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糕藏在哪里
2024-12-09胡罡
(一)
放学铃刚响第一下,清河就像一条关在栏里闷了一冬的牛,撒开蹄子向校外冲去。
马路两旁站满了歪歪扭扭的木子树,灰喜鹊和黑八哥在树梢跳来跳去。清河正抬头望得发痴,鸟儿们把尾巴一翘,一坨包着白木子的鸟屎砸在他头上。清河气不过,甩掉书包噔噔噔爬上树去抓鸟。喜鹊们懒得跟他计较,早飞到旁边的树上玩去了。清河不管,继续往上爬。摇摇晃晃站到梢头,把手尽力往上伸,指尖刚刚碰着枝杈上的鸟窝,一阵风来,枝条不争气地闪两闪,“啪”,鸟窝扑在地上摔成一摊茅草。在一大蓬麻雀叽叽喳喳的抗议声中,清河懊恼地拾起书包,踢着沙子和石子儿往前走。
前面左拐是回家的泥巴路,一条小河与他同行。河水清澈,看得见虾、螃蟹在水里挥戈操练。清河就又甩掉书包,挽起衣袖、裤脚,去和虾兵蟹将们战斗,浑身弄得湿漉漉的。他心满意足回到家里,把书包一扔,大叫一声:“姆妈,我回来啦!”房间里没有动静。
清河把书包挂在椅子背上,把算术课本、语文课本、写字本和笔都拿出来摆好,然后用两个眼珠在房间里来回扫描。左边墙上挂着两个相框,右边墙上贴满了报纸,中间通内房的门框边有一个篾钉子,挂着爷爷常戴的草帽。清河犹豫一下,搬来凳子,踩上去把草帽翻过来,确认里面只有空气,于是把侦察目标转向内房。
内房很暗,清河把眼紧闭三次,再深吸一口气,开始调度眼睛、鼻子、耳朵、手指进行深度探测,重点是那个老古董大柜子。大柜子锁着。清河跳到妈妈睡觉的床边,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再伸到垫被底下,把垫被掀开,在稻草里面反复摸索一番。今天真是奇怪了,这些地方都没找到钥匙。清河呆了几秒钟,用眼睛在房里细细抚摸一遍,又弯腰捧起一只靴子倒过来猛摇几下——不久前他在这里面搜出过妈妈的钥匙,那个叉子一样的铜条条——又失望地放下,搬来一把椅子,踮起脚尖用一根细铁丝在墙壁上那个小洞里掏弄一番,还是没有。莫非今天要被妈妈难住了?清河对着柜门拍一掌,踢一脚,不小心撞了脚指头。低头弯腰的瞬间,清河看见大柜子底下排着三只小陶罐。一只空着个大肚子。一只装着妈妈平时炒花生、薯片用的盐沙,黑黝黝的光泽里仿佛藏着大秘密。清河拿来一根筷子在盐沙里来回搅弄几圈,然后干脆捧起陶罐把沙子全部倒出来,还是没有。他轻呼一口气,慢慢弯下腰,搬出第三只陶罐,把鸡蛋一个一个掏出来,慢慢地就看见那个黄灿灿的“叉子”了。
柜子有三层,上层堆满了全家人的四季衣服,中层挤满了坛坛罐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层是装着大米、豆子、薯粉、油菜籽的箩筐。上层和中层嵌着三个抽屉,里面是些筷子、凿子、钉子、酒盅、爆竹、香纸之类。左右抽屉里边各有一个夹层。清河踮起脚,耸起肩膀,把手指尽力伸进去。奇怪,昨天还在的一块桂花糕、一小袋包了两三层报纸的芝麻瓜子、一个皱了皮的麻梨,还有一个月亮那么圆那么大的饼都到哪去了?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一个班长和少先队员的觉悟强迫自己吞下满口涎水,把最爱吃的桂花糕捧在手心闻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回原处。临出门时他可只抓了一把炒米,拈了一指尖芝麻瓜子。现在,那小小脆脆的芝麻瓜子,那圆圆的大饼,那香香的桂花糕去哪了呢?
妈妈总爱把那些馋人的东西藏得满世界都是,清河就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满世界寻找。每一次艰难寻找后,总会有惊喜。妈妈的嫁妆衣柜里一堆堆衣服的最下边,奶奶的嫁妆大肚子横柜的最里面,房里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坛罐里,总是有着无穷魅力。这些宝贝儿真像是活的,今天在这堆衣服里面,明天就跑到下面的箩筐里去了。有一次,在妈妈回家之前他竟然放了空,这让他非常沮丧,好像打了败仗的将军。真是多亏了那只嗅觉灵敏的老鼠夜夜来光顾清河的床头,弄得挡板窸窸窣窣响,清河愤怒地驱赶老鼠的时候,忍不住翻开垫子下面的稻草——看,这里竟然藏着一包好家伙,聪明的妈妈和他玩起了灯下黑!
妈妈知道清河最爱吃桂花糕,也没有清河找不到的东西,所以前天拿着桂花糕和大饼进门时,干脆把他叫到身边说了亮话,告诉他大饼是从东屋华叔婆家借来的,桂花糕总共就这么一小块,吃一点就少一点,商店里都没有了,这两样都是放在桌上“衬碟”(就是摆着做做样子,只能看不能动)的,千万吃不得。清河记得,春节去姑姑家时桌上摆的八样果子里也有大饼和桂花糕,但妈妈同样告诉他只能看不能吃,真是馋死啦。
“再过一个月,等我们的新房做好了,客人都走了,就把桂花糕全给你一个人慢慢地吃。”妈妈刮一下清河的鼻子,两个人伸出小拇指,认真地来了一个君子约定。
但是现在,桂花糕、大饼、芝麻瓜子都不见了。清河望着胸怀坦荡的柜子,心里很委屈。他抿一抿嘴巴,把眼睛瞄向了楼上。
楼上是一个五花八门的混沌世界,光线沉重。有一只很大的方形木桶、一副为奶奶准备的寿材、一个神龛、许多木材,还有许多大坛子,这是一个神秘、庄严、令人害怕的地方。
清河打眼向四周一扫,迅速排除那些不可能藏东西的地方,然后开始集中搜索。大木桶里装得满满的,是茶籽和薯丝,寿材里有豆子、花生和谷子。他麻起胆子,揭开盖板,悄悄伸进去一只手探索好几次,但妈妈早就把果子转移了。角落里大大小小的坛子都摸索了一遍,只有一些豆子、荞麦、木炭。清河吃力地掀开一只麻袋时,一只老鼠突然蹿出来,吓他一身冷汗。
那喷香的炒米和芝麻瓜子,那茶盘一样的大饼,那清香诱人的桂花糕,到底哪儿去了呢?肯定是妈妈不相信他,怕他一时忍不住诱惑吃掉才悄悄转移了。清河很生气,愣在木楼中央四处张望。
一缕阳光从屋顶射下来,照见屋梁下吊着一包棕榈叶子,像一张毛茸茸的狮子脸,迎着天窗的微光静穆地盯着他,很是不屑的样子。清河心里一动,走上前去,举起手解下,慢慢地打开……哦,他闻到芝麻瓜子和桂花糕的香味了!
(二)
日头离杨树坳大约一丈高的时候,阳光就格外温柔起来,一条条彩色五线谱从蓝天白云的空隙中穿过,洒落到后山树林里,整个山头霎时变得迷离梦幻,林子里浸满了金黄。黄得发红的松针,红得褐紫的杉条,茶树、橡树、枫树、杜英和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杂树汇成一片斑斓的海。
妈妈背着背篓,拿着镰刀,踩着厚厚的落叶在林子里穿行,不时东张西望。
西边山坡上有一大片菜地,种着茄子、辣椒、四季豆,当然还有花生。菜地边栽着杨梅、枇杷、梨树、桃树和高大的板栗树,这是清河的乐园,是父亲的领地。
但是对于上百种渴望阳光的花草树木来说,这样一片山坡显然太拥挤了。还有松树、杉树等许多强悍的对手天天来抢地盘,它们铁一样的根须在泥土石壁上匍匐前进,一不小心就侵略进了园子里。妈妈的瓜果蔬菜,父亲的板栗、枇杷,都长得很焦虑,一个个无精打采,它们瘦小干瘪的个儿越来越填不满清河日益空虚的肚子。当日影越来越短,白天越来越长时,清河的肚子就会 “咕咕咕”地唱起歌来。这让妈妈很愧疚,好像亏欠了这个世界什么。
这时候一场小雨真是及时的音乐。一夜之间,后山树林里会发生许多神奇的变化。背阳的那条水沟旁,五棵老松树聚会的地方呼啦一下子冒出一片蘑菇,粗壮的柱子顶着肉乎乎的褐色伞盖,伞盖上顶着几根松针,旁边还有一片嫩黄的刚冒尖的笋子,立在草丛里炫耀着青春。妈妈忽闪着晶亮的眼,脸上漾着笑,伸手把它们一个个请到背篓里。回家洗干净,掺点辣椒和五花肉,放一小勺猪油,就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啦。
摘完笋子和蘑菇,妈妈直起腰来,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继续割鱼草,眼睛不断地在林间梭巡。突然,一根荆条牵住了她的衣袖,一树刺莓非常不满她的无视,绿叶里闪出许多红色的精灵,细细的绿萼托着小小的果实在微风中舞蹈,仿佛在招手:来呀,来抓我呀!
妈妈轻巧地躲过尖刺织成的陷阱,把红果儿一个一个摘下来,割一片芭蕉叶小心包好。等下让清河吃得流出口水,告诉他后山多的是这些野果子,让他自己来寻,省得老是惦记大柜里的桂花糕。妈妈想起清河那个馋样,忍不住笑起来,背起背篓回家去。
(三)
清河心满意足地吃着喷香的炒米和芝麻瓜子,跑到门前地坪上和伙伴们玩耍。跳房子、打石子、下鸡婆棋、老鹰抓小鸡这些都玩腻了,有人说不如玩“小鬼子进村”。
第一次,清河当“小鬼子”。他冲进老屋把“敌后武工队”从墙角倒扣着的竹篓里、从床底下、从风车斗里一个个抓出来,前后不过两分钟。第二次,清河把他们从牛栏里、从爷爷堆成小山的茅柴垛里、从妈妈堆满衣服的凉床上一个一个揪出来,还是不过两分钟。第三次,换成清河做“武工队”,他不慌不忙钻进木架床底下,用双手双脚顶住挡板,把人横着“悬”起来。“鬼子”们到牛栏里、柴垛里乱捅一气,又踢开门进来,照例把门后扫视一遍,把竹篓翻过来,把凉床上的衣服一一扒开,就是不见清河的影子。突然,那张木架子床“吱嘎吱嘎”晃动起来,“咚”的一声,清河四仰八叉砸在床底下。原来清河手脚撑得久了发麻,刚好妈妈来送刺莓给他,到处寻他不见,就大声呼喊起来—妈妈逢清河在家里疯的时候,每隔几分钟不见他就要呼喊一次,直到把他找到——清河被妈妈这么一叫,心里一急,就被地心引力吸了下来。
妈妈看清河像秤砣一样掉到地上,赶紧把他脑袋、胳膊摸一个遍,嗔怪几句,把手往口袋里一掏,看看旁边盯着她的七八双发光的眼睛,顿了一下,又拿出光溜溜的手在清河肩膀上拍一拍,说:“早点做作业,等下来帮我烧火!”
这一场不好定胜负,清河就说再比一次,比完到后山打兔子去。大家轰然叫好。
等“鬼子”们背转身退出视线之外,清河迅速爬到内房的木楼上,揭开奶奶的寿材准备躺进去,犹豫一下又盖上了。再走到一只大瓮前,推开盖子望一眼,里面黑咕隆咚,还是没有进去。在清河眼里,这些地方都太容易暴露了,何况还要忍受巨大的黑暗压力。在大伙一寸一寸触摸、开发下,老屋早就变得简单透明,无处藏身,清河闭着眼睛都能在大脑里切换出它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张蜘蛛网。
要在一个大家都了如指掌的地方捉迷藏,真是太难啦。清河站在木楼上沉思起来。
正对他鼻尖的是一个神龛,供着菩萨、家神和祖宗牌位,右边挂着两幅画像。父亲反复告诫过他,这是老屋的发家祖宗,谁见了都必须恭恭敬敬作揖,切不能乱摸乱动。清河从小听过老祖宗许多故事,每次上楼必定先向他们敬个礼。
此刻,清河焦虑的眼神对上画像上古老深邃的眼睛,他下意识抬起手在祖宗脸上抚了抚。画v0jAYJMdWfsdG1BV3ZwloA==像轻轻一荡,向旁边飘去的同时往里一缩,仿佛禁不住清河给他们挠痒痒。
清河一惊,踏上一步,掀开画像,心狂跳起来。
画像后面有一扇窄门。
轻轻拉开门闩,推开油漆斑驳的门,这里竟然藏着一个小阁楼。地上、桌上散落好多书,角落里有一些瓶瓶罐罐,墙上挂着许多字画。他踮起脚尖在书丛里行走,眼睛兴奋地在一堆堆落满灰尘的名字上跳跃:《说岳全传》《三侠五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哇,他撞进了一个书的世界啦,然后清河就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是一分钟。清河扭动一下脖子,揉一下眼睛,才发现阁楼里已经昏暗黑沉,四周一片阒静,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抬起头,头上几片明瓦泻下一斗光亮,四方形的天空像一片黑沉的大幕,黑幕上嵌满了星星,像调皮的萤火虫,这里一闪那里一眨。清河想起夏夜里父亲常常在老屋门前教他观星斗,就抬头仔细寻找起来,哪里是牛郎,哪里是织女,哪里是长庚,哪里是北斗,可惜天窗太小,装不下整个夜空。
突然,他听见喧闹的叫喊声,是的,是妈妈的呼唤从后山传来。他连忙打开阁楼另一边的小门,就看见后山坡上一线白亮的火把在蠕动,像一条火龙,又像掉落地上的星星。星光下人声嘈杂,妈妈的身影却非常清晰。她正仰着头四处寻找,手里捧着些什么东西(那是还没来得及给清河的刺莓)。隐隐约约地,清河听见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叫他回家,说哪怕他把桂花糕都吃了,妈妈也不怪他。原来妈妈刚才上楼找东西,不见了桂花糕,以为清河偷吃了怕她责罚,躲到后山里不肯出来。
清河呆呆地看着后山星星点点的火光,听着妈妈焦急的呼唤,脸上似笑非笑。就在刚才,他从棕榈叶里拿出桂花糕,捧在手心里狠狠做了一个深呼吸,又伸出手指头在上面轻轻一点,放到嘴巴里美美吮了一口。
下楼离开时,他突然想给妈妈开个玩笑,把桂花糕藏回了楼下大柜子中的衣服里。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