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姗来迟的雨
2024-12-09阿子莫子牛
一
张姗雨转学到一中初三(10)班的那天,是一个晴转阴雨的天气。她特意穿的绿碎花长裙的裙摆被雨水弄湿了,在路上沾上一些黄泥,使得站在讲台上的她略显狼狈。
但她却未受影响,一开口是极清越的好听嗓音:“大家好!我是因为搬家转学到这里的,我的名字是张姗雨,意为姗姗来迟的雨,可惜天公不作美,终究还是让我赶上了这场雨……”
简单而幽默的自我介绍,让初三(10)班里的几十名同学都记住了她。被惊艳到的,当然也包括角落里靠近垃圾桶独坐的陶思明。他听到同学们善意的笑声,睡眼惺忪地看了眼讲台上落落大方的女孩,便事不关己地偏过头,继续会周公去了。
直到旁边的位置“轰”的一声,被张姗雨放上了一堆课本,他才有些恼火地皱眉,动静很大地收走了抽屉里自己之前随手放的杂物,对占领自己半壁江山的新同桌,表达了非常强烈的不满。
张姗雨也有些恼火:又不是我求着要坐你旁边!要不是没有其他位置……
不过她面上却不显,只是声音听起来十分清冷:“抱歉,没有多余的位置,打扰了。”
真是客气有礼,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想发火都找不到借口。陶思明恹恹的,只“嗯”了一声。
坐陶思明前桌的女孩转过头,看了张姗雨一眼,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好奇,略带一点羡慕的仰望。张姗雨朝她微笑,那女孩已飞速转回身去。张姗雨坐下时,看见了女孩旁边窗帘后露出银色的……拐杖?
她下意识地朝旁边侧了下身子,伸长脖子,看向女孩的腿部。意料之中,女孩左腿膝盖以下的裤脚静静地垂着。张姗雨心头闪过一丝痛楚。
她后来知道,前排座位这个长得好看却腿脚不便的女孩,叫易晓容。
二
张姗雨刚转学过来一个月,就已经记住了班里所有人的名字,她落落大方,为人处世总是叫人如沐春风,班里人都喜欢和她一起玩。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陶思明,还有易晓容。
易晓容,班里没人和她玩得来。倒不是歧视她,相反,大家都愿意帮助她。但她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渐渐地,同学们也不愿意再亲近她了。
这些都是班里的“万事通”黄丽文告诉张姗雨的,黄丽文说:“对易晓容的忽视,就是大家对她最大的帮助。”
张姗雨问了她最好奇的事:“为什么这样的重点学校,这样的重点班,会有陶思明这样天天睡大觉、从来不学习的……呃,同学?”张姗雨想了想,还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坏学生”这三个字换成了“同学”二字。
“他?”黄丽文翻了个白眼,满脸夸张的鄙夷,“他也是这学期刚来的,是个富二代,家里硬塞进来的!”
“哦……”张姗雨若有所思,自动把陶思明归为了“混日子”的那一类人。
三
如果不是月考出成绩时,陶思明的名字出现在名单第一行,也就是班级第一名的位置,张姗雨是不会对这个天天会周公的“混日子”同桌改观的。
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初三刚开始学的化学,张姗雨学得一塌糊涂,可陶思明考了满分!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张姗雨十分郁闷。陶思明这种人的存在,使努力学习却只能在十名开外的她显得很可笑。
张姗雨一面懊恼,一面咬牙补化学,可她连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前二十个元素名都记不住。一天中午,同学们基本上都去了食堂,张姗雨为了节省时间,食堂也不去了,一边啃面包,一边咬牙切齿地背元素名。
吃完饭回教室的陶思明从前门进来时,看到皱着眉头的张姗雨嘴里碎碎念:“氢是H,钡是Ba,氯是Cl……”大概是太投入,陶思明走到跟前时她才发现,下意识“啊”了一声,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
“干吗不走后门?”张姗雨看到这讨厌鬼,声调不自觉高了几分。她这么问其实很有道理,因为他们的位置更靠近后门,所以陶思明绕前门其实是舍近求远。
没想到,陶思明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我从来不走后门。”
“走后门”三字用了重音,意有所指,一语双关。
张姗雨有点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
陶思明没有深究,淡淡问道:“你在背元素周期表?”
张姗雨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这样记,记到猴年马月,还不一定记得住。”
张姗雨本来已经有点恼怒,转念一想,意识到了什么,有些讨好地说:“你有啥高见直说呗!洗耳恭听。”
陶思明想了想才说:“建立与知识点相关联的、利于记忆知识点的熟悉物象。”
张姗雨满脸问号,陶思明见状又补充道:“举个例子,你刚才背的‘钡’这个元素,符号是‘Ba’,你可以这样记:爸爸很宝贝我。自然就记住了,且很难忘记。”
张姗雨认真想了想,“Ba”的中文拼音是“爸”,“钡”谐音“贝”,这么一想果然好记!她果断发挥了她的“厚脸皮”精神,问:“其他的口诀呢?你一并教给我吧!”
陶思明难得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我是以自己的经历进行联想的,不一定适合你,你得自己动脑。建立联系的过程,也是帮助记忆的过程。”
张姗雨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想起之前出成绩时,有人议论过他有可能作弊,当时张姗雨也很怀疑。不过张姗雨现在很肯定他没有,他取得好成绩,只是因为他很会学习。
“谢谢!”张姗雨小声说。
陶思明愣了愣,这是他来到这个班后,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谢谢”,感觉好像还是……挺好的?
张姗雨又忍不住问:“所以,你是因为学习有方,才能在不听课的情况下考第一?”
“学习有方,也需要时间去落实。”陶思明说得漫不经心,“因为我爸妈管得严,又有些闲钱,一放长假就让我各种补课,老师现在教的这些东西,我在假期就学过了,所以我在上学时才能轻松些,可以在晚上看看喜欢的小说,白天补补觉什么的。”
张姗雨腹诽:“富二代就形容成‘有些闲钱’……”
陶思明忍不住感慨:“谁能想到,其他学生翘首盼望的寒暑假,是我的噩梦。”
四
这座城市的秋天实在短暂,象征性地下了几场秋雨后,就进入了冬季,一中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冬季运动会。
张姗雨报了跳远,她不爱运动,只是几乎所有同学都嚷嚷着要为班集体争光,她也只好随波逐流。不过她实在没想到,陶思明会报令人闻风丧胆的男子3000米。
“你疯啦?”张姗雨指着报名表说。
陶思明眼里有淡淡笑意:“为班级争光嘛!”
明明他说得认真,可张姗雨就是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运动会那天,初三(10)班空前团结,每位参赛同学都有强大的后援团。张姗雨做准备动作时,听到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加油”声,心情之振奋、心神之激荡,不是语言能形容出来的。
一个人的比赛,一群人的骄傲,这大概就是运动会的意义。
陶思明的男子3000米花费时间长,刚开始跑时还没什么感觉,可最后一段路跑得那叫一个艰辛。冬日的阳光打在身上,怎么这么热、这么重?空气似乎变成某种黏稠的东西,他奋力拨开,那东西却又在他身后合上。小腿也变得异常沉重,每一次着地,他都觉得再也抬不起来了。
同学们在高喊:“陶思明!加油!”他觉得自己一瞬间融入了这个集体。怎么能不激动?怎么可能放弃?要为集体争光啊……
不用说领奖台上颁发的奖牌,也不必说同学们对获奖者的祝贺,更不必说未获奖者与有荣焉的骄傲……不管是团体赛还是个人赛,初三(10)班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可接下来,初三(10)班的同学集体陷入了纠结状态。学校要做展板,需要每个班提供一张运动会的照片。挑来选去,最后剩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拄着拐杖的易晓容在看别人参赛的情景,被命名为《运动的渴望》,另一张是跳远的张姗雨凌空的画面,叫《飞扬的青春》。
张姗雨以为像运动会这样的活动,易晓容不会去观看,没想到她比自己以为的要勇敢许多。
张姗雨扪心自问,这两张照片,无论从哪个角度,《运动的渴望》都比自己那张要好很多,照相的人很有技巧地照出了易晓容对运动员的羡慕,她微微前倾着头和上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这张照片除了会让人同情易晓容,还会让人对自己身体健康、可以运动感到庆幸。这才是高明之处。
可是,对平时连拐杖都要藏在窗帘后的易晓容而言,会不会是一种难堪?她的勇敢足以让她走上操场观看比赛,但可能还不足以任人观赏痛处。
张姗雨听着同学们争论不休,再看到左侧前方惨白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的易晓容,她突然想起“万事通”黄丽文说过:“对易晓容的忽视,就是大家对她最大的帮助。”
张姗雨“噌”的一下站起来,不顾同学们好奇的眼神,向讲台走去,经老班同意后,发表了一番讲话,带了一丝拉票的性质,大意是自己想出现在学校的展板上。
最后举手表决,纵然张姗雨有“拉票”举动加持,也只与《运动的渴望》打了个平手。班主任也更倾向于《运动的渴望》。
就在这关键时刻,陶思明举了手,示意有话要说。因为他跑3000米跑了个亚军,现在很受同学欢迎,同学们都期待地看着他。
他认真扫视全班同学,缓缓吐字:“请各位扪心自问,如果你是易同学,你会希望自己的照片出现在展板上任人观赏吗?”
大家都下意识地看向易晓容。本来她就已经红了眼睛,这会儿已支撑不住,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地一耸一耸,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
千算万算,没有考虑到当事人的情绪感受。这是非常大的失误。人的感受,不管在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忽略的。
所有人心里都有了答案。
“对不起!”
“对不起。”
一声声情真意切的“对不起”出现在教室里,易晓容终于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犹在,她却顾不上擦拭,急切说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大家对我的好,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也明白刚才大家都不是有意的。”
张姗雨看到几个女生在偷偷抹眼泪,其中也有黄丽文。其实黄丽文说的朴素的道理,大家都懂。这个“大家”里当然也包括易晓容。
五
后来的某个课间,陶思明趁张姗雨不在教室,拍了拍易晓容的肩膀。易晓容转过头来,眼里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狡黠。陶思明“呃”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易晓容爽朗的声音先响起:“我可觉得《飞扬的青春》拍得比《运动的渴望》好多了,放心吧!我知道张姗雨是为了我才去给自己拉票的。”
陶思明尴尬地笑笑,易晓容又无情补刀:“我又不像你那么傻。”
陶思明怎么也想不明白,沉默木讷的易晓容怎么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还有,自己是怎么融入班集体的?如果有人告诉三个月前的自己:“你将会成为受欢迎的人。”那他肯定觉得见了鬼了!
而这一切,好像是从张姗雨到来后一点点改变的。怎么形容她呢?她像一个小太阳,所到之处,尽是温暖。
初三一年很快结束,但他们的友谊却未断绝。大家按部就班地上高中,走着人生必经的路,偶尔会在网上聊聊天。
读大学后,张姗雨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第一次见面时你穿了身碎花长裙,像绿精灵闯入了梦境。我看到你站在讲台上落落大方,当时我就知道你会是我长久的牵挂。”
张姗雨忍不住笑:“这个易晓容,天天联系还寄什么明信片!”她随手把明信片扔进抽屉里,并没有注意到落款处小小的字母T。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