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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鹅

2024-12-13支奕

啄木鸟 2024年12期

周大亮,我问你,白天鹅为什么这样美呀?

因为她是仙女变的。

周大亮,那我也想变成白天鹅。

你本来就是白天鹅。

周大亮,为什么我本来就是白天鹅呀?

因为你是小仙女。

周大亮被打趴在海州城的一场秋雨中,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无穷的水声。大雨从遥远的海面上铺天盖地地赶过来,把他身下的血水冲散。那些血水像游走着的无数条小蛇,在灰暗的天空下,各自执着地寻找着什么。风一阵一阵地紧起来,把雨吹歪,而接二连三的拳击却没有停下来,纷至沓来地落在他颓败得如同破棉絮的身体上。周大亮的胸廓传来钻心的疼痛,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至少有三根肋骨,应该是在这场秋雨中被人踢断了。领头的黑衣人把脚从周大亮浮肿的脸上挪开,对其他打手说:“他妈的,别打了。你们这些混蛋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说好了打成重伤,你们这是想打死人吗?”

周大亮侧脸紧贴着地面,努力地撑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皮,看到雨中凌乱的脚步。他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他甚至笑出了声音,他只笑了两下,就被喉咙里冒出的血泡呛住了。他十分费力地开始咳嗽,身体像一条搁在荒滩上的破船,一个浪头就能把他打散。他“嘻嘻”“嘻嘻”地笑着,笑得越来越夸张。这反而让那些打手们不知所措,并且开始四散离开。路人们也奇怪地看着这个差一点儿被打死的人,竟然在笑。这让他们觉得,这个人不仅被打得半死,而且被打疯了。

人们纷纷隐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水声。周大亮依然躺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他像一个黑色的感叹号。在欢畅得不可一世的雨声中,他仿佛听见天空中传来一个小女孩鸽子一样的欢叫。女孩的名字叫作贝壳。记忆渐渐清晰,周大亮仿佛看见贝壳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手抱住他的头,一手提着一盏小白兔花灯。贝壳乐滋滋地东张西望,她说:“周大亮,快看,大螃蟹灯!”她又说:“周大亮,快看,海龙王的两根胡须会动!”周大亮放眼望出去,海州城的滨港街上人头攒动,两排花灯流光溢彩,像是在他的眼里托起一条蜿蜒的河。河上浮起一轮巨大的圆月,河水倒映出月光的皎洁。在被月光打湿的记忆中,周大亮举起双手,牢牢地托住贝壳的后腰。贝壳想凑近看红彤彤的大龙虾灯,他就往大龙虾灯那里挤;想看黄灿灿的大黄鱼灯,他又朝大黄鱼灯那边冲。贝壳的母亲安淼不愿往人堆里扎,她环抱着手臂站在外围,皱着眉头说:“贝壳,当心一点儿,你们慢一点儿。”周大亮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夸张地模仿着汽笛的鸣叫声说:“轮船已靠岸,贝壳船长,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贝壳说:“大鲨鱼灯!”

周大亮说:“遵命!”

贝壳笑得前仰后合,周大亮汗涔涔的脸上就浮出了灯笼的光晕。周大亮问:“开不开心,喜不喜欢?”

贝壳说:“开心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周大亮,你给我冲!”

于是,周大亮就驮着肩上的贝壳,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他笑得十分开心。这座跟海息息相关的岛城,四处弥漫着海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在充满了欢笑的灯会上,他突然想起了黄胖,他的鼻子就一阵又一阵地酸起来。

而现在,周大亮被广场上的雨水浸泡着。五分钟以前,周大亮面朝海天大厦,在这座高十八层的摩天大楼前,举起一块标语牌。他不发一言,把自己站成了一座岛礁。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像海州城多变的天气一样莫测。很快就有镜头对准了周大亮,他手中的标语牌被定格,牌子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黑色大字:“顾大成猥亵幼女伪君子逍遥法外!”

然后,周大亮看到了四个身形硕大的男人,他们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到了他的面前。周大亮尴尬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挨打了。果然,一记重拳击在了他的面部,他的鼻血像面条一样挂了下来。他想,下面肯定会有一脚。果然,一个男人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他觉得自己的腰像是突然被人掏走了一样。他倒了下来,想,这个海天大厦里面原来藏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在昏迷之前,周大亮脸贴着地面再次绽放出一朵残花一样的笑容。他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顾大成,你死定了!”然后,铺天盖地的雨彻底把他埋葬,雨声嘈杂,世界就此静止。

周大亮昏睡了一天一夜。他撑开眼皮,身子像散了架一样疼,秋雨中的那一顿拳脚让他的嘴巴、鼻子和眼眶都破裂了,现在已经结了新鲜的痂。他朝摆在橱柜上的那本台历看了一眼,那里原本放着一张照片,好多年以前就被安淼拿掉了。眼前的台历被撕去大半,最新的一页上面,跳出几个鲜红的数字,2015年10月27日。“27”上面有人用红笔圈了一个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除了安淼,不会再有其他人那么干了。这间屋子里的男人走了快有八个年头了,周大亮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墙上的那张黑白相片上。相片里的男人离他三十四岁的生日还差一个月零四天。他的脸胖乎乎的,像发起来的面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捏。他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就眯成了两条缝。现在男人看着周大亮,周大亮也盯着男人。许久之后,周大亮说:“老黄,你怎么又笑得睡着了?”

在周大亮的注视中,对面的白墙渐渐变成一团水汽氤氲的白雾。白雾把相片裹住,一些往事就缓慢地洇出来。周大亮看到自己的十八岁,他像一棵灌满白浆的茅草,叶子边缘带着锯齿,在仓皇的青春中迎风欢叫。很多年以后,当他再次记起自己参军入伍,接着和黄胖相识的场景,觉得人生无论怎样都是一场恍惚的梦。

1995年的春天还有些料峭,新兵周大亮玉树临风地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眺望远方。他并不知道,两年前,有一个叫黄胖的年轻人,也是胸戴大红花,站在跟他相同的位置,怀着同样的憧憬奔赴军营。黄胖的家在一座名叫壁下的岛的外离岛。壁下怪石嶙峋,不少房子已被蕲艾和藤蔓占领。那里的山野阒寂无人,所以黄胖的青春也终日回荡着海潮一样的虫鸣。

轮船航行数日,周大亮和其他新兵又坐上部队来接的车,等快把屁股颠成八瓣时,总算是到了目的地。这里是北方一个穷困的山区,看惯了大海的周大亮盯着一座座山,感到新奇。但是很快,他就因水土不服开始疯狂思念家乡的鱼。有天午饭,他无意间听说炊事班里有个老兵是同乡,周大亮端着碗里的辣子炒白菜就冲到黄胖跟前,和他久久地对视。

周大亮说:“鱼在这个鬼地方是断子绝孙了吗,老子现在放出来的屁都是辣的。”

黄胖用力挥了一下手里的勺子,说:“哪儿来的新兵蛋子,想吃好的,滚回家去!”

周大亮狠命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黄胖也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周大亮只好怏怏地走了。

黄胖回到伙房,私下里对老班长说:“班长,明天上县城,你让采购员买几条鱼吧。”

周大亮和黄胖就这么认识了。又过了许多天,这日晚上,黄胖正在满头大汗地揉面,忽然听到伙房外头几个新兵在闲谈。周大亮的名字小炮仗一样地跳进他的耳朵,他揉面的动作就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黄胖很快听明白了,周大亮在训练场一对五,正要和人干架呢。

“小子瞎逞什么能!”黄胖一边自语,一边抄起一把菜刀就冲了出去。他跑出几步,想了想又掉转头,把菜刀换成两根擀面杖。

山里的月光很厚,训练场上的亮光如大雪一般覆盖。周大亮把下嘴唇靠在狗尾巴草的叶子边吹着哨,看到迎面而来的五个新兵个个人高马大,便郑重其事地说:“先说好,都不许打脸啊。”

五个兵中块头最大的一个不耐烦地说:“怂包,还打不打?”

周大亮说:“为什么不打?”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黄胖姿势夸张地跑过来。

周大亮回过头,惊讶地看着黄胖,随即露出阳光一样纯净无邪的笑容。

黄胖说:“公平较量。其他四个不许上前,谁上前,我敲死谁!”

五个新兵中块头最大的一个走向周大亮。

这时,连长恰巧经过训练场,他看到两个新兵在摔跤,后面还有五个兵在观战。连长咳嗽了两声,周大亮和大块头马上停止,他俩搂着肩说他们在切磋白天格斗训练的内容。

众人也都笑着附和。

后来,周大亮就和黄胖一起坐在了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巨大的月亮悬在头顶,周大亮在笑,黄胖也在笑,周大亮打趣说:“老黄,快醒醒,别笑得睡着了啊。”黄胖细长的眼睛完全被挤进了缝里。山风经过,树林哗哗地响。周大亮突然问黄胖退伍以后有什么打算。黄胖说想讨媳妇生个小子,他还说,“到时候你给我当伴郎啊。”

周大亮还是想吃鱼,他扳着手指头说:“黄婆鸡、虎头鱼、黑鲷、石斑……等我回去了,就把东海里的鱼统统吃光。”

周大亮说到做到,两年志愿兵退伍,他回到海州城,进了一家渔业集团公司,成为公司冷冻厂的职工。

黄胖问:“为什么去那儿?”

周大亮说:“方便吃鱼,老黄你来陪我吗?”

黄胖不响。

黄胖后来还是去了,他用退伍补贴在海州城买了间小房子,打算和周大亮做一辈子工友。黄胖正式上班的前一夜,周大亮张罗了一桌海鲜,他让几个战友作陪,请黄胖吃饭。黄胖喜欢喝黄酒,周大亮就陪他喝黄酒。那天晚上,他俩都喝了很多酒。周大亮大着嗓门说:“老黄,咱们唱歌!”黄胖说好,然后,大家就齐刷刷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唱《驼铃》,又唱《一棵小白杨》。唱完了,他们接着喝。黄胖很快就醉倒了,他钻到桌子底下。他的酒量很差,可大家来敬酒,他就一次次举杯,仰脖灌下。黄胖把自己喝成了一桶黄酒,那么多的海鲜,他几乎没有动,他的面前是一堆空空的毛豆荚。

周大亮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黄胖对海鲜过敏,光是闻着味儿就不太自在。

现在,安淼坐在车间的光亮处。她的周围是小山一样的蓝色包装袋。包装袋封了口,鼓出一段段真空的鱼肉。安淼就在这些鱼的片段中微低着头。一缕鬓发垂下来,她似乎忘了拂到耳后。她的膝盖上摊着一本电影杂志。

安淼被杂志上推荐的最新港片《喜剧之王》的海报吸引住了。海报上青春靓丽、敢爱敢恨的柳飘飘让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十八岁,正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然而安淼时常会想起另一座小岛上翻滚的麦浪,那里有她累弯了腰的爹,还有一头被唤作“福贵”的老水牛。爹和“福贵”的背后,是久病卧床的娘艰难而平静的目光。起风了,秋天在海州城已经走得很深,安淼感到了海边渐生的凉意,这让她的心中又下了一场萧瑟的秋雨。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柳飘飘的笑容里拾起目光,在秋风中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周大亮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安淼。他看见一个单薄如秋叶的女人。这个女人独自坐在包装车间的门边看书,她像一截鲜嫩的春笋一样年轻,可她却在叹气。周大亮的心里动了一下,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儿离他所在的车间隔出老远,以前他从未走到过这里。可今天从厕所撒完尿出来,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这里。周大亮站在一棵枫杨树的背面,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身影,开始相信所谓的命运。

夜里十点钟,一间橘色灯光笼罩的小屋里,黄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酒杯。他眯缝着眼睛,酡红的脸上藏不住笑意,他已经醉了。周大亮说:“老黄,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胖歪着身子凑过来说:“保,密。”

周大亮说:“你要藏得住事,我从此不再吃鱼。”

黄胖笑着说:“一边儿去,我今儿看到我媳妇了,我非她不娶。”

周大亮说:“不就是泡个妞嘛,瞧你这点儿出息。”

黄胖滑稽地比了一个“嘘”。他手指蘸酒,在桌上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周大亮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冻住了。黄胖接着想第二个字,他划拉了几笔,又胡乱地抹去。黄胖说:“反正那个字里面全是水。”

周大亮说:“哦,我五行缺水。”

黄胖笑着说:“大亮你别闹,帮兄弟出出主意,你可是我的伴郎啊!”

周大亮后来对着钻到桌子底下的黄胖说:“老黄,我为什么要当你的伴郎?我才不当你和安淼的伴郎!”周大亮看到醉倒的黄胖还在傻笑,就把黄胖拽起来丢到床铺上。他拉过一床被子替黄胖盖好。周大亮起身关掉灯,坐回桌子边抽烟。红色的烟头在清冷的黑暗中明明灭灭,不知不觉就燃尽了一夜。

黄胖是一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但他还是努力表达了他的意思。食堂中午的伙食不怎么好,他当过炊事兵,从那以后安淼的午饭全都包在他黄胖的身上。安淼看着黄胖捧着饭盒子的手在不停地发抖,她笑了一下,摇摇头。黄胖急忙看向边上的周大亮。周大亮就顺着黄胖的意思往下说,说老黄在部队烧大锅菜烧惯了,回来以后老是多烧,两个人根本吃不光,特别浪费。安淼要是肯帮忙,就一起搭伙。安淼没有再笑,她的目光盯着周大亮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搭伙就搭伙。”

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两件事是黄胖从不懈怠的。一件事是清早四点半起床捏着鼻子去买鱼。黄胖发现,安淼很喜欢吃鱼。倒是周大亮好像对鱼失去了不少兴趣。黄胖嫌冷冻厂里进的鱼获不够新鲜,天不亮就一头扎进了渔船卸货的小码头。安淼每天吃着鲜掉眉毛的鱼,嘴巴变得越来越刁。另一件事就是乐此不疲地看他们三个人唯一的一张合影。那时,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周末,黄胖约安淼去看海。安淼问:“周大亮呢?”

黄胖说:“我把他小子给忘了,我去叫他。”

三人去看海,周大亮带了一台照相机。安淼看着周大亮背对着她拍了很多风景照片,就说:“我比不上风景吗?”

周大亮说:“风景比不上你。”

这时,黄胖拉着一名游客跑过来,说:“咱们拍张合影吧。”

游客很敬业,举着相机说:“再靠拢一点儿,再笑一点儿。”于是,镜头里留下三张紧挨着的笑脸。

这两件事,让黄胖成了一只飞翔的风筝,他在幸福的畅想中不断升空,好像安淼明天就要嫁给他了一样。周大亮的耳朵里便时常响起黄胖的碎碎念。黄胖说:“大亮,你说安淼还喜欢吃什么味道的鱼啊?回头我托人弄根野生大黄鱼膏给她补补身体,你说好不好?嘿嘿,安淼以后要是怀上小子,我绝不让她下地,我天天抱着她走。哎,大亮,你说她会不会不想生儿子,她会不会喜欢女儿。大亮大亮,你也说句话嘛。大亮,你别急啊,回头我也给你介绍一个。”

周大亮的目光越过了黄胖的头顶,看到橱柜上那张装了相框的三人合影。周大亮就说:“老黄,明天是安淼生日,你把她叫到家里,我们给她过个生日吧。”

安淼来了,她看到汗涔涔的黄胖从厨房里端出一道又一道的鱼。她没有看到周大亮,也没有问。吹生日蜡烛的时候,安淼望向窗外飘飞的雨丝,很快就把视线收了回来。这个晚上,黄胖喝了一些酒,他望着安淼红润的脸色,把一个吻印在了她的侧脸。安淼没有拒绝,她的眼睛是湿润的。

这一幕刚好被站在窗外的周大亮看在眼里。周大亮一身血污地赶来,他坐的公交翻了车,他受了伤,他在雨中忙着救人。他把一个又一个的人背到安全地带,最后,他不顾劝阻冲进空无一人的车厢,找到那个穿了红绳的漂亮海螺。这是一个螺号,周大亮做了一夜,螺号没有碎,还可以吹。周大亮把螺号搁在窗台上,他的心底里哀鸣了一声。走之前,他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笑声,他仰起头,觉得雨好像比刚才更密集了一些,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已经湿透了。

安淼有好几天没见到周大亮了,她最后没有忍住,在跟黄胖去电影院的路上问:“周大亮呢?”

黄胖满不在乎地说:“他啊,忙着搞对象呢。”

安淼站住了,她问:“他有对象了,好看么?”

黄胖就变成了一个话痨,他一刻不停地说着,看上去他很想把自己为兄弟操碎了心的前尘往事都在这条街上说完。也是在这条街上,安淼忽然看到周大亮端坐在不远处的小馆子门口,他的身边陪着一个眉眼俏丽的女人。安淼定定地望着周大亮,一直望了很久。黄胖也瞧见了他们,乐呵呵地打起招呼。只见周大亮一把揽过身边女人的腰,大声地说:“老黄,一起喝点儿?”

黄胖笑着摆摆手说:“我们又不是灯泡,我们还要去看《偷天陷阱》呢。”

安淼一言不发,她快步走到前面的路口,黄胖追上去,他们拐了一个弯,拐进深沉的暮色中,不见了。周大亮迅速地推开身边的女人,像拨开一丛芦苇。他望着车马喧嚣的路口,轻声说:“安淼,心要是被偷走了,还能找回来吗?”

这天黄胖挡住了周大亮的去路,看样子他急了,他急着问周大亮借钱。周大亮问:“多少?”

黄胖说:“还差三千。”

周大亮说:“老黄,你直接去抢银行好了。”

黄胖哭丧着脸说:“安淼她妈病得很重,已经从小岛转到海城医院了,得马上手术。”

周大亮思索片刻说:“你给我两个小时,不,半小时。”他当即骑上脚踏车往家里赶,他把自己骑成了一道风,他知道他娘的枕头底下压着存折,密码是自己的生日,老两口为他周大亮日后娶媳妇辛苦攒了四千块钱。

安淼的眼圈有些红,她显然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她看到这个凛冽而决绝的冬天,一个叫黄胖的年轻人满头大汗地向她跑来,他的手心里攥着一沓钞票,脚上的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黄胖光着的那只脚被路上的石子划出了几道血口,医院走廊的地面上留下了他踏出的一串血痕。黄胖拉起安淼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钱,钱,够了,四千八!”安淼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觉得脸上痒酥酥的,仿佛有小虫子在爬。她伸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正在流泪。黄胖慌了,他说:“安淼,别哭,你别哭啊!”

安淼说:“娘走了,她已经走了。”

黄胖愣了一下,他随即用力抱住安淼说:“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安淼任由黄胖抱着,她把头倚在他的肩膀上,黄胖的肩头湿了一片。

黄胖结婚那天,伴郎周大亮看上去比新郎还高兴。他喝了许多酒,终于把自己喝醉了。人们兴高采烈地喝酒划拳,等想起他来的时候,才发现伴郎不见了。最后,人们在新人的婚床上找到了他。周大亮没脱鞋子,四仰八叉地用身体写了一个“大”字。他扯着响亮的呼噜,嘴角似乎还牵出了一抹笑意。新娘安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一个工友上前要拉周大亮起来,新郎黄胖笑着制止说:“不要动他。”

夜深了,宾客陆续离开。周大亮拒绝了大家的好意,坚持一个人走回去。他摇摇晃晃地走,一不小心就跟海州城的夜风撞了个满怀。夜风把周大亮的头发掀翻,他的头上就有了一个凌乱的鸡窝。他又走了几步,四顾无人,他扶住街边一盏昏黄的路灯,开始把自己吐得翻江倒海。他感到胃痛,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了,吐到最后,只能一阵接着一阵地干呕。他重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大海的尽头。风从四面八方赶来,把他脸上的泪水吹干,无尽的孤独迎面扑来。

日子变得很零碎。在周大亮零碎的记忆中,他不再和安淼刻意保持距离,周大亮清楚地知道,安淼是他兄弟黄胖的女人,周大亮又没心没肺地和他们玩在一起了。这一天后半夜,周大亮喝趴在桌子上的时候,怀孕九个月的安淼羊水破了。黄胖打不着车,急得团团转。接到黄胖求助的周大亮立刻站起来冲出门去。他想把自己喝醉,可他其实从来都不会醉。暗夜里的冷风不知疲倦地跟着周大亮,跟着他敲开一家又一家的门。终于,周大亮借到了一辆板车,他迅速铺好棉被,看着身体开始发福的黄胖吃力地把安淼安顿到车上。然后,周大亮抢到前面去拉车,黄胖在后面助推,他们一路小跑着前进。这时,月光恰巧经过海州城,大片大片的月光穿过云层,像雪白的羽毛,照拂着黑暗中的漫漫长路。这条路上的风缠住了安淼痛苦的呻吟,周大亮和黄胖紧咬牙关,谁也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等他俩赶到海城医院的时候,腿像筛筛子一样地抖。周大亮和黄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他俩靠着墙壁,瘫坐在地上,齐齐望着产房的方向。黄胖说:“大亮,要是个男娃,以后天天给咱俩打酒。要是女娃,那咱俩就当保镖,哪个臭小子都别想欺负她。”黄胖兴奋地说着,喋喋不休。

周大亮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产房,他在心里说,安淼,你要平安。

这是一个灌满海风的早晨。与海州城任何一个早晨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安淼却没来由地感到了一阵心慌。她捂住胸口,仿佛看到贝壳涨红着小脸,哭喊着飞奔过来。她想,难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女儿哭得那么伤心?安淼坐不住了,她借用厂里的座机打了两通电话到张嬷嬷家,没有人接听。安淼的手心里就出了汗。张嬷嬷退休在家,平时帮人托管孩子赚点儿零花钱。安淼经人介绍,就把两岁的贝壳放到了那里。莫非贝壳是磕了摔了还是病了?安淼胡乱猜测着,简直要无法呼吸了。这位经验尚浅的母亲跟车间主任请了假,就急切地上路了。

安淼捶门,张嬷嬷慢腾腾地来开门。安淼喘着气说:“嬷嬷,怎么电话也不接?”

张嬷嬷说:“四个小孩儿,哪腾得出手?你咋急成这样?”

安淼快步往里走,说:“贝壳呢?”

张嬷嬷朝院子那边努嘴说:“玩呢。”

安淼走到院子外面,看见贝壳和三个孩子蹲在地上在喂小鸡。那群小鸡很惬意,鼓出的肚皮撑得跟乒乓球一样。嬷嬷站在安淼背后说:“天又不会塌下来,孩子在我这儿,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安淼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安淼不知道,她头上的天空就要塌了。

周大亮今天比较忙,一批深海鱼类的水产冻品要装箱出口。行车上的铁轱辘吊起一个个集装箱,沿着轨道移到指定位置下降放好。周大亮拿着表格逐一点验完毕,黄胖接着指挥搬运车装箱运输。上岗还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当黄胖又一次走进车间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变得很模糊,他认为一定是外头的太阳变大了的缘故。黄胖揉了揉眼睛,他看见周大亮低着头,站在行车的轨道上填表,铁轱辘在他的头顶怪异地晃动着。一个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黄胖的脸霎时间就变白了。他冲周大亮喊:“大亮,行车不对头!快走开!”可是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轻易就把他的声音掩盖了。周大亮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黄胖梗着脖子,姿势夸张地向他跑来。周大亮忽然就记起了当年在部队训练场的月光下和五个兵对峙的场景。那时的黄胖还是一个炊事兵,他抄着两根擀面杖从遥远的夜色中赶来,他跑步的姿势有些夸张,他梗着脖子在吼:“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一想到这些,周大亮又露出了阳光一样纯净无邪的笑容。然后,他就被冲过来的黄胖不由分说地推开了,他刚想骂一句“老黄,你发什么神经”,行车上的铁轱辘就从半空掉了下来,重重地砸在黄胖的头顶。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大亮跌坐在地上,完全地呆住了。他看见黄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皱了一下眉头,接着,暗红色的血水混合着脑浆就从他的头上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了。周大亮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软成一团,他使劲呼吸,双手胡乱地撑住地面,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他后来几乎是爬到黄胖身边去的。黄胖半合着眼睛,虚弱地笑了一下说:“真他妈疼。大亮,我好疼,我好疼啊……”

周大亮的泪水瞬间就从眼眶里迸了出来,他说:“老黄,睁开眼!不许睡!你不许睡!安淼呢?救护车呢?!”

黄胖忽然睁开了眼睛,恐惧从里面挣脱出来,黄胖呜咽着说:“大亮,我会死吗?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周大亮看着还在汩汩往外冒的血糊糊,感到黄胖身上的体温正在被它们一点点带走。

黄胖在手术台上就断了气。安淼听闻噩耗,两眼一黑倒在地上,昏过去很久。安淼醒来以后,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贝壳已经被周大亮接去张嬷嬷那里暂住了。胡子拉碴的周大亮在临走前,朝着安淼很深地看了一眼。安淼已经有了头发蓬乱不修边幅的迹象,显然她已经成了一个十分忧伤的人。安淼拉紧了家中的窗帘,把叽叽喳喳的光线全部阻挡在外面。在很长一段静默的时光里,安淼像个木头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入夜以后海州城的凉意更重了,安淼坐在床头的阴影里,瑟缩着摸出一包烟。

安淼抽出一支烟,费劲地点着,接着猛吸上一口,立刻就被烟雾给呛住了。安淼的喉咙里像刮起沙尘暴一样,到处是飞沙走石的咳嗽声。她继续恶狠狠地抽烟,咳嗽含在胸腔里,总伺机出来。安淼一直把那包红双喜牌香烟都抽完了才下床披衣。她把最后一根烟的烟蒂丢在脚边,走进厨房给自己泡方便面。方便面的调味包是海鲜味的,安淼想到了黄胖为她做的一道道鱼,那些鲜掉眉毛的鱼。黄胖抹掉脑门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小心翼翼地问安淼:“怎么样,还行吗?”

安淼神情严肃地吐出一根鱼刺,然后才说:“好吃的。”

黄胖就很满足地笑,他说他要做一辈子的鱼给媳妇吃。说完,就满脸宠溺地看着安淼把鱼吃光。

安淼飞快地吃着方便面,她吃得很凶,就差把滚烫的面条整碗地吞进自己的肚皮里去。她含糊不清地骂着:“黄胖你他妈的,窝囊废!有本事别丢下我和贝壳啊!说好了给我做一辈子鱼的,你倒好,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做不到的事你吹什么牛?算什么本事!”她的心底升起无尽的悲哀,这个时候安淼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海边的芦苇一样无所依靠。

周大亮在大街上快步行走。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一年前他带贝壳去看《天鹅湖》演出的情景。他像往常一样接上放学的贝壳,带她去海小鲜面馆吃面,然后一路护送着回安淼家。没想到经过海城剧院时,贝壳突然不肯走了。她仰起扎着小辫子的脑袋,久久地站着。周大亮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剧院挂出来的一张巨幅海报。一个小女孩从深蓝色的背景中走出来,她的头上戴着精美的羽毛饰品,身上穿了一件白色舞裙,在周大亮和贝壳面前摆出了一个优雅的芭蕾舞造型。小女孩笑容灿烂,她的手边舒展着三个洒金大字:天鹅湖。下面是介绍:柴可夫斯基经典巨著改编,一场不容错过的儿童版芭蕾舞盛宴,演出时间2014年7月21日-23日每晚7时,演出地点:海城剧院一号厅,票价:180元起。周大亮摸了摸裤兜,然后底气不足地向前迈出一条腿说:“贝壳,走,咱们回家了。”贝壳站在原地没有动。周大亮心想,小孩子果然很麻烦。但他还是转回到贝壳身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小辫。周大亮听到贝壳口齿清晰地说:“周大亮,我想看演出。”

“叫叔叔。”周大亮说。

贝壳盯着他不响。

周大亮看着贝壳的小脸上跟安淼如出一辙的神情,心里一下子扯起了好多往事。他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走,咱们买票去。”

贝壳的脸上飞出欣喜的笑容,她拉起周大亮的手,小辫子一甩一甩地走向售票窗口。

演出大厅里,周大亮很快就昏昏欲睡了。他看了眼身边的贝壳,看见贝壳惊讶地张着嘴巴,望着舞台的眼睛里冒出了亮光。周大亮就淡淡地笑了一下。在他将要睡过去的时候,贝壳突然问他:“周大亮,白天鹅为什么这样美呀?”

周大亮想了想说:“因为她是仙女变的。”

贝壳说:“周大亮,那我也想变成白天鹅。”

“你本来就是白天鹅。”周大亮说。

“周大亮,那我为什么本来就是白天鹅呀?”

“因为你是小仙女。”

演出结束,观众们起立鼓掌,掌声从贝壳的头顶跃过,贝壳也把小手心拍得通红。周大亮对儿童舞剧没有多大兴趣,他觉得三百六十块钱实在太贵了,可是为什么还让他们坐在边角的位置?周大亮拉紧贝壳随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海城剧院的门口已经飘起了绵密的雨丝。有不少孩子和家长等在檐下避雨,他们仍旧谈论着剧中那些舞姿优美的“白天鹅”。这时候贝壳的声音跟了上来,她说:“周大亮,我想学芭蕾舞。”

周大亮看着空中的雨水说:“学跳舞太辛苦了。”

贝壳说:“白天鹅哪有那么容易变的,我不怕苦。”

周大亮没有马上表态,他说:“那得回去问你妈妈。”

贝壳轻声说:“她不会管的。”

周大亮不再说什么。确认雨变小了以后,他蹲下了身,把贝壳背在后背上。他们走进了细密的雨阵,他有些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觉得背着背上的这个小人自己特别有成就感。走着走着,贝壳松开了围在他脖子上的手,周大亮感受到从头顶传递下来的细碎酥痒,他说:“贝壳,你在干吗?”

贝壳说:“我在数头发。”

周大亮就温和地笑笑说:“头发怎么数得清?”

贝壳说:“一根一根数,就数得清。”

周大亮说:“我要老的,头发只会越来越少。”

贝壳说:“周大亮,你不许老。”

周大亮站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背着贝壳继续往前走。昏黄的路灯把他们走路的身影拉得很长。

这个秋天来得不早不迟。清爽的海风吹进周大亮敞开的衣领,这让沉浸在往事中的他感到一阵快意。周大亮脚下的步子更快了。这是一个星期日的傍晚,他要在贝壳的舞蹈课结束以前到达教室。周大亮赶到的时候,离下课还剩两分钟。他看到几个家长猫着腰,样子滑稽地把脑袋挤在舞蹈教室的窗户上。周大亮觉得有些好笑,他随即也走了过去。

从窗户看进去,在《天鹅湖》的背景音乐声中,一群身穿白色小芭蕾舞裙的女孩们正在把杆上练功。周大亮的目光迅速地捕捉到了教室的一个角落。一位舞蹈老师站在贝壳身后,用力地帮她压腿。周大亮清楚地看到,贝壳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贝壳问过他:“我什么时候能做白天鹅?我要成为白天鹅。”

周大亮顿时把眼帘给垂了下去,不忍再看贝壳倔强的小小身影。他听着走廊响起的下课铃声,眼里只有惆怅。

这天晚上周大亮从安淼家里出来,他走到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又返身快步折了回去。贝壳今天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些无精打采,周大亮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但是贝壳不讲,他也就没有追问下去。周大亮在回去的路上给安淼打电话,希望她能早点儿回家,可是电话始终没有接通。贝壳一个人在家里写作业,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周大亮几乎是闯进门去的。贝壳并没有像他离开时那样坐在桌子前。周大亮一下子就愣了,他冲进里屋,发现贝壳像一只小虾一样,蜷缩在地上。周大亮跪坐下来:“贝壳,贝壳,贝壳。”贝壳没有任何反应。周大亮伸手一摸,贝壳的额头滚烫,原来是发烧了。周大亮抱起贝壳,把她像一片羽毛一样轻柔地放到床上,拿起被子小心掖好。他迅速绞起一块半湿的毛巾,敷在贝壳的额头上,看看那张通红的小脸,连忙又把被子拉掉。

周大亮翻箱倒柜地找退烧药,他一边找,一边继续给安淼打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像雨滴一样,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电话突然通了。周大亮气冲冲地说:“他妈的,你人呢,退烧药在哪儿?!”那一头,陌生男人的声音像一只手一样在试探着寻找。男人说:“你是安淼的……家里人吧。她喝多了,在海洲宫殿KTV5号包厢。”周大亮拧着眉头挂断电话,他觉得安淼这些年变了很多,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开始感到了失望。但他现在没有时间去咀嚼这种失望。周大亮继续打电话,厂里的老大姐给他出了不少主意,他用肩膀夹紧听筒,一边听一边学着替贝壳物理降温。后来,他在橱柜的深处找到了儿童退烧药,他把说明书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反复对照小量杯上的刻度线,才敢把药液一点点喂进贝壳嘴里。美林起效很快,贝壳的烧退下去了。贝壳后来细密均匀的小呼噜告诉周大亮,她现在睡得很香。

周大亮接着去找安淼。他红着眼睛,一脚踢开包厢的门,其他人都走了,只有安淼像一摊烂泥一样陷在沙发中。安淼面前的大理石桌面上摆满了空啤酒瓶子,周大亮突然觉得烦躁无比,他很粗鲁地上前拉起安淼说:“你这个妈怎么当的,贝壳发烧了你知道吗?”

安淼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很淡地笑了一下,她有些累,她喷着酒气跟周大亮说“谢谢你”,说完整个身子就软下去了。

周大亮很无奈地背起了安淼。海边的大街上,已是行人寥寥。安淼在周大亮的背上睡得很沉。涛声一浪接着一浪地拍向海岸,也一下一下地打在周大亮的心上。很远的沙滩上,周大亮仿佛看到了三个青年男女肩挨着肩在大海边拍合影的样子。矮个儿青年回头看了周大亮一眼,他是黄胖。然后,近处的海浪突然之间升空,三张青春明媚的笑脸就此在一片升腾着泡沫的海水中消失。

第二天清晨,贝壳从睡梦中醒来,她先是看到母亲安淼躺在自己的左边,再是发现周大亮坐在自己右边的一把硬木椅子中。周大亮歪着头,怀抱着一只靠枕在打呼噜。贝壳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周大亮马上醒了,他像弹簧一样弹出椅子,弹到贝壳的跟前。他伸手去摸贝壳的额头,又摸自己的额头,来回几次以后,终于露出疲惫的笑容。贝壳说:“周大亮,我饿了。我想吃小馄饨。”

“好好好。”周大亮忙不迭地答应。

周大亮看了一眼翻过身继续睡觉的安淼,轻轻退出去,合上了门。接着,周大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一整条街巷,他就像海州城里一阵痛快的风,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头里发出来的欢叫。

这一天放学,贝壳在校门口把语文试卷和数学试卷一齐递到周大亮的面前。周大亮只看了一眼,就把贝壳抱起来转了三圈。周大亮想,今天晚上必须多喝一点儿。贝壳兴奋地哇哇大叫,她说:“再转再转,周大亮,你再转。”

今天的黄昏美得不得了,因为天边有朵火烧云。周大亮牵着贝壳的手站在火烧云下面,两个人都被染红了。贝壳笑了,她说:“周大亮,我的双百分奖励呢?”

周大亮也笑了,他继续纠正贝壳说“叫叔叔”。

贝壳又笑,她说:“这次我不要书和鞋子了。”

周大亮说:“那你想要什么,叔叔送你一个小海螺好不好?”说着,周大亮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只穿了红绳的海螺,跟他当年想要送给安淼的那只很像。

贝壳兴奋地把海螺挂在脖子上说:“周大亮,我一吹,你就要到我面前来。”

周大亮笑了,说:“遵命,我的贝壳船长!”

贝壳接着说:“周大亮,我还想要一份礼物,因为我是双百分。”

周大亮说:“你个小机灵鬼,说吧。”

贝壳说:“我想去时光乐园。”贝壳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期待。

周大亮说:“哦,那个啊,那个过几天再去吧。”

“过几天是过几天?”贝壳问。

“今天周五,明天不行,后天周日,周日你要学跳舞。下周……六,对,下周六,我一定带你去。”周大亮说。

临近月底,周大亮的衣兜像老太太拿掉了假牙的脸一样干瘪。周大亮心里清楚,贝壳其实早想去海州城里这个最大的游乐园了。贝壳刚上学的时候就念叨过几次,然而每一次,周大亮都以贝壳年龄太小、个头不够为由给搪塞过去。时光乐园里面确实有一些安全规定,但是周大亮没带贝壳去玩的根本原因还是一个字,贵。实在太贵了。周大亮算过,光是他带着贝壳,两张一日游的套票开销就得半个月不吃不喝才行。他一个老光棍平时也就喝点酒,可他还要照顾兄弟黄胖的女人和孩子,当年黄胖为了他舍掉性命,周大亮觉得这债自己这辈子都还不清。贝壳现在已经九岁了,孩子的吃穿用度加上各种学习培训都要花钱。周大亮只是一个普通工人,而安淼好像一个缥缈的影子一样,游离在琐碎的生活之外。她最近又十分投入地打起了麻将,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麻将噼里啪啦的响声。想到这里,周大亮觉得内心无比荒凉。

安淼悠然地吐出一口烟,她摸了一张牌,瞥了一眼就打出去了。她跟坐在她下手的中年女人说:“蓝姨,该你了。”

这个被安淼叫作蓝姨的女人长着一张让人怎么也记不住的脸。蓝姨也在抽烟,不急不缓地把安淼打出去的那张牌放到自己的牌型里,接着把自己面前所有的牌一推说:“和了。”

安淼“哎呀”一声,众人看着蓝姨码成的牌面啧啧赞叹。麻将桌上的另一个女人说:“蓝姨,我可输惨了,明天大家原班人马接着打啊。”

蓝姨随即一笑说:“明天你们继续啊,我请个假。”然后她偏过头跟安淼说,“明天我带小侄女去时光乐园玩,她缺个玩伴,你要不嫌弃的话,我把你家贝壳也带上?”

安淼在一堆缭绕的烟雾中麻利地洗着牌,她头也不抬地说:“明天,礼拜六?算了吧蓝姨,带小孩很累的。”

“你还信不过我吗?”蓝姨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姨是安淼在麻将桌上认识的。事实上,她们认识不过半月,可是安淼却跟蓝姨一见如故。蓝姨今年三十九岁了,比安淼大了三岁,她就像一个知心大姐那样关注关心着安淼。打完麻将,她会挽着安淼的手臂一起去海洲宫殿KTV唱歌。蓝姨很快知道了安淼喜欢一个叫林忆莲的女歌手,她就给安淼点了很多林忆莲的歌。蓝姨窝在沙发的暗影里抽烟,一脸微笑地看着安淼握紧话筒深情歌唱。安淼把嗓子唱哑了,蓝姨就及时地让服务生送来一小杯蜂蜜水。然后,两个人在林忆莲《至少还有你》的歌声中痛快地抽烟喝酒。蓝姨说:“安淼,干了它,让我们敬这个操蛋的世界。”

安淼显然有了醉意,她被蓝姨身上的情绪所感染,就把啤酒瓶举得很高:“干!”

第二天上午,贝壳就被蓝姨接走了,贝壳的胸前挂着一只海螺。安淼站在门口,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觉得哪里有些不妥,蓝姨的小侄女呢?她们现在应该是去接那个小女孩了吧。安淼转念一想,贝壳多么想去时光乐园玩啊,人家蓝姨一副热心肠,又这么体贴周到,这次正好遂了贝壳的心愿,自己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想到这里,安淼轻松地挎上坤包,出门打麻将去了。

蓝姨并没有去接小侄女,因为她根本没有小侄女。她也没有带贝壳去时光乐园。

蓝姨带着贝壳去了顾大成那里。

顾大成此时正在海天大厦顶楼两百平的办公室里想一个问题,今天是喝点儿威士忌,还是白兰地?最后,他从酒柜上取下了一个精美的太阳瓶。

顾大成是海天集团的董事长,在海州城有不少投资项目。他热心公益,有自己的希望小学,也有关爱青少年健康成长的慈善基金。他经常出现在海州城各大媒体上。人们在电视里看到顾大成意气风发地站在一所山区学校的落成仪式上,面对台下的孩子们,饱含深情地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来自一片黄土地,我想告诉同学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只要拼尽全力,将来就可以干一番大事业,不用一辈子在土地里挣扎。我也欢迎同学们学成以后,到我这里来上班,我在海天集团等着你们!”

掌声经久不息。

顾大成略略欠身,儒雅地点头致意。这一天的阳光很好。顾大成感到后背被晒得暖烘烘的,耳边似有蝉鸣。他微微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远方一片金黄的水稻田。一个少年戴着草帽,手握镰刀,行于稻田泥水中,弯腰割着怎么也割不完的早稻。

稻谷的清香伴随着烈日骄阳,少年顾大成的后背很快就湿透了,他抬起头,看到的是爹娘弓着腰挥舞着镰刀。他累极了,想坐到田埂上歇一下,可是娘又喊他去帮爹抬稻桶。少年顾大成和一群人围着稻桶握住稻禾的底端用力摔打,直到稻穗脱落到稻桶里。

顾大成记得,小樱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经过田埂的。小樱子扎着两个小辫,一双大眼睛,一件花格子衣裳。她可爱得像一道光,一晃一晃的,一晃一晃。

顾大成赶紧丢下稻穗,他掸了掸衣袖,跑到小樱子的跟前说:“小樱子。”

小樱子停下来说:“干吗?”

顾大成说:“晚上村里放露天电影,我提前去抢老位置好不好?”

小樱子很干脆地说“不好”,她告诉顾大成,刘夏哥哥从他上海的外婆家里回来了,专门给她在凯司令带了维纳斯饼干。

顾大成愣住了,他说:“刘夏那家伙怎么可能认识什么司令呢?他给你的饼干叫维什么,我过几天去镇上也给你买。”

小樱子掩住嘴巴笑了,她说:“大成哥,你拿什么给我买?你妹妹还在家里等着穿你换下来的裤子呢。刘夏哥哥说了会带我去上海玩,你以后不要再缠着我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大成没有转身回去,他一直望着田埂的尽头。在这个混合着稻香和蝉鸣的盛夏,顾大成的心里特别寒冷,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像蚊子吸血一样,日夜读书,几欲疯狂。

很久以后,顾大成终于知道了凯司令原来是一家民国年代就很出名的西点店,也吃到了维纳斯饼干。他一身西装革履,款步走进凯司令,点名只要维纳斯饼干。顾大成拿着一袋饼干站在车水马龙的上海街头,他举起一块饼干端详了一会儿,轻轻咬下一小口,然后就把剩下的饼干全部丢进了垃圾桶。

如今,顾大成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海天集团策划的一场场公益活动中,他被人们感激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包围,他看着台下花儿一样的孩子们,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昔日的小樱子。

蓝姨和顾大成是在一场公益活动中认识的。两年前,顾大成捐赠了一笔钱款给患有唐氏综合征的孩子们治病,其中也有蓝姨的儿子笑笑。活动刚刚结束,蓝姨便追了上去,她像条剑鱼一样敏捷地穿过一堆工作人员,在大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时候,蓝姨已经一腔孤勇地挡在了顾大成面前。顾大成看出面前这个中年女人眼底里藏着的狠劲,他对这样的眼神十分熟悉。他平静地问:“你要干什么?”

蓝姨说:“我想给你打工。”

顾大成微笑地看着她说:“你看到我身后那些人了吗,他们都在给我打工,他们个个名校毕业,能力出众。你能为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请你让开。”

蓝姨并没有退让半步,而是鼓起勇气说:“我能为你做任何事情,因为我和我儿子笑笑都要活下去。今天,我是代笑笑来领钱的,笑笑还躺在医院里,我不想等他出院时,还要跟我回那间爬满蟑螂和老鼠的地下车棚。”

顾大成静静地听着,听了一半突然说:“你能找到小天使吗?”

蓝姨没听明白,她嘴里重复着“小天使”三个字,此时,蓝姨的手上多了一张顾大成的名片,这让她觉得,残酷的生活把她逼到了墙角,却又告诉她,墙角的下面还有一个洞。这个洞的洞口透出隐隐的光亮,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是在一场荒诞的梦中。

黑夜如潮水般涌来。顾大成站在海天大厦顶楼的落地窗前,手中握着一只玻璃酒杯。他一边感受着琥珀色的液体在舌尖形成的绵密尾韵,一边思考放在办公桌最上面的那份调查报告的内容。他俯瞰着楼下交错延伸的霓虹车流,心想,那些如蝼蚁一般奔波在路上的人,跟那个叫作蓝姨的女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大蚂蚁和小蚂蚁都是蝼蚁,都要为了活着而挣扎下去。

时间把蓝姨变成现在的样子是有原因的。年轻的蓝姨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中救下了一个受伤的痞子,痞子笑得很帅,他跟蓝姨说:“这雨下得跟疯子一样。”痞子不知道,蓝姨的爱也像疯子一样。她为痞子打了胎,与家人毅然断绝了所有联系。痞子给蓝姨租下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车棚,她怀着幸福的憧憬看着肚皮又一次显山露水。

孩子的小名蓝姨也提前想好了,就叫笑笑,因为她爱笑,日子虽然很苦,可她看到痞子回来就笑,是那种弯着眼睛的笑。蓝姨生产那天,雨下得变本加厉,蓝姨大出血,差点儿和孩子一起丢了性命。等她睁开眼睛,护士告诉她是个男孩儿,她虚弱地笑了,想立刻通知痞子。蓝姨不知道,痞子失手打死了人,已经在暴雨的掩护下逃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蓝姨后来还是喊儿子笑笑,可笑笑却不会笑,他总是呆呆地望着蓝姨,很快便沉沉地睡过去。终于有一天,蓝姨发现了笑笑的不对劲。

为了活下去,更为了给笑笑治病,蓝姨什么都做。她当过苦力,摆过地摊,经常捡垃圾、偷东西,甚至当过一段时间的站街女。可就算她卑微到尘埃里,生活仍然向她露出了獠牙。笑笑的病越来越重了,蓝姨看到医生护士便下跪,她实在付不起医疗费了,她想到卖血,可是医院不收她的血,因为她贫血。有一天,失魂落魄的蓝姨竟然在大街上抱起一个玩耍的小孩就跑,幸亏家长发现及时,蓝姨被人拦下扭送去了派出所。

顾大成忽然意识到,蓝姨正是自己要找的人。在一片落地玻璃窗的倒影中,顾大成露出了他从未示人的冰冷笑容。

安淼这天的手气很背,她输光了身上的钱,她咬着烟蒂,杀红了一双眼睛。在她双手飞快地理着麻将牌的时候,蓝姨拉着贝壳走向了海天大厦。贝壳发现蓝姨的手心里湿漉漉的,有很多汗。贝壳仰起脸说:“阿姨,我们不是去时光乐园吗,还有一个小妹妹呢?这是哪里?”

蓝姨温和地说:“贝壳乖,我们去问顶楼的叔叔拿全套门票,叔叔喜欢你。”

蓝姨跟保安点了一下头,径直过了一道自动开合的移门。她掏出一张卡在第二道闸门的凹槽里一刷,闸门开了。她们穿过明亮的大厅,走到主电梯入口。贝壳没有动,她并不想进去。贝壳说:“阿姨,我想妈妈了,我想回家。”

蓝姨蹲下来对贝壳说:“今天时光乐园里有公主巡游表演,到时我们给你妈妈挑一份礼物,好吗?”

贝壳想了想,点点头说:“还有周大亮,给他也带一个。”

蓝姨说:“好的。”

电梯门打开了,一些人出来,一些人进去,但只有她们是去十八层。

贝壳看到两扇很高很大的门,门上的西式浮雕巧夺天工,两个小天使托着腮帮子,好奇地张望着来人。蓝姨重新打量了一下贝壳,藕粉色的脸,黑亮的眸子,干净利落的小辫,俨然一个从画报里跳出来的瓷娃娃。蓝姨拉起贝壳的手说:“叔叔就在里面,你要跟叔叔玩一个游戏,他才会把游乐园的门票送给你。阿姨就在这里等你出来。”

贝壳说:“阿姨,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

蓝姨说:“叔叔只喜欢小天使。”

蓝姨在门栏边的一个小机子前扫描了自己的面部,门啪嗒一声自动打开了,蓝姨紧接着把贝壳推了进去。她实在没有耐心再听贝壳说些什么了。

当贝壳哭喊着尖叫周大亮名字的时候,蓝姨在一片蓬松的光线中,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孤独地躺在病床上,蓝姨觉得笑笑睡着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天使。这个小天使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笑笑一岁半的时候学会了走路。两岁零五天第一次叫妈妈。三岁七个月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说了第一个短句子:“妈妈我痛。”

笑笑后来又做了大大小小的手术,他也说了长长短短的句子。有一天,笑笑躺在病房里,望着窗外飘过的一朵云,说了一句话。蓝姨的脑袋里一下子闯进无数只蜜蜂,这些蜜蜂发出的嗡嗡声让蓝姨觉得头很痛。

笑笑说:“妈妈,笑笑不想坚持了。”

蓝姨急了,连忙说:“笑笑你很棒,你能行!”蓝姨抓住笑笑的手继续说,“你不是喜欢梅花鹿吗,等你病好了,妈妈就带你去时光乐园,那里有好多的梅花鹿,我们去认养一头小鹿好不好?”

“好的,妈妈。”笑笑听得很认真,呆滞的脸上慢慢浮出了腼腆的笑容。

蓝姨记得那天讨论完给小鹿起什么名字以后,笑笑随即陷入沉默,把视线又一次抛向了窗外。回想到那一瞬间,蓝姨咬住嘴唇,心中仿佛落木万顷。

周大亮出现在安淼家门口的时候是这个星期六的傍晚。他拎着一袋水煮毛豆、两瓶黄酒。贝壳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出来给他开门。安淼也没有坐在屋檐下抽烟或者喝酒。周大亮掏出一把备用钥匙,吱呀一声推开门,大步地向屋里走去。里面没有人,安淼的手机依旧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周大亮盯着墙上黄胖的遗像说:“老黄,七年前的今天你把命舍给了我,你说你傻不傻。我带了毛豆和黄酒,今晚咱哥儿俩好好絮叨絮叨,不醉不归啊。不过现在,我可不能陪你喝,安淼她们娘儿俩上哪儿去了?也不说一声。老黄,我一会儿就回啊,你可别趁我不在,自个儿先喝上了啊。”

周大亮不知道,安淼正把自己淹没在一片喧哗的麻将声中。安淼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我就不信我今天会这么霉。”

周大亮觉得天好像是突然暗下来的。他奔跑在熟悉的街头和巷尾,地上的一片落叶被风掀起来,像一只上下翻飞的蝴蝶一样,追着他的脚后跟。周大亮终于在一张麻将桌上准确地找到了安淼。安淼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入夜了,原来贝壳还没有到家。她没能联系上蓝姨。安淼无法确定蓝姨的手机为什么会突然关机,在她的心里,蓝姨是可以信赖的大姐,是她喜欢的一个真实的女人。可此时,蓝姨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周大亮的脸色非常凝重,他望着墙上嘀嗒行走的时钟,心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的脊背上掠过一丝冰凉,他很为贝壳担心。他尽量语调平和地说:“安淼,你赶紧回家,说不定贝壳她们已经到家了,我再去找!”

安淼将眼睛重重地闭了一下,她拎着包一步步地后退,一边退一边望着对她失望透顶的周大亮,把想说的话全部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很快,她的身影消失了。

月光又一次经过海州城。月光在大片大片地坠落。周大亮突然记起,安淼临产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月光。他和黄胖推着板车把安淼送到医院。黄胖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跟他说:“大亮,要是个男娃,以后天天给咱打酒。要是女娃,那咱就当保镖,哪个臭小子都别想欺负她。”周大亮像个疯子一样,迎着风奔跑,最后他涨红着一张脸,跑向离他最近的派出所的方向。

接警民警在周大亮上气不接下气的叙述中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就在这个时候,周大亮接到了安淼打来的电话,说蓝姨带着贝壳回来了,还买了饼干和玩具。蓝姨满含歉意地告诉安淼,回程的大巴车半路上抛锚了,后来手机也没电了,所以就迟了。

安淼说:“蓝姨,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

蓝姨说:“自家姐妹,怎么那么见外。”蓝姨走之前叮嘱安淼说,“贝壳玩累了,回来路上就吃了几块维纳斯饼干,你再给她做点儿别的吧,改天再约麻将噢。”

安淼感激地目送蓝姨离开,回屋忙着去为贝壳下面条去了。

周大亮想拦一辆出租车,可是接连经过的车都载着乘客疾驰而过。周大亮一刻都等不了了。他又开始了月光下的奔跑。他跑得飞快,忽然脚底打滑,重重地跌在了坚硬的水泥路面上。细微的沙石嵌进了他的手掌,周大亮的裤子也磕破了,露出两只擦伤的膝盖,他咬着牙站起来,身上发出骨骼的脆响。他顾不上这些,咬着牙继续跑。他跑得很辛苦,膝盖周围的牛仔裤布料上很快沁出了一片暗红。

周大亮大概跑了半个小时,终于跑到了通向安淼家的弄堂口。在一座矮小逼仄的老屋前,他停下了脚步。贝壳穿着一身崭新的公主裙,独自坐在屋檐下面发呆。周大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的手脚很痛,像有钢针在一下一下地扎着。他艰难地走到贝壳身边,一片月光轻轻地落下来,打湿了贝壳小刷子一样低垂的睫毛。周大亮扑上去说:“贝壳,贝壳,贝壳。”贝壳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周大亮在贝壳的边上坐下,轻声地说:“贝壳,时光乐园好玩吗?今天我帮厂里的一个叔叔顶班,下次我们一起再去那个乐园玩好吗?”

贝壳仰起只有巴掌那么大的脸,她的眼眶里包着大片的泪水。

周大亮愣住了。

贝壳靠在周大亮的怀里嘤嘤地哭着说:“周大亮,我吹了好几遍海螺,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最先发现贝壳不对劲的还是周大亮。他发现贝壳变得比以前更加不爱说话,简直快成了一个哑巴。贝壳开始热衷于赖床,脸上总是挂着没有睡好的倦容。每次周大亮火急火燎地送她到学校,教学楼里已经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贝壳背着书包,心不在焉地走进去,空旷的校园让贝壳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小。周大亮久久地凝视着她,总觉得贝壳从时光乐园回来以后和自己疏远了一层。

这一天,贝壳的老师叫住了周大亮。老师顿了一顿才说:“贝壳最近上课老打瞌睡,成绩掉了一大截,问她什么也不说,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周大亮愣了一下,忙说:“家里一切都好,贝壳也很好,谢谢老师关心。”

一整天周大亮一直觉得脑筋在不停地跳着。他跟厂里面请了假,满腹心事地走上一座桥,久久地凝望着穿城而过的护城河里的水。河水昼夜不歇地向东奔流,周大亮仔细回想着贝壳反常的种种表现,觉得自己的生活忽然之间就失去了平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没有方向的河流。

周大亮把目光往上移,铅灰色的天空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即将来临。

海小鲜面馆外面的雨像道天然屏障,把其他客人都隔绝掉了。老板打着哈欠走进里间,索性看起了电视综艺节目。周大亮听着后面隐隐传出的歌舞之声,在海鲜面汤升腾起来的一团氤氲雾气中,盯着贝壳说:“你们老师今天找我了。”

贝壳用筷子扒拉着面条说:“哦。”

“贝壳你最近怎么了,你是不舒服吗?你看着我贝壳。”周大亮说。

贝壳抬起头。“没什么。”她说。

周大亮说:“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我的船长啊,船长是最勇敢的对不对?别怕,我只会保护你,爱护你。上次那个蓝姨到底带你干什么去了?”

贝壳的眼神里突然现出了恐惧,她的眼圈很快就红了。

周大亮说:“过来,贝壳你过来。”

贝壳走到桌子对面,委屈地靠在周大亮的怀里。

这是一场漫长而辽阔的秋雨,周大亮很久都没有走出海小鲜面馆。他沉默地听完了贝壳说的话,内心像一张纸一样,被撕得粉碎。他十分后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罪人。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贝壳竟然遭受了如此巨大的身心伤害?!他怎么会在贝壳考了双百分以后,没有在第二天就带她去时光乐园?!是的,那个叫蓝姨的女人就是在那一天带走了贝壳!周大亮感到胃部一阵痉挛,他强忍住想要吐出酸水的冲动,轻轻地抚摸着贝壳的后背。周大亮眼眶肿胀,他的眼里全是泪水。他把脸垂下来说:“叔叔没有照顾好你,叔叔真没用!”

透过泪水,周大亮只能看到模糊的景象。贝壳抬起头,替周大亮认真地擦去眼泪,而她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呢。

雨下得昏天暗地,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顾大成站在海天大厦顶楼的落地窗前注视着这一场雨。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暗自感叹,钱真他妈是个好东西,就像暴雨过后,深深浅浅的痕迹终将被抹去。顾大成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练的猎人,猎人手持一支猎枪,潜行在暗黑的森林里。而蓝姨就是他放出去的一条猎犬。只要给这条猎犬一丁点儿的奖励,它就会为它的主人叼来一只只可爱而孱弱的小白兔。功成名就的顾大成多么想站到当年的小樱子面前,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小樱子,你看,就算你抛弃了我,我现在照样有这么多的小白兔。你看啊,这么多。”

最近一段时间,蓝姨时常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她加快脚步,像一个随风飘荡的影子,无声地飘进一条死胡同。接着她猛然一回头,却发现身后不过是黑夜在路灯下的暗流涌动。蓝姨并不是没有想过会东窗事发,可是她知道顾大成有钱,很多的钱。蓝姨相信,有钱就能摆平一切。这一次也是一样。更何况,他们也有了不少经验,只要给那些小女孩买些好吃的东西、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再经过一番恐吓,她们十有八九是不会说出来的。

但是这一次,他们想错了。

他们不知道,这次他们遇上的是一个厉害的小人物,这个小人物叫周大亮,他将给他们带来不曾料想到的麻烦。

这一场雨过后,秋天加速地萧瑟着。海州城的深夜,周大亮独自坐在岸边,像从树枝上跌下来的一片败叶。他不时仰脖灌下一口热辣的黄酒,他觉得和黄胖在夜晚的训练场上畅想未来像是一场梦,看着安淼结婚生子像一场梦,在海城剧院贝壳跟他说想变成白天鹅仍然像一场梦。他的人生就在这一场接一场的梦中走过了三十八年。他呆呆地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岛屿脚下几点跳动的渔火,目光中慢慢有了坚定的内容。

第二天天蒙蒙亮,周大亮带着一身酒气走进辖区派出所,他要报案。他红着一双眼睛向值班民警控诉了顾大成对孩子的所作所为。民警经过调查,很抱歉地告诉他,这事没法儿立案,因为没有证据证明顾大成有犯罪的事实。周大亮无法理解,他觉得派出所肯定是在敷衍,就跑到海城公安分局去报案。他喷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要往里冲。门卫拦住他,周大亮的骂声就响了起来:“他妈的,让开,我一定要一个说法。”

急着外出办案的刑警队长陈四海带着徒弟罗飞宇跑过周大亮的身边,他飞快地朝周大亮这里瞥了一眼。周大亮没有理会,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还在骂。

周大亮于是又坐车来到海天大厦,他要求见海天集团董事长顾大成。两个魁梧的保安二话不说把他给架了出去,扔到大厦对面的广场上。周大亮从地上爬起来,仰起脖颈看了好一会儿海天大厦的顶楼,然后默默离开。又过了两天,周大亮给当地的几家新闻媒体打电话说海天集团今天会有惊天大新闻。而后,他举着刚做好的标语牌,像座岛礁一样,站到了海天大厦的下面。一场夹杂着雷电的暴雨忽然而至,他在雨中被海天大厦里走出来的四名打手打断三根肋骨。他的标语牌也被人折断了,牌子上面的黑色大字被砸下来的雨水模糊成一团。

周大亮在安淼家里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以后,他沮丧地发现,无论是重播的电视新闻,还是这两日的都市报上都没有提到任何跟顾大成以及海天集团有关的负面报道。

周大亮又往自己的身体里灌进了许多酒。他并没有醉,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经过一家肉铺,久久地盯着屠户手中那把有着丰沛光芒的剔骨刀。他感到那把刀分明是他的一部分坚硬而有金属质感的生命,他在心里想着,这要是一把枪,就更好了。那么,哪里可以买到枪?

屠户闻到扑鼻而来的酒味,直着嗓门嚷:“老板,割点儿猪头肉回去下酒?”

周大亮看了一眼屠户,缓缓地说:“你这刀怎么卖?”

屠户愣了一下,随即就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他说:“老板真会开玩笑,您这是要抢我吃饭的家伙啊。”

周大亮也笑了笑说:“是啊,大家都要吃饭。”

周大亮一路走回了冷冻厂,找到车间主任说:“给我结下工资,我不干了。”

凑热闹的工友们围了上来,满脸疑惑地看着收拾东西的周大亮问:“大亮,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周大亮不响。

有工友来好心劝说:“大亮,别一时冲动。没了工作,你拿什么再供着那对母女?”

走之前周大亮说:“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众人不解的目光和奚落的笑声中,他拿着自己的东西向外走去。

这时候另一个工友的声音跟了上来:“一个老光棍,除了去找女人,还能有啥重要事情?”

周大亮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

周大亮背对着众人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走出冷冻厂的大门,海一样汹涌翻滚的暮色从四面八方赶来。周大亮走进暮色中,没有回头。

无数个夜晚,陈四海仍然会熬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钉在办公室白板上的几张照片和一些潦草的文字发呆。陈四海是个足球迷,他觉得打击犯罪有时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足球加时赛,除了体能,拼的更是心力。这一次,他们就遇到了一个劲敌。海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足足经营了小半年,终于摸清了一个涉黑涉恶团伙的组织架构和主要成员情况,也掌握了他们利用举办公益活动偷税、洗钱的有力证据。现在在陈四海的脑海中,一直躲在幕后的主犯就要浮出水面,那个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只不过这张脸看上去并不是凶狠狰狞的,反倒是十分的和蔼可亲。

顾大成并不知道陈四海这帮警察早就在暗中调查他了。他仍然沉浸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里,仍然慈眉善目地出现在一场场公益活动中。夜色很凉,空气清新,顾大成喜欢一个人在海天大厦顶楼那间两百平的办公室里待上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喜欢端着一杯威士忌或者白兰地悠然地走进那间密室,在那些秘密录制的光影中,长久地回味着狩猎者的快意。

周大亮从离开冷冻厂开始就坐进了培训课堂。他跟安淼和贝壳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实际上他一直在专心地学习。周大亮有读书的底子,加上一股子狠劲,他很快通过考试,拿到了高空作业资格证书。而这仅仅是他复仇计划的开始。

周大亮去海天大厦对面的广场上安静地坐了七天。他眯缝起眼睛,目光不时扫向进出大厦的人群、门口的保安,以及周围的环境。第八天,他起身离开了。他要去找一个人,他在海小鲜面馆里找到了薛老六。薛老六戴着一顶破布式的毡帽,有着一副出土文物般的脸孔。薛老六看到周大亮进门的那一刹那,耳边仿佛听到了风高浪急时海鸥的戾叫,但是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周大亮在他的对面坐下,薛老六埋着头把面吃得呼啦作响。周大亮淡淡地笑了一下,掏出一沓钱推过去。薛老六这才放下筷子说:“这位老弟,怎么说?”

周大亮说:“都说没有六爷牵不上的线,我想请六爷也帮我牵两根。”

薛老六笑了,也没有问周大亮要自己帮什么忙,他只是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周大亮笑了笑说:“别人告诉我六爷爱吃海鲜面。这家的汤底最鲜。”

薛老六在海州城混迹多年,人脉广,在坊间也很有威望,几乎没费什么气力,就给周大亮安排上了蜘蛛人的新工作。他也让周大亮和海城大厦的电工老李在一张饭桌上喝了顿大酒。老李很贪心,他酡红着一张脸吹牛皮,吹着吹着就把自己喝成了一摊烂污泥。周大亮连忙把软塌塌的老李从桌子底下扶起来,老李腰间的三把黄铜钥匙就露在外面,这时候,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十分年轻,稳健而有力。

又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激烈的雨水已经落满了记忆。多年以后,周大亮仍然记得自己慢条斯理地站到了海天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入口。他撑着一柄黑色雨伞四处张望,周围没有人。他重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压低了头上戴的鸭舌帽。他做了非常多的功课,当然清楚那几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周大亮斜撑着雨伞像一阵穿堂风,快步经过一辆辆汽车,闪进了消防安全通道。他或许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上顶楼的,但是他知道从电工老李腰间拓印下来的三把钥匙当中,只有一把能打开通向天台的铁门,又或许没有一把打得开。留给他的时间十分有限。

周大亮那天的运气并不差,在试第二把钥匙的时候,就听到了锁舌跳开的“吧嗒”声。周大亮登上了天台,他从来没有站在这样高的地方。他仰起脸,空中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企图带走他的体温,留下蚀骨的凉意,这让他的胸腔没来由地隐隐作痛,他忽然想起那里面曾经断了三根肋骨。

这个时候,周大亮特别想看风景,他看到了蜘蛛人。他可能就是蜘蛛人。城市高楼直插云霄,大厦的玻璃倒映出繁华的霓虹。一个蜘蛛人身上绑着安全绳索,坐在一块水曲柳木质座板上,他的脚下是纵横交错的公路和车灯汇成的河流。

周大亮缓缓下降到顶楼的露台,露台连接办公室的门没有上锁,周大亮轻易就走进了顾大成的办公室。他举着手电筒,惊讶地发现,这间办公室大得惊人。周大亮被靠墙的一排酒柜吸引。他知道摆在上面的肯定都是好酒。周大亮拿起一瓶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酒,那是人头马路易十三LeJeroboam限量版,也是酒柜里最昂贵的一瓶酒。就在这时,周大亮听到了滑轮移动的声音,酒柜像两扇门一样徐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间密室。周大亮诧异地进入密室,看到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可以调节椅背的皮质躺椅,躺椅正对面是一个柜子,柜子上面放着一台小型放映机。周大亮拉开柜子的抽屉,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排标注了日期的刻录光盘。周大亮脸上的青筋瞬间暴起,愤怒呼啸而来,他感到了来自身上那把剔骨刀的震颤。

顾大成打开灯走进办公室,他的身上没有沾上一滴雨。如往常一样,他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信步来到落地玻璃窗前俯瞰。雨中海州城的夜景尽收眼底。

顾大成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发现了地上隐隐显现的几个湿脚印。顾大成若无其事地坐回到办公桌前,拉开第一格抽屉,悄悄地按下了一个红色按钮。海天大厦一层值班室里顿时警铃大作,两名值夜保安立刻拿起电棍,奔向电梯。

这个海州城的雨夜,陈四海和他的战友们也在赶来的路上,警灯闪烁,一路飞车。两周以前,陈四海的徒弟罗飞宇从停在海城大厦对街的汽车上收获了一段车载监控录像,录像中一个让人记不清面容的中年女人拽着一个小女孩走进海城大厦。而仅仅过了三天,这个中年女人又带着小女孩出现了,又一张新面孔。

陈四海让罗飞宇带班负责,把海城大厦沿街路面、周边商铺、对面广场等所有能找到的监控录像全部重新筛查了一遍。刑警通过关联抽丝剥茧,在一份群众扭送“人贩子”到派出所的报案记录中,他们锁定了蓝姨。侦查员也在录像中意外看到了举着牌子被人在雨中殴打的周大亮。罗飞宇指着屏幕上像墨一样晕染开的身影说:“这个人我好像哪里见过。”

陈四海迅速想起了海城公安分局门口,一个口吐莲花的醉汉。陈四海当时瞥了他一眼,他至今记得那个醉汉的眼睛里海一样深的忧郁。陈四海立即派人去调查蓝姨和周大亮。据跟踪蓝姨的侦查员回来报告,蓝姨的儿子身患绝症且病情持续恶化,可能将不久于人世。而另一队寻找周大亮的队员在带回周大亮和安淼、贝壳的基本信息后,于这天下午又仓促地传回了最新情报,周大亮买了一把剔骨刀。他不见了,他的一套蜘蛛人的工作装备也不见了。

情况似乎变得相当紧急,陈四海研判所有情报后,决定提前收网。他拿着对讲机坐在警车里,心想一定要在周大亮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阻止他。

周大亮站到了顾大成的身后。

顾大成的心脏微微绞痛,他感受到来自背后的一种凝滞,他警觉地说:“是谁?你要做什么!”

周大亮的声音像北极的冰风,他说:“我看了日历,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

顾大成说:“什么事?”

周大亮说:“你今天要死。”

顾大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正当他急速思索着是否该转过身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两名保安一前一后地跑进来。顾大成显然松了一口气,他想跑到保安那边,却被周大亮一把拽住。周大亮和顾大成扭打在一起,两个保安举着电棍围在他们身边,感到无从下手。

周大亮骑在顾大成的身上,手握成拳一下下击打顾大成的面部。身形高大的顾大成顺势一个翻身,把周大亮死死压在身下。顾大成双手掐住了周大亮的脖子,他要把周大亮的脖子掐断。周大亮的脸很快现出猪肝一样的颜色,顾大成感到周大亮想要掰开他的两只手像正在漏气的车轮一样,渐渐软弱无力。顾大成又嗅到了猎人在暗黑森林行进时,来自脚下腐败植物发出的特殊气息。猎人端起猎枪,瞄准,滚烫的子弹就从冷冰冰的枪管里射出来,一只狗挣扎了两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顾大成的心里发出一声冷笑,他看到周大亮垂下手放弃挣扎,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顾大成手上的劲就那么不自觉地松懈了两秒。就是这两秒的间隙,周大亮抽出身侧那把剔骨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插进顾大成的肚子。顾大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裂开的伤口,鲜血正从里面往外冒。顾大成惊恐地大叫:“都愣着干吗,还不上来给我打死他!”

一个保安过来扶顾大成,另一个挥起电棍照着周大亮拿刀的手就是重重一击,剔骨刀掉在地上,周大亮龇牙咧嘴地缩成一团,血从周大亮的身下汩汩流出,他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上。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警察,都别动!”

“你知道十分钟海天大厦门口会走过多少人吗?”

“嗯?”

“一百五十六人。”

“那你知不知道保安一分钟敬几次礼?”

“我不知道。”

“我知道。”

面对着法庭上有些茫然的检察官,周大亮诡异地笑了。

受邀到现场的媒体齐齐把镜头对准周大亮,摄录下他和检察官的这一段对话,也拍下了周大亮诡异的面部表情。

这是一场惊动了整座城市的庭审。人们焦灼地围坐在电视机跟前,眼看着法槌落下。时间或许有一刻静止了,数千只燕子嘁叫着飞过海州城的天空。

一位少年老成的公益律师仍然在镜头前慷慨激昂地为周大亮做着辩护,周大亮回头望了一下旁听席,他可以清晰地望见所有的一切。他看到安淼抽出一支烟放到两片嘴唇中间,她举起打火机要点,坐在旁边的陈四海立刻无声地制止了她。安淼的脸腾地红了起来。陈四海穿着便服,朝他笑了一下。

法庭最后宣判的时刻到了,全场起立。审判长庄严地宣读着对顾大成、蓝姨等人的判决。顾大成仿佛瞬间衰老了很多,他的身体变得很重,像一块花岗岩,就要倒下去了。蓝姨的背微微拱起,整个人好像畏寒似的躲在衣服里。周大亮沉默地听完所有的宣判,听到他自己的判决时,周大亮把目光投照在法庭中央悬挂的国徽上,他的眼眶有些发热,这一刻,他十分想抱抱贝壳。

监狱里的日子孤独而漫长。周大亮的胡子和头发疯狂地长起来。这天,监狱的管教员告诉周大亮,有人来看他了。周大亮说:“报告管教,我想先把胡子刮一刮。”

隔着会见室的玻璃,周大亮看到了安淼和贝壳。贝壳的胸前还挂着那只海螺,她定定地望着一身囚服的周大亮,黑亮的眸子里写满了忧伤。贝壳说:“周大亮。”

周大亮还是跟以前一样地纠正她说:“叫叔叔。”

贝壳轻轻地笑了,她叫了一声“爸爸”。她又叫了一声:“爸爸!”

周大亮一下子就愣了,他显然在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他的眼圈有些红,他说:“贝壳,乖女儿,我的乖女儿。”

周大亮这样说着,脑海里就浮现了他和贝壳相处的那些往昔,贝壳鸽子一样的欢叫在他的耳边回荡。周大亮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意,他多么想让贝壳靠在自己的怀里,像一位真正的父亲宠溺他的女儿那样,爱怜地抚摸贝壳的头发,告诉她,我的贝壳船长,爸爸会永远保护你,爱护你。

可是现在,周大亮的面前是一堵冷冰冰的玻璃墙,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隔着玻璃,站直了身子。周大亮红着眼睛灿烂地笑了,露出一排牙齿。

周大亮当然也在看安淼。安淼就那么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周大亮注意到,安淼的黑发中竟然也有了藏不住的白发,她挂着两个青黑色的眼圈,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

临走的时候,周大亮叫住安淼,微笑着说:“安淼,贝壳你帮我养一阵。谢谢你。”

安淼一听皱了一下眉头,贝壳的手就被她拉得很紧。

周大亮问:“春天有没有来。”

安淼说:“来了。”

周大亮又问:“清明有没有到。”

安淼说:“快了。”

周大亮还说:“替我烧纸。”

安淼说:“好。”

周大亮顿了一顿说:“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他?你要忘了也没有关系。”

安淼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说:“我没忘。”

周大亮听到安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但我真想忘了。我问了庙里的和尚,和尚说,痛苦是因为记得。”

周大亮说:“我不信你会记得。”

“只要我自己相信就行。”安淼说完以后,又盯了周大亮一会儿,她平静地说,“大亮,这么多年,我怪过你一句吗?”

周大亮突然之间愣在了原地,什么话也不再说了。他呆呆地看着安淼带着贝壳离开。周大亮一直都在望着她们的背影。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悲凉,他轻声说:“对不起。”

走出铅灰色的监狱大门,安淼忽然记起了她和黄胖相处的那些细节,十分清晰。1999年10月11日,他第一次把塞满鱼肉的饭盒颤抖地交到她的手中。2000年4月20日,他们在海边拍了第一张三人合影,也是他和她的第一张合影。2001年5月26日,他给她在异乡过了第一个生日,他吻了她的左脸。2002年7月9日,他带她吃完鱼,去海洲宫殿KTV唱歌,她唱了好几首林忆莲的歌,于是他也给她唱了一首林忆莲的歌,叫《至少还有你》。2003年10月27日,他带她去电影院看了一场韩国电影,他哼着《假如爱有天意》的片尾曲,在月光下为她买了一枚廉价戒指。2004年11月3日,他跑到医院把筹到的钱交给她,可是娘已经去了,她在他肩头哭泣。2005年9月29日,他们结婚了。2006年3月29日,她怀孕了。6月28日,他趴在她的肚子上第一次听到胎动,他笑成了一个傻子。2006年12月1日,他拉着板车送她去医院,她为他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2008年10月14日,他丢下她和孩子就那么狠心地走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安淼忽然很想抽一支烟,她仰头看天,在太阳炫目的白光中,她的眼角流出一行咸涩的泪。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