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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前失语

2024-12-11苏勇

散文诗 2024年11期

山顶的风

能发出声响的兔子、野鸡,已被山顶的风电转动封喉。声音的路径,在雪到来前阻隔。雪模糊了一切,留下自我独白。

我听见机械的转动,那不是一种声音,那是风的血液,赶往献祭的途中。风舞着马刀,一路砍开虚无,撞在风电塔上,闪电就从天空降落山顶的草地。

可这样的风,能让失明的人穿透假象,能在雪到来的前夜燃起一个人内心的火焰,能让万家灯火找到自己的源头。

我渴望触摸这样有意义的事物,渴望将自己变成对立,高大、直面,发光、温暖,不再总是想找个角落坐下来。比如山顶的灌木,蜷缩、颤抖,多像我的影子。

而我的影子,风一吹,就碎裂、分散。

雪抱着一棵树

小小的树,只有我五岁的孩子那么高。冬天修剪了它的枝叶,寒冷使它毛孔收缩。雪和它拥抱,在极寒地带相互取暖。

我用手轻触一棵枝条,触及光秃裸枝,它疼了声音。那一年,我的孩子在雪地里嬉戏、跌倒,雪抱着小小的树,也抱着我的孩子,景致美好,血的人和水的树,被洁白的爱包裹着。

我感叹这样明显的慈悲,心底的火焰被某种湿润的事物融化。我惊叹这样细微的变化、萌动,大空间里静悄悄的,某个人间的画面,完成了微小使命。

小小的树和我的孩子,站立在雪中,没有哭泣,轻微转身,天空已在酝酿另一场雪。事物急于寻找各自的归宿时,指针刚好点在傍晚一刻。

雪地捕猎

我有一个野性的舅舅,带着小时候的我进行过一次雪地捕猎。

他像猎手一样,自己总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让我在灌木丛里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我没有闻到猎物的味道,只听见他大声地吼叫。或者,他总是让我跑在前头,脚快要踩到我们正追逐的山雀,但就是差那么一股劲。他总是叹气,说我像没吃饱饭一样,力气只够读书。

雪过于单薄,我们没有寻到兔子、野鸡,我们追逐几只飞累了的山雀。山雀在我的脚下拼命逃窜,我怎么也逮不到它。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从身后紧紧地拽着我。

那天,我们空手而归,只有雪晒伤了我的眼睛,还取走了我读在心里的知识。

祖地飘雪

祖地素面朝天,素描画静止,山环抱着一块平地,周围是华山松挑着落雪,边缘的石头入定,雪度它们皈依。

很久很久以前喧闹的古城,现在没有一点鸟雀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动物的痕迹,宇宙里小小的一隅如时间暂停一般。历史的消息,尚未显现。

祖地是我在史书上找到的,《西南彝志》溪水般的史流这样说:“乌撒部进入今贵州威宁盐仓府……阿那阿博,生阿博阿杜、阿博苏能……阿博苏能一支,不享受祖业,非长子之故。”盐仓府,眼前开阔的土地上,今年的粮食已回仓。沙沙响的风雪飘落其上,隐现曾经的城郭,官寨的土楼厚实,板楼响动,一队人马走在征战的途中。土司身体高大,有暴躁脾气。银匠沉默,铁锤替他说话。长工赶着羊群去了山中,蹲在雪地里雕刻人形。彝族年就要到来了,妇女们忙着酿造咂酒,她们的围裙轻轻扫着薄雪。

薄薄的雪,压低了他们的声音,以至我看见一个身影在土楼下向我招手,却只听见时间在耳旁流逝的声音。

我是二少爷阿博苏能的后裔,返回祖地,觐见前朝的王子。今日他忙碌于养战马,风雪替他递给我英雄的头巾,我将有着体温的雪披上,返回碌碌人间。

村庄,或雪的前夜

雪的前夜,我像一只人形鱼,终于返回了奶奶久病的床前。弥留之际,奶奶只剩微弱的呼吸,丝线一样握紧人间。

隔代亲,将我和奶奶黏得很紧很紧。我在逐渐长大的途中,总是背对家门,怀揣奶奶煮熟的鸡蛋。奶奶在努力抗拒逐渐变小的过程,总是望着我的背影,走过孤单的出村小路。

我的村庄很小,那个随意的村名,风一吹,就被我丢在了很远的地方。奶奶躺在床上,躺在小小村庄的怀里,游丝一样,仿佛在等着什么。

当我们说“放心地走吧,奶奶,一切都准备好了”,奶奶呼出在人间的最后一声叹息,唤醒了黑夜里的雪云。

冷空气忽然袭来,我们抱紧火炉。前面一点的时间里,我们已将奶奶梳洗、穿戴、停放,点起长明灯火。鞭炮燃尽的时候,洁白雪粒开始飘落,村庄有了沙沙的响动,像一个老人整理她的衣裙,准备离开长坐的地方。

破晓时分,村庄铺上了软雪的白毯,天空为奶奶准备了盛大的送行仪式。

雪飘湖面

雪落湖面,随即隐身,夜晚现身,牵引月光,让湖面蒙一层薄纱。

湖水有个彝语的名字叫“巴迪侯吐”,汉语为“草海”。这样的一湾静水被乌蒙山的一个支系端在高原县城——威宁的身旁。一个被称为海的湖水,高原仙子黑颈鹤会来到这里度过冬天,赏雪。

那年,我从乡下转学来到县城读初三,湖水还未进入保护期,有小小的农家船只可以深入湖心。许多外地游客来到湖面,荡开生活中的阴翳。我们也闹着,在雪天坐船进入湖水,水草在看得见的湖底摇曳,鱼群穿行,仿佛游到了我们的心里,摆尾、挠痒。

大片雪花,落在湖面,落在我们的小船里,也落在黑颈鹤的梦中。多年过去了,草海已被保护了起来,像在保温箱里的婴儿,展现着迷人的原生姿势。我的抵达,已成叨扰。

雪再次抵达湖面,隔着小城山顶的寺庙里,香炉升起了袅袅青烟。

在阿西里西山

天空紧挨山顶,山顶比鹰的翅膀高。云以雾的姿态,镶嵌在山肩的位置。登顶的人卸下疲惫,呼吸吐纳之间,就进入了神仙的境界。

“阿西里西”是彝语音译,含义为“一起来做游戏”。以它命名一座山,就是与山游戏。游玩在山中,山与人戏耍。

尚未融化的雪还活着,躲在山里石头和野草所在的角落。角落里隐藏着上一个夏天的闪电和雷击,天和地有暗流在秘密联系。日头在乌云里忽闪忽闪的时候,旧雪在角落里释放引诱的触须,一场新雪就要降临。

登山的人迫近中年,细雪在无声的时候入定他的耳旁。他听到了年龄增长而某种事物在隐约塌陷的声音。那样的声音细小,但质地坚硬,不可抗拒。

登山的人归家时候,真正的雪,落于尘世的一片旧瓦。

雪前失语

深冬,雪执长剑,见我,舞剑封喉。问到爱情、回忆、未来,我,失语已久。

雪骑棕色骏马,款款而来。牵马的人,是谁唤醒的亡灵,有心事重重的空洞眼眶?谁从中找到一段丢失的记忆:

“山中虎豹出没的时候,我的祖先迁徙到了此地。”

那薄薄的一片雪,却有整个冬季的重量,压低一个人的一生。我的爷爷,在雪地里捡拾影子,他永久地留在了大雪降落的二零零八年。

满三那天,厚雪上阳光照耀,雪片亮出钻石的质地。我们走在圆坟的山坡上,把大地踩出“咔嚓咔嚓”的微响。

这么多雪,下在我的世界,也下在他们的世界。焚香、烧纸,仙逝的前辈们正在另一个世界喧哗。和先逝的祖先葬在一起,爷爷定不会孤独。他善言辞,有打虎斗匪的过去,纷扬大雪,也比不过他的传奇。

说不出对爷爷的想念,我仰头将泪水往肚里下坠。注视到这样的场景:一只鹰从高空滑翔。

鹰是我们彝人的鸟图腾,想必它正替我说话,替我将今生与前世折叠。于是,我选择回到宁静的状态,像一个句号弯曲于雪中,像一滴酒献给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