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克斯岛：美军留下的伤痍
2024-12-11贾晓意
| 不屈抗争 |
卡门·巴伦西亚五岁时，军队来捶她家的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如果他们进来，就会杀了我们。”现年78岁的巴伦西亚大半生都生活在别克斯岛上，这是加勒比海风景最优美的岛屿之一，只不过背景音是炸弹的轰鸣。就在她家附近的山上，炸弹呼啸而下，浓浓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不过，她更害怕的是军队，他们在她家附近鬼鬼祟祟，寻找可以骚扰的女人。
巴伦西亚和她全家都是美国公民，别克斯岛属于波多黎各，是美国领土的一部分。这里有农场和牧场，周围环绕着金色的海滩和清澈的海水。然而，在美国海军眼中，这里是“皇冠上的宝石”，有用于打靶练习的完美环境。1941到2003年，海军在别克斯岛上进行了大量的炸药试验和训练，20多年过去了，岛上居民仍然承受着毁灭性的后果。
波多黎各曾是西班牙殖民地，1898年又成为美国的战利品。在随后几年中，最高法院出台了一系列种族主义决定，将波多黎各定为“从属ki8d5Q+lvip3NubTFKvsmg==于”美国但“并非”美国的领土，理由是其居民为“外来种族”和“野蛮部落”。虽然波多黎各人在1917年成为了美国公民——部分原因是为一战提供兵源——但他们仍然不能在总统选举中投票，他们在国会的唯一代表也不能投票。
1941年，美军用枪指着别克斯岛的约1万名居民，将他们驱逐到岛中心一块狭长的土地上。岛上其余部分变成了事实上的战区——据一位海军上将估计，60多年以来，这里每年部署多达1360吨含有凝固汽油、贫铀、铅等有毒化学物质的实弹。
岛民们的抗议一直都是徒劳的，直到1999年，海军在一处岗哨意外丢下了一枚225公斤重的炸弹，炸死了35岁的波多黎各籍安保人员大卫·萨内斯。岛民们举行非暴力抗议，阻碍了海军基地的正常运作。整件事登上了新闻头条，瑞奇·马丁、阿尔·夏普顿等明星也纷纷来访。巴伦西亚加入了一个名为“别克斯岛妇女联盟”的新组织，该组织动员了数百名妇女前往一线。2001年，她和其他30名妇女闯入美军基地，被短暂监禁。“我们想被逮捕，”她说，“我们必须宣告我们身处此地的权利。”
经过两年的非暴力抵抗，美国时任总统小布什承认了失败。2003年5月1日，美军正式关闭了位于别克斯岛的军事基地。尽管岛民们不费一枪一弹就赶走了海军，但另一场斗争才刚刚开始。20年后，高发病率、经济不公和基础服务缺失使得别克斯岛上的生活比从前更加困难。
| 遗患无穷 |
对许多游客来说，别克斯岛就像天堂。野马在蜿蜒的道路上漫步，街道两旁是西班牙风格的房屋，海景一望无际。这里有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生物荧光海湾。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水生微生物会发出蓝色的光芒。前海军基地已被指定为野生动物保护区，是美洲最多姿多彩的鸟类家园之一。
然而，旅游宣传册上不会提及在别克斯岛的陆地和水域，仍存在数量骇人的未爆炸弹药。海军别克斯岛修复部门的负责人丹·沃迪尔说，目前为止，他们已经从1800多公顷的土地上清除了12.9万枚弹药。但军方尚未开始清除周围海域中的爆炸物。“陆地是优先项，”他告诉我，“水下的工作难度更大。”他还说，海军之前宣布的完工日期为2032年，但这个日期已被推迟到2033年。
清理人员发现未爆炸弹药时，更喜欢在露天引爆它，海军认为这种方法最省事。这些爆炸没有任何预警，有时爆炸声会穿透周日礼拜的教堂。不过，最令居民不安的是释放到空气中的爆炸性化学物质，他们担心这些化学物质正在慢慢杀死自己。
尽管官方尚未确定原因，但研究发现，别克斯岛民的头发和尿液中往往含有高浓度的有毒金属，如汞、铀和砷。在美国海军快要离开之前，研究别克斯岛多年的波多黎各流行病学家卡门·罗克发现，那里的居民死于癌症的可能性比其他波多黎各人高30%，心脏病、肝病、糖尿病的发病率和婴儿死亡率也要高得多。另一项分析表明，50岁以上的别克斯岛民患肺癌的可能性比其他波多黎各人高280%。
海军坚称这不是它的责任，并引用美国疾控中心毒物和疾病登记处2013年的一份报告，称海军轰炸活动所产生的空气污染物“基本检测不到”。沃迪尔表示，“海军的活动范围离居住区有几英里。”爆炸产生的有机化学物质“浓度非常低”，会“迅速消散”，因此“不会对居民造成暴露伤害”。
岛民们可不这么认为。在1999年的抗议活动中，别克斯人团结一致支持米利维·亚当斯，她是一个被诊断患有罕见神经癌的幼童。医生发现女孩血液中的铀含量在持续升高，在海军基地关闭的几个月前，她去世了。
岛上几乎每个人都曾痛失亲人。别克斯岛妇女联盟的联合创始人格拉迪斯·里韦拉在2007年死于胃癌。巴伦西亚的丈夫路易斯是一名公务员，很少喝酒，却在2014年死于肝功能衰竭。“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迟早会死于某种疾病。”巴伦西亚说。
别克斯岛缺乏医疗中心，这使岛民的健康状况进一步恶化。2017年，飓风“玛丽亚”将别克斯岛唯一的医院夷为废墟，而新医院尚未建成。这对岛民来说是灾难性的，一半居民生活在贫困中，近1/5的人没有医疗保险。需要医疗护理的别克斯人必须和游客一起排队购买前往波多黎各主岛的轮渡票，有时只为了上船便要通宵露营。有些人没能完成旅程，比如2020年去世的13岁女孩杰德丽兹·本图拉。她先是出现了流感样症状，后来转为惊厥，她的家人带她去了别克斯岛的临时诊所，但那里没有可用的呼吸器——她的家人目前正在起诉波多黎各政府。
岛民们只能自己解决问题。过去十年里，巴伦西亚和妇女联盟资深成员尼尔达·梅迪纳一起做志愿者，每年都会数次安排货运渡轮将癌症移动筛查车运送上岛。这份工作让人心力交瘁。“每天我都会知道又有一个人得了癌症。”梅迪纳说。
2022年3月，梅迪纳的丈夫、著名活动家罗伯特·雷宾因癌症去世。在雷宾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夫妇俩不得不在凌晨四点起床，乘渡轮去波多黎各首府圣胡安接受化疗。回到别克斯岛，他们就没办法弄到吗啡了。“他得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癌症，但他知道这里没有药物，所以他从来不喊疼，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梅迪纳的声音有些颤抖。
| 经济殖民 |
美国海军在别克斯岛进行军事演习期间，岛上的军队人数会激增。他们涌入小镇，在酒吧、自助洗衣店和风月场所花钱，重振了岛上的经济。军队骚扰、袭击当地居民可以不受处罚。虽然军队活动对当地居民的生活造成了干扰和不便，但岛民们也害怕演习结束，因为那意味着又将迎来失业的十个月。
今天，这里的许多居民认为，这个岛屿正在经历另一种殖民征服，殖民者是富裕的美国本土人。岛上有两个城镇，其中一个名为伊莎贝尔二世镇，在那里散步时，我无意中听到的英语远远多于西班牙语。在海滨，铺着大理石地板的豪华别墅中提供现场按摩，每晚收费高达3000美元（约合人民币2.1万元）。日落时分，在南部度假胜地，美国白人从拥挤的啤酒馆涌上街头。我遇到一对来自迈阿密的夫妇，他们是第一次来别克斯岛，已经有在此买房的想法了。
2012年，波多黎各总督颁布了惊人的激励措施，鼓励美国人移居波多黎各并购买房产，措施包括完全免除他们的所得税和资本利得税。这吸引了大量投资者，包括网红罗根·保罗，他于2021年在圣胡安附近抢购了一栋豪宅；还有数字货币大亨布洛克·皮尔斯，2022年，他买下了别克斯岛的豪华酒店。讽刺的是，当地居民没有资格享受这些减税优惠。
当地人说，海军刚离开，房产抢购潮几乎就开始了。这些房产通常被改造成假日租赁房，以获得免税利润。朱迪思·康德是一位家庭和消费者科学研究员，也是别克斯岛妇女联盟的联合创始人之一。她说，1999年，在别克斯岛买一套房子大概需要5万美元（约合人民币35万元）。这价格先翻了一番，然后翻了两番，现在她经常可以看到售价几百万美元的房子，即使是杂草丛生的荒废建筑也能卖到25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76万元）。对于大多数别克斯人来说，这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他们的人均年收入不到9000美元（约合人民币6.3万元）。康德表示，别克斯岛民无家可归的现象正在不断增加，这在20年前还不可想象。
当地政府辩称，大量资本流入可以促进经济发展。然而事实上，由于非定居业主缴纳的税款非常少，市政预算仍然严重不足，这也是别克斯岛至今没有医院的原因之一。度假房屋业主应该登记房产并缴纳相应的占用税，但许多业主并未做到。社区活动人员凯西·甘尼特经营着一家宾馆，她说那些法规不够严格，她从未见过有人接受了审计监督。
由于前途渺茫，许多年轻的别克斯人最终离开了这座岛屿。还有一些人无法谋生，最终做起了非法的毒品交易。45岁的埃尔达·瓜达卢佩是一名中学科学教师，深深体会到了学生们的绝望。“13岁的孩子对我说：‘我要去贩毒了，这更容易。’”她试着劝诫他们，“如果你贩毒，人生就没有太多选择了。你可能会被抓进监狱或者卷入毒品战争，也许还会被杀。”他们的回答让她痛心疾首：“如果我被抓住，他们很快就会放我出去；如果我被杀了，至少我给家人留了一些钱。”
对别克斯人来说，殖民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波多黎各曾经也是自给自足的农业重地，现在却被迫依赖于约85%的食物进口——主要来自美国。“在别克斯岛，这个数字接近98%，而且来的总是最差的食物。”瓜达卢佩说。农产品要从美国本土运到波多黎各主岛，然后才会抵达别克斯岛。“食物运到这里时，肉和牛奶甚至已经变质了，因为它们在卡车里放了太久。”如果天气不好，“有时你去超市，根本就没有食物”。
| 力求改变 |
根据一个世纪以前颁布的《琼斯法案》，波多黎各人只能通过美国制造、美国拥有、美国经营且雇佣美国船员的船只从美国港口进口货物。这导致运输成本大幅上升，所以即使是变质的食物也很贵。瓜达卢佩认为，新鲜农产品的匮乏也是造成别克斯人健康问题的原因之一，“人们吃罐头食品，它们含盐量更高，这意味着有更多的高血压患者。然后你还得前往主岛，因为这里没有专科医生。”
瓜达卢佩想要恢复岛上自给自足的传统。2018年，她和一群妇女在岛中心附近启动了一个可持续农业项目，名为“野蜂巢”，面积8公顷。工作很艰苦，但现在那里有了住宅、一个温室和一个灌溉池塘，池塘可以灌溉成排的作物，包括一排大蕉树。他们把农产品以25%的折扣卖给当地居民。
“野蜂巢”的联合创始人安娜·佩雷斯–金特罗称，她们正在努力探索新的生活方式。“你要怎么和毒枭、数字货币大亨或者一个有钱有势的外国佬竞争？”她说，“他们想拥有土地、建造酒店，留我们一些人做服务员，为客人端上菠萝鸡尾酒。而我们正在开创新的发展模式。”她们的目标很简单：“如果你能生产自己的食物，最终你就能创造属于自己的自由。”
其他迹象也表明，别克斯人并不准备放弃。2023年，妇女联盟重新召集成员，其中一些成员是在1999年抗议事件之后出生的。联盟创始人康德说：“她们对贫困、性别平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等问题更加关注。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她们拥有更多资源，也更加勇敢。”
在美国国会，没有投票权的波多黎各代表是珍妮弗·冈萨雷斯–科隆。多年来，她一直在为受海军行动伤害的别克斯人争取赔偿。她的提案《别克斯岛恢复与再开发法案》将任命一位特别负责人，根据受伤害程度，向每位岛民发放补偿金。这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迫使官方正视别克斯岛民的处境，并就他们所遭受的伤害作出回应。
巴伦西亚仍在陪伴癌症患者前往主岛接受治疗，尤其是那些“无人照顾”的患者。但最近，她得了一种神秘的肾病。在别克斯岛，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帮助她，圣胡安的专家要她等待八个月。于是，她做了一件大多数岛民都负担不起的事：她飞到了迈阿密，她的女儿在那里从事医疗工作。巴伦西亚在一家医院待了一个周末。“感觉好极了。”她说。
但痛苦的时刻接踵而来。她女婿带她去港口乘船游览，有人指给她看比斯坎湾的人造岛屿。巴伦西亚觉得自己的血压突然升高了：“为什么海军不去别处造一个自己的岛来训练？”她想象着别克斯岛：只是一个小点，小到在大多数世界地图上都找不到——那是她的家乡。“他们非得选择我们，就好像想让我们消失一样。”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