈夫早亡,自己也一身的病,不过儿子很争气,在扬州做生意,她早就去扬州带孙子了。

这一次,是他们的第六次出行,目的地是扬州。白奶奶依然背着药包。

在火车上,白奶奶与刘警官闲聊,她问小刘,当初把女儿当白菜卖,算不算一种犯罪?刘警官想了想,说:“呃……不算,以获利为目的的才算,你收的是营养费,不算。”

白奶奶摇摇头:“不对,只要有交易,就算。不然,谁生下孩子都卖,都说收的是营养费,社会不就乱了?”

刘警官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开导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沉思半晌,又说:“再说了,就是算,拐卖儿童罪的追诉时效早就过了,不算了。”

“岁月宽恕了我。”白奶奶长叹一口气,“但不能说我没罪。”白奶奶打开药盒,盒子上标注着每种药的服用剂量。服完药,她突然又说,“法律饶恕也好,岁月宽恕也罢,这都不是我的心结。”

白奶奶敞开了心,说了很多话,她说,岁月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医生告诉她患了阿尔兹海默症,不久之后她将忘掉人间所有的记忆,“到那时,我就快乐了。”白奶奶说,在她还有记忆的这段时间内,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女儿。

“会找到的。”刘警官说。

“是的,这是我活着的动力。”白奶奶说,她曾看过一集《动物世界》,讲的是白鹳,她看到白鹳妈妈将鸟窝内最弱小的一只幼崽啄起,丢到树下,摔死了。电视里说,白鹳抛弃弱小的幼崽是为了保障强壮的幼崽能够生存,“我是为了谁的生存呢?”

刘警官似乎懂了。也许白鹳妈妈抛弃幼鸟的那一瞬间,触及到白奶奶内心最敏感的地方。

即将到达扬州时,刘警官接到当地警方的电话,说从丹水寨来看孙子的王桂梅找到了,但后背上没有胎记。

“也许这个人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扬州同行说。

挂掉电话,刘警官不知如何开口,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奶奶,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这次找的这个王桂梅,不是你的女儿,怎么办?”刘警官试探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组织着语言。

“能怎么办?”白奶奶说,“再找。”

“去哪儿找?”

“回拉子河,找小旅馆的老板,他认识那对老人。”

“旅馆老板也许早不在了。”

“找他的后人。”

“再没消息呢?”刘警官问。

“再找!得找……鸟是鸟,人是人。”白奶奶坚定地说,“人不能做白鹳。”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