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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太阳

2024-12-09董春宝

少年文艺 2024年12期

真冷啊。宿舍里更冷。不少学生的手脚都冻坏了,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按一个深深的坑,当然也包括我。

不能让我们受罪。

常言道,炕热屋子暖。

为了顺利度过这个极度寒冷的冬天,还不耽误学习,老师让我们住宿生每天晚饭后晚自习前轮流到校外的沙坨子里捡柴烧炕—这是任务,是责任,也是命令。

又轮到我捡柴了。

我拎着绳子走出了校园。

“沙林,等等。”我的老师又来了。每次我捡柴时老师都跟着我去,帮我捡。

“老师,都下班了,你回家吧,我自己能行。”

“你太小了,这活你还干不了,我跟你一起去。”我曾问过我的老师总帮我捡柴的理由,老师这样说。

老师说的没错,小时候我很弱小,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劈断柴火、掰断柴火、拧断柴火、撅断柴火、踹断柴火……根本做不到,完全可以用“手无缚鸡之力”来描述。

我跟着老师向前走。

烧炕取暖最好用硬秆蒿子,可校园附近的硬秆蒿子差不多都被人们捡没了。要想多捡,只能往沙坨子深处去。

我们穿过许多片长有白茅草的地段,又穿过许多片长有狗尾巴草的地段……就在夕阳透明而亮丽,像一面镜子挂在天边,可以大胆地直视的时候,我们终于走进了长有硬秆蒿子的沙坨子深处。

“沙林,你别动,在这等我。”老师高兴地对我说,“我去捡。”

“老师,我也跟你去。”

“不行,就在这里等着我。我去。”

老师捡柴去了。

硬秆蒿子不像一棵棵小树那样被修理成规则的形状,由于恣意生长,它们有的长成球形,有的长成梭形,有的长成圆锥形……有的根本不成形。当然也有长成笔直的规则形状的,不过这样的很少。

它们是自由了,却给捡柴者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遇见笔直生长的硬秆蒿子,很好办,老师用脚尖儿抵住它的根部,两手握紧它的中部或尖端,使劲一掰,“咔嚓”就断了,掰断后,捋去毛枝毛杈,理顺规整后,暂放到一边,再到别的地方寻找。

如果遇见有主干的硬秆蒿子也比较好办,先掰断主干上所有的侧枝,只剩下主干后,用脚尖儿抵住它的根部,两手握紧它的中部或尖端,使劲一掰,“咔嚓”就断了。掰断后,暂放到一边,再到别的地方寻找。

可遇见其他形状的就麻烦了。

如果遇见簇生的没有主干的硬秆蒿子,老师就蹲下,几乎趴在蒿草的根部,伸手掰断每根枝条。掰断后,捋去毛枝毛杈,理顺规整后,暂放到一边,再到别的地方寻找。

最麻烦的是遇见小孩胳膊一样粗的硬秆蒿子,这样的硬秆蒿子,往往像树干一样坚硬。对于这样的柴火,就要费一番力气了。老师先掰掉主干上的枝枝杈杈,之后处理主干,主干很坚硬,要从根部开始处理,一般都要经过掰、撅、踹等过程。为了得到一簇这样的硬秆蒿子,老师往往累得满头大汗。尽管这样,老师也没有放弃,因为它们最耐烧了。

在整个捡柴的过程中,如果遇见带刺的硬秆蒿子,老师还要小心翼翼地躲着,以免尖尖的硬刺扎到脸或者手。

终于够一抱了,老师把硬秆蒿子有序地归拢到一起,或背或拎或扛或抱地送到我的身边,堆成一堆,以便于打捆,之后走开。

捡柴真艰难!

我们这里是沙原地带,遍地都是高低起伏的沙坨子,贫瘠的坨子地长不了高大的树木,只生长着低矮的灌木和曼陀罗、牛蒡、苘麻、刺果甘草、苍耳等硬秆蒿子,还有白茅、狗尾巴草、碱草等软茎的植物。

沙坨子太贫瘠了,坚强的野草勉强能覆盖住地表,硬秆蒿子更不多。它们东一株,西一簇,稀稀落落地分散在沙冈上、沙冈下、沙冈间……很不集中。

夕阳下沉。天暗得真快,一切都变得虚幻、迷离、朦胧起来,让人分辨不清真实的存在。

所以,往往是这样——

从远处看是一簇或一株硬秆蒿子,可走到近前一看,却并非所需,于是老师不得不失望地离开,走向别处。加之在我近处的硬秆蒿子已经被老师捡得差不多了,所以要捡够另一抱柴火,老师必须走出更远,甚至要爬过好几个沙冈。

——老师急匆匆地行走在朦朦胧胧的沙冈上、沙冈下、沙冈间……还时不时地站在某个沙冈上向远方瞭望,寻找硬秆蒿子,一旦发现,便迅速走过去尽快弄断。收拾好后,又急匆匆行走在我与硬秆蒿子之间。

夕阳继续下沉,像一个燃烧着的火球,悬浮着浸润在蒙蒙的天边。它放射出的光芒染红了老师,染红了老师的柴堆,染红了蒿草,染红了每粒沙……一切都被染红了。

我看着被染红的一切。

看着看着,我觉得我的老师越来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一滴从夕阳里滴下来的露珠,并且是一滴一直围着我转的露珠;看着看着,我觉得我的老师越来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一团从夕阳里迸溅下来的火花,并且是一团一直围着我转的火花;看着看着,我觉得我的老师越来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从夕阳中走出来的另一个太阳,并且是一轮一直围着我转的太阳;看着看着,我觉得我的老师越来越像,不不不,不是像,而就是……

“老师。”我喊了一声,跑了过去。

起风了。

“沙—沙—沙—”“呼—呼—呼—”忽然,一阵奇怪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我抬起头。啊!一条几搂粗的大蟒蛇昂着头,拖着长长的尾巴,扭曲着身子,正越过远处的一个沙冈,并且快速向我们这边扑来。

“突突突—”“突突突—”我哆嗦着,野草哆嗦着,整个沙坨子也哆嗦着……一切都在哆嗦着。

不过,那不是蟒蛇,这里没有蟒蛇,是蛇头风。

蛇头风,是沙旋风的一种,是这里的“特产”。

沙坨子上总是有风吹过,不过多数都是一般的风,没有什么危害。可有些风就不一样了,那样的风往往没有任何征兆地在沙坨子上刮起,它们能把浮沙缠卷成几搂粗的沙柱——风头,高高的风头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捅向天庭的金箍棒。

开始,风头直立在沙坨子上,像一条探头探脑四处瞭望的蟒蛇,之后就像蟒蛇看到猎物一样,倾斜着头颅倒下身子爬向目标。

蛇头风所过之处,浮沙被缠卷进去,枯枝败叶被缠卷进去,其他杂物被缠卷进去……

远看,这样的沙旋风就像一条蟒蛇,因此当地人形象地称它为蛇头风。

它形成的原理与龙卷风相似,不过它卷起的不是水和鱼,而是漫漫黄沙和枯枝败叶,当然还有其他杂物。

蛇头风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如果大的话,可能引起剧烈的沙暴,甚至把人卷起;如果小的话,瞬间就可能消失,寻找不到它的踪迹。不过蛇头风也不总出现,一般出现在植被还没有覆盖沙坨子的春天和0PqauZfSwueDSICto+7JJg==收割后的秋天,其他时候很少出现。

蛇头风刮过来了,它像一只饥饿的鬣狗发现了久违的猎物一样,直奔柴堆包抄而去。它瞬间刮到柴堆附近,不容分说,开始疯狂地、不停地“撕咬”着柴堆。刚开始柴堆还拼命7c/0yOG/KDYFr/v5ErnCwQ==地挣扎着、反抗着,尽可能地稳住自己,可它的力量太微弱了,根本承受不住蛇头风的蹂躏。柴堆像受到惊吓的幼儿,浑身不停地颤抖起来,紧接着,许多根硬秆蒿子被蛇头风卷起,在空中随风旋转起来。

不好,我的柴火!

如果整个柴堆被掀离地面,一切将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柴堆被掀起一角,眼看着就要被拎起来卷走的一刹那,我一下子冲进蛇头风里,伸手去拽被卷离地面的硬秆蒿子。我必须保住柴火,可拽住这根,那根被蛇头风抢走,拽住那根,这根又被蛇头风抢走。

柴堆被掀起来了,开始随着大风迅速地旋转着,膨胀着。尽管我眼到、手到、脚到,可还是顾东管不了西,按住这边,那边被掀起,按住那边,这边又被掀起。

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得放弃原来的梦想,迅速趴在柴堆上,尽全力拉长、拉直身体,以压住最多的硬秆蒿子。

蛇头风里的沙砾、枯枝败叶,还有其他杂物在我的身边上下左右旋转着,翻腾着,滚动着,“噼里啪啦”地击打在我的身上,当然还有夹杂在其中的冰冷的雪末子。

管不了那些了,就任凭蛇头风大发淫威吧。

“沙林,沙林,快出来,快出来!危险!”老师跑过来了,在蛇头风外面喊我。

这次,我没听老师的话。

“沙林,沙林,趴住,趴住,别乱动!”风越来越大,就在蛇头风要把我提溜起来的一刹那,老师冲了进来,一下子压在我的身上——老师怕我被蛇头风卷走。

大风终于过去了。老师把我扶了起来,再看那堆柴火,也就只剩下了那么几根。

“老师,柴火都被大风卷走了!”看着卷着柴堆爬向远方的蛇头风,我随口叨咕了一句,“可恶的蛇头风。”

“沙林,不要说那样的话,卷走就卷走吧。”老师安慰我说,“这很正常。下次再来。”

“老师,我没完成任务。”

“沙林,别哭,这不怨你,大家会理解的。”老师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后,猫腰敛起那几根乱七八糟、横七竖八的硬秆蒿子,理好,夹在腋下,对我说,“沙林,走吧,咱们回去,快上课了。”

“沙林,走吧,咱们该回去了。”见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老师拉起了我的手,提醒我。

“嗯。”我拎起绳子,跟着老师向学校走去。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