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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

2024-12-13张兆杰

啄木鸟 2024年12期

关于天坛地区的变迁,曾有歌为证,其词曰——

雄伟的天坛边,

金鱼池畔新家园,

林立的高楼连成片,

永定城楼立南端。

楔子

沿北京中轴线往南,距天安门广场直线距离约三公里东侧,有一处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天坛。天坛居北京“天地日月”诸坛之首,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是一座典型坛庙,为明清两代皇帝祭天祈谷的场所,每年孟春祈谷、孟夏祈雨、孟冬祀天;内有三千六百多棵古柏,斗寒傲雪、坚毅挺拔,现已辟为公园开放,是北京市区富有特色的旅游公园。环绕着天坛这片土地,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养育了具有浓厚老北京南城特色的天坛居民。

民警在天坛公园巡逻、执勤

成立于1958年的天坛派出所因紧邻举世闻名的天坛而得名,成立六十六年来,派出所办公地址从原来的锦绣三条26号,到珠市口东大街甲18号,再到现在的清华街46号,变的是地址,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民警对平安建设的坚守和对辖区群众的热爱。六十多年来,天坛派出所的广大民警就像天坛公园里的株株老柏树一样,以扎根基层、服务人民、大爱无疆、朴实无华的“柏树精神”为指引,忠诚朴实、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辖区一方天地。五十九岁的民警邵杰正是践行“柏树精神”的突出代表。

自1985年5月从警训班结束培训分配到天坛派出所后,邵杰从来没有离开过。在近四十年的基层派出所工作中,他先后干过打击、管过社区、从事过内勤等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他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把满腔的热忱献给工作,把暖暖的爱意传递给辖区群众。2012年底,他的双眼仅剩下微弱的光感,无法再从事社区及其他接处警工作,但他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派出所治安前台群众接待工作。

派出所前台接待工作虽不像其他民警那样出警、处警、接案办案,但这个小小岗位却时时关联着派出所内的其他工作,有来派出所报警的,要接待并联系当班民警;有发生邻里纠纷的,要推心置腹,合理合情用心化解;有醉酒后打架的,要苦口婆心相劝;有精神异常人员提出无理要求的,要耐心诚恳开展说服工作……在前台工作十二年来,邵杰接待群众十多万人次,均让群众满意而归,实现了零投诉,邵杰也成了天坛派出所接受群众说“谢谢”最多的民警。

2024年3月初,我有幸采访到了这位朴实、善良、积极、乐观的老民警。在采访邵杰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穿行于古老的天坛公园之中,那时满院的柏树正值花期,但见密密麻麻的翠柏丛中那些黄褐色的、红褐色的花瓣正在悄然开放,它那细密的花朵虽没有牡丹的富贵,也没有玫瑰的浪漫,但星星点点,把株株翠柏装点得如诗如画;虽不如茉莉花般扑鼻清香,也不如月季花般浓艳馥郁,却处处氤氲着淡淡的柏枝香味儿。

一、幸福大街

1965年4月,邵杰出生于北京前门东大街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小学五年级时因身高超出同龄人许多,被北京市业余体校的篮球老师一眼看中,于是每天放学后,他便背着书包到位于什刹海的业余体校打篮球。

邵杰从小开朗、活泼,特别爱开玩笑,每当玩笑的余波荡漾之后,他那细眯的双眼就像弯弯的月牙,透露出机警、乐观和豁达。他的父母都是北京变压器厂的普通工人,物质生活虽然不太丰富,但总算不缺吃少穿。家中除了父母之外,他还有个姐姐,一家四口的生活普通而又温馨。他和北京城众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地成长着。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上初中后,邵杰的身高也像春雨中的竹笋一样,每天都在迅速地拔节生长,没几年的工夫,就蹿到了一米八五。由于他聪慧机智、反应灵敏,篮球技艺突飞猛进,在篮球队中逐渐居于灵魂的中锋位置,和同学们代表体校拿过多项名次。在高二那年,也就是1981年,他们的球队还参加了北京市第六届运动会,通过奋力厮杀最终获得少年组冠军,为学校赢得了骄人的荣誉。

从那时起直到1982年高中毕业,整整七年的课余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高中毕业那年,与众多少年一样,他心中的英雄梦也在悄悄滋长,特别是同班同学陈刚参军后,他心痒了好几个月。但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父母身体又不太好,在报名参军这件事儿上他不得不听从武装部领导和居委会干部的意见——放弃参军的想法。为消解心中的郁闷,他有事无事便给陈刚写信,一是想了解部队的生活,二是打发每天庸庸碌碌的日子。在与陈刚通信的同时,他心中的英雄情结仍在不停地发酵着。

心中只要有梦想,幸运就会来敲门。没过多长时间,解放军某报社的印刷厂来社区招工,闻讯后他欣喜若狂,一系列流程之后,他顺利成为了这家印刷厂的一名职工。

正值青春年少,满满的活力、充沛的体力、旺盛的精力让他很快把印刷工作——铸字、照相、制版、印刷等程序掌握得炉火纯青。进厂不久,他就负责铜芯版照相制版,每月工资三十元。虽然不是解放军战士,但从事的工作与军队有关,这也不失为实现英雄梦想的另一条途径吧!每当他心中这样想着时,细眯的月牙眼中就会透露出满满的幸福与欣慰。

那时,由于这家印刷厂的印刷质量精湛、信誉度高,加之军队背景,一些知名度颇高的杂志,比如名噪一时、给众多人留下青春记忆和懵懂梦想的《大众电影》《海洋》等时尚流行刊物也纷纷来此印刷。不得不说,邵杰的这份工作如旭日朝阳,欣欣向荣。因此,邵杰也把这份工作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与陈刚的通信中,非常自豪地表达了心中的喜悦之情。

匆匆两年多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就进入了1984年。那年,他高中毕业已两年多。当一名军队职工固然很好,可终究离英雄梦想有些距离,特别是每每与陈刚相比较时,他觉得自己小了许多,也矮了许多。

那年10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邵杰下班刚到家,居委会李大妈便满脸微笑敲门而入:“邵杰下班啦?前门派出所的王叔叔让您去找他一趟。”

正在做饭的母亲和看报纸的父亲立马怔住了,母亲放下炊具,父亲放下报纸,一边睃李大妈,一边神色异样地瞧着邵杰。夫妻俩一辈子老实本分,现在警察要找儿子,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惊惧。

听到李大妈的话,邵杰心想,这王叔是管片儿民警,长得高大威猛、一身正气,在节假日经常看到他带领积极分子巡逻,一身警服,满脸的威严。上下班时碰见过几次,人非常和气,与他打招呼时总是面带笑容回应。今天王叔找我干吗?我也没干过什么违法或是出格的事儿啊?那时,人们面对警察是心存敬畏的,如果干过坏事儿的话,那种惧怕的心理会更为强烈。

天这么晚了,又这么着急,到底什么事儿呢?邵杰赶紧穿上外衣,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快速向派出所跑去。

由于走得着急,又不知道王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十多分钟后赶到前门派出所门口时,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滴,手心里也是湿湿的。一进大门,瞧见片儿警王叔正低头看材料。

“邵杰来了啊,在哪儿上班呢?怎么样?”见邵杰到来,王叔满脸的威严瞬间变为笑意。

“王叔好,我在印刷厂干临时工,什么怎么样啊?”邵杰一脸懵相,为稳定情绪,用右手擦了一把额头,又在裤子上抹了抹。

“这我知道,想当警察吗?”

“王叔,您是想让我当警察?”

“你小子不错,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瞧这大个子,一看就是个干警察的料。”

“嗐!李大妈说您找我,也没告诉我什么事儿,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呢!看这一路上把我给紧张的。”

“你小子一向老实本分,想犯事儿也不会。说正事儿,咱们分局目前正在社招一批民警,我看你挺合适,怎么样?考虑一下,跟父母商量商量,定下来后给我说一声,赶紧回家吧!”王叔说完这话又开始翻阅材料,脸上堆满了威严。

当警察也挺好,抓坏人、破案子,多威风!能像王叔一样穿上警服,跟陈刚比也丝毫不逊色啊,要是能去刑警队干刑警就更好了。告别王叔后,邵杰一路上都在寻思着。

回家的路走了还不到一半,他快速折回派出所:“我愿意干警察,不用和爸妈商量!谢谢您王叔!”王叔的威严与笑容还没来得及切换,邵杰便急欲离去。

“你小子着什么急,公安局又不是你们家的,想干就能干,我这里还有手续呢!既然这样,那先老实地坐这儿等我一会儿。”

王叔拉邵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迅速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写了半页纸,盖上自己的印章后,整整齐齐叠好,交到了邵杰手中。

“明天上午拿我写的这张条子,到分局机关——幸福大街34号(原崇文公安分局)去登个记。”

告别王叔后,邵杰紧紧攥着那张纸,甩开长腿,迈开大步,不到十分钟便回到了家中,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爸妈知晓。那天晚上,秋水明净,秋风宜人,一弯月牙笑意微微,垂挂西南幽蓝天幕,向人间洒下缕缕恬静清辉。

如此这般说明了一番后,父母二人心中的愁绪如散开的丝绸一般,瞬间滑落开来。“当警察好啊!”

“王叔还让我明天上午先去分局登记呢!”邵杰这才想起手中的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辖区青年邵杰同志历史清白、表现积极、身体健康,现在某印刷厂工作,符合分局民警招录条件,特推荐该同志参加分局社招,请予登记。

第二天上午,邵杰向单位请过假,跨上自行车直奔幸福大街34号……

分局大门口传达室前的小窗口处人头攒动,挤满了与邵杰一样的年轻人——来幸福大街寻找幸福。他们个个脸上写满兴奋与好奇、希望与渴求,更写满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

身材高大的邵杰把腰弯向小小的窗口,一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双手将介绍信递给了室内一位满头白发的民警,轻声细语问道:“师傅好,我能当刑警吗?”

“满头白发”歪着脑袋瞧了瞧邵杰,愣了片刻,才用右手往上指了指:“问它,它知道!”

“房顶?”邵杰疑惑地向上看了看。

“老天爷!”

邵杰尴尬地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不过,小伙子,看你长得高大帅气,浑身充满正气,具备干刑警的条件……”

“这么说,我将来可以干刑警啦?”离开时,邵杰不禁自言自语。

右腿刚跨上自行车,耳边又飘进了六个字——“回家等通知吧!”邵杰不禁回头望去,只见“满头白发”一只胳膊伸出窗口,正对着自己轻轻挥手。

1984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邵杰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五。因为他负责的铜芯版照相制版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厂里这天下午就放了他半天假。

初冬的北京已渐渐透出寒意,从来不喝茶的邵杰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浓烈的茉莉花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此时,午后的一缕阳光正透过窗户打在身上,暖暖的,邵杰端起玻璃茶杯对着阳光瞧着、看着——杯子内的茶叶经开水浸泡上下翻滚一阵后,大都悄悄沉在杯底,默默释放着本真的芬芳;唯有一片茶叶活泼灵动,只在茶水中部漂立着,任凭怎么晃动,仍然直挺挺地立在杯子中央。

邵杰常听大人们说,此种现象大吉,寓意着要有亲朋好友来访。难道今天家中要来客人?从不相信这些说道的邵杰放下茶杯,推开阳台窗户朝外望了望,楼下一如往常,什么情况也没有。他返回房间,拧开茶杯盖子,正准备小品一口时,敲门声传来。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这枚小小的茶叶还真灵验。是谁造访?邵杰打开房门一看,来不及向客人问好,自己先乐了起来——片儿警王叔威严地站在门口。

“你小子偷吃蜂蜜了?傻笑什么?怎么没去上班?还不请我进屋暖和暖和,外面怪冷的……”身上裹着一股寒气的王叔夺门而入。

“王叔好,今天请假一天,专程在家等您。这是我刚刚给您沏的茶,您喝一口暖和暖和。”

“给我沏的?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印刷厂有排版车间,没有拍马车间吧,还专程请假,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本来不是专门给您准备的,可那片茶叶非要等着您来品尝……”邵杰指着茶杯说道。

“别胡诌八扯了,说正事儿。我上午去分局开会,碰见分局政治处的老陈了,就是你去登记时在大门口接待你小子的那个老民警……”

“您是说那位‘满头白发’?”

“什么‘满头白发’?”王叔略微迟疑了一下,“嗯,老陈是满头白发!人家可是政治处负责人事工作的,机关、基层工作经验都很丰富。你小子放尊重点儿,连我都敬重他三分。上午见面时,他说对你印象很好,也看你小子是个当警察的材料。”

“他说我高大帅气,浑身充满正气,具备干刑警的条件……”

“你小子是不是问人家自己能不能干刑警来着?”王叔一边打开文件包,一边扭着头问邵杰。

“他没有回答我,不过倒是乐呵呵地戏弄了我一番,临走时送我六个字:回家等通知吧。”

“瞧,这六个字的结果今天正式飞回来了。明天下午去分局刑警队报到,参加笔试和面试!”王叔从文件包中掏出一张纸递到邵杰面前。

“去分局刑警队报到,我真的能干刑警?”邵杰慌不迭地打开通知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王叔。

“你问我?”急欲离开的王叔略停顿了一下,用脚点了点地板说,“问它!”

“别着急走啊,王叔,喝口茶暖和暖和再走……”

“你小子留着自己喝吧!我还有别的事儿。”王叔又威严地钻进了寒意之中。

把那张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每个标点符号的长相容貌都认真研究了一番后,邵杰自语道:“我真的能当刑警?”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那时还没有实行现在的双休日,周六正常上班。

凡事赶早不赶晚。午饭后,邵杰便推出自行车,大腿用力一点地,那自行车便如箭头一般蹿到了大街上……

分局刑警队一楼不大的会议室里早已坐得满满当当,约有五六十人的样子。虽然彼此之间大都不认识,但依然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好像大家都已被招录进了公安局,成了同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一问我一答,气氛温暖又亲切,特别是当有人说出一个大家共同认识的人时,一个小圈子马上形成,随着插话人员的增加,小圈子也在一圈又一圈地扩大着……

下午三点整,见人员全部到齐,分局政治处负责组织考试的薛老师和马老师走到了主席台上。大家安静下来,薛老师清了清嗓子说道:“在大家走入会议室时,我和马老师都一一仔细看过了,长相外观没有特别挂相的人,面试初步通过。下面进入笔试环节,内容就一项,请大家每人写一封信,这信写给谁都行。”

领到纸和笔后,邵杰想着:这封信写给谁呢?

嗐,真是“无巧不成书”,前几天刚给陈刚去了一封信,把这封信再写一遍不是正好吗?于是,邵杰展纸挥毫,洋洋洒洒,一封八百字的书信毫不费力一挥而就。举手交卷,邵杰第一个将书信交给了薛老师。本以为考试结束,没想到写信只是笔试的第一个环节,接下来,写信人还要当着两位老师的面把书信再念一遍,才算完事儿。

由于与陈刚经常互通信件,又特别熟悉,邵杰写给陈刚的那封信文字表述生动、情感真挚、语言流畅,将书信再念一遍,对邵杰来说更是不在话下。

邵杰(第一排右一)参加原崇文区第三届系统体协运动会

邵杰将信有腔有板地念完后,马老师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马老师,我可以当刑警吗?”邵杰小心谨慎地轻声问道。

“嗯?”马老师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位大个子青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才挤出三个字,“等——通——知!”

站在一旁的薛老师好像是明白这厢发生了什么事儿,也半是揶揄半是鼓励地笑道:“小伙子,文笔不错,口才也好,能说又能写,将来如果好好干,一定能当上大局长!”

这帮老民警,就会拿年轻人开玩笑!邵杰心想。

不过这马老师虽然只说了三个字,比“满头白发”少一半,但字少内容多,关键是邵杰亲眼看到马老师在自己写的那封信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而且是用红笔描了数遍的那种。这么粗大的“√”,不是刑警还能是什么呢?以前在上学时,只有特别优秀的答卷老师才会打上这种独有的“√”。

周六下午考完试之后,隔了一天,就到了下个周一。

这天上午,片儿警王叔接到 通知,大意是:你辖区青年邵杰同志考试合格,经崇文分局党委研究同意录用,请邵杰同志于本周六下午到崇文区幸福大街34号报到。

等邵杰的爸妈下班后,王叔将通知书交到了二位手上,并表示祝贺,这时邵杰还在下班路上。爸妈、姐姐一家三口甚为高兴。

傍晚时分,邵杰顶着寒风回到家,才得知自己已经被分局正式录取。衣服都顾不上脱,他急忙扯过通知书,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反复看了好几遍后,说:“这通知里也没说是刑警啊,能让我干刑警吗?”

“王叔走前也没说是什么警,只让我们转告你别耽误去分局报到,还笑眯眯地说你欠他一杯花茶。”

邵杰想着,通知书上没写是刑警,也没说不是啊,先报到再说。不过现在的新警服真是好看,不比陈刚的军装差。据朋友讲,这是“83”式警服,全国正在换发,首都北京得天独厚,已提前换发完毕。

二、一头雾水

1984年12月8日,周六下午。崇文公安分局大门口,被录用的青年个个兴高采烈、笑意盈盈,在考试时大家已初相识,这次见面又成了名副其实的战友和同事,彼此的关系进一步拉近。由于对未来的警察生活和工作不太了解,大家说着、聊着,咨询着、打探着。

通过聊天邵杰得知,分局此次招录共分两拨,之前已招录了一拨,加上他们这一拨共招录了一百一十多人。

政治处负责人点完名,见人员都已到齐,便把大家集中到一辆车上,拉到了龙潭派出所的一处房子里。此时还没有正式开训,白天由退伍兵学员带领大家进行队列训练,晚上由负责人组织大家读当日报纸。元旦过后,分局又把两批新招录的人员合并,集中到一座叫忠实里的闲置小学正式培训。

从此,这个培训班被正式命名为:崇文分局警训班第一期。

一百多人全部坐在没有课桌的教室里,培训也没教材,课程由分局业务科室的领导拟定并授课,重点内容由大家自行记录。那时的治安支队叫治安科、人口大队(处)叫户籍科。

半年的培训时光一晃而过,转眼间就到了五一。结业考试后,如何分配、分配到哪里自然而然成了大家关注和议论的焦点,有的想分配到机关业务科室,比如治安科、户籍科、政保科;有的想分配到离家近一点儿的派出所。对于邵杰来讲,他还是一心想分配到刑警队,除了满头白发的老陈说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外,其实还有两个因素:一是陈刚最近给他寄了两张戎装照,一张是标准的二寸照,另一张是胸前挂着冲锋枪的,与雷锋叔叔的那张宣传画特别像。虽然都是黑白照片,但穿上军装的陈刚立马显得精神了许多,尤其是那张“雷锋照”,他瞪着眼睛看了老半天,都怀疑:这是陈刚吗?二是进了警训班后,在业余时间看了不少公安题材的电视剧,大都是警察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刑警,腰里别着手枪煞是英气,让他艳羡了好几个晚上。如果能当上刑警,自己就能与他们一样了,找个时间也去拍几张照片,给陈刚寄过去显摆显摆。

那时分局举办的首期警训班是全封闭式管理,周末也不让回家。就在为期半年的培训快要结束时,分局领导考虑到封闭这么长时间了,结业在即,也该把大家放出来透透气了,特别是和家人团聚团聚,有女朋友的学员也趁此机会把感情巩固一番。那天下午,与培训班领导打过招呼之后,邵杰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五一之后的北京气温急剧上升,然而上午的一场小雨又把季节暂时打回初春,有点儿春寒料峭的感觉。于是,昨天还身着短袖上衣的年轻人不得不又穿上了长袖衫,一些体弱的老年人甚至把厚厚的棉背心套在身上。不过这场小雨过后,空气更加清新了,那些整日浮荡在天空中令人讨厌的、白花花的、挥之不去的柳絮也被雨水浇得偃旗息鼓,一堆堆、一片片,软绵绵地散落在树根处、墙角旁,全没了往日的跋扈和嚣张。

将近半年没见爸妈了,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邵杰急匆匆往家走去。刚到自家楼下,忽见前方人员嘈杂,他不禁加快了步伐。

身材高大的他老远就看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厮打。只见一名上身穿着花格衬衫、下身穿着白色喇叭裤的男子被掀翻在地,另一名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迅速扑了上去,花格男见势不妙,慌忙从泥水中爬起来夺路而逃,白色的喇叭裤子也成了花斑裤。风衣男略一停顿,奋力直追。在他挥舞双臂奔跑的同时,右手攥着的明晃晃的东西也在上下闪烁。这不是手铐吗?见此情景,邵杰马上明白了。

他立即迈开大步,甩开长腿,越过风衣男,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猛地一下从花格男身后将其扳倒——在警训班封闭培训了半年,邵杰所学的警务技能终于在实战中派上了用场。风衣男迅速赶到,手起铐落,将花格男双手反剪牢牢铐住。

“行啊,小子!跑得还挺快。”风衣男呼哧带喘冲着花格男吼道,“叫什么名字?”

“费三儿。”

“抓的就是你!”

“太刺激了,现实版的追捕大片啊!”邵杰忍不住说。

风衣男这时才顾得上邵杰,连忙道谢:“谢谢小伙子,您是?”

“我叫邵杰,nO/61sIiyxJwGwIaDdzvXzsBACHEwHBs8aIJ+F8h+tY=现在分局警训班。今天放假一天回家,家就在这个社区,还没进家门呢。”

“不错,多亏了小邵帮忙。我是崇文门派出所的民警,以后叫我老荆就行。这小子叫费三儿,多次抢劫,早就被我们盯上了,很狡猾,今天终于现身了。”

亲身体验了一把当刑警感觉的邵杰眯着月牙眼,不好意思地笑道:“您是师傅,是老同志,是老警察,我现在刚是个新警,怎么能叫您老警呢?这太不礼貌了吧!”

“嗐,我姓荆,叫荆志宏,叫我老荆,不是老警。都让费三儿这小子给气糊涂了,说话发音都离谱跑调啦。”

这次实战抓人成功,进一步增强了邵杰干刑警的信心,也使邵杰更加佩服满头白发的老陈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你看人家老陈不愧是老民警,工作经验就是丰富,看人的眼光真是老辣。老陈能在政治处从事人事工作,那绝对称得上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而我“具备干刑警的条件”,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不行,以后再见到老陈一定要叫陈师傅,人家王叔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要对老陈尊重点儿!

没过几天,分配大会召开了。

但结果令他失望——他们这批学员全部充实到派出所,机关业务科室一个不留。从分配方案看,分局考虑得还是比较科学和成熟的,既利于工作又兼顾生活,也就是说,既照顾到同志们上班离家不太远,又不能分配到各自居住区域的派出所。比如,邵杰家住前门东大街,属于前门派出所管辖,那就不能分配到前门派出所,如此一来,邵杰就被分配到了距家相对较近的天坛派出所。

那时的崇文分局只有崇文门、前门、龙潭、天坛、永外、东花市、体育馆路七个户籍派出所,在这七个派出所中,天坛派出所是个老所,也是个大所。由于天坛派出所任务较重,分局领导特意分给他们二十多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或许天生与天坛派出所有缘,培训期间正好赶上1985年春节安保,当时邵杰就曾被随机安排到天坛派出所实习并参加巡逻工作。

分配结果虽与心愿相违,一时难以接受,但“个人服从组织”的意识在半年的培训中得到了一定的强化,特别是一想起威严的王叔,邵杰心中就不免肃然起敬。王叔也是派出所的一名片儿警,长得高大威猛,机智勇敢,如果说自己适合干刑警,那人家王叔更适合干。可王叔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四十多岁了,白天忙得像个陀螺,晚上还要带领积极分子上街巡逻,确保社区的平安祥和,最为关键的是,自己能够走上从警之路全是王叔的功劳。大作家路遥曾在他的名著《人生》的扉页处写下过这样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叔就是自己“关键几步”的人生导师。王叔人虽然长得威严了点儿,但对辖区的群众那可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对同事也是亲如一家呢!哪天方便时必须去拜访一下王叔,一是请教如何干好派出所工作,二是请他喝杯茶。这两点,邵杰认为都非常重要和必要。

当时,天坛派出所的办公地址在原崇文区锦绣三条26号,是由两套老北京四合院组合而成的。面积本来就不大,一下子涌进了二十多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一时之间人气爆满,到处都是兵强马壮、人丁兴旺的喜庆氛围,就连院中那几棵高高的老柿子树上也多了几个大大的喜鹊窝,又有不少南归的春燕在屋檐下忙碌着筑巢。整个院落真可谓喜鹊喳喳,燕子啾啾,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所长、指导员两位所领导了,整个儿乐开了花。以前人少事儿多忙不过来,各个警组都来找两位领导要过人,可全所就这么多人,一个萝卜多个坑——一个人要承担好几项工作。现在好了,来了这么多新生力量,大家肩上的担子终于能轻一些了。另外,以前开全所人员会时,下面坐的民警稀稀落落,身为所领导,觉得自己特别像是受挫后躲在山洞中的游击队长;现在突然兵强马壮,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正规军了,再开全所会时,有了一种在人民大会堂做报告的感觉。

报到的第二天上午,所领导专门召开会议,主要就是对这些新来学员的岗位职责进行认真研究,而后在全所会上公布。

上午十点半,天坛派出所小小的会议室里,坐着除了出警或有其他任务的全所人员。在不经意间,邵杰抬头看见主席台后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党永恒不变的宗旨”的标语,黄底红字在简洁的小会议室里格外醒目。十分钟后,所领导们神色庄严地走进了所内的这座“大会堂”。

邵杰工作照

在那天的定岗大会上,邵杰被分配到天坛西里南区,任这个社区的片儿警。这个社区的前任片儿警叫高飞,对于邵杰他们这批新学员的到来,他比所领导都高兴。高飞在天坛西里南区任片儿警有年头儿了,由于家中老人身体不好,没人照顾,正忙着调到另一个距家较近的单位,据说上级已经批准,可所里人少,他管的社区一直交不出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今年五一刚过,所里就分下来这么多新人,自己管的片区有人接班了,他也终于可以办理调动手续了。

按说高飞就应该是邵杰的师父,但在那天的会议上,指导员宣布完师徒结对名单及岗位职责后,所有新来的学员均由师父带走,只剩下了邵杰孤零零一个人。他再次回头瞧了瞧那两排醒目的标语,独自走出了会议室。对于邵杰没有师父的问题,所领导也不是不知道,但布置工作、码人头,总有“鼓齐锣不齐”的情况出现,也不可能让每个人都满意。开完会,领导专门找邵杰说明了情况,特别强调“只要用心,处处是师父,所里的老同志都是你的师父。等下一步所里人员再宽绰时,一定给你配一位更好的师父”,让邵杰稍稍有了一点儿安慰。

天坛派出所一下子分来二十多个新人,作为所领导,当然既要对工作负责,更要对刚来的这些年轻人的前途负责。在研究师徒结对时,所领导是谨慎、谨慎、再谨慎,宁可一个师父同时带多个徒弟,也不搞平均主义,坚决不让没有能力的民警带徒弟。邵杰定岗在天坛西里南区当片儿警后,所领导在研究和安排他的师父时,着实为难了一番,最后决定先让他独闯江湖。所领导之所以这样放心,是因为之前做了一番调查了解工作,得知邵杰在培训期间表现良好,还曾徒手帮助老警抓人。能够在关键时刻一马当先、勇擒嫌犯,单凭这一点,邵杰就初步具备了一名基层民警的能力、素质和胆略,把社区民警干好,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得知所领导的上述考虑,尤其是对自己英勇抓贼的事迹大加赞赏后,邵杰原本孤零零的心得到了极大的宽慰,一股英雄豪气再次在胸中荡漾开来。此刻,他似乎又看到派出所“大会堂”上张贴着的那句标语——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我党永恒不变的宗旨。

当天下午一上班,高飞就兴高采烈地来到了邵杰的宿舍。

“谁是邵杰?”高飞一进屋就四下里踅摸。

“我是邵杰,您是?”邵杰走上前答道。

“我叫高飞,是西里南区的片儿警。走,我带你到社区交接一下。”

“高师父好,所领导都跟我交代了,您多批评指导……”

“哈哈,我可做不了你的师父。”高飞打趣道。

就这样,不是师父的“师父”高飞带着邵杰,蹬上自行车来到了天坛西里南区社区。交接那天,当高飞将厚厚的户籍底票、社区档案、重点关注人口等资料交到邵杰手中时,他一头雾水,被所领导大加赞扬而激发出来的那股豪情壮志被这头雾水浇得瞬间从沸点跌到了冰点。

盯着这些陌生的东西,他默默寻思起来,这工作到底应该先从哪儿开始下手呢?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王叔,威严的王叔在干什么呢?

三、取经之路

自从邵杰去警训班培训之后,王叔依然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坚守在自己的管片儿辖区内,每天处理并上报大量基础信息,每逢节假日和重大安保工作,依然带领片内治保积极分子开展巡逻检查等。

工作之余,王叔偶尔也会想起邵杰这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邵杰确实是个干警察的好材料,要是能分配到前门派出所跟着自己干就再好不过了。但王叔也深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不符合规定。得知邵杰在自家楼下帮老荆抓获一个抢劫犯罪嫌疑人,他对这个年轻的后生更加欣赏。可惜那天他到分局开会,没能亲眼看见这个小伙子的风采和英勇壮举。肯定归肯定,精神值得表扬,但做法不值得提倡。古人讲,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一个刚刚参加公安工作的年轻人,行为太过于鲁莽了。

作为社区民警,王叔当然知道邵杰已经分配到了天坛派出所,但具体从事什么工作还不得而知。

常言道,惺惺自古惜惺惺。自从刑警梦破灭后,邵杰时不时就会想起王叔这个诚心诚意帮助自己走上从警之路的人。应该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王叔了吧?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11月份,王叔来家中送参加考试通知书的那次,那天还和王叔贫了半天嘴呢。等王叔再次到家中送达正式录取书时,恰巧自己还在下班的路上。进入警训班后,由于是全封闭式管理,家都不让回,更不可能见到王叔了,这一来一往,半年时光就过去了。现在警训班结束了,工作也分配了,刑警没有当成,自己和王叔一样成了一名片儿警,连个师父都没有“抢”到手,是到了向王叔好好汇报一番的时候了。请王叔喝杯茶,聊聊天儿、叙叙旧,再向王叔请教一下如何当好一名片儿警。一想到这儿,那厚厚的陌生材料又立马浮现在了眼前。

新月已生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微风习习,又是一场小雨过后,大地焕然一新,活泼的布谷鸟欢快地鸣叫着,满院的植物竞相吐绿,夕阳渐至西归,给天边的朵朵云霞镀上了璀璨的金边儿。

邵杰猜测王叔应该在派出所,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先是来到一家老字号茶叶店,精心挑选了一包品相不错的茉莉花茶后,匆匆来到前门派出所。轻轻敲开王叔的宿舍兼办公室的门,威严的王叔正低头看材料,与当初第一次来见王叔时的画面毫无二致。

“邵杰?你小子怎么来啦?”见邵杰突然到来,王叔满脸疑惑。

“王叔好,这不是来拜访您了嘛。”邵杰眯起弯弯的月牙儿眼,满脸笑容。

“拜访我?我这茶杯里的茶叶,也没见哪片直立起来啊?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找我的。”王叔放下手中的材料,起身用手捶了捶后腰,端起杯子,“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您别笑话我啊,王叔。上次那枚直立的茶叶代表着我想您的迫切心情。结果茶叶一立,您就到我家了,还不断给我带来喜讯。”邵杰笑呵呵地说。

“我能给你带来喜讯?”王叔一副不打算切换到和蔼频道的样子,“你在我辖区内英勇抓人的光辉事迹我已听说了,很感人啊!但你小子想过后果吗?年轻人,你是我推荐到分局当警察的,当然你的考试成绩也不错,但对于你的英雄壮举,我是要加引号的。你小子别得意。你刚参加公安工作不久,光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如果犯罪嫌疑人手中有枪或是别的凶器,你一个小年轻狗屁经验没有,又不掌握对方的基本情况,那是要出大事儿的!我能给你带来喜讯,你能让我放心吗?万一出点儿事儿,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在这方面,北京乃至全国的公安机关都有过血淋淋的教训。你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想去当兵没有去成,你还不知道什么原因吗?”

王叔越说越激动,越说语气越严厉。邵杰本来是想向王叔表示感谢、请教经验,并顺带炫耀一下自己那次抓人的经历,没想到王叔对自己的事儿全都门儿清,还把自己臭训了一顿。邵杰一时手足无措,紧紧握在手中的那包茶叶都被揉碎了。

“行了,我不是批评你,我是实在担心你。以后干任何事儿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冲动,要多用脑子……”激动的王叔或许是说累了,情绪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我们当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护不好,怎么能保护好老百姓的安全,又怎么能为人民服务好?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那,王叔,您说的特殊情况是怎么个特殊法?”

“少在这里给我耍贫嘴!反正上次帮老荆抓人不算是特殊情况,其他的自己去想。”

见王叔不再威严,邵杰双手将揉搓得变了形的茶叶包颤颤巍巍递给王叔:“这是我特地给您买的……”

“行啊,你小子啥时候也学会送礼了?听说分配到天坛派出所了,在哪个岗位?怎么没去刑警队?是上天不让你去,还是大地把你给忘了?”王叔接过茶叶放在鼻子下嗅着。

“别逗我了,王叔,我现在跟您一样,在天坛派出所西里南区干片儿警,刚刚接任,还不知道从哪儿干起呢。这不今天晚上才有点儿空闲,想找您取取经……”

“哦,当片儿警啦,好啊。”王叔乐了,“取经?我这里没什么经可取,但有一句话你要是记住了,就不愁干不好片儿警。这句话就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只要心中时刻装着这句话,工作中遇到的任何困难都能化解。要说经,这五个字便是最好的经。把这个经念好了,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您说的都对,王叔,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儿?”

“怎么具体?这要靠你在工作实践中去体会、去感悟,我的片儿与你的片儿不同,要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能一刀切。把群众的事儿当成自家的事儿去办,把群众当成自家人去看待,一切问题便都会迎刃而解。要说具体的话,就是要深入发动群众,因为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这是我们干好片儿警工作最重要的力量源泉。怎样发动群众呢?首先,要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今天时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好几天都没着家了。我说太多你也记不住,方便时你再过来聊。你也早点儿回家吧。”王叔拿起那包茶叶硬塞回邵杰手中,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道,“这茶叶味道不错,我闻闻味儿就行了,你拿回家吧。我这里不缺,你小子的心意我领了。”

为人民服务、发动群众、与人民群众搞好关系……王叔说的这些都没有错,可怎样才能与群众拉近感情距离呢?怎样才能走稳、走好片儿警工作的第一步呢?与王叔分别后,邵杰踏着如水月光走在回家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虽然所领导多次对邵杰说过,只要需要,全所的老同志都可以当他的师父,甚至所长、指导员也不例外。但终究说归说,做归做,况且邵杰骨子里还有一种秉性,就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特别是当他看到有的老民警一个人带多个徒弟、一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时,到嘴边的话就又咽了回去,这样一来,留给邵杰的便只有孤军奋战和单打独斗了。

跟王叔请教其实收获不少,尤其是王叔讲的群众观念和为人民服务,只要对待群众用真心、动真情,群众工作就不可能开展不起来;群众的力量发动起来以后,片儿警就等于有了顺风耳和千里眼,就能做到对辖区里的人、地、物、事、组织悉数掌握,各项工作开展起来也就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了。这都是王叔二十多年来片儿警工作的经验总结,是真理,也是真经。

但当邵杰全副武装像名战士一样开始孤军奋战时,才发现前方困难重重、壁垒森严,远非想象的那样简单。

要当好一名称职的片儿警,首先要解决的是被群众认识的问题,而后再解决被群众接纳的问题,最后才能谈得上群众支持和积极配合工作的问题,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刚刚走上片儿警岗位的邵杰非常清楚这一点。

邵杰与片区群众在一起

在解决第一个问题时,邵杰想当然地采取了主动出击的方法。一开始,他发现在西里南区某两栋楼中间有一处过道比较宽阔,是居民下班回家的必经之地,果断决定把这个过道作为自己的第一道阵地:每到下班的时间我就到这里守着,见人就主动打招呼,还愁大家不认识我?对了,还可以借机进行一些普法宣传,或是给大家讲解一些“四防”(防火、防盗、防煤气中毒、防自然灾害)方面的小常识,这些工作也是片儿警的分内职责c76b50d73c5952b99020b734e3914ae93aa87e5883ec59ca1e083bcd0ca0476c

这一天傍晚时分,邵杰便早早守候在他的阵地上。为了给群众留下好印象,他还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于是在那个初夏的傍晚,邵杰俨然成了小区的一道绝美风景。

“大家好,我是刚来的片儿警,我叫邵杰,感谢大家支持我的工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您言语一声……”每当有下班回家的群众经过时,他都眯起月牙儿眼乐呵呵地向人推介自己。

还别说,刚开始的几天,真有不少群众将他团团围住,咨东询西、询南问北,可这样的日子没有红火多久,他的身边便逐渐冷落下来。甚至后来,在他主动到人群中开展各类宣传时,大家听不了几句便借“回家做饭”、“孩子有病”、“照顾老人”等理由匆匆溜走了,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初战失利,他像一只斗败的公鸡铩羽而归,问题的根源出在什么地方呢?

让群众认识自己只是表面现象,而让群众认知自己则是有深刻内涵的。看来,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片儿警,需要历练的地方还有很多。回到宿舍后,邵杰心灰意冷,刑警梦的破灭、没有师父帮教的失落、初战即败的尴尬,像一条条冰冷的藤条在抽打着自己,他甚至感觉自己的一腔热血已被人用冷水浇得透心儿凉。

“以后干任何事儿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冲动,要多用脑子……”那天晚上,王叔训诫自己的那些话猛然间袭上了他的脑际。我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鲁莽和草率了?人们常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固然重要,这是对好上加好的一种期盼,而雪中送炭更为重要,它是人们危难之时的第一需要,也是唯一需要。

还是人家王叔批评教育的有道理啊,或许自己还是没有真正走进群众的心里面,可群众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所里召开全所会议,在所领导滔滔不绝地传达完上级的重要讲话精神和要求后,主管所长的一席案情通报会,让他的眼前为之一亮。

四、阵地效应

随着节气进入夏天,气温节节攀升,为了通风凉爽,原本睡觉前锁门关窗的居民们现在都把窗户四敞大开,这给溜门撬锁的贼创造了绝佳的环境和机会。近期本市不少区县都发生了多起不同程度的入室盗窃案件,有丢失手表、首饰的,有丢失闹钟、小额现金的,平房区的群众损失最为严重。为此,上级领导指示要高度重视,加大工作力度,快侦快破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案件,特别是社区民警,要加大宣传力度,严加防范,坚决遏制住此类案件的上升势头。

邵杰心想,自己刚刚接任天坛西里南区社区,虽然现在没有发生类似案件,但不代表明天或后天不发生啊!俗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何不……

当天傍晚时分,正值下班高峰,邵杰如初战那天一样,又是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后,来到当初的阵地上。不一会儿,就见居民王大姐和赵大哥骑着自行车回家来了。

这王大姐和赵大哥是两口子,在一个单位上班,每天像对鸳鸯一样同出同进、如影随形。打邵杰第一天在阵地自我介绍,小两口就对这名新来的、整整洁洁、高大帅气又满脸堆笑的年轻民警充满好感。

“大哥大姐好,听说了吗?”邵杰一脸严肃,把一双月牙儿眼拉得平平的。

“听说什么啦?”两口子停下自行车,先是满脸疑惑地望着邵杰,而后又互相对视,脸上都是一副好像对方知道什么秘密却又不告诉自己的神情。

“某社区出事儿了,好多住家被盗;某大院也发生了贵重物品丢失案……”邵杰小声说。

这时,又一拨居民也陆陆续续从阵地前经过,见邵杰神神秘秘地与王赵两口子在嘀咕什么,好奇心被激发,不一会儿的工夫,小小的阵地又一次拥挤得水泄不通,邵杰也再次成了社区里那道最美的风景。

在天坛西里南区,梁大妈是最喜欢热闹的一位。这天傍晚她刚从菜市场回来,见这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便想一探究竟,可由于来得比较晚,啥情况也不知道,便抱着一捆大葱在外围喊道:“小邵,您这是在说什么呢?您大点儿声,我什么也听不见啊!”

“是这样的,梁大妈,最近外区县发生了多起入室盗窃案,老百姓家中丢了很多值钱的东西!”邵杰一边大声回复梁大妈,一边双手下按示意大家安静。

“啊?是别的区县啊,咱们这儿不是没事儿吗?”梁大妈听说不是本社区发生的事儿,将胳膊弯儿里的那捆大葱使劲儿抱了抱,“咱这儿没事儿就好。”说完便急着离开。

“大妈,您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啊!咱社区虽然没有,可是咱们社区南边紧邻的社区也发生了。”邵杰急中生智,故意撒谎说。

“呦!瞧瞧啊,这不已经到咱们家门口了吗?”有人唏嘘着,有人惊叹着,人们的情绪明显骚动起来。

此时,邵杰终于明白群众爱听什么了,群众爱听故事,更爱听发生在他们身边的故事。如果身边没有发生故事的话,适当地移花接木也未尝不可,重要的是要把工作手段和目标一致起来、统一起来——不管黑猫还是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

“您说哪儿?是咱们小区马路对面的那个社区吗?”梁大妈再次把那捆大葱紧了又紧,“哎哟喂!那还得了,我刚买的这捆大葱可别让小偷给偷喽!”梁大妈此话一出,人群中爆出阵阵欢笑声。

“所以说,当前‘四防’工作非常紧迫、至关重要,大家一定要当心,千万做好防范工作。不光梁大妈的大葱不能丢,咱们社区群众的一针一线都不能丢,前提是大家必须重视。预防入室盗窃在夏天是重点,这个不用说,大家都清楚,晚上睡觉时一定要检查好门窗。”待人群中的笑声停下,见大家都在静静聆听自己讲话,邵杰继续大声说,“白天也要重点防范,小偷们可是二十四小时上班的,大家务必当心。前段时间,在某个社区还发生过女同志们挂在阳台上的内衣、内裤被偷的恶劣案件……”见群众越聚越多,自己又成了焦点,邵杰再接再厉,“所以,大家一定要有防范意识,提高警惕。”

“啊!这不是心理变态吗?”王大姐听到后和身旁的女同志悄声议论着。这时,不少女同志纷纷露出难为情的神态,就好像自己的内衣、内裤也被人偷去了一样。

“小邵,我们都听您的,您要我们怎么配合,我们就怎么配合,反正在咱们社区绝不能发生女同志内衣、内裤被偷的事儿!”赵大哥大喊了一声,人群中立刻响起了阵阵掌声。

从那之后,邵杰好像突然就被西里南区的群众接纳了。邵杰遂将此事称之为“阵地效应”。

要说阵地效应让群众接纳了邵杰,那是不完整的,至少不能说是全面的。前面讲过,要当好一名称职的片儿警,首先要被群众认识,然后再被群众接纳,最后是群众支持和积极配合工作,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邵杰同样也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其实,阵地效应之所以能迅速出现效果,与邵杰到社区报到不到十天的一次“遭遇战”有关。

那天,邵杰正在翻看高飞交接的如小山的资料档案,居委会干部刘大妈急匆匆推门而入:“小邵啊,麻烦大了,这个事儿实在不行的话,您出面试试?”

“怎么了,刘大妈?”见到刘大妈着急慌乱的样子,邵杰揉了揉酸涩的双眼。

“这小吴姑娘真是够犟的,你说年纪轻轻的,与老头儿老太太较什么劲儿啊?唉,话又反过来说,这郑老太太也是,您聘谁不行,非聘这姓吴的,您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啊?”刘大妈快言快语一番话,像是对邵杰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您这是说的啥啊,小吴是谁?哪儿的老头儿和郑老太太?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呢!”刘大妈的一席话搞得邵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哎呀,这事儿都快把我给整晕了,都不知从哪儿说起了!”刘大妈咕哝着。

待刘大妈情绪稳定了,邵杰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在西里南区某一栋楼里住着一对刚刚退休的老教师,老爷子姓孔,老太太姓郑。这孔老爷子曾是一名中学老师,退休前教过史(历史)地(地理)政(政治)理(物理)化(化学)生(生物),是名副其实的“全科”教师。这样的“全科”教师在现在来看不好理解,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各个学校随处可见。这郑老太太呢,曾是某单位内部幼儿园的一名老师,说是老师,其实就是管理孩子们生活起居的老阿姨。退休以后老两口无事可干,总感觉精力还比较充足,加之市场经济正在萌芽,于是也想着发挥发挥余热,一来填充一下空寂的退休生活,二来为家庭增加些收入。

老两口利用家中空闲的一间较大的房间开设了一个私人托管班,类似于现在学校附近的“小饭桌”。来此托管的孩子们大都居住在本社区,孩子们中午放学后来这里就餐学习,生活方面由郑老太太负责,学习方面由孔老爷子教授。开了一段时间后,效果很好,可孩子们生性好动,老两口感觉还缺少一位年轻的老师与孩子们互动玩耍,于是,这位小吴姑娘应聘而至。

起初,三位“老师”配合还算默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吴姑娘与老两口之间便出现了矛盾。无奈之下,老两口就有了辞退小吴的想法,可这小吴姑娘却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与孩子们的关系也很融洽,说什么也不同意离开。

“你想请我来,我就来;你想赶我走,我就走啊?凭什么?”这是小吴姑娘的想法。

“她这人我们实在用不起,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老两口苦苦哀叹道。

一来二往,双方剑拔弩张。小吴照样每天来上班,老两口不得不照常开工资。矛盾最后上交到居委会,刘大妈“接案”后,本以为自己是个老基层,没有解决不了的矛盾,可几个回合下来,牙口还算硬朗的刘大妈竟然生生没有啃下小吴这块小骨头,输得非常惨烈,差一点儿就把牙硌出血来。她甚至认为这件事是自 己担任社区干部以来最大的耻辱、最大的失败,可以说是一败涂地,能把自己几十年社区工作积累的荣誉全部抵消。

老两口当初招聘小吴时,感觉小姑娘活泼开朗、工作积极,特别是对小孩子们也非常用心,但后来小吴的毛病也逐渐暴露出来——上边有好几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从小被人宠爱,娇生惯养,遇事后主观意识特别强,从来听不进不同意见。终于,在管理孩子的理念上与老两口发生了严重分歧。老年人平和沉着,喜欢稳稳妥妥、按部就班;年轻人思维活跃,喜欢标新立异、独辟蹊径,但不懂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道理。结果双方矛盾越来越深。按说,这小吴就是给老两口打工的,如果事事都听老板的,也就不会发生矛盾,可这小吴姑娘骨子里又独断专行,说一不二。

最让老两口担忧和后怕的是小吴的哥哥,也就是刘大妈所说的“您怎么就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啊”的言外之意。这小吴的哥哥曾经因打架斗殴致人重伤蹲过几年大狱,刚出来不久,人称“捂黑子”。老两口怕辞退小吴会遭其哥哥报复,辞又辞不得,留又留不得,小吴成了烫手山芋。无奈之下,他们便想将这个“山芋”交给居委会刘大妈,结果任凭刘大妈使尽浑身解数,这小吴就是油盐不进,决心要与老两口死磕到底。

老两口与小吴之间发生矛盾的事儿不久就传遍了整个社区,孩子们的家长开始担忧起来,生怕孩子在托管班不安全,隔三岔五找老两口诉说不满,建议将小吴辞退。

老两口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日过得恓恓惶惶。为了尽快化解这起矛盾,刘大妈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想到合适的人来帮忙解决,苦闷之际眼前突然一亮——刚来任片儿警的小邵怎么样啊?小伙子高高大大,始终乐呵呵的,一双眼睛眯起来像两弯月牙,瞧着就喜庆,脾气秉性看起来也很温和。特别是第一次见面时,这小邵就大妈长、大妈短地叫个不停,嘴上像抹了蜂蜜一样,让人心里甜得舒服。

看着刘大妈托在手里的“山芋”,邵杰心里忐忑半天,自己当片儿警还不到十天时间,连“师父”交接的那小山似的资料和档案还没整明白呢,更别说牢记社区里有几栋楼房几面墙、几条胡同几道弯了,就连最基本的人口信息、户籍情况、治安状况等也是刚知道一些星星点点,这刘大妈就突然交代了这么一个“大活儿”。

在警训班学习时,户籍科长曾就如何做好片儿警工作简明扼要地讲过“抓两头带中间”的总体思路,这两头中的其中一头,就是社区干部及治保积极分子,他们是必须要依靠的对象,也是必须要搞好关系的关键对象。自己刚到社区工作,正是深打群众基础的时候,如果不接,肯定不利于今后的工作开展;要是接了吧,自己的能力水平堪忧,尤其是自己没有实战经验。群众之间的矛盾纠纷成因复杂多元,大多数一开始是鸡毛蒜皮,但经日积月累,会越聚越厚,直至火山爆发,大闹公堂,因此,调解群众纠纷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是凭义气和胆量就能奏效的,不像那次冒险抓人那么简单,稍有不慎就会弄得满地鸡毛。要是有个师父带着处理就好了,就像刚分配时所长讲的那样,一来可以跟着师父在干中学,二来可以在学中干,自己能少走很多弯路,但现在又没有这样的条件……

送走刘大妈后,他把“案情”仔细研究了一个晚上,直至把对策一二三四五逐个罗列了一遍,把谈话内容条分缕析也都顺了一遍才上床休息。躺床上后心中仍在不停地默念:只可如此如此,不可这般这般。

第二天午饭后,邵杰便向着孔郑两位老人家中走去。敲开门,见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与自己年龄相仿,长得眉清目秀、端端庄庄,邵杰猜测对方应该就是小吴。

“您找谁?”见警察到来,姑娘很是诧异。

“我是咱们这社区的片儿警,我叫邵杰。您就是小吴?我能跟您谈一谈吗?”见自家门口来了一位警察,老两口也神情紧张地跟了过来,邵杰随即说,“大爷大妈好,我是咱们社区刚来的片儿警邵杰,叫我小邵就行。打扰你们了,我想找小吴姑娘聊一聊。”

老两口对视了一下,又朝小吴瞟了一眼,立即明白了邵杰来的目的。

安顿好孩子们后,小吴便随邵杰来到了楼外的一株老槐树下,一嘟噜一嘟噜粉嫩粉嫩的槐花开得正艳,阵阵花香沁人心脾,成群结队的蜜蜂上下飞舞、嗡嗡作响。在一处石凳上坐下来,邵杰瞧着眼前的小吴,这姑娘看起来眼明心亮、机智聪慧,应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像刘大妈描述的那样固执、刁钻。

人,谁还没有点儿小脾气呢?在这起纠纷中,老两口有老两口的问题,小吴有小吴的毛病,但目前看,小吴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主要矛盾,毕竟人家想聘你有一千个理由,想辞退你一个理由就够了——你小吴拿着人家开的工资呢。王叔说过,我们当警察是为人民服务的。古人也讲过,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所以,此事不可鲁莽,要对症下药,只要把小吴的心结打开,矛盾就会烟消云散。

其实一打开门,小吴便明白了这个小警察找自己的用意,无非还是那件事儿。头几天刘大妈找自己叨叨时,本来也想着就坡下驴,给自己、也给老两口和刘大妈一个台阶下,可是后来这刘大妈尽数落自己的不是,对老两口的问题只字不提。自己有什么错?对工作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孩子们也很喜欢自己,问题的根源就是在对孩子们的管理思路上与老两口相悖,这个是可以商量解决的嘛,可这两个老古董动不动就以辞退进行要挟。自己虽然是在他们家打工的,但打工者也有打工者的尊严不是?另外,自己的事儿与哥哥们毫不相干,也不允许他们插手,一人做事一人当。

抬头瞧了一眼对面这个高高大大的小警察,小吴心想,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您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啦?”邵杰首先打破沉默。

“干了一年了。”

“您签了合同没有?”

“一年的合同,刚刚到期他们便不想用我了,凭什么啊?”

“人家凭的是合同。”

“可是我非常喜欢这些孩子们,对待工作我也是尽职尽责的啊。”

“合同有法律效力,人家按照合同办事儿,没有错。”

“不是的,他们对我的工作方法不认同,于是便借合同到期来辞退我、要挟我……”

“如果合同没有到期,他们想辞退您是他们违约,但目前合同到期,人家辞退您就是依法办事儿。当然,这其中不乏有对您工作方法不认同的成分……”

“可我就是接受不了他们那种态度,还知识分子呢,还当过这么多年老师呢,心眼比针尖都小。我都怀疑他们以前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您说得太对了,人到了一定的岁数,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都会与咱们年轻人不一样。您看,咱们年龄差不多,我对那两位老人的做法也不太满意。”

“您也认为这两个老古董有问题?”

“从情理上讲,他们的做法确实不妥,都生活在一个社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他们如果真把您辞退了,不还得重新聘用一位?那聘谁不是聘,为什么不聘用自己熟悉的呢?况且,您工作干得也相当出色。”

“对啊!”

“咱们都是年轻人,请恕我直言。就凭您这条件,到哪儿还不能谋份正式工作?咱们年纪轻轻的,跟这些老年人置什么气?既浪费时间,又白白让自己生气上火,我觉得太不值得了。要是我有这工夫,肯定早早离开了,一是图个心里清静,二是找机会发展自己。”

“您说得没错,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上次那刘大妈跟我叨叨半天,没您这几句话听着舒服,她就没说一句向着我的话,全是我的毛病和问题。作为一个社区干部,难道不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

“人这一辈子,谁还遇不到点儿难处。生活本就不易,我们难道还要人为地让它难上加难吗?再说,您看看现在,咱们改革开放后的北京处处繁荣昌盛,各个领域、各条战线都翻滚着经济的磅礴浪潮。从国家层面讲,要解放思想,抓住机遇,对于我们个人来讲,也要抓住一切机会。说句不该说的,您与其在这老两口家里当家庭教师,心情不畅,还不如趁早出来,走向广阔的世界。咱们北京的这个舞台太大了,而且我们年轻啊,年轻就是宝啊。赶快出来吧,别在那个狭窄的牛角尖里自我封闭了!”

“那我听您的,我以后可以叫您邵哥吗?”

“当然可以了!”

缕缕微风吹去,阵阵花香飘来。暖暖的阳光从密密的槐花树枝中透过,洒满了大地,洒满了西里南区的角角落落,更洒进了邵杰的心里。

在小吴姑娘眼里,邵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比那位不问青红皂白、只会叨叨的刘大妈水平高多了。而在邵杰眼里,这小吴姑娘不但通情达理,还非常配合民警工作,看来这王叔的教导处处都能起作用呢!凡事三思而后行,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特别是做群众工作时,不但要用真心,还要动真情,将心比心,因为人民警察的工作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那是1985年5月的一天,邵杰刚刚二十周岁,他将首次调解的这次群众纠纷唤作“小吴事件”。

五、东区遭遇

小吴事件和阵地效应后不久,邵杰在天坛西里南区的知名度扶摇直上。以前到群众家走访时,邵杰总是轻轻敲门,待对方同意并开门后,再小心翼翼进入群众家中;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听到脚步声,群众便知是邵杰来了,如果邵杰再敲门,里边就会传出群众的嗔怪:“小邵你小子有病啊,敲什么门,你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以后直接推门进来就是了。”后来的事实证明,群众的话是真心的,邵杰到群众家去要是再敲门的话,群众能把他轰出去;如果直接推门进入室内的话,还在床上四仰八叉的群众见他来了,会满脸堆笑:“呦!邵来了啊!”立马起床给邵杰沏茶递烟。

从那时起,只要邵杰下片儿,虽然是在短短的小巷子里,但没有一个多小时是走不出这个胡同的,谁见到他都会拉到家里喝杯水、抽支烟。群众接纳了邵杰,邵杰也真正走进了群众的心里。这样快乐的片儿警生活匆匆过了两年多,日子来到了1988年。

一天上午,刚刚开完全所会议,邵杰被所长叫到了办公室。

“小邵啊,不得不说,这两年多来你是咱们所任片儿警里最成功的一个,没有之一啊!你看当初都没有给你配师父,可结果呢,你比那些有师父的民警干得一点儿都不差。”所长语重心长地说,“看来,我们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当然,这都是你自己积极工作、主动作为的结果。哲学上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因此,有师父是外因,是变化的条件;个人努力是内因,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

“所长啊,您就别绕弯子了,什么内外因,什么条件根据的,搞得我头有点儿晕。有话您直说,不用给我戴高帽子,您看我这身高,如果再戴顶高帽子还能走路吗?我怕树大招风,人高碰头啊!”邵杰笑道。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干什么事儿都用脑子,不像有的人,把话说透了,他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邵杰(中)与派出所年轻民警的合影

“那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哪,不像我这样揣着糊涂装明白……”

“好吧,那我就当着糊涂人说明白话了,是这样的,西里东区的社区民警被分局调走了,目前挑不出合适的片儿警接管,所里经过反复考虑、认真研究,决定先由你代管,一则是考虑到这个社区与你目前负责的南区较近;二则还是你这两年多来成绩斐然,不负众望……”

“所长您的意思是让我再多管一个片儿呗,您早说不就得了。俗话说,一个孩子抱着,两个孩子牵着。”

“这个孩子与那个孩子可不一样啊。”所长说,“这个社区的居民与南区的居民还是有些区别的。”

“都是居民,能有什么不一样呢?”邵杰自忖道。

直到有一天,邵杰到东区入户走访时,才理解了所长话里的含义。这东区的居民都是卫生医疗系统的职工,说白了,都是知识分子,有卫生出版系统的大编辑,也有搞医疗学术的老研究员。得知这一情况后,邵杰彻底放心了,既然都是知识分子,那就更应该知书达理了。可当邵杰敲响群众的房门准备入户走访时,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每当敲开一户人家,人家都是轻轻打开第一道门,隔着门帘与你讲话,而且是轻声细语的样子,反正就是不让你进门半步,这与南区居民那种大大咧咧臭骂你几句让你直接进门的情况截然相反。这知识分子就是与众不同啊——谨小慎微,滴水不漏;不苟言笑,思维缜密!

不过,刚到南区时,群众对自己也有认识到认可的一个过程。邵杰想,这东区的群众既然忌讳片儿警进门走访,那我还是与当初刚到南区一样,选择一个主攻阵地立稳脚跟,再逐渐与群众沟通,继而创造一个让群众由认识到认可的环境。

通过观察,邵杰发现东区居委会是居民们每天出入必须经过的地方。于是他如法炮制,每天下班前都会“梳洗打扮”来到居委会门口,有群众下班回家路过,他就眯着月牙眼笑眯眯地打招呼:“我是刚来的片儿警邵杰,以后叫我小邵就行,有什么需要的,您尽管来找我……”

每次说完这句重复了数百遍的话,路过的居民也都会对着他面带微笑、频频点头,示以谢意。说知识分子“谨小慎微”可以理解,要说人家“不苟言笑”似乎有点儿冤枉人了,人家知识分子不也挺平易近人的嘛!一段时间过后,他自我感觉已经走进群众心里了,应该可以敲门而入了吧?

可当他再次敲响居民的房门时,结果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门开半扇,门帘半垂,连对面居民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这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在外面打招呼时挺热情的,怎么一到家门口就翻脸不认人了啊?

以后的几天里,邵杰时不时就会想起王叔对自己的训诫,不,应该是教导。当警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只要心里装着群众,一心一意为人民办实事儿、办好事儿,群众肯定能接纳你,并愿意同你交朋友,而为人民服务这句话不仅要刻在心里,更要落实到行动之中,还要学会换位思考,多站在群众的立场上去思考和处理问题。

一想起王叔关于换位思考的教导,邵杰深有感触,在南区的阵地效应看似是讲群众喜欢的故事,实际上也是通过换位思考进而转变工作思路,最终获得群众认可,而小吴事件更是换位思考最直接、最成功的体现。可在东区,阵地效应失效,怎样实现换位思考呢?如果有类似的小吴事件也好啊!还别说,没过几天工夫,“幸运”就来敲门了。

这天上午刚刚上班,东区居委会干部包大妈一路小跑着来找邵杰。

“小邵啊,不得了了,您赶紧过去劝劝,这小刘与小牛两家快打起来了……”

“啊?这知识分子都是文质彬彬、满脸斯文的,还会打架?”

“唉!我一句话两句话也跟您说不清楚,您快点儿过去看看吧!我这张老嘴皮子都快磨烂了,也没能劝住。”

放下手中的活儿,邵杰便按照包大妈的指点快速跑了过去。

到了小刘家门口,他发现房门开着,门帘也被扯掉扔在地上,只听见里面男男女女吵得正欢。这回倒没有了“门开半扇,门帘半垂”的尴尬情形,邵杰清咳一声进入屋内,吵闹声戛然而止。屋里有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三十多岁,戴着一副黑边近视眼镜,两面镜片像酒瓶底一样厚实;另一个男的是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那个女同志则是纯粹的家庭妇女打扮,像是在田地里刚刚收割完庄稼进城走亲戚的。见邵杰一身警服威严地出现在屋里,三人面面相觑,愣怔在那里。

一番了解下来,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就是包大妈所说的小刘,女同志是他的妻子,刚从农村老家来北京不久。小刘是卫生出版社的一名编辑,在北京工作多年,结婚后和老婆一直两地分居,直到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出生,才终于熬到了可以将家属带进北京。家中人口多了,住房问题接踵而来,单位将一套两居室单元房暂借他们全家居住,这套房子有南北两个小卧室,厨房卫生间齐全,一家四口暂时安顿下来。女儿安排进了附近的小学,小儿子进了社区旁的幼儿园,妻子虽然还没有班上,但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免去了以往“你飞去,我飞来”的牛郎织女生活,小两口非常满意。可没过多久,单位又从南方某医科大学招来一批大学生,虽然都是单身汉,单位也要给他们解决居住问题,于是就将大学生小牛的宿舍安排在了小刘他们家南边的小卧室。原来一家四口住一套房子,突然闯入个第三者,小刘一家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但也没办法,因为单位事先就说好了,这房子是单位的公房,是暂借给他们一家居住的,因此单位随时可以进行调整。

一开始,这小牛还是比较注意自身言行的,毕竟自己刚刚上班,事事都要低调些,无论是上班走,还是下班归,都是轻轻的、悄悄的。可时间一长,年轻人就绷不住了,尤其是到了周末,不时邀几个好友来房间聚聚餐、喝点儿小酒,有时一高兴能闹个通宵。最令小刘一家讨厌和不能容忍的是,每当小牛他们聚会时,说话全是南方口音,小刘两口子一个字也听不懂,总以为小牛他们故意用南方话骂自己。从此两家人平静的生活便刮起了旋风,矛盾爆发的引信点燃了。

小刘的妻子是从农村来的,不清楚房子的性质,以为小牛白白住在自己家里还得寸进尺,便不依不饶,硬生生想把小牛赶出去。这小牛倒是不分辩,可是后来无论是上班走,还是下班归,便不再轻轻的、悄悄的,而是故意沉沉的、重重的,尤其是到了晚上,当小刘一家四口挤在北卧室熟睡时,晚归的小牛“哐啷”一声推门而入,第二天早上又是“哐啷”一声夺门而出。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从此以后,妻子隔三岔五就给小刘使脸子、发脾气,嫌小刘身为一个大男人,比窝囊废还窝囊。当小刘找小牛理论时,这小牛的嘴也是够欠的,说什么“你是爷们儿的话,就快快当上社长或总编辑,那样不就有自己独立的住房了吗”,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着小刘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恨不得找根棍子朝小牛头上打过去。

“都不准动手,谁要是先动手,我就给他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去住……”知悉全部情况后,邵杰小声但不失严肃地对双方说。

三人再次面面相觑,好像在说,我们没动手啊?

“没动手就好,没动手就都是好同志!”邵杰回想着所长的话,这里的孩子和那里的孩子还真的是不一样啊!这东区的知识分子打架都只动嘴不动手,有时连嘴都懒得动,都在使暗劲儿,较内功;不像南区的群众,话不多说,几句“你丫”之后,板儿砖就有可能飞过去了。

邵杰认为,出现问题双方都有责任,但这单身汉小牛的责任似乎更大一些。你说你小牛年纪轻轻的,跟一个农村妇女较什么劲啊?你受过高等教育,有知识有文化,前途未可限量。每天早出晚归时稍稍注意一下即可,大家合居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也是一种缘分。更不应该对小刘说那番话,那话太刺激人、伤人自尊了。人家小刘拖家带口,生活也非常不易,作为一个男人,最宝贵的就是自尊心,那是一个男人为事业、为家庭而努力奋斗的强心剂。你小牛可倒好,人家哪儿敏感脆弱,你拿着软刀子往哪儿捅,这好比当众突然将人的内裤脱下来一样令人难堪。

邵杰向小牛示意道:“咱们出去谈谈?”

刚刚走出校门参加工作的小牛毕竟涉世较浅,见大个儿警察单独叫自己,一时后悔起自己的行为来,但心中也觉得委屈。

“警察叔叔,我是有些冲动,但那女主人也太不讲道理了。”来到楼下,小牛嗫嚅着解释道,“这房子是公用的,又不是他们家的,她凭什么赶我出去?”

邵杰没有直接回答小牛的话,而是迂回问道:“看你小伙子长得也挺高,这样的身高在你们老家不是很多吧,肯定打过篮球吧?”

“警察叔叔好厉害,您怎么知道我热爱打篮球?”小牛瞪大一双眼睛问道。

“因为我从小就打篮球,一直打到高中毕业。刚才看您下楼小跑的动作,就能看出您打过篮球。打什么位置?”

“打中锋。在高中和大学时,我一直是校队的主力!”

“一看就是个好中锋,我也是打中锋的。”

“啊,咱们打的是一个位置呢!”小牛眼中立刻闪现出了火花,“那您怎么当警察了啊?”

“为人民服务,”邵杰狡黠地笑道,“您现在不也是不打篮球,而是到这家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吗?”

“也是为人民服务!”小牛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笑嘻嘻答道。

“咱们也算是有缘分。”见时机差不多了,邵杰说,“您和小刘家的情况我也全部了解了,我谈谈我的看法啊。小刘的爱人从农村来,不懂得这所房子的性质是可以理解的,您是一个大学生,怎么能跟她一般见识?”邵杰继续推心置腹,“您将来也有成家立业的时候,在生活中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和问题,这是肯定的,也都是正常的,但如何处理这些矛盾和问题,就能显现出一个人的胸襟和气度了。咱们都是男人,是男人,做事儿就应该大气。另外,您不应该对人家小刘说那样难听的话,你们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警察叔叔,您说得对,可是……”

“可是什么啊,找个时间给人家两口子道个歉去。”

“可……”小牛略微思忖后笑道,“那就冲篮球,冲中锋?”

见小牛已经松口,邵杰便返回楼上。

到楼上后,邵杰对着还在气呼呼的小刘夫妻说:“这小牛年轻人不懂事,说话口无遮拦,你们两口子也别往心里去,我已经批评过他了。再说,他老家南方的,在北京也没有个三亲六故的,非常孤单,找几个朋友聚聚也未尝不可。”

问题看似解决了,但邵杰心里清楚,这也只是个缓兵之计,两家一旦结下梁子,就像身上留下的伤疤一样,看着没事,可一旦天气变化,这处伤疤还会时而疼痛,时而瘙痒。古人讲,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要想彻底解决问题,还得从根本下手,而要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他个人能力能办到的——距离产生美,只要让两家人拉开了距离,那么美就会随之而来。

第二天,邵杰找到了小刘和小牛单位的郝主任,在向郝主任讲完这起纠纷后,邵杰建议道:“最好的办法是让小牛搬出去,找位与小刘关系较好的人代替小牛。”

“这个啊,不难,谢谢您,小邵!都怪我们当领导的,职工的情况一点儿也不掌握。那这样,把小牛调整到另一个宿舍去,那里都是他们一批毕业过来的年轻人,也都是单身汉。”郝主任答复道。

邵杰(右)与片区老街坊

听到这个消息,小牛巴不得立刻搬到那帮小年轻堆里去,于是,向小刘夫妻赔礼道歉,高高兴兴搬走了。一年后,小刘职级顺调,升任单位一部门的三产经理,一家人也终于分到了属于自己的住房,幸福生活又重新充满了阳光。

邵杰没有想到,虽然阵地效应失效,小吴事件却启发他成功调解了刘牛两家的矛盾,而这起纠纷的解决,也为他后来成功打开东区居民房门、掀开那道门帘埋下了伏笔。特别是此事经居委会干部一传十、十传百,邵杰的高大形象在东区居民的心目中渐渐明朗起来,“有事找小邵”也迅速成为东区居民的行动自觉。

六、智解“鸟事”

在天坛西里南区,老朱是一名响当当的人物,按他的话说:“老子就是这地区的‘老炮儿’,有不服的放马过来,老子能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在此之前,老朱曾因打架斗殴在里面蹲过几年,出来后暂无工作,为打发无聊的日子,他特别喜欢养鸽子。每当鸽子们一大早扑棱着翅膀飞出家门,他会一手遮着阳光,眯着眼睛目送这些疼人的小可爱们;一到傍晚时分,当自家上方传来脆响的鸽哨时,他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快速跑到院子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鸽子们盘旋而归。

老朱家西隔壁是卫生出版社的食堂,老朱的鸽子窝搭建在西厢房顶上,不偏不倚正对着食堂的窗户。

没过多久,问题就来了。老朱的鸽子们一早起飞、一晚降落,都要飞过食堂上空,随着鸽子的上下翻飞,鸽子的粪便也就随风洒落在食堂周边,有的粪便还会在食堂窗户打开时飘洒进食堂内。这要是在冬天还无所谓,只要把窗户紧闭即可,但一到夏天,那窗户是必须要开的,食堂的味道也就变得五味杂陈了。这还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的,那个正对着食堂窗户的鸽子窝才是重口味的发源地,它会源源不断地酝酿和发酵各种让人作呕的味道。

有一天早餐时间,出版社的梅副总编辑刚刚把饭打好,正准备享用时就听见一阵扑棱,之后股股恶臭从窗外飘进来,另有几片羽毛也趁机钻了进来,慢慢悠悠落到梅副总的餐盘上。

梅副总一把推开餐盘,急步绕到出版社与老朱家的隔墙下,用南方普通话喊道:“朱司户(师傅),您家的鸽子飞到我们的餐桌上了哎!”

这老朱正眯着眼目送他的小可爱们呢,忽听此言,还以为出版社食堂要把他的鸽子做成烤乳鸽,立即怒目圆睁:“你们嘴够刁的啊,竟然瞄上我的这些鸽子了,你们他妈的也知道鸽子味道香,能大补啊?”

“您搞错了,不香,臭得要命哎!”梅副总用手推了推早已滑到鼻尖的眼镜梁,解释说,“您到我们食堂来看一看啊!”

“我倒要看看你们是怎么把我的鸽子做臭的!”老朱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转过院墙,随着梅副总走进食堂。

古人讲,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老朱与鸽子久居,自然闻不出异味,便学着梅副总的口气问道:“哪儿臭得要命哎?”

“您看……”梅副总指了指餐盘。

只见一片沾着黑色鸽子粪的羽毛正稳稳当当地停在餐盘上,老朱抬头看了看窗户,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自言自语笑道:“是不香,真是臭得要命哎!”

“朱司户(师傅),您看您能否不养鸽子啦?”

“这鸽子我都养了好几年了,您说不让养我就不养啦?您算老几啊?”

“可您的鸽子总往我们食堂里飞,这也不合适啊。”

“翅膀长在鸽子身上,它想往哪儿飞我也管不了啊。”

“那您能不能换个地方养啊,我看您家院子挺大的……”

“这是我家的院子,我爱在哪儿养就在哪儿养,您管得着吗?”

“我是管不着,但您的鸽子已经影响到我们职工的生活了!”

“鸽子影响你们的生活,您去找鸽子去,找我干吗?”

“您这人怎么不讲道理啊?”

“谁不讲道理?你爱咋办就咋办!”

于是,在老朱的鸽子养与不养、在哪儿养的问题上,老朱与梅副总及食堂工作人员吵了一上午,最终也没有吵出个结果来。梅副总气得恨不得找机会偷偷把老朱的鸽子红烧几只,老朱也气得想把梅副总打得满地找牙。

那时,派出所已经实行二十四小时办公,并对社会郑重作出了“有警必接,有难必帮”的承诺。群众之间发生矛盾纠纷,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报警,找警察解决。

“报警,报警!”不知是食堂哪位工作人员大喊了一声,“找警察!”

说来也巧,邵杰正打算去找一下老朱再聊聊。自打老朱出来后,邵杰就隔三岔五地往老朱家跑,一是因为老朱为重点关注人员,上级对这类人员的管理有着明确的规定,总的原则就是要跟进了解,及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动态,有针对性地做好工作,防止他们再次违法犯罪等等;二是老朱目前没有工作,生活也不富足,邵杰便经常过来看看有无需要帮助的地方。一来二去,彼此之间也比较熟悉了。

邵杰晃晃悠悠蹬着自行车往老朱家走。东区与南区本来就不太远,没有五分钟的工夫,邵杰和自行车就飞到了老朱家的大院门口。刚停好车,正准备推门而入,忽听西墙外出版社大院内有“报警”、“找警察”的喊声,便顺嘴喊了一声:“不用找,我来了!”

食堂内的人都忽地愣在了那里,双方的呛火也宣告暂停,都静静地等待刚才说话的人出现。

“什么情况?”邵杰快步绕道来到了“事发现场”,在食堂内巡视了一圈,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因多次到老朱家走访,对于老朱养鸽子的事儿,他也知道。

“这怎么回事儿?”邵杰看着老朱故意问道。

“鸟事儿!”老朱见是邵杰到来,笑嘻嘻地答道。

“警察同志,您看看他的态度,还鸟四(事),这是鸟四(事)吗?”梅副总见老朱满不在乎的样子,特别是当着警察的面竟然还如此肆无忌惮,便气冲冲地说道,“警察同志,您要是不管,明天这鸽子就有可能飞到厨房的大锅里去,到时别怪我们把它红烧了吃掉。”

一听要红烧自己的小可爱,老朱两眼又一瞪:“你他妈敢,你敢动我鸽子一根毛,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反正到现在,我们中午饭还没做呢,你有种敢把鸽子再放过来吗?看我敢不敢红烧了它给职工们解解馋!”梅副总也不甘示弱。

双方把上午拌嘴的内容又循环播放了一遍。

这知识分子要是狠起来,比“老炮儿”一点儿也不差啊!邵杰见此情况,心中暗笑。老朱家住南区,是邵杰的管片儿;卫生出版社的食堂属于东区,也是邵杰的管片儿。这事无论怎么着,邵杰都管定了。

“这个鸟事儿,我管定了。你们双方都不许动手,谁要是先动手,我就给他找个管吃饭管睡觉的地儿去……”邵杰对着双方大声喊道,“大家都先回去,我再仔细查看一下。”

责令双方都离开现场后,邵杰围着老朱的鸽子窝转了一圈又一圈,又围着食堂窗户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邵杰便来到两家的院墙附近观察。望着飞走的鸽子,邵杰微微眯起弯弯的月牙眼,暗道:效果不错!

第三天一大早,邵杰把梅副总叫到了院墙附近,也提前告知老朱把鸽子放出后马上过来。不知邵杰唱的什么戏,老朱把鸽子笼打开后迅速跑了过来。

三个人,一道墙,一个鸽子笼,一群鸽子。

只见老朱的鸽子们争先恐后地扑棱着翅膀冲出笼子,先是齐刷刷向西飞,又集体迅速折返,向着东方的天空振翅而去……

梅副总摘下厚厚的眼镜,使劲儿揉着双眼向上望着;老朱也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努力向上望着……

一块高高大大的板子,同时进入了他俩的视线——没错,就是这张板子成为障碍物阻挡了鸽子们西进的路,挡住了它们向西飞往食堂上方的航线。

“我还纳闷昨天早晨鸽子为什么没有光顾我们食堂呢,原来是这样啊。”梅副总喃喃道。

“我也纳闷昨天早晨怎么没人找我说‘很臭哎’,原来是这样啊。”老朱同样感叹道。

原来,那天中午劝走老朱和梅副总后,邵杰通过观察发现,鸽子在飞行时遇到障碍物会本能快速地调整路径。那么人为地设置一个障碍物,鸽子们会不会为了躲避而重新选择飞行路线呢?当天晚上,他找到社区一位开家具厂的老板,两人趁着月色将一块三合板牢牢装在鸽子笼与食堂窗户的中间。第二天一大早,他先自己过来查看效果,结果一切如愿,便决定隔天把朱梅二位请过来。

“邵,兄弟,行啊!”老朱伸手推了一把邵杰。

“警察同志,您怎四(真是)不得了哎!”梅副总将镜片擦了一遍又一遍,对着邵杰感叹道,“以后凡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啊,千万不要客气,我虽只是个编辑,但与医疗系统还是蛮熟悉的……”

后来,在邵杰的说服下,老朱最终将鸽子笼迁到东厢房上边,一是鸽子向东飞方便;二是老朱家东边是一条马路,鸽子不会对东边较远的邻居有任何影响;三是从内心讲,确实有点儿对不住出版社职工。从此以后,无论春夏秋冬,尤其是夏季,老朱经常对鸽子笼进行打扫,及时清理粪便,最大程度消除因养鸽子产生的异味。

那天下午,直到鸽子们全部飞回笼内,且没有任何骚扰西边食堂的迹象,邵杰才满意离去。这件事之后,邵杰在老朱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起来,逢人便讲:“邵,那是我兄弟!”见到邵杰则说:“兄弟,有事儿您言语,凡是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在后来的工作中,邵杰得知小吴姑娘通过考试进入一家公立幼儿园,成为了一名正式幼师,还专程到孔老师和郑老太太家里赔礼道歉,甚至与他们成了忘年交。特别是当小吴在儿童教育管理问题上遇到困难时,她会跑到两位老前辈家中拜访取经,两位老人当然也是倾尽全力再三指点。

作为片儿警,这些变化让邵杰感到特别欣慰。

这天上午,刚参加完所里的早点名,南里东区一家医疗研究院小车班的班长小李急匆匆跑到派出所,与正准备出门的邵杰撞了个满怀。

“邵警官,我们小车班一辆车上的音响设、设备没有了……”

“李子,别着急,什么没有了?”见小李慌里慌张的样子,邵杰一边安抚一边慢慢问道。

七、轻破两案

小李叫李振声,与邵杰年龄相仿,作为小车班班长,负责研究院所有小车的管理,兼一辆北京212吉普的司机。都是同龄人,加之邵杰片儿警的身份,两人很快就熟悉了。

最近一段时间,单位小车出车频率较低,小李就把吉普停在院内的一个空场处。好几天没有启动,他担心电瓶没电,今天上班后就准备发动一会儿。打开车门,他突然发现车上的车载录音机不见了,只有一个傻乎乎的黑洞在看着自己。

由于与邵杰熟悉,加之邵杰又是这个片儿的片儿警,小李便飞快跑到了派出所报警。

两人回到案发现场,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只有那辆吉普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邵杰检查了一番,问小李:“您最后一次看到录音机是什么时候?”

“有三天了吧!”小李心疼地说,“单位没有专门的小车库,那天出完车,我就把车停在这里了。你说,是谁这么欠呢?这套设备二百多块钱呢。”

那时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监控探头,获取线索的唯一办法就是走访群众。两人四下寻摸一圈,大院门卫室值班的王大爷叼着烟卷走了过来。

“邵啊,有案情啊?”王大爷悄悄问道。

“这车上的车载录音机不见了,王大爷,您经常在这里值班,见过什么人来这里闲逛吗?”

门卫值班室隶属于单位保卫科,本来就有看家护院的职责,现在院里出现失窃一事,王大爷自知没有尽职尽责,邵杰这么一问,老头儿立刻神色紧张起来,担心自己没有看好大门会被“炒鱿鱼”,连忙回答说:“这处空地很少有人来,不过真有两个小子有事儿没事儿就来这里晃荡,一个叫张奎,一个叫杨子,我与他们俩都比较熟悉。不过,您别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张奎?邵杰一听,这人自己知道啊,还与他在银行工作的姐夫很熟悉呢。于是,心中便有了主意。当天晚上,邵杰就把张奎“请”到了派出所。

“邵兄弟,有事儿啊?”

邵杰避而不答张奎的提问,先是与他扯姐夫的事儿,后与他扯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再又扯起国企改革。在闲扯中,邵杰得知张奎原单位不景气,目前正跟着一哥们儿开大车跑运输。云里雾里扯了大半个晚上,张奎困得哈欠连天,不耐烦地问道:“兄弟,您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啊?这都快凌晨了,我有点儿熬不住了。”

“您是不是经常去研究院的那个大院啊?”

“是啊,怎么了?”

“那院子里有什么好玩的?是不是有辆车啊?”

“有啊!一辆破吉普。在那里停了好几天了,外观看快要报废了吧。”

“八成新的车,怎么能报废呢?人家那车上还装着一套车载录音机呢。”

“车载录音机?”

“可惜刚刚被人拿走了。您知道是谁吗?”

“扯了半天,您是不是找我就问这个?怎么不早说,那东西被杨子拿走了!”张奎的回答倒也干脆痛快。

这杨子也是东区居民,是一个“面的”司机。

第二天晚上,邵杰又把杨子“请”到派出所。与头天晚上跟张奎一样,云山雾罩扯了大半个晚上,邵杰才转入正题:“那辆吉普车的车载录音机怎么回事儿?”

这杨子倒有点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勇气,毫不避讳地答道:“是我拿走了!”稍犹豫后又问道,“是张奎告诉您的吧?我就知道这丫不可靠……”

“您甭说人家,先说说你自己的问题。”

“我开的那辆破‘面的’上光秃秃的啥也没有,见那辆破吉普上有套录音机还不错,就把它卸下来准备装到我车上,平时开车解解闷儿。现在在家里放着,还没来得及安呢!”

邵杰见事情的原委基本清楚,正打算对杨子讲清问题的性质时,杨子气愤地说道:“这张奎真他妈不地道,他没向您说点儿别的?”

“什么别的?”

“他还把人家那辆吉普车的后备轮胎给卸下来拿回家了呢!”

隔天一上班,邵杰立马又把张奎约到派出所。邵杰盯着张奎问道:“你光说人家杨子拿了车载录音机,你就没拿点儿什么东西?”

“是杨子告诉您的吧?我就知道这丫不可靠……”张奎见无法再隐瞒,顿了顿说,“那辆车的后备轮胎让我拿走了。”

当天下午,邵杰来到医疗研究院,找到小李。

“咱们再去看看车上还丢了什么东西没。”

“除了那套录音机,别的没有丢啊。”见邵这样问,小李疑惑地答道。

两人围着车身转了一圈,邵杰问:“您再仔细看看,少了什么?”

“没有少什么啊,哎?车后门上的备用轮胎怎么没有啦?”

“都找着了!”邵杰眯起弯弯的月牙眼笑着说道,“录音机让杨子偷走了,备胎被张奎卸掉了。”

后来,张奎与杨子双双被拘留处理。

这两起案子的破获渐近尾声时,全所人员进行大调整,邵杰由第一警组调整到第三警组,这下可把第三警组组长高兴坏了——两起案子,对于第三警组来讲,无疑是重大战果啊,对完成全年的打击工作任务意义重大。有了这两起案子,就可能拿到全所年终第一的名次,这让三组的弟兄们美美地乐了好几天。而第一警组组长眼看着到手的肥肉没有吃上,像喝了半斤醋一样对邵杰笑 道:“行啊,邵杰,有了案情线索,揣到别的警组去破,咱一组留不住您这破案高人啊……”

调整到第三警组对于邵杰来讲,没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作为一名片儿警,他每天还是照常下片儿,处理群众日常生活中的万般琐碎,尤其是节假日或是遇到重大安保任务,十天半个月不回一次家也成了家常便饭。有天晚上邵杰好不容易回家了,母亲见状说:“你一天到晚不回家,见你一面比见国务院总理还难,人家国务院总理还经常在电视上露个面哪。”

八、说服“捂黑子”

一天,邵杰正忙着做工作笔记,前台值班民警将一个喘着气的男子领了进来。

邵杰抬头一看:“这不是‘罗黑子’吗?”

这“罗黑子”既不姓罗,长得也不黑,他本姓吕,吕与驴谐音,又因他身材高大,像一头黑骡子,遂被叫成了“罗黑子”。

这“罗黑子”为何而来?是因为当初高飞移交给邵杰的重点关注人员中的一位吴某某,外号“捂黑子”。因皮肤黝黑,起初被叫作“吴黑子”,后来人们让他多穿点儿衣服,说捂捂就白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便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像苏联作家契诃夫《装在套子里的人》中的别里科夫。结果捂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变白,他便不再捂了,但外号“吴黑子”已经变成了“捂黑子”。找重点关注人员见面,了解思想动态,防止他们再次违法犯罪是片儿警的一项重要工作,但邵杰自到天坛西里南区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见到这位“捂黑子”的尊容。这“捂黑子”到底何许人也?

邵杰初到南区时处理的小吴事件中的小吴姑娘,便是这“捂黑子”的小妹妹。“捂黑子”上有一哥哥,下有一弟弟,再有一妹妹,他排行老二。全家都是老实本分人,就他性格暴烈,早年插队时就曾因打架斗殴被劳动教养过,回城后分配到一家构件厂当工人,结婚成家后仍不改前非,嗜好赌博,被单位开除。有群众反映他在家里聚众赌博,经常有人提着装满现金的皮箱出入他家,有的赌客将现金全部输光后,把箱子朝大门外一扔便打车扬长而去。

有一天,邵杰听说“捂黑子”在家,便急匆匆放下手头的工作快速赶往他家,等他赶到,这“捂黑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妻子奇怪地说:“刚才还在屋里跟我拌嘴呢,怎么一转眼说不见就不见了?”

从那以后,邵杰在明处,“捂黑子”在暗处,两人一直见不到面,这也成了邵杰的一块心病。后来得知,这“罗黑子”与“捂黑子”比较熟悉,虽然“罗黑子”也曾是一名小混混儿,但他没有污点,渐渐成了邵杰的信息员。

“小邵啊!可靠消息,听说这‘捂黑子’在……”“罗黑子”刚才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一进门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沙子口浴池泡、泡澡呢……”

听闻此消息,邵杰立刻与同事大庆开车直奔沙子口浴池。走之前,邵杰将“捂黑子”的照片揣在了兜里。

进入浴池,里边云雾缭绕、水汽氤氲。邵杰回忆着照片上“捂黑子”的相貌特征,四下里寻找起来。又大又宽的池子内满满当当全是人,白花花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有的坐在池边搓着泥哼着曲儿,有的将全身淹没在水中,只露出圆溜溜、光秃秃的大脑袋……眼看没有一个像“捂黑子”的人,邵杰快步走入剃头室,但这里也是人满为患,座椅上坐满了刮须剃头的。邵杰一边走一边耐心地辨认着,寻摸间,忽然发现门后墙角处有一胖墩墩的男子,正微闭着双眼享受剃头刀子刮过头皮的快感,从对面大镜子里看,此人外形酷似“捂黑子”。他马上掏出照片走了过去,大庆见此,也快步跟了过来。

邵杰轻轻推开剃头师傅,用手死死摁住“胖墩墩”的双肩,大声叫道:“‘捂黑子’!”

那“胖墩墩”本欲发作,睁开双眼见是警察,忙满脸堆笑道:“您搞错了吧?我、我是‘罗黑子’,不是‘捂黑子’!”

见他还试图狡辩,邵杰将照片往他眼前一亮说:“你就是‘捂黑子’,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吧!”

“我衣服刚洗过,还在外面晾着呢!”“捂黑子”嘴里嘟囔着。

为了弄清“捂黑子”的所有情况,邵杰前期曾与他大哥处得关系很好,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发现这“捂黑子”性情果然火暴。

有一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老父亲半生气半开玩笑地对“捂黑子”说:“我养了四个孩子,人家兄妹三人都安分守己,不像你,成天给我们惹事儿!”

谁知这“捂黑子”听完父亲的话,当即将桌子上一瓶打开的啤酒拿在手里,说:“我知道,我惹事儿让您二老担惊受怕,您不是正想打我解气吗?”话刚说完,便将啤酒瓶子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地砸了下去,鲜血瞬间顺着脸流了下来,“就不麻烦您二老动手了,我自己打自己,只要您二老高兴、解气就行。”

老母亲见状又气又心疼,大喊:“你这个畜生,这不是混蛋吗?今天是年三十儿啊,你就放血,这是存心不让我们消停啊……”

据大哥讲,这“捂黑子”虽然混了点儿,但还真的比较孝顺。看来,这“捂黑子”也挺有意思。

来到派出所后,邵杰对“捂黑子”说:“怎么老是躲着我啊?见你一面很难啊!”

“不是,小邵,我,我……”“捂黑子”嗫嚅着。

“别我我我了,说说上次我去你家找你时,你跑哪儿去了?在浴池为什么说自己是‘罗黑子’?”

“我早就不玩儿(赌博)了,那天听说您要来我家,就赶紧藏到我家院里的小柴房里了。您总来找我,我还以为是那事儿呢。”“捂黑子”睃了一眼邵杰道。

“那事儿?”邵杰疑惑道,“什么事儿?”

原来这“捂黑子”一直躲避邵杰不是因为赌博,他确实不赌了,但背地里还有一桩糗事,北京这边没有人知道。头几年他曾在京外某地嫖娼,被当地警方抓获并拘留,拘留时没有送进拘留所,只是把他暂押在办案单位的后院里。当天晚上趁着夜黑风高,这“捂黑子”翻墙一溜烟逃跑了。过了几天见没什么事儿,就放心大胆地回北京了,外地办案单位也没再找他。本来以为没事儿了,可片儿警邵杰总来找他,让他心里慌乱得不行。

得知这一情况,邵杰心里清楚,这已是几年前的事,早就过了追诉期,但为了稳住“捂黑子”,防止他再次违法犯罪,劭杰严肃地说:“您厉害啊!不但打架被劳动教养过,参与赌博,还跑外地去胡来,哪一条都够判您几年的。您说怎么办吧。”

见邵杰如此态度,性格暴烈的“捂黑子”立时软下来:“兄弟啊,我人都在派出所了,我还能怎么办?”

“如果以后改过自新,遵纪守法,前事既往不咎。”邵杰严厉警告道,“若是执迷不悟,继续违法乱纪,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从重、从严处理,决不手软!”

这“捂黑子”不断点头称是。

“我也知道你们兄妹都非常孝顺,但孝顺老人不是提供多少钱多少物,做儿女的本本分分生活,不让他们整天担惊受怕,才是真正的孝顺!”邵杰继续说着。

“嗯,您说得对,我就是脾气不大好,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孝心,所以有时就、就特别鲁莽,以后一定改正。”

“你妹妹小吴的事儿,你肯定也知道。当时影响她在孔老师家继续任教的原因,除了在管理孩子上有点儿小分歧外,主要就是你的行为。那孔老师和郑大妈老两口担心您哪天不高兴了,把他们也给收拾了。您说,您的个人行为不但没让父母亲省心,还间接影响了您的妹妹,您觉得您这哥哥当得称职吗?您这妹妹性格虽然与您有些像,但人家现在可比您争气多了。以后别再惹是生非了,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邵杰话音未落,“捂黑子”还没有刮利索的大圆脑袋就耷拉了下去:“得嘞,兄弟,我以后就听您的!”

后来事实证明,这“捂黑子”说到做到,自那次在派出所谈过话,他还真就没再惹过事儿。

九、“杨志斩牛二”

1992年,所内工作又重新进行了调整,邵杰交出了天坛西里南区和东区的片儿警工作,之后管理过内部单位,从事巡逻和联合执法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他一直用实际行动践行着一句话:当一名好警察,就要多为群众办好事儿、办实事儿。

日子细细碎碎,时间散散乱乱。人生匆匆,脚步匆匆,转瞬间岁月的指针转到1998年。当年11月,因工作需要,三十三岁的邵杰再次担任片儿警,这次他负责的片区是西草市社区。

这个社区是原崇文区服务行业居民集中居住的地方,有开饭馆的、开理发店的、卖剧装的,还有开各种商店、旅馆的等等,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通过前期走访,有居民反映说,有一个叫王小五的男子行为比较恶劣,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劲头,就连平时走路都晃着肩膀、摇着脑袋,大有在此地区称王称霸的味道,还曾放话说:“在这个地方,我想打谁就打谁,爱谁谁,怎么着吧?”说这话时拧着脖子、歪着脑袋,有点儿像当初西里南区养鸽子的老朱。虽然没有放出要把人家打得满地找牙这句狂话来,但在西草市社区这个小地方,他的坏影响还是不小的。

在西草市社区的那条大街附近,有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修车的马师傅在此经营多年,平时活儿不忙时就喜欢研究三国、水浒和七侠五义之类的书。见王小五如此猖狂,曾悄悄说过:“《水浒传》里的牛二不是一直很横吗?可最后怎么着,最后也没横几天吧?到底还是被人家杨志一刀给抹了脖子。王小五啊王小五,你小子瞧着吧,若再欺负人,你早晚会跟那牛二一样的下场!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啊?天下姓王的多了去了,你姓王,就是这片儿的王啦?你才来几天啊!别逗了!”说到最后“别逗了”这三个字时,马师傅也学着王小五一样拧着脖子、歪着脑袋,把前来修车的几个老街坊逗得乐了老半天。

这王小五三十出头,他父亲原是这里饮食公司的一名大厨,前不久退休回外地老家去了,他刚来北京接班儿,也是一名厨子。由于刚刚上班,老婆孩子还没跟着过来,在北京就其一人,晚上就住在单位的临时宿舍里。

每天早上,这王小五都会在单位门口洗脸刷牙。由于单位门口紧邻那条大街,就是这么会儿工夫,他也要向路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威力,要么大吼一声,要么甩甩膀子,再要么把腿抬得老高。那意思就是说,谁也别招我,我不是好惹的!就像老虎狮子占领地盘后会冲天嚎叫一番一样。可大街上都是匆忙上班的人,谁都没有正眼看他,偶尔有个出来闲逛的人驻足朝他这边多看一眼,他立马就会狂喊道:“看他妈什么看?没见过洗脸刷牙的啊?”

有一天早上,阴云密布,天气寒冷,不一会儿,大片的雪花便如柳絮般从天空中飞落下来。这王小五竟不惧严寒,仍坚持在单位门口洗漱。这时,大街上过来一位骑三轮车的大爷。大爷边走边吆喝:“茶叶蛋哎,刚出锅的热乎乎的茶叶蛋!先尝后买哎!”

听到吆喝声,牙还没有刷完,王小五就扔下牙缸牙刷跑过来问道:“好吃吗?”

“好吃不贵,您尝一个试试?”大爷笑道。

这王小五也不客气,拿起一个茶叶蛋,三下五除二剥下蛋皮吞到了肚子里,然后又顺手拿了一个吃完,感觉还没尝过瘾,正准备拿第三个时,大爷不高兴了,说:“都尝了两个了,您到底要还是不要啊?”

一听这话,王小五立马把第三个茶叶蛋塞进了嘴里:“我还没尝出味道呢!”

此时大爷满脸的不快,心想这大早晨的,生意开张第一单就碰见这么个人,算了吧,惹不起咱躲得起。正准备离开,这王小五一把拉住了大爷的车,接连“呸呸呸”了好几声:“什么破玩意儿,不好吃,把我刚刷完的牙都弄臭了!”接着又从车上拿起第四个茶叶蛋,狠狠地摔向街边的马路牙子。

王小五大摇大摆地离开,大爷生气地骂道:“茶叶蛋你是不要了,你还要脸不?”

“你还卖脸?我不要脸!”心满意足的王小五随口答道。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的答话是有问题的——这老东西在转着圈骂我呢!于是,他急忙回身向着大爷跑过去,在跑的路上,还没忘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板儿砖。

雪天路滑,大爷的三轮车骑得很慢。王小五快步赶过来,将手中的板儿砖冲着大爷的后背砸了过去。大爷听见身后有异常声音,在向后扭头的瞬间就见那板儿砖已经向自己的脑袋飞来,本能地抬起右胳膊阻挡,只听咔嚓一声,紧跟着“哎呀”一声,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立刻传遍了全身——大爷的右胳膊当场骨折。

刚才的种种都被修车的马师傅看在眼里,他嘴里咕哝道:“牛二啊牛二,你终于有今天了,这杨志马上就要来抹你的脖子了,是你非逼着人家杨志在你脖子上试刀快不快。啊呸,瞧我这张嘴都被这王八羔子气糊涂了。对,那王八羔子姓王,叫他妈王小五,我要让警察马上来抓你。”说着从怀中掏出“小灵通”,在地上蹭了蹭满手的油污,哆哆嗦嗦按下110报警电话。

“喂,是110吗?我是牛二,我要报警,啊呸呸,错了!”

“您好牛先生!请问您贵姓?您有什么事儿需要我们……错了?嗯,牛先生,您刚才说什么错了?”电话那头的接警员好像也搞错了,报警人明确了叫牛二,还问人家“贵姓”。

“您没错,是我错了,我不叫牛二,我叫杨志,我要报警,这边有人打架,把人胳膊都打折了……”

“您好,杨先生,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请告诉我们您的位置。”

“什么杨先生啊,我姓马,是我们这儿的王小五行凶打人,我的位置是……”

“啊?先生,您到底是牛,是羊,还是马啊?”

“我不是牛,也不是羊,我是马。不是,我是人,我姓马,我就是修理自行车的老马啊……”挂掉电话后,马师傅仔细回想刚才那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心中琢磨着——这接警员估计也是新手吧,我是第一次报警,她肯定也是第一次接警!

事件发生时邵杰恰巧在执行一起勤务,接到通知后,他马上赶到了事发现场。

卖茶叶蛋的大爷痛苦地趴在三轮车的车把上,右胳膊像一条没有筋骨的面条,在沙沙飘落的雪花中无力地耷拉着。见此情况,邵杰马上联系120急救车将大爷拉走治疗,然后将王小五带到了派出所。

这时,周边已围满了群众,最先到达现场的当然是修车的马师傅及几位街坊。见邵杰准备将王小五带走,马师傅兴奋地说:“小邵啊,你这杨志终于来了,早就该收拾一下这混小子啦,太不像话了。”

“什么杨志?”邵杰疑惑地望着马师傅问道。

“像牛二这种人,就应该由您杨志来收拾他,不然他不知道您祖传的宝刀有多快。”马师傅又补充道。

在附近开理发店的王大哥闻讯,手里还拿着剃头刀子就匆匆赶了过来:“小邵,好啊,好!这他妈王小五,净给我们老王家丢人,早就该把他抓起来。他也配姓王,啊呸!”

马师傅见状打趣道:“看见没?小邵,您的宝刀要是不快的话,人家王师傅把刚刚磨好的剃头刀子都拿来了!”几句话把现场的群众又逗得乐了老半天。

这时,雪下得更大了。

回到天坛派出所,邵杰把所有材料都做完,正式通知王小五要被拘留,没想到这王小五却扑通一声跪在了邵杰的面前。

“警察大哥,您能不能高抬贵手不拘留我啊?”王小五一把抓住邵杰的手说,“我好不容易从外地来北京接了父亲的班儿,老婆孩子还指望我给他们挣生活费呢!”

“别叫我警察大哥,我姓邵名杰,叫我邵杰就行。王小五啊,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邵杰推开王小五的手,“你的行为已经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了,我手抬得再高也没用。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每天都要一副七不服八不忿、为所欲为的样子?你好好当你的厨子,谁也没招你惹你,今天为什么要对一位卖茶叶蛋的老人下手?”

听邵杰如此说,王小五的脖子不再拧着、脑袋也不再歪着了。

“看过电视剧《水浒传》吗?”邵杰问道,“知道那里边的泼皮牛二吗?”

“看过……”王小五瞅了一眼邵杰,不解地答道。

“周边群众都把你当作现实版的牛二了,那牛二怎么死的?”

“胡搅蛮缠耍无赖,被杨志失手一刀夺命。”王小五接着又说,“那牛二是死有余辜,活该,谁让他那么混蛋,竟敢在杨志面前胡来……”

“看来你懂的还不少,你也知道那牛二就是一混蛋,他不死在杨志的刀下,也会死在其他好汉的枪下。”邵杰步步紧逼,“你知道牛二死得不冤枉,那我们今天依法拘留你,你觉得冤枉吗?”

原来这王小五心中有一个结,总认为自己是从外地来北京接班儿的,不像在老家,一旦遇到点儿麻烦,只要稍微一招呼,亲朋好友、三亲六故的就会来一大帮。为避免被北京人瞧不起、被欺负,更为将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做出了之前的种种言行。其实自己几斤几两他心里清楚,那些言行都是故意装出来给别人看的,以示自己不好惹。说白了,这王小五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

了解到王小五的真实想法,邵杰语重心长地说:“你以违法的代价来显示自己强大,这种做法实在太愚蠢了。北京正在向国际化大都市迈进,北京人不但不欺生,还热烈欢迎五大洲七大洋的国际友人,对咱们国内的同胞更是敞开了怀抱接纳。北京作为首都,多少外地人在此打拼,为北京的社会经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北京人怎么会欺负外地人呢?另外,我还想告诉你,把现在的北京人往上数三代,好多都是外地人。王小五,今天我们先谈到这里,拘留你是必须的,我一会儿送你进去,希望你这几天好好反思自己的问题,反省自己的过错,出来后我还会去找你,你有什么事儿也可以随时到天坛派出所来找我。”

邵杰办完各种手续将王小五送进拘留所后,天色已晚,加之雪天路滑,回到派出所时已是深夜。

就在踏进宿舍的一刹那,他突然感觉眼前一阵模糊——或许是室外的光线强烈,而室内光线暗淡,一时不太适应吧!他这样想着。于是,凭借记忆,他慢慢摸着床沿坐了下来。此时的邵杰还没有预感到厄运即将到来,没有发觉一面巨大的黑幕正悄悄在自己眼前拉开,照常没日没夜辛勤地奔波在他热爱的社区里。

2002年的一天,为了提高工作效率,所内工作进行了重新调整,考虑到邵杰工作认真细致,所领导决定将所内所有上报下达的工作任务交由邵杰一人承担,也即内勤工作。表面上看,内勤工作不需要在一线风吹雨打,也不再需要与群众打交道了,会轻松很多,但实际上,内勤工作事无巨细,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和懈怠,否则就会导致全所工作的被动。事实证明,所领导的决策是明智的,自邵杰调入内勤岗位以后,所内的各类报表、通知、通报,上报及时、下发准确,后来所内的目标管理和指挥室也一并由邵杰负责。

年轻民警给邵杰(左)读杂志文章

这时的邵杰在所里也可以说是老同志了,当年的小邵也变成了“邵师父”。虽然他从未带过徒弟,但在所里的年轻民警眼中,邵杰就是他们名副其实的师父。多年的片儿警工作让他将天坛地区所有的人、地、物、事、组织,特别是那些早年常用、后来因拆迁改造而几乎废弃的地址,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这也为他从事内勤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活地图”、“定海神针”、指挥室“邵主任”等等都成了邵杰在全所民警口中的称谓,然而那面黑色的大幕并没有因邵杰工作岗位的变动而停止,仍然在悄无声息地缓慢拉开……

2007年的一天,注定成为邵杰人生分水岭的那天终于还是到来了。那天上午,作为派出所指挥室的“邵主任”,他像往常一样拿着笔记本参加所支部班子会,负责记录工作。一开始记录时还算正常,可写着写着他就感觉到了异样,每行字都跳跃起来。难道是握笔的手出了毛病?他使劲儿甩了甩胳膊,用力握了握右手——一切正常啊!可再继续记录时,写在笔记本上的字就是不听话,一会儿跳到上一行,一会儿又蹦到下一行,难道是眼睛出了问题?

第二天是周末,他匆匆去了医院就诊,检查结果令他大惊失色——他被诊断为视网膜色素变性。医生还告诉他,这种病目前的医学手段无法治疗,随着病情的发展最终会双目失明。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年仅四十二岁的邵杰顿感天旋地转,他独自回到派出所宿舍,一个人默默坐了整晚。

十、定海神针

女民警冉坤曾是北京市公安局公安医院的一名护士,因机构改革,她与众多医护人员一样被充实到了派出所一线,成了一名基层民警。报到那天,所领导安排她到派出所指挥室工作。

由于对基层派出所工作比较陌生,初来乍到的冉坤不免有些紧张。按照所领导的要求,她立即来到了指挥室,只见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民警正戴着一副眼镜在电脑前慢慢腾腾又仔仔细细地敲击着键盘。

“师傅好,我是刚从市公安医院到咱们所的冉坤。”

“啊!小冉好,我是邵杰,您来得正好,快坐下帮我输入一些数据。”

“邵师傅,您说怎么输入?我对这块工作一点儿也不懂。”

“没关系,别着急,一点儿一点地来!咱们要往分局上报一下社区的数据,咱们所共有十六个社区,所有的社区数据都在我脑子里,我怎么说,您就怎么输。这里共有十六张表格,咱们先从第一张开始,您在第四行第八列里输入十,再在第七行第十一列里输入十八……”

一个半小时后,表格全部输入完毕,邵杰对冉坤说:“是医护出身,能看出来我的眼神不好吗?”

“啊?您看不见啊?”冉坤吃惊地问道。

“不是看不见,就是看不太清楚,我头几天到医院看过了,他们说我患上了一个叫什么、什么视网膜色素变性的病,我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就配了一副近视镜,感觉比以前强了一些。”邵杰笑道。

“我真没看出来您眼神不好。”冉坤盯着邵杰的眼睛答道,“要说您往电脑里输入数据,以您的年龄来说慢些也正常,但我确实看不出来您眼睛有毛病啊!”

“小冉啊!可我还是担心我的眼睛是真有了毛病。”邵杰心情沉重地说,“我现在看东西是管状的,您学过医,知道什么是管状吗?”

“管状?”

“那您知道有个成语叫管窥蠡测吗?”见冉坤有些迟疑,邵杰接着说,“就是说,我能看到的区域特别狭窄,就像是从一根管子里看东西一样,管子以外全都是黑暗的。大夫还说这个病是不可逆的,目前全世界都没有彻底医治的方法,而且用不了多久,就会双目失明……”

“双目失明?”冉坤再次惊讶道。

“唉!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您说咱们干警察的,不能在一线抓罪犯,给老百姓提供一个安全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就连在后方做些服务保障工作也难以为继。如果真像大夫说的那样,您说我这以后的公安工作可怎么干啊?”邵杰长叹一声。

对于邵杰眼神不好的事,冉坤最初也是半信半疑,一开始以为是看不太清楚,别人给他递东西时,他先是双手左右划拉一番,才将东西拿到手。直到有一天,所里的一位同事来找邵杰谈什么事儿,冉坤才确信邵师傅的眼睛是真的有问题——那位同事在给邵师傅递烟抽时,直接将烟放到邵师傅的手中,可当给他点燃时,才看见邵师傅嘴里叼的不是烟嘴儿,而是烟的另一头儿……见此情景,冉坤心酸得想哭——邵师傅的眼睛是真的看不见啊!

可他每天要往电脑里输入的那些数据是从哪儿来的?人们都说,世界给你关闭了一扇门,也为你打开了无数的窗。后来才知道,邵师傅脑子里的数据全凭记忆,那些记忆是他多年片儿警工作的积累,更是对辖区群众的惦念和关切!

之后,邵杰依然在指挥室工作,可他的眼睛也如大夫所说的那样——不可逆转,对光的感觉一天比一天弱化,眼前的物体也一天比一天模糊。

邵杰患眼疾的消息传遍全所后,所领导也一再表示关心,把他放在值班警组出警显然不可能了,放在指挥室继续从事内勤工作,怕是也难以胜任——眼前差不多是一片黑暗啊!即便这样,邵杰对工作的热爱也丝毫未减。

所领导班子经过认真讨论后认为,邵杰虽然眼睛出了问题,但他有一个好脑子,更有一副好嘴皮子——基层工作经验丰富,懂群众语言,性格温和,适宜与群众沟通。派出所还真有一个特别适合他的岗位,那就是治安前台接待室,负责接待前来报警或是咨询的群众。

2012年开始,邵杰便离开了指挥室,来到了派出所负责接待的治安前台,这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来,他结合前台接待工作特点总结出了“热情接待、倾听诉求、准确判断、及时处置”十六字工作法,认认真真接待、仔仔细细答复每一位来报警或是咨询的群众。

在此,先聊一番女民警冉坤眼中的邵杰,这其中有两件事儿让她觉得不可思议,总是逢人便讲:“这邵师傅也太神奇了吧!”

在指挥室干了一段时间之后,冉坤调到了户籍室工作,由于刚刚接触户籍工作,有别的同事在时,她心中还有一些底;当同事不在时,她就不免心慌起来。毕竟户籍工作政策性、原则性强,办与不办都有着具体而又严格的政策规定,特别是在答复群众的疑问时,她总感觉力不从心,费半天口舌跟群众也说不清、道不明,群众不满意,自己也生一肚子闷气。

“追光者联盟”行动

那时,户籍室与邵杰的治安前台接待室同在一个大厅里,相隔不远,每当听到冉坤与办事儿群众言语激烈时,邵杰就会喊一声:“小冉,不要与群众吵!咱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您让这位群众到我这边来,我给他解释解释……”听到邵师傅的喊话,冉坤便如释重负。不仅对冉坤如此,其他年轻民警因办理业务与群众发生争执时,邵杰也会及时把当事群众请到他这边。令大家都大为惊讶的是,被邵师傅请过去的群众不一会儿就和颜悦色、心情愉快地离开派出所了——邵师傅太神奇了吧!

在户籍室干了一段时间后,冉坤的业务水平和能力逐步提高,在邵师傅的帮助下,对天坛地区那些特别难记的地名也都熟悉了解了。2006年后,由于城市改建,好多社区和单位都拆迁搬走了,部分地名街巷还改了名字,这让当时刚来基层派出所工作的冉坤蒙了好几天。

在一段说谈北京地名的相声中,有一段精彩的调侃——

甲:您知道北京哪个地方的地名包含了东西南北四个字吗?

乙:这个真的不知道!

甲:北京西站南广场东啊!

在冉坤眼里,这天坛地区的地名和地址,比北京西站南广场东还要拗口,不光不好记,就是念起来都像绕口令似的,什么西里南区、西里东区,什么中里北区、南里北区,什么东街东、东街西……类似的地名把人绕得迷迷糊糊,有时相仿的地名还在不同的社区,如果对这些地名不熟悉,就没法快速准确地为群众办理户籍等事宜。工作一段时间后,冉坤对这些弯弯绕绕能从容处置了,在为群众办理户籍相关业务时也熟能生巧,但面对那犄角旮旯、平时很少接触的地名,冉坤仍然束手无策。

有一次,当一位群众说“永内大街某某号”时,冉坤当即蒙圈了,没听说过这个地名啊?可要为群众办理好这项业务,就要查到对应的底票才行,这底票在哪儿啊?恰巧这事被邵杰听到,他便说:“小冉,辛苦您查一下某某年某某社区某某编号的底票看看。”冉坤按照邵杰说的话顺藤摸瓜,结果那份底票果真就在那里静静地待着。邵师傅从没管过户籍,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这邵师傅太神奇了!

还有一件事儿令冉坤一直纳闷儿。2008年8月,第29届夏季奥运会在北京举办,上级要求派出所对辖区所有人、地、物、事、组织进行认真梳理,做到情况清、底数明。特别是北京奥组委宣布:北京奥运会公路自行车比赛路线确定,比赛起点将设在永定门,途经天坛、天安门、雍和宫……从北五环进入八达岭高速,终点设在居庸关长城脚下。从永定门到天坛的这段公路均在天坛派出所辖区,这就有一项重要工作必须认真落实——井盖,散落在公路中间或者周边的各类井盖,如果这些井盖年久失修出了毛病,运动员从上面骑过去,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为此,根据上级指示要求,要对所有涉及的井盖进行检查并用胶条贴封。大家都知道邵杰对天坛地区熟悉,但谁也没想到他对那段公路有几个井盖、大概的分布位置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从那以后,在冉坤眼里,邵师傅就是天坛地区的“活地图”。可他的眼睛还在一天天地恶化,冉坤每天都想着要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不光自己当邵师傅的眼睛,所内所有人都要成为邵师傅的眼睛!之后不久,在天坛派出所,一个由民警自发成立的组织——“追光者联盟”应运而生。在天坛派出所,无论是谁,只要见到邵杰,大家都会主动扶他走上一段路,直至他到达目的地,或是食堂,或是宿舍,或是他工作的治安前台,或是他下班回家的路上——大家积极踊跃帮助邵杰找到光。

十一、绝不放弃

一天下午,前台暂无前来咨询和办事的群众,邵杰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正准备微闭眼睛小憩一下,同他一起值班的女保安员张蕾悄悄对他说:“邵师傅,外面来了一位老先生点名要找您!”

“找我?是哪位先生啊?”邵杰虽然看不见,仍抬起头朝着门口努力张望着。

“小邵啊,是我啊!”老先生声音颤抖着一步迈进室内。

听着如此熟悉的声音,邵杰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您是梅副总编辑吧?”

“小邵啊,正是我啊!自从我们单位从天坛地区搬走后,由于工作忙,我再也没回过这儿。退休后一直想着来天坛派出所看看您,可又被一些单位聘为顾问。前天才听人说,您的眼睛得了病,我说我今天必须过来瞧瞧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虽然再也看不到梅副总下滑到鼻尖的黑色近视镜,但突然又听到了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梅副总的声音,邵杰顿感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他将患眼疾前后的情况一五一十向梅副总进行了讲述。

梅副总情绪激动地说:“小邵啊,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告诉我,我虽然只是一名出版社的编辑,但在医疗界还是有不少资源的,全国各大医院专家级以上的大夫,我认识不少呢!一开始听他们说您的眼睛因患病看不见了,我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啊。”看着表面乐观而内心痛苦的邵杰,梅副总颤颤巍巍接着说,“这么着吧,我与北京某著名医院的吴大夫熟识,我写张条子,您找时间赶紧去瞧一瞧。如果看不好,我再联系其他医院。”说完,梅副总从包中掏出纸笔迅速写了一张纸条塞到了邵杰的手中,语气坚决地说道,“您务必要去啊,您要是不去,我哪天还过来,陪着您一起去!”

当天,邵杰心怀感激地将梅副总送走。周末,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那家著名的大医院,见到了吴大夫。一系列检查后,吴大夫开具了几张密密麻麻的方子,邵杰按照药方取回了几大包中西药,可回家服用了几个月,他感觉没有任何效果。后来,梅副总又帮忙联系了几家医院进行诊治,甚至将邵杰的家族史都进行了筛查,仍然未找到病根,也没有医治的好办法;再后来,梅副总还是放心不下,但因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大好,不便再来派出所,就多次打电话到派出所前台询问病情。不愿给别人增添麻烦的邵杰,多次委婉谢绝了梅副总的好意。

吃过了像小山一样的各类药物,而自己的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邵杰想,看来当初大夫说的没错,我这眼睛的毛病目前还真是个世界难题啊!

正如大夫说的那样,2016年以后,邵杰的双眼几乎全部失明,甚至连微弱的光感也没有了,陪伴他的只有一天又一天的漫长黑夜。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而对于邵杰来讲,通往心灵的这扇窗户已悄然关闭。

我们能理解眼睛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却无法感同身受一个人失去光明后的痛苦,尤其是对一名曾经生龙活虎的警察而言,一双眼睛是多么重要啊!邵杰的视力是如下楼梯一样逐步衰退直至完全失去光明的,这简直如钝刀子割肉般令人苦不堪言。

“我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从看得见到看不见,心里是真的很苦,别人哭不出来,只有我邵杰能哭出来!”在2024年3月的一次采访中,邵杰对我这样倾诉道。

从那以后,邵杰彻底放弃了治疗,他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派出所的治安前台。无论刮风下雨,他都准时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从未因私事请过一天假,就像同事们所说的那样:“邵师傅天性是个快乐的人,自从失明后,我们能感觉到他内心痛苦,可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总是积极向上,不颓废,风趣幽默、快快乐乐的样子……”

除了眼神不好外,邵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着、工作着,而在他后来十几年治安前台接待工作中发生的故事,更是感动着无数的群众和身边的同事——这名“盲警”师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有着超强的大脑,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有着最朴素的情怀,更有着最善良的心地……

十二、“你”“您”有别

在邵杰工作的治安前台接待室里,一间小屋分成两个小间,一个小间用作夜班民警休息,另一个小间再被分成两个更小的间,外间用于接待群众,一道玻璃墙后,便是邵杰长年工作的“办公室”。之所以这样设计,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每当有情绪激动的群众来报警,或是精神异常的人前来,他们总会做出比较出格的举动,而邵杰对他们的行为一点儿也看不见,为了减少安全隐患,一旦出现特殊情况,在外间的保安员会随手将连通的小门锁住,只让邵杰通过窗口与这些人员进行沟通交流。

在邵杰那间更小的“办公室”里,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两部电话,一个水杯,椅子的后面是一个大花盆,花盆里的绿植长势茂盛,紧挨花盆的右边便是通往派出所大院的小门。工作不忙时,邵杰会用脚尖先感知一下花盆的位置,左手端着注满水的小烟灰缸,右手摸到小门处,慢慢走到门外静静地吸一支烟,但更多时候是他的烟刚刚点着,或是刚刚吸了一口,“办公室”里的电话就响了,抑或是保安员在外面叫着“邵师傅,有群众来报警了”、“邵师傅,有群众来咨询了”、“邵师傅注意,那个精神病人又来了”……

每当此时,邵杰就会迅速将烟掐灭,逆着出来的方向快速走进“办公室”里,要么拿起电话重复着那句他说了万千遍的问候语,“您好!这里是天坛派出所,请问……”要么就静静地坐下来,满脸笑容地对办事群众耐心、认真、仔细地沟通、解答、调解。群众多时,他会分清轻重缓急,逐个儿耐心答复,待所有群众都满意而归后,他再静静仰头休息一下。而一旦有情绪比较激动或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出现,情况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他的那间“办公室”本来就小,更没有厕所,厕所在距他“办公室”二十多步的派出所大楼里面,因此,方便问题就极不方便了。除了接待工作多,他没有时间去方便外,他也不想麻烦大家总是搀扶着自己去大楼里方便。为此,他尽量少喝水,尽量不去大楼里方便,尽量不给同事增添麻烦,因为大家各自手头都有一大摊子活儿。同在前台外面值班的张蕾,每次看见邵杰不敢多喝水,只是端着水杯轻轻抿一小口时,就会劝说:“邵师傅,您在这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话说得口干舌燥,不喝水怎么能行?您不要不好意思,我们扶您到楼里上厕所没有关系的!”

在这间小小的治安接待室里,除了接待群众报警咨询,还有不少群众指名道姓要找某位民警,于是,他就将所里所有民警的手机号码、各个办公室的座机号码全部熟记在脑子里,有新同事分配过来,他也第一时间将人家的电话号码刻在脑子里。每当群众来找民警,他就会熟练地拿起电话播出去,又快又准,因为座机电话上的按键已经被他记得滚瓜烂熟,以至于好多前来办事儿的群众根本看不出他的眼睛是失明的。为了方便群众和工作,他还将派出所所有人员的值班在岗情况也全部装在了脑子里,如果有群众没有提前约定就来找某位民警,他会快速告诉对方民警是否在岗在位。来访群众虽然事儿没有办成,但因这位值班老民警的迅速答复,也满意地笑着离开,表示约好再来。

邵杰在治安前台接待群众

在治安前台工作十几年来,邵杰热心为群众提供服务的同时,也为所内民警减轻了不少工作压力,节约了大量警力。好多因各类纠纷前来报警的群众经他一番调解,大都高高兴兴握手言和,满意而归。这其中,除了邵杰群众基础好、耐心细致外,他还有一个独到的秘籍,那就是对群众说话时永远说“您”而不是“你”,用他的话说:“只要群众听到‘您请’、‘您说’、‘您坐’,他心里无论有多大的气,也会消了一大半儿。”

2019年11月的一天上午,邵杰刚刚把前来查找人事档案的宋先生送走,曾因公导致右腿残疾的民警王辉便拄着拐杖火急火燎地来到前台。

“邵哥,您还在上班啊,别人家的事儿您倒挺上心,自己家的事儿您真是全然不顾啊!”王辉对着邵杰大嗓门儿吼道。

天坛派出所自从2016年搬到现在的清华街46号以后,王辉就与邵杰同在一个宿舍,两个残疾人士关系处得很好,没事时还经常互开玩笑。从那时开始,王辉就将他们俩的宿舍戏称为“残疾人之家”,他有时还开玩笑说:“一个肢残,一个眼残,如果谁要再到这个宿舍,那他一定是脑残。”那意思是说,谁愿意跟两个残疾人住在一起啊!

所领导为了照顾他们两人,也只让他们俩住在一个宿舍,头几年,即便有新警分来,也没有安排住进他们的宿舍。

自邵杰双眼患病以后,每天早晨都是由家属陪同他乘坐公交车到单位上班;下班时,只要车辆不限行,王辉就主动承担起将邵杰送回家的义务。

冲着邵杰大吼一声后,见邵杰还在迷茫,王辉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口,王辉将邵杰一把推进车内,一边启动汽车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刚才您大姐给我打电话了,说您家老太太快不行了,要您尽快赶过去……”说完这话,王辉驾驶的汽车就像支箭一样射了出去。

惊闻此言,邵杰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般难受,这块巨石足以令他窒息,令他悲痛欲绝。不一会儿,天空阴沉,小米般的雪粒散漫着落了下来。

一路上,王辉一句话也没再说,只是从后视镜里瞄了一眼邵杰。邵杰满脸泪水,那些还在汩汩流淌的泪水已将他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

天气不好,一路堵车,等他们到达邵杰母亲所在的朝阳急救中心时,距离大姐打电话已经足足过了一个半小时。

找车位、下车、停车,一通折腾,王辉与邵杰两个人,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腿脚不利索,二人相互关照着总算寻到了病房。大姐看到两人搀扶着推开房门,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刚刚走了……”接着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邵杰患眼疾后,家里也一再出现变故。2016年,他父亲患病去世,全由姐姐一人料理;自妈妈生病住院后,也全是姐姐一个人悉心照料。他这个当儿子的,没在双亲病床前尽过一杯水的孝。

在姐姐的哭声中,他好像又听到了妈妈对他说:“呦,咱家的‘总理’今天终于回家了啊!”听着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远,邵杰忽然失声痛哭:“妈呀,妈呀,不孝儿子来看您来了……”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邵杰继续回到他工作的岗位——治安前台。

当电话响起时,他会立即接通:“您好,这里是天坛派出所,请问您有什么事儿?”有群众来咨询时,他会耐心说:“您先坐下,咱慢慢说。”有群众吵吵闹闹来求调解时,他会耐心劝说:“都不要动手,谁先动手,我就先给他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去,永远要记住‘冲动是魔鬼’……”有群众打电话报警称自己被骗了,他也会耐心说:“您别着急,您现在什么位置?在那里啊,我知道那个位置。在您左边是不是有个小花园?有啊!那好,您站在那个小花园门口,不要到别处,注意接听手机,我们的民警马上就会到现场找您……”

自从双眼失明后,他对时间的感知就遇到了麻烦,家人为他配备了一个电子报时器,每当手头的工作完成后,他会习惯性地按一下那个小东西。

这天上午,邵杰坐到前台还没两分钟,张蕾便神色紧张地将连接邵杰“办公室”与外间的那扇小门使劲儿关严实,小声对邵杰说:“邵师傅,她又来了!”

“把小门打开,您快进来躲在我的身后……”邵杰用命令的口吻对张蕾说。

十三、情系病患

张蕾口中的“她”,姓杨,六十多岁的样子,是位精神病患者。

在治安前台工作多年来,邵杰处理调解各类矛盾纠纷不计其数,答复群众咨询不计其数,为群众解答各类疑难问题不计其数,在这些不计其数中,不但蕴含着他对群众的深厚感情,更凝结着他付出的无数心血和汗水。在他的工作中,有一类群众比较特殊,他们既让他无奈,又时时考验和挑战他的经验和智慧。这类群众就是精神病患者。

由于他们精神异常,言行方式就会特别让人费解。当他们遇到自身解决不了的问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到派出所找民警,而到派出所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总是邵杰。如此一来,与各种各样的精神异常群众打交道,也成了邵杰治安前台工作的一项重要内容。

在天坛派出所辖区,有位叫小刘的年轻精神病患者对邵杰特别信任,患病多年来,曾多次到派出所向邵杰“请教”问题。当然,他所“请教”的问题都是海阔天空、云雾缥缈般难以把握和应对。

有一天,这小刘突然惊慌失措地跑到了派出所,见到邵杰后语无伦次:“邵师傅,那些鸟怎么老跟我说话啊?我跑着躲,它们还追我。”

“它们同您说什么来着?”

“它们说的都是鸟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啊。”

“您先踏踏实实回家吧!”

“哦!它们要是跟着我回家怎么办?”

“没事儿,我现在就给园林局爱鸟协会打电话,向他们反映一下您的问题,让他们劝劝那些鸟不再跟您说话。”

可这小刘离开派出所不到半小时又回来了:“邵师傅,刚才可吓死我了,街上有个人,全身都文着身,我瞧着害怕,都不敢回家了!”

“人家招您惹您了?”

“那倒没有。”

“那就躲着点儿,我瞧着都害怕。”

“您也瞧见啦?”

“我经常看见他,每次都躲得远远的。”

小刘根本不知道邵杰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听邵杰如此说,放心地回家了。

像小刘这样的精神病患者还算容易应付,今天来派出所找邵杰的杨女士可不总是这样温柔,一旦受到刺激,发起脾气来能把邵杰的前台接待室折腾个底朝天。因此,只要见到杨女士来了,张蕾都特别紧张,甚至无须提名字,只要对邵杰说一声“她”,邵杰就知道是谁来了。

杨女士上次来派出所,是在一周前的某天下午。她拉着一个小箱子在路上边走边捂着嘴小声说:“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千万别让他们听见了!”其实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就是幻听到有人正对她说话。

到达派出所后,她一把推开大门,冲着邵杰的“办公室”走去,说:“我是皇太后家的亲戚,我额头上就有正黄旗的‘通天纹’。这东北人可把我给害苦了,我现在全身上下都是病毒,你们警察要给我装芯片杀毒,你们要把东北人抓起来,要……”

见杨女士来到派出所,张蕾一边起身迎接,一边听着杨女士嘴里的唠叨,听到杨女士说自己额头上有“通天纹”,顺便张望了一眼,差点儿笑出声,这哪是什么“通天纹”,这不是老年人的抬头纹吗?接着听到杨女士大声叫着“你们要把东北人抓起来”,又不禁吓了一跳,因为她自己正是东北人。

邵杰(左二)和同事们在一起

邵杰从“办公室”里摸索着走到外间,轻声劝杨女士:“您好,您这是从哪里来的?您要安什么芯片啊?”

“装杀毒的芯片,要把我身上的病毒全部杀死……”

“您等一会儿,我联系一下社区民警,看他那里有没有您说的这种芯片。”

邵杰假装拨了一通电话,对杨女士说:“我刚才问社区民警了,您要的这个芯片目前没有,您先回家,什么时候来了我再给您打电话,您看这样行吗?”

听说派出所没有芯片,杨女士立刻就翻脸了,打开她随手拉着的小箱子,将里面的矿泉水瓶、硬纸板、塑料袋子等破烂儿稀里哗啦倒在地上,操起箱子就朝邵杰打来。邵杰本来就看不见,也不知道躲闪,张蕾快步冲了上去,迅速将邵杰推进了里面的小房内。这时,杨女士扔掉箱子,朝着张蕾的脸上就是一巴掌。

打完张蕾,杨女士一边收拾地上的破烂儿,一边又捂着嘴小声说道:“您小点儿声说行不行啊?这里不得了啊,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来了……”收拾完东西便大模大样地走了。

值班室内,只剩下了邵杰和张蕾两人。

“我说张蕾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深浅啊?这些人精神不正常,下手更不知轻重,以后……”

邵杰话还没说完,张蕾捂着红肿的脸倔强地说:“那我也不能将您推到前面,您什么也看不见,想躲都不知道往哪儿躲,我毕竟年轻,眼睛更没问题。”

“您来北京打工不容易,家中还有两个孩子,您要是被打成重伤或是因此与这些人发生纠纷被辞退,可就麻烦了。我是警察,这是我的工作,您只是协助我。如果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您一定要躲到我身后来……”邵杰话音未落,张蕾眼中的泪水哗啦一下流了出来,“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事情没解决她还会来的。您就别管了,我已经想出对付她的办法了。”

果然,一周后,这杨女士又来到了派出所,仍然是一路上捂着嘴巴同自己窃窃私语,仍旧拉着她的那个小箱子。

听到邵杰让自己将小门打开的命令,张蕾轻轻将邵杰搀扶到外间,始终不离邵杰半步。

“快别说了,快别说了,别让他们听见了,花木兰在这里呢……”杨女士悄悄自语一番,把箱子放在身边,问邵杰,“警察叔叔,您身边的这位女将有芯片吗?”

一听说要芯片,张蕾感觉脸上又肿痛起来了,邵杰却立刻眯起他那弯弯的月牙眼笑道:“芯片啊,有,您稍等,我们为您特制了一款芯片,我这就进去给您取!”

“我今天来是执行重要任务的,要是今天你们还不给我装芯片,我就,我就……”那杨女士的声音压低了,只不过没有用手捂着嘴,两眼四下巡视着。

待杨女士暂时冷静下来,邵杰示意张蕾同他到里屋去。进入那间“办公室”后,邵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银元大小的金属片交到张蕾手中,笑着说:“我这‘芯片’做得怎么样啊?”

从邵杰手中接过所谓的“芯片”,张蕾又差点儿笑出来。手中的这个“芯片”圆圆的,发着亮光,上面刻着一排编号,还用一根细绳穿着!原来这款“芯片”是邵杰让家人从旧家具上拆下来的一片圆形金属商标,利用业余时间磨制而成的。

两人走出小房间,邵杰听到杨女士还在自说自话,于是对张蕾说:“‘芯片’取来了!张蕾,麻烦您把它套在杨女士的手腕上。”

张蕾不敢说话,怕自己的东北方言又会刺激到杨女士,便客客气气、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将“芯片”套在了杨女士手腕上。

邵杰严肃地对杨女士说:“这‘芯片’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弄到的,好好戴着,用袖子挡住,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啊!”

没想到这杨女士立刻停止了自言自语,接着又小声唱起了一段根本就不在谱的歌:“‘通天纹’啊,花木兰,八大仙啊,花果山。嘿,这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啊,已到了天边……”然后拉着小箱子就走了。

从那以后,杨女士再也没有来过派出所。

十四、无光有爱

在天坛派出所,几乎所有民警在出警前都或多或少受到过邵杰的指点,这为快速有效处理警情提供了极大的帮助。

2020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正热,又逢疫情期间,正在前台值班的邵杰忽听到门口有人吵吵闹闹走了进来。一听声音,他立刻辨认出是辖区的张大妈和李大妈。

这两位大妈同住一个胡同内,一个在胡同南,一个在胡同北,两家门对门,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街坊。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最初两家的关系很不错,两位大妈像亲生姐妹一样,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两家关系恶化,再也没有“近邻不如对门”的亲切感了。

邵杰一边静静听着两位年近八十岁的老太太的陈述,一边回想着她们几年前发生的那次纠纷。

那次纠纷与今天何其相似啊!人物同是张李两位,地点同是清华街46号,情景同是两位一起来找邵杰调解,不同的只是纠纷的起因而已。

张大妈早年作为知识青年,曾到郊区农村当过老师,返城以后还是一名教师。退休后闲着无事可干,就在家中闲置的平房里开了一个托管班,这与当初西里南区的孔老师与郑大妈一家非常相似。张大妈的托管班开业以后,生意还算不错,既消除了老人无事可干的寂寞,又疏通了老人发挥余热的路径,更为关键的是还为家庭创造了一笔不菲的收入。

正当张大妈满怀信心时,不知是谁将此事反映到了上级有关部门,有关部门只得按照当时的政策取缔了张大妈的托管班。一时又闲下来的张大妈坐不住了,她四处打听一番,没有“侦查”出告密者是谁。思来想去,莫不是对门的李家?我们家的情况只有她最清楚,见我这儿天天热热闹闹的,她家冷冷清清的,能不嫉妒吗?能不眼红吗?

这张大妈越想越来气,越想心里越觉得堵得慌,于是一天,她愤然闯进了对门的李大妈家。李大妈根本不承认告状之人是自己,至于是谁告的状,二位都不知道,只有相关部门知道。李大妈也觉得特别委屈,两人便气呼呼地来到派出所,那天是邵杰接待并调解的。在邵杰的耐心劝说下,误会虽然暂时消除了,但两人之间互生芥蒂,友情也如一块失手掉在地上的美玉,裂痕产生了,即便是最灵巧的工匠进行修补,也难以去除瑕疵。

从那之后,两位从“亲家”变成了冤家,从情同手足变成了形同陌路。碰面时不再互打招呼、热情问候,有的只是冷言冷语、歪鼻子瞪眼。

要说两人就此各过各活,各回各家的话,也能相安无事,但这李大妈自那之后心里也开始憋着一股气,只等机会到来时进行反击。

天下的事儿总是那么巧,有时老天要来助人谁也挡不住,真是想啥来啥。没过多长时间,李大妈不知从哪儿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对门张大妈年轻时曾追求过自家男人!这个消息应该靠谱,自家男人虽然现在老了,想当初年轻时在这十里八街也是数一数二的。听说这一天大的“好消息”,李大妈如同在大街上捡到了大元宝一样高兴。终于有一天,她也愤然闯进了对门的张大妈家,结果这次吵闹成了上回告状的升级版。这起纠纷也是经邵杰耐心调处化解的。在化解这两次矛盾纠纷时,邵杰一直用的是同一个秘方,而且不管两个老太太吵得如何激烈,只要邵杰将这个秘方亮出,双方马上偃旗息鼓。

为了尽快将两位老人之间的纠纷化解掉,同时,也为了将自己的秘方传给所里的年轻人,邵杰对两位老人进行一番安抚后,打电话将值班民警董俞希叫了下来。将两位老人的前世今生进行了一番回顾,又将今天的事儿应该先怎么着处理,再怎么着处理,对董俞希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最后将两个手机号码告诉了董俞希。

董俞希将两位老人请进门口的调解室。两位老人为了方便说话,更是为了让自己的话语更加有穿透力,早把防疫的事丢得一干二净了,两人的口罩都裹在了下巴上。经询问,董俞希得知,导致二位大妈今天吵闹的元凶是一盆洗菜的水。

原来这天中午饭后,李大妈刷洗完毕,与往常一样将洗菜的水倒在了自家门口的下水道里。结果在倒的时候,用力大了一些,胡同本来就非常狭窄,一些水珠顺势就溅到了对面张大妈家的门上。而恰巧这时张大妈正要出门办事儿,两人就开始打起了嘴仗,历史的,现在的,甚至是未来的怨气,一起涌上了两位的心头,陈年老账,新年新账,也一起被重新交织着抖搂出来。

听着跟自己奶奶岁数一样大的两位老人的滔滔不绝,董俞希感觉自己脑袋变大了,好在有刚才邵师傅的点拨和提醒。

邵杰(右)给派出所年轻民警传授经验

这张大妈有个儿子,已成家并单独居住;这李大妈有个女儿,也已出嫁多年。这一儿一女对老人都非常孝顺,而这两位老人对儿女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一旦家中老人发生什么事儿,儿子女儿都会立即赶过来。他们二人一出面,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儿子会对张大妈说:“妈呀,您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这么气盛,身子骨可是您自个儿的,您不想多活几年,我、您儿媳和孙子还盼望您长命百岁呢!”女儿也会对李大妈说:“妈哎!您趁现在脑子好使,翻翻我给您买的那本《长寿大典》不好吗?怎么专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对您身体有什么好处?我、您女婿和外孙子还等着给您过八十大寿呢!”

每当两位老人听到自己儿女上述的这番话,都十分受用,无论心里有多大的气,总会乐颠儿颠儿地回家。这,正是邵师傅前两次轻松化解二位老人矛盾的秘方。

此刻,见无法将双方说服,或者说根本没有说服双方的由头,董俞希干咳了一声:“我给两位奶奶的孩子们打个电话,请他们过来配合一下好吗?”

一听这话,两位奶奶纷纷将口罩往嘴上拉了拉,一个比一个起身快,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一个比一个模糊不清了。

张大妈立刻笑着说:“得嘞,警察小同志,我们不给您添麻烦了!我的大孙子一会儿来看我哪!”

李大妈也笑道:“得嘞,警察小同志,我刚才洗的菜还放在院子里呢!”

从那以后,两位老人再没有来过派出所报警。据说,两人关系虽然没有恢复到从前,但也是各过各的日子,一直相安无事。

尾声

甲辰龙年春节过后不久,来天坛派出所治安前台的群众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但他们大都不是来咨询办事或是要求调处矛盾纠纷的,而是专程来看望邵杰的。自天坛地区改造后,原来的社区都进行了搬迁,加之邵杰的眼睛已经基本看不见了,邵杰再也没有见过那些老街坊。令邵杰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老街坊近日却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纷纷赶了过来,有原天坛西里南区的,有原天坛西里东区的,还有原西草市社区的……

小吴姑娘来过,只不过这小吴已任某幼儿园的园长了;王小五来过,他所在的餐饮公司后来改制,他独立承包下来,因经营有方,买卖兴隆……临走告别时,他们都不停地叹息着、感慨着:这位心地善良、对待群众热情有加的邵哥、邵警官、邵叔叔的眼睛怎么就看不见了呢?

一天下午,邵杰将一拨又一拨前来看望他的群众送走后,张蕾问道:“邵师傅,这些人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啊?”

“这些人都是咱们天坛地区的老街坊啊,后来都拆迁搬走了,您怎么会认识呢……”说完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那微眯的双眼再次弯成可爱的月牙,口中又轻轻地哼起了那首他哼了千百遍描写天坛地区变迁的小曲儿——

古老的天坛边,

明城墙外新家园,

千年的历史追时尚,

遗址公园百花鲜……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照片由作者提供。本文有删节,全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敬请关注)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吴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