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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千里的决心

2024-12-13葛波

啄木鸟 2024年12期

有两个人,在郝千里眼皮子底下溜了。

第一个是个男人。土布黄衫、红色头盔,骑一辆墨绿色电动自行车。红黄绿,想不注意都难——红灯亮了,他丝毫没停下的意思,笔直朝向郝千里。

胆子真大,简直是赤裸裸的挑战。郝千里向前跨了两三步,就在准备吹哨时,眼见地面上有一条腿在拖行,车头向左歪,身体跟着倒,车屁股一个大调转,车身又回正,这人狠转车把手,带动右肩夸张地耸起。

三色调和,浮光掠影,一只扑棱翅膀的鸟,飞进等待的人群。

把电动自行车当赛车,表演漂移呢。一番操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人拍掌叫好,还有人笑出声。郝千里气呼呼、凶巴巴地吹响口哨。

尖利又急促的三声哨,像在说“算你狠”。

第二个人还是个男的。他装扮得像特工:黑色电动摩托车、紧身黑衣裤、外挂式耳机,戴飞行员墨镜,以及一顶黑色鸭舌帽——没戴头盔!何止,右手握把,左手插兜,危险系数叠加。郝千里吹响口哨,挡其去路,示意停车。万万没想到,这位“特工”扭转车头,直接拐进了机动车道。

只见黑色的“蛇”在车流中穿行,纵然“嘀嘀叭叭”声直响,高亢尖锐的哨声不断,也没能挡住这一场惊险疾行。待绕过郝千里,“黑蛇”从缝隙中一跃而出,又滑入电动自行车的潮水里——他回过头,左手从裤兜里掏出,没去握车把,而是伸出大拇指,向下。

没有叫好,没有哄笑,所有人仿佛都失明了。唯独郝千里,看到一团黑色慢慢吞噬太阳。云朵不再飘浮,空气不再流动,时间不再飞逝,郝千里被困住了。该去追,逮住人好好教训一顿,还是不予理会,反正早没了影。郝千里没想好,或者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做,直到电台嗞嗞作响,他停摆的心才一阵猛跳。

郝千里抬头望天,艳阳高照,热浪直往身体里灌。他舔舔嘴唇,抿起嘴角,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人跑了。

郝千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色褂子,红色头盔,坐在一辆黑色“载重王”上。电动车足有两米长,车筐里堆满快递盒。她身体前倾,单脚撑地,缓缓挪动,显得笨拙又吃力……倏然之间,一道红光划过灰色路面。

郝千里人高腿长,快跑上前,拦住了去路。“吱呀”一声,连人带车倒向一边,她立即刹车,用脚撑住。郝千里先是敬礼,称呼“同志”,说,你闯红灯了。几缕发丝从头盔边缘窜出,她撸了一把头发,说第一次,行行好算了。千篇一律,毫无诚意,郝千里根本不理,继续说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八十九条规定,非机动车闯红灯罚款五十元。法条背得烂熟,郝千里就要顶格处理,立刻、马上,开罚单——叫啥?谢金枝。刚在警务通上录入一个“谢”,字字句句汹涌而来,我错了不行吗?下回不这样了不行吗?饶我一回不行吗?音量不高,却密密匝匝,锋利如刀。

撑好车脚,她上前一步,碰了郝千里的手,从便携式打印机里滚出的一纸罚单哗啦作响。她的四方脸上镶着一双大眼睛,若不是又宽又深的双眼皮耷拉着,怕是要发射“炮弹”。

郝千里摘掉墨镜,他面色温润透红,脸颊轮廓分明,眼睛清澈如水,鼻尖泛出细细的汗珠,像是青笋冒出头,又赶上了一场雨。同志,谢金枝同志。郝千里一字一句地说话,说完扯扯外腰带,保持跨立以平衡身体。

她的眼皮彻底盖上,大红色的褂子像变魔术一样从中间裂开。“警察非礼”四个字,连珠炮响,同样密密匝匝,锋利如刀。

呼啦啦的人声一阵高过一阵,与凄厉的惊声尖叫混合碰撞,像在电闪雷鸣的鬼天气里弹响了一首荒诞怪异的狂欢舞曲。郝千里立在原地,热血直冲脑门,他急吼吼地呼叫——师父!她把衣服脱了!

电波载着年轻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到交警六大队所有人的耳朵里。

在江城,许涛干交警这一行快满三十年了。从小交警变成老交警,紫琅山下的大队轮流转,徒弟来了一个又一个。半个月前,他与郝千里第一次见面。

郝千里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皮肤通透亮白。许涛面色黝黑,身材敦实,形似正方体,他摸摸糙皮老脸,暗自打量小郝,觉得两人站在一起不太和谐。郝千里喊了声“师父”,声音细薄,像蚊子叫。许涛更有点儿无趣,但还是例行公事地问,哪里毕业?学的什么?老家在哪儿?可有住处?郝千里一一作答。许涛常常“啊”一声表示没听清,郝千里这才知道抬高音儿。

你可真不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许涛用老土的调侃调和着彼此的生疏,郝千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牵牵嘴角作为回应。

小徒弟的不情不愿都写在脸上,许涛恍然大悟,你不爱干这个,是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郝千里下意识地点头,又急忙摇头。许涛咧嘴一笑说,好多伢儿觉得交警就是站马路,没意思,不想来。他一边埋头在橱柜里找什么,一边说,既来之则安之,明年自己就干满三十年了,不也挺好的。

找了好久,许涛摸到一件反光背心,还有一个白色头盔。他用抹布擦了擦,对郝千里说,归你了。

许涛用摩托车载上郝千里,顶着热乎乎的风飞驰。他问郝千里有没有摩托车证?郝千里大声地说有!又问技术怎么样?郝千里呜噜呜噜,声音被风裹住。下车时,郝千里的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

目的地是一个路口,师父让徒弟在两个小时里数途经的电动车。许涛面目严肃,语气毋庸置疑。郝千里戴上墨镜,干脆地说好。

烈日当头,没遮没挡,在柏油路上站两个小时,别说暴露在外的身体发肤,就连穿皮鞋的脚底板都受不了。这可是许涛的保留项目,每个新人都得练一遭。最短的五分钟叫苦,最长的居然是郝千里,半小时纹丝不动,连个声响都没有。

汗珠堆满鼻尖、上唇,从细细密密到黄豆大小,汗水沿着鬓角直淌,后背湿了一大片,郝千里的白脸蛋开始泛红,嘴唇微微翕动,还在计数呢。许涛先前的一点点无趣,竟然在热浪里蒸发殆尽。

郝千里来汇报结果,许涛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哪知道有多少辆,不过想考察徒弟的体力、耐力和眼力。像钉子一样钉在马路上的郝千里,合格过关。许涛不由赞叹——你真是干交警的料。郝千里像受到惊吓,刚喝下的水差点儿喷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郝千里果然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许涛不禁怀念起自己的青春——就是个愣头青嘛。这种伢儿遇事不会转弯,是好事,也是坏事。

终于有一天,许涛对郝千里说,明天直接上早高峰吧,给你配老肖,可是辅警里最能干的。

郝千里眼波流动,不置可否。许涛竟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哀愁。

交警六大队驻扎在江城北。许涛安排郝千里站高峰的路口,正对城北最大的小区——北兴居。东边就是北兴小学,这是人流量、车流量最大的路段。

独立上岗算是出师之日,可一大早,许涛破天荒地偷偷跑去了北兴路。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他发现郝千里手忙脚乱,基本是用原创的手势完成了指挥,好在大差不差,只可意会,没有添堵。可刚离开没多会儿,他就听到电台里传来惊呼,还有一连串的笑声。坏事了,郝千里把师徒俩的单呼按成了群呼。

跨上摩托车,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现场,许涛看到有人举起手机咔嚓拍照,老肖横在人群中比画,郝千里的脸已成猪肝色。脱衣服的那位也没脱光,还有件白背心,薄如网纱、松垮肥大。许涛上前,拍拍郝千里的肩膀说,这位女同志,看这儿,摄像头开着呢。

红色布衫迅疾裹住白色背心,她号啕大哭,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老肖在给郝千里“翻译”,她女儿有病,老公离家出走,自己送快递……一句话,日子太苦,快递要快。

恸哭比叫嚷还大声,像榔头铛铛敲,劈头盖脸,四面环绕。郝千里不自觉地向后退,别说处理这奇葩警情了,他连话都听不明白。许涛知道,难为小徒弟了。

待回单位,郝千里进了食堂,同事第一眼都看向他。年长的摸摸头,说几句宽慰话;年纪相仿的嘿嘿哈哈,说艳福不浅。郝千里红光满面,不似日晒留痕,而是毛细血管愤怒地扩张。许涛忍俊不禁,却还得有师父的姿态,他说,事情过去了,别多想。

郝千里来到江城,没睡过一个好觉。

宿舍是许涛找的,靠着大队部。房东老太太原本不收房租,好说歹说,才每月五百元意思一下,等于白住。老太太的房是自建楼,儿女在外打工,老头儿又走得早,给郝千里留了二楼的大间,单身汉足够用。

为什么睡不好?郝千里躺在床上,耳朵里塞满“咔咔沙沙嗡嗡”,又跳出“哔哔哒哒嘀嘀”,马路对面一排饭店,他望向窗外,霓虹斑斓,江城上演的剧集都是深夜档。

老家的夜可不是这样。

郝千里的家乡在北方,一路向北,一直向北。上警校前没概念,现在他知道了,从江城到老家,要坐十一个小时高铁。许涛说去年才通车,否则火车要跑一天。而十一个小时其实还到不了,再坐两小时大巴才能感受到家乡的夜晚。没有流光溢彩,没有东打西敲,只有夜的静谧。郝千里酣睡直至晨起,第一眼就能看到山,像幅画挂在眼前,爸妈就是画里走出的人。

夏美兰说再睡会儿。郝大山说小年轻要睡啥?爸妈是采参人,一个让多睡会儿,一个让快起床,他俩每回带郝千里进山前,都是一样的开场白。

郝千里最后一次见郝大山是在县殡仪馆。

采参人身上有伤不足为奇,树枝刮石头碰黄鼠狼挠的,可郝大山的新伤比所有旧伤加起来还可怕一百倍。郝千里都认不出他了。

三轮车倒在裤子沟,车头扭曲,轮子飞掉一个,郝大山头朝下,摔进裤子沟的“裤脚”,那是足有五十米深的地方。那些天,娘儿俩天天待在交警队。

处理事故的交警姓冯,大高个儿,长得像外国人,眼窝深,头发自来卷。他说大晚上的,有监控也光线不佳,没监控就更搞不到线索,后半夜还下了会儿雨,啥都冲没了。夏美兰听不进这些,追问去县城送货怎么能把人送没了?好端端骑三轮车怎么会掉进沟里?冯交警说郝大山喝了酒,又抄近道。夏美兰反问骑三轮车不能喝酒吗?回家不能抄近路吗?你们不去找害人的倒怪起骑车的?夏美兰嗓门一高,冯交警就眨眨眼,说裤子沟玄乎,好多人都栽在这儿。夏美兰莫名发抖。冯交警问郝大山抽烟吗?夏美兰摇摇头,眼一瞪说,不抽烟就该死吗?冯交警又眨眨眼睛,一拍脑袋说,不会撞上阴兵过境了吧?夏美兰脸都白了……冯交警和夏美兰每天反反复复就这几句,郝千里听了都生气,有这工夫还不如干点儿正事。

气鼓鼓的郝千里就到大院门口躲清静。他时常看到有警车开进大院,几个小伙儿扑上去拽人,那些人戴手铐,甚至是脚镣,谁敢眼睛向上翻,就有人吼上一句“老实点儿”!这是隔壁刑警队的车、刑警队的人,和刑警队抓回来的坏蛋。郝千里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娘儿俩离开交警队时,冯交警让夏美兰把身体养好,别胡思乱想。转头悄悄对郝千里说,现场倒发现了点儿东西,但现在能力有限,给警察叔叔点儿时间。冯交警又说,把你妈看好,别让她瞎跑,你也好好上学,别误了前程。郝千里硬生生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爸咋就没了呢?回去的路上,夏美兰絮絮叨叨。郝千里说,你别再去交警队了,我要上警校,做个刑警,把害死爸的人找出来。

一年后,郝千里考上警校侦查系,暑假实习就在县局刑警队。

交警队的人还认得他,以为又来讨公道,说采参人的事故他们都盯着呢。郝千里理都不理,当他们是空气。刑警队长看出端倪,说才入行就有鄙视链了?郝千里说交警都是窝囊废,除了罚款还会干啥?队长说自己就是从交警调来的。郝千里顿时语塞。队长哈哈一笑,说没准儿你将来就是个交警。

一语成谶。郝千里在警校念了四年侦查学,还多修了一张警察管理专业的学位证书,可到江城报到的第一天,却被告知先去交警队实习半年,半年后去哪儿还得双向选择。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江城啊江城。郝千里第一次听到是从夏美兰口中,她说家里四十年的野山参卖给了一个江城人。如今自己不远千里来到江城,难道就为了做一个没用的交警吗?

郝千里辗转反侧,睡不着。

江城人说话怪里怪气,你好叫“你喝”,可喝又不叫喝,叫“活”,睡不是睡,是“捆”,比外语还难学。再说这个交警队,都来半个月了,就认得大队长、教导员还有许涛,其他人的名字都叫不全,也不能怪自己啊,平时都遇不上人。

郝千里还是喜欢刑警队的氛围,啥事儿大伙儿一起上,他们一起蹲过点,扭过贼,就连拿刀的抢劫犯都是一起扑倒的。交警呢?谢金枝影后附体的时候,自己身边除了一个老肖,还有谁?

想起还要站早高峰,郝千里更是欲哭无泪,大学四年就学了一天交通指挥,早忘得精光,手往哪儿舞都不顺溜,太折磨人了。

要不怎么说郝千里睡不着,大概只有把人捆上,才能睡着吧。

郝千里做梦都没想到,还要面对谢金枝。

关于谢金枝的记忆停留在那个倒霉的上午。许涛声如洪钟,说没事啦,大家都散了。谢金枝重新坐上“载重王”,右手攒着罚单,两根手指配合拧开电门,滋溜一下跑了。

出师不利,居然遇到这种事。红色的光像一道鬼影,在眼前反复闪跳,还有诡异的白色,具象里带点儿抽象,模模糊糊又真真切切……总之太突然、太狗血、太炸裂,身体里每个细胞都想逃,耳边是许涛在说别多想。

能不多想吗?这可是第一次站早高峰,个人“首秀”就这样搞砸了,要不是许涛来得快,铁定被拍到网上当网红。这些都拜谢金枝所赐,现在居然还要去找她。郝千里沉着脸,噘起嘴,一百个不愿意。

许涛当然看出了郝千里的小情绪,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说这就叫怕什么找什么,打破魔咒,下回就没事啦。

许涛神神秘秘,郝千里垂头丧气。

北兴居真大,总共有五期。一至三期是六层老楼房,四期五期围了一圈,都是小高层。许涛告诉郝千里,队里原来三个外地小伙就合租在这儿,站“高峰”方便极了,上楼睡觉,下楼上班。

许涛走一路,说一路——北兴居南边的高架在扩建,一直通到紫琅山,夜班不得歇喽,北边的商场去过吗?好吃的数不过来,生意越来越好,一周查一次酒驾恐怕都不行哟……许涛像在聊天,又像在说工作,郝千里听得乏味,直到看到一个快递站,神经陡然绷紧,穿红褂子的谢金枝正在门口卸快递。她个子不高,掏到最下面一层,整个人快要掉进货筐,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接过快递,扫码,再摆到货架上。

许涛喊了谢金枝的名字。她抬起头,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没闯红灯。许涛笑着说今天不是来罚款的,这不,连警服都没穿。谢金枝把快递重重地放下,说别耽误她做事。郝千里都替许涛尴尬,谢金枝根本不是能正常对话的人。

许涛偏不走,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确实没妨碍什么,谢金枝满脸不悦却也没再逐客。真正难受的是郝千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见姑娘抱起个大箱子,顺手托了一把。姑娘的大眼睛像极了谢金枝,双眼皮又宽又深,但里面没有火,装的全是冷冷的冰。她脸色煞白,面无表情,郝千里隐约猜到她和谢金枝的关系,居然有点儿怕。

许涛倒是优哉游哉,问谢金枝老公叫什么?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的?他派出所有同学,刑警队还有熟人,可以帮忙找找。谢金枝听到这儿,停下手中动作,低下头说找过了,找不到了,不想再找了。说到最后,哐当把快递扔进车筐,大吼有完没完?是不是要我说对不起?谢金枝一下跪到郝千里面前,疯狂磕头说,对不起,对不起……熟悉的记忆袭击了郝千里,他顺手摸向右胸,这也没摄像头啊。

许涛倒是不慌,冲里屋喊,快把你妈扶起来。不等他说完,谢金枝像触电一样弹起身,疯狂赶客。许涛说:好好好,我先走,记得开车慢点儿啊。

郝千里注意到墙上,收费二维码下面,隐约有张三好生奖状,名字是张琳,落款在五年前。

怕什么找什么,可来了好像也没消除对谢金枝的恐惧,见到她女儿,反而更怕了。郝千里完全搞不明白来这一趟的意义,但许涛好像和谢金枝杠上了,好几次从他的电脑屏幕上看见谢金枝。郝千里终于没忍住,问钱都罚了,为什么还揪着不放?

钱又不是你罚到的,那钱是我的。许涛眼都不抬,盯着屏幕,慢悠悠地说。郝千里这才明白谢金枝为什么痛快走人,突然开始掏裤袋。许涛说你掏什么?郝千里一毛钱都没找到,说我转你。许涛说我要你五十块钱啊?郝千里憋红脸,比那个倒霉的下午还委屈。

谢金枝过了一周,专门到交警队,把钱还我了。许涛盯住郝千里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她怎么想通的呢?谁教她这么做的呢?黝黑的面孔上,一双小眼睛闪着光,许涛仿佛洞察到什么,缓缓回头,看着监控探头下的谢金枝,还是那件红褂子,戴红色头盔,骑一辆黑色的“载重王”。

许涛说,谢金枝离家出走的老公叫张强,是个命案逃犯。郝千里看到一个从没见过的师父。

穿着警服的许涛,没有戴白色的警帽,也卸下了反光背心,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说五年前,吉江市吉阳县发生一起杀人案,两个人抢了一个药贩,又杀了他。其中一个抓到了,逃的那个就是张强。谢金枝原来的日子过得挺好,拆迁分了房,女儿考上重点高中,可张强一出事,女儿就病了,得了抑郁症,学校都不能上。许涛点了点屏幕上的照片,说谢金枝的女儿你今天见到了,穿白裙子那个。郝千里用力点点头,都有点儿急迫地想知道后续了。

许涛摇摇头说,刑警队来了多少回,谢金枝非常抵触,别说张强的线索,连名字都不能提。派出所小张看她可怜,帮忙办快递站,算给娘儿俩找口饭吃,可让她说点儿老公的事,当场就翻脸。许涛说那天她突然来还钱,我就奇怪了,前头撒泼打滚说日子没法过了,回头就给交警还钱?我就去稍微了解了下,今天再去现场核实……许涛拍了桌子,一提起她老公,就像点了爆竹,果然——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许涛接通电话,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唯唯诺诺,连说好好好,对对对。

郝千里着急问果然什么?

许涛说,果然是夫人,让早点儿回家吃饭。

郝千里说,师父,你接着说呀,我老家就在吉阳,你忘了啊?

许涛的眉毛挑了一下,说对哦,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江城话学会了吗?我敢保证,马路上待半年就能听懂,许涛铁了心岔开话题。

郝千里看到肝脑涂地,竟然第一个想到郝大山。高架扩建夜班不歇,原来是这个意思: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裹进了渣土车后轮,只剩薄薄一片。郝千里值班,第一个到现场。

没命的人,郝千里见过,那是郝大山,静静地躺着。除了熟悉的格纹夹克,这人怎么会是爸爸呢?郝千里努力寻找记忆中的特征,粗眉毛、圆眼睛、挺直的鼻梁,还有厚嘴唇,下牙掉了一颗没来得及补。面对一摊血肉模糊,郝千里心里各种情绪交织,困惑、揣测、焦虑、惊讶,唯独少了恐惧,心理上以及生理上的恐惧都没有,就连夏美兰试图遮住他眼睛的手,也被挡了去。入棺之时,郝千里觉得那不是郝大山,根本就不像。早上才出门的郝大山去哪儿了呢?守夜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怕。

后来跟着刑警队见过一两次血淋淋的现场,郝千里的淡定让在场师兄弟叹为观止。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就见过最惨烈的场面,还有什么能让自己动容呢?不如省点儿工夫,早点儿把凶手找到。

郝千里第一次在亡人事故现场的表现,许涛竟然也知道了,再次发出赞叹,郝千里是自己胆子最大的徒弟,还给他取绰号——淡定哥。

淡定哥虽然淡定,处理事故也只能打下手,可郝千里还是忍不住打听,薄成一片的女人姓甚名谁,哪家的妻女,又是谁的母亲。打听这些,似乎在弥补某种遗憾,那是深深埋在郝千里心中,难以忘却的过往。

该下班的时候,郝千里发现许涛又没回家,他也在研究这起事故,黑皮老脸几乎贴到电脑屏幕上,还把监控照片放大了几倍。天啊!什么事都能和谢金枝联系到一起吗?

高架下是车祸现场,时间在晚上八点二十分。许涛正沿着这条路线、这条时间线向前倒,他在追踪一辆“载重王”,车主穿着红褂子。她原来进了废品收购站。许涛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他说,我终于又找到她了,可她为什么会去废品收购站呢?

原来师父是这样的交警。不,白天是交警,晚上,这是要化身狄仁杰、宋慈、福尔摩斯、柯南了吧。郝千里把能想到的神探都想了一遍,身体里像有什么在蓬勃生长,起源是一点点困惑,带一些揣测,现在是着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许涛究竟追踪到了什么?郝千里因此开始特别珍惜和师父合体的机会,检查酒驾的时候,主动和许涛组了队。

夜色掀开璀璨的画卷,反光背心与车灯交错闪动,勾勒出江城的万千姿态。

刚摆好锥桶,郝千里就看见一辆灰色轿车,明明疾驰而来,却一个急刹,小心翼翼地倒车。许涛说有鬼哦。郝千里和老肖飞奔而去,小车呼啦一掉头,跑了。

郝千里憋着一口气,又瞄上亮着双闪的SUV。前车盖打开,一位躬身的年轻人像是在检查故障。许涛使眼色,说梅开二度。话音刚落,年轻人撒腿就跑,冲进路边的小树林。郝千里目瞪口呆,比看到影后谢金枝还觉得不可思议,连车都不要了吗?许涛说,贴张违停单,拖到停车场,让他找去吧。

SUV给拖走了,郝千里还在懊恼测不到那个酒鬼,许涛却说至少没再开车,找车也够麻烦的。郝千里说师父总能找解药,自己就想不通,太憋屈。许涛嘿嘿一笑,苦的时候就找点儿乐子。郝千里问张强的案子是乐子吗?许涛壮实,反光背心有点儿小,套在身上紧紧巴巴,他习惯性地抖抖肩膀,说心在哪儿,案子就在哪儿。

绿灯放行,一辆无牌的白色宝马迎面疾驰。郝千里来不及消化许涛的话,只管挥舞闪光棒,示意减速。宝马非但不减速,还一直加速,车灯耀眼刺目。

时间好像静止了。郝千里大脑一片空白,脚底粘住动弹不得,唯有机械地挥动指挥棒——轰隆一声,接着刺啦作响,宝马碾过锥桶,飞驰而去。郝千里的手停在半空,脚没有挪动半步,耳朵里是持续不断的海啸声。许涛的脸出现在眼前,皱着眉毛,眼睛比平时大了一圈,嘴巴一开一合。郝千里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睛。

耳鸣过后,郝千里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许涛在抽烟,说你做交警做出感情了,命都不要了?

在六大队整一个月,郝千里收到了满月礼,一辆崭新的警用摩托车。许涛羡慕坏了,直说郝千里运气好,赶上新车配发,去年三个小伙子可没这待遇。

戴头盔,戴墨镜,套上反光背心,扎起白色腰带,郝千里紧握车把,加油门,追逐烈日,尽情飞驰。皮肤不烫了,风也不堵嘴了,速度与激情让生活充满无限可能。

到达执勤路口,郝千里左脚撑地,右腿半骑,摆出一个造型。透过路边橱窗的反光,他能看到自己,还真有点儿帅气,如果再来一个帅气的转身,就太酷了。郝千里满心雀跃地转过身,与一个黄毛小子四目相视。

黄头发的精瘦小伙迎面跑来,两个年轻人离了很远,追着喊站住!郝千里认出是北兴派出所的师兄,便也跟着喊站住!黄毛双腿一抬,轻松跃过护栏,跳跃的身影像一只鸟,又像一条蛇,在飞、在游、在挑衅,头也不回,可恶至极。郝千里收起腿,拉油门,调转车头。他全身肌肉绷紧,一股燥热从丹田直通头顶。

两条腿自然跑不过两个轮子,郝千里毫不费力拦住黄毛,没想到他“噌”一下又跃过去,绕过郝千里,逆向而行。郝千里跳下车,也跃过护栏,偏不使劲,始终保持可以伸手抓住他的距离。跑了有四百米,黄毛的步伐明显慌乱,不时向后看,眼里满是惊恐,还有不解。

时机成熟。郝千里步频加快,一个扫堂腿把黄毛撂倒在地。

师兄告诉郝千里,黄毛是个惯偷,专门撬小区里的汽车门。

郝千里成了六大队的名人,又多了一个外号“飞毛腿”,可他却在懊丧,刚领的摩托车倒地上磕坏了。

许涛倒是欢天喜地,翻出江城公安的微信公众号,逢人就念“交警狂奔,飞腿擒贼”,说这小交警就是自己的徒弟。他还转发各种群,称赞徒弟“淡定哥”“飞毛腿”“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单身”“还没女朋友”。

许涛说郝千里现在是江城公安的名人了。

警校毕业,郝千里一开始没想到江城,他想回家,守着妈。可夏美兰却一直对他说:你不去江城去哪里呢?家里的参卖给了一个江城人。郝千里知道,从爸走的那天起,妈的魂就不在身上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如果夏美兰觉得去江城是一件正确的事,那就去做,至少这样能让她安心。江城,距离吉阳两千公里以上,却是郝大山生前最后的关联点。

刚到江城,郝千里听不懂江城话,吃不惯江城菜,做着不喜欢的差事,晚上还睡不着觉。现在,郝千里有了新发现,吉阳的烧饼又厚又韧,江城的烧饼又薄又酥。吉阳大爷见人喜欢问:“吃了吗?”江城大妈看见就问:“谈女朋友了吗?”还有吉阳山高,江城山秀,吉阳河少,江城水多……一不留神,心里竟然装下这么多。

周末的时候,郝千里爬了一次紫琅山,不到二十分钟登顶,还真是个小土堆。长江浩浩荡荡,向东流去,郝千里发现浑浊的江水在反复搓揉中渐渐淡了颜色,直至融入东海而不见。

在山顶,郝千里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的口音听起来很亲切,说自己是冯春。郝千里一时没记起是谁,直到他说你是郝大山的儿子吧,才想起他是吉阳交警大队的冯警官,他现在还在事故股,已经做了股长。

冯春知道郝千里毕业后到了江城,他说天下警察是一家,问郝千里在哪个部门。郝千里停顿片刻,说刑警队。

冯春说太好了,自己刚到江城。

郝千里快忘记冯春的样子了,直到坐到对面,才完全记起这个卷头发的高个儿警察。冯警官老了,眼窝更深了,卷发里夹杂了不少白丝,他还是习惯性地眨眼,像在暗示什么。

冯春指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破损的黑色塑料外壳,他说这是现场发现的电动车碎片。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烟蒂,当时就在三轮车前轮的正下方,不过沾了点儿雨。郝千里记得当年冯春解释过,出于各种原因,这些都不是有价值的线索。冯春说夏美兰听不进这些,自己也只有哄哄她,顺着她,说些不着调的话,而这次来江城,可是有正经话说给郝千里听。

原来,冯春把烟头送到江城了,因为江城有全国很厉害的DNA实验室,如果现在的技术能检测出DNA,那真是向前跨了一大步。

郝千里问,你们怀疑这个烟头是肇事者,或者说,是凶手留下的?

冯春说,毕竟是当警察的人,还是刑警队的,脑子转得就是快。郝大山的致命伤在于摔,而不是撞。这人应该在现场逗留了两三分钟,他很关键。冯春突然眨眨眼,说郝千里当年就爱到隔壁刑警队,不过刑警队去年已经搬走了……

郝千里打断他的话,说我现在,在交警队。

冯春“啊”了一声,说难道我电话里听错了,是交警队?

郝千里笃定地点点头。

暑气渐消,秋意渐起。站早高峰的郝千里,已经能感受到初秋带来的凉意。

中秋节这天,郝千里和夏美兰通了电话。夏美兰去了交警队,看到冯警官和郝千里的合影,说儿子瘦了,黑了,认不得了。郝千里鼻头一酸,说别去交警队了,他们不会忘记我们的。

中秋节晚上,郝千里坚持留在队里值夜班,反正孤家寡人,也没啥事。许涛也选择这天值班,说队里他年纪最大,孩子上大学了,闲着也闲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郝千里看到许涛又在追踪谢金枝。徒弟面前,许涛并不避讳,仿佛这是属于他俩的秘密。

谢金枝换了一辆更大号的“载重王”。郝千里问,她不是送快递吗?怎么老往废品站跑?许涛说,我怀疑张强回来了。他的小眼睛里泛出精明的光。

电台刺啦一声响了,是警情,有人走在北兴大道的高架上。今天中秋节哎。许涛啧嘴,不吃团圆饭,瞎跑什么?

郝千里驾驶警车上了高架,飞速行驶。驶过北兴居,车速放慢,沿着高架缓行——透过远光灯,许涛发现车前约十米的地方,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快速行走,他打开车载扩音器喊话——高架行人危险让前面的人停下。郝千里不时切换前照灯,按响喇叭。

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这人身材单薄,步伐迅疾,辨不出男女,只看到黑色的连帽外套连头兜住。在警察的喊话下,没有任何反应,哪怕一个回头。

许涛让郝千里开车跟着,他则下车紧随其后,边走边问那人叫什么名字,让他快停下,警察会护送他下高架。跟了十几米,问了几遍话,那人依旧没回应。许涛快步上前,伸手去抓,刚碰到衣袖却被甩开,这人快速翻过护栏,穿过辅道,冲下路边。郝千里急刹之后几乎是跳下车,看到地面出口向两侧延伸,下面是黑黢黢的小树林,有条河穿过乱石杂草,其余什么都看不见。

许涛从警车后备厢掏出手电,说走,下去!郝千里来不及思考,跟着踏入漆黑一团。脚下根本没有路,师徒两人深一脚,浅一脚,靠着手电微光在树林里寻找,可呼喊声再大,都被吸入了无尽的黑洞。

半小时后,许涛向指挥中心报告:人下高架,不见踪迹。郝千里不解,问这人跑到高架上干什么?许涛说有的是喝醉了,稀里糊涂上来的,还有的是完全不想活了。

又过了半小时,指挥中心通报:北兴大道高架,汽车撞上行人,当场毙命。许涛一惊,说不会就是他吧。想自杀?郝千里顿感后悔,觉得如果再找一找,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郝千里驾驶警车,师徒两人再次上了高架。

远远看到黑色连帽衫,许涛就知道猜对了,刚才是不回应,现在是彻底不能回应了。事故重创下半身,头部完好无损。许涛举起手电筒,居然看到一张完全没想到的脸,一张多次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脸。他抬起头看向郝千里,眼神空落落的,语调却略带激动,他说这人是张强。

几乎同时,郝千里接到冯春的电话,他激动地说DNA比中一个杀人逃犯,叫张强。冯春在电话里感谢江城DNA实验室整个中秋节都在加班,郝千里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看着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张强,脑袋里像有无数条线头打成无数个结。

许涛刑警队有熟人。从谢金枝反常的还钱举动开始,他就知道了吉阳和江城两地追捕张强的计划。许涛配合刑警队做了一些事,比如带着郝千里去快递站暗访浑身带刺的谢金枝,比如用自己的火眼金睛一直盯着谢金枝的路面行踪。

许涛把从刑警队里打听的事告诉了郝千里。

张强原本是瓦匠头,有点儿积蓄,但是五年前和发小炒股全赔光。恶向胆边生,他俩瞄上了一个药材商,跟到吉阳,本想连钱带货全抢走,不料失手杀了人。两人分头逃窜,发小三天就被抓住,交代出同伙张强,可是张强却彻底消失了。

刑警队判断,消失的张强抛弃了所有通信工具,有选择地使用交通工具,骑自行车或电动车,甚至只靠两条腿,他用倒退二十年的生活方式对抗现代化的追捕。

张强父母早已离世,出事前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尤其宠爱女儿。他可以选择避世的生活,可对妻女的牵挂却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倒退。江城,有他的妻子谢金枝和独生女儿张琳。

许涛怀疑张强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不过没进家门。中秋节晚上,刑警队一直守在北兴居,他们发现了可疑人物。绝对就是张强!许涛信誓旦旦。张强高度警觉,最后还是没进屋,他离开北兴居,径直上高架,妄图从最危险的路逃出生天。

为什么冒这么大风险也要回家呢?唯一的解释就是看女儿——谢金枝可以去废品站、去垃圾场,在张强的教授下,熟练地躲避监控,去任何见不得光的地方与他见面,可有抑郁症的女儿不行啊。

许涛能够自圆其说,但终究还是猜测,因为谢金枝一句话都没有说。

冯春是这样告诉郝千里的——

案发后,张强和发小分头逃跑。他偷了一辆电动车,路过黑灯瞎火的裤子沟,撞上了抄近路骑着三轮车回家的郝大山。

张强下车查看时,郝大山应该还有意识,甚至还有辨识能力。张强在现场抽了一根烟,考虑再三,为了抹去所有在吉阳的痕迹,他把郝大山推下了山,潜逃至今。

郝大山当年确实带了一棵四十年的野山参出门,但是否就是去给被害的药材商送货,没有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包括被抓的张强的发小都没见过他。郝大山只是在县城和一群采参人喝酒,从中午喝到晚上。最最重要的是,郝大山的钱包还在身上。所以,发生在吉阳的药材商被杀案和裤子沟交通肇事案,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联系起来。

事实无人知晓,冯春也只是推断。

郝千里心中百味杂陈。曾经装满的心,一下就空了。他只记得一个画面:认尸的谢金枝默默流泪,一句话不说。张琳却没掉一滴眼泪。

裤子沟交通肇事案与张强的关联,郝千里最终告诉了许涛。

说的时候,郝千里有点儿忐忑,怕许涛责怪自己的隐瞒,毕竟这是他来江城从警的原因,该早点儿告诉师父。

许涛一开始确实难以置信,没想到郝千里心里装着这么大的一件事。回想与徒弟相处的一点一滴,郝千里偶尔的小情绪、小执拗,甚至令人费解的表情、短暂放空的发呆,都有了来处。许涛的眼眶竟然红了,他说这些年真苦了伢儿了,这心里该多难受啊。

郝千里下决心要把事情搞清楚。突破口,许涛认为还是在谢金枝这里。不承想,师徒俩很快就与谢金枝母女见面了,就在北兴大道高架。

高架上的风呼呼啦啦的,吹起张琳的长发,裹紧她的脸。张琳穿着白裙子,双脚已经跨到护栏外。离她最近的是谢金枝,满脸惊恐,却无可奈何。

临近中午,高架上车不多,高架下却围了一群人。张琳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嘴里念念有词,只用轻轻一步,她便会从三十米的高处坠落。

许涛问谢金枝,张琳怎么又发病了?谢金枝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她没病。许涛说张琳第一次发病,就是从北兴居的小高层往下跳。谢金枝咬着嘴唇,还是摇头。许涛说,张强已经死了,难道还要把女儿的命搭进去吗?谢金枝跪在许涛面前,说求求你们救救她!我什么都说,张强所有的事。

秋老虎肆虐,加上无法散热的沥青路,地面温度持续升高。高架上的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浑身湿透。一览无余的高架上,张琳身处视野的主导位,一旦谁靠前,她就立即站起,桥下便是连连惊呼。许涛指了指自己,又向郝千里做了个包夹的手势,然后悄悄往张琳身后走去。郝千里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张琳猛回头——许涛悄悄靠近,郝千里不停地喊话,试图吸引张琳的注意力。

许涛伸手抓住了张琳。张琳舞动双臂,她大吼:我爸是杀人犯!他杀了收药的!还撞了人,推人下山!他是魔鬼!我是魔鬼的女儿!我该死!

许涛走神了。警察和姑娘,一起滑下了高架护栏。桥下的人声像要把天捅破。

半年实习结束。新警岗位双向选择的表格上,郝千里在“交警”一栏里画了一个勾。

许涛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郝千里问师父,你一定也会选我,是不是?

责任编辑/张璟瑜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