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块烤红薯
2024-12-09李长菊
“我爸爸是卖烤红薯的。”苏壮刚刚说出这一句,好多同学就笑得直不起腰。苏壮不知所措地站在讲台上,手捏着上衣边,表情惊诧,脸涨得通红,好像忽然发了高烧。他求助似的看向老师,老师却面带微笑,期待地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讲下去。
“我爸爸每天都去医院门口卖烤红薯。我爸爸说一天不去,他就觉得不舒服。不是因为少挣了钱,而是担心想吃烤红薯的病人吃不到……”
笑声再次席卷而来,像拍向沙滩的巨浪,淹没了他的声音。他只好停下来。
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微笑着说:“苏壮,你讲得好极了。谢谢你的分享。”说着,老师还带头鼓掌。同学们也开始鼓掌,只是他们的动作很夸张。有的拍屁股,有的拍肩膀,还有的拍大腿……
苏壮迷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是一节班会课。老师让同学们介绍一下自己的爸爸。
每个人说到自己的爸爸时,都一脸自豪和喜悦。等着上台的同学,大都屁股离开了座位,半个身子搭在课桌上,满心期待。
终于轮到苏壮了。苏壮吸吸鼻子,挺了挺身子,走上了讲台。苏壮压根没有想到,他的爸爸为什么让同学们觉得那么可笑。他刚回到座位,下课铃就响了。同学们没有像以往那样跑出教室,而是簇拥到他身边,嘻嘻哈哈地喊着:“卖烤红薯了,来一块不?”“红薯,红薯,又香又甜的烤红薯。”“红薯,红薯,热腾腾的烤红薯……”
苏壮脑袋嗡嗡的,他尴尬地笑着说:“我爸爸不这样喊,他都是用一个喇叭,喊‘卖烤红薯了’。”同学们笑得更欢了。
放学后,很多同学跟在他身后喊“卖烤红薯了,卖烤红薯了”。有的拦住苏壮说:“来块烤红薯!你这个卖烤红薯的,干吗不快点给我?”苏壮知道他们是在开玩笑。他继续往家走。可他们哪里肯放他走,他们抓住他的书包,撕扯着,说里面一定藏着烤红薯。很快,书包被他们拉扯到地上,拉链开了,书掉落一地,他们怪叫着,一哄而散。
等所有的人离开后,苏壮才开始捡自己的书包。拉链已经坏了,书包像嘴歪脸斜的傻瓜,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妈妈已经下班回家。她每天都早早出门,下班后去地里干活。收来的红薯被放进地窖里,地窖足足有三间房那么大。爸爸说,这些红薯,足够他卖一年的。他这样说的时候,一脸喜悦。
苏壮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没有开火做饭,也没有去帮妈妈喂鸡。熟悉的红薯甜香让他觉得厌恶。天快黑时,妈妈回来了,她的电动三轮车斗里装着一车红薯。她把车停好后,开始喊苏壮。苏壮坐着没动,任凭暮色把他装进黑色的纱笼里。
“苏壮,你怎么不开灯?”妈妈扛着一袋红薯朝地窖走去。一声沉闷的声音从地下传来,他知道,那是妈妈把袋子放在红薯堆上了。妈妈走出来,打开了院子里的灯。
她扯过晾绳上的手巾,擦擦汗,又走向门口。车上的一袋袋红薯,等着她去扛。那些小袋的,苏壮也能扛,可今天,他没有心情。
妈妈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她扛完红薯,就去做饭了。她煮了面条,给苏壮加了荷包蛋。她说要好好吃饭,好好吃饭才能长大个儿,长大个儿才能扛得了红薯袋。
“我才不要扛红薯袋。”苏壮板着脸说。
“好,好,我们苏壮不干这个。那你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当大学生。”妈妈笑嘻嘻地说。
苏壮闷头吃面条。饭后,妈妈洗了碗,本来这是他的活。他拎着破书包,去写作业了。可写着写着,耳畔就响起了同学们的笑声。他捂住耳朵,索性趴在桌子上。
妈妈抚摸他的额头。妈妈以为他感冒了。他气恼地把妈妈的手甩开。很快作业写完了,可一看书包,他又来气了。
妈妈终于看到了那个松松垮垮、像得了软骨病似的书包。她说用书包要爱惜,把书包弄坏了可不好修。她拿着针线开始缝。她说先凑合着用,等到去集市那天,她拿去修理。
“明天我可以不去学校吗?”
“为什么?”
“我书包坏了。”
妈妈笑着说这可不是理由。实在不想用,她可以用个袋子给他装书。她从一个角落里拎出几个袋子让苏壮看,那是些手提袋,一次性的,她舍不得扔掉,收集起来备用。她经常用它们装水杯、手机,或者她干活用的手套之类的东西。
苏壮摇了摇头。
“等你放假,我们去城里看你爸。到时候去大商场买个好书包。”
“我不去城里看爸爸。”
“为什么?”妈妈瞪大眼睛,奇怪地看着他。这可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苏壮没再说什么,去了自己的房间。他没有睡意,脑海中浮现的是爸爸烤红薯的身影。上次进城还是在暑假,阳光炙烤着的柏油马路,就是一口大煎锅:煎着行人,煎着车辆,煎着路边的行道树。苏壮很想喝冰镇汽水,但妈妈说很快就到爸爸那里了。就这样,他忍着饥渴,找到了爸爸。爸爸还是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爸爸说医院门口是卖烤红薯的好地方,很多病人之所以生病,就是因为食欲罢工了。唤醒患者的食欲,是治疗疾病的第一步。而烤红薯,就具有这样的神奇作用。它特有的香甜味,几乎没谁可以抗拒。
“夏天生意差远了,都嫌热嘛。”爸爸的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黢黑。胳膊也是黑乎乎的,像一节从池塘里挖出来没洗的藕。爸爸认识很多在医院上班的人,他们经常买烤红薯吃。爸爸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聊天。他们一边扫码付款,一边乐呵呵地接了红薯离开……
黑暗中的苏壮,想着同学们的笑声,竟然也慢慢睡着了。
此后的日子里,苏壮几乎成了烤红薯的代名词。同学们都爱问他:“有没有烤红薯?来一块。”他一开始会笑着说:“没有,想吃的话等我爸爸回来。”慢慢地,他不再搭理他们。因为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可笑。
家里的地窖,渐渐让他厌恶。妈妈再喊他去帮忙,他总是找借口拒绝。他不想看到那些红薯。它们一袋子一袋子摞在一起,像墙壁那样高。妈妈每天下班后都去挖红薯,以前他很喜欢和妈妈去挖红薯,他拔秧,妈妈刨。拔了秧的红薯露出一点点脸庞,有的露出半个身子,只需要拽着根部轻轻一提,它们就乖乖地从土里跑出来。刚出土的红薯沾着鲜亮的泥土,大的、小的簇拥在一起。也有淘气的,从主根上脱离开去,做一个自由的“跑瓜”,不过跑瓜都很小。偶尔也会有大的跑瓜。跑瓜被抓回家的日子是在春天,那时候天已经暖和,被拖拉机翻过的土地新鲜湿润。捡到跑瓜的人都很快乐,好像这是大地额外的馈赠。
每年秋收,苏壮都去地里帮妈妈割红薯秧。酱红色的红薯秧有股甜兮兮的特殊味道,断开会流出白色液体,像牛奶一样。妈妈喜欢把鲜嫩的红薯秧掐尖做小豆腐吃。不过苏壮不喜欢,觉得黏糊糊的。
周末那天,妈妈嘱咐苏壮去割红薯秧,她去集市修书包,顺便给他买新袜子和他喜欢吃的点心。妈妈说如果干得快,他们能把剩下的红薯收完。
苏壮看着墙上的镰刀,久久没有起身。曾经熟悉的镰刀变得陌生,好像就是它把日子给割断了。他登讲台之前和之后的日子,被它一刀割成两段。那镰刀曾经是他的玩具,很锋利,路边的蒿草,梗粗得像手指头,在它面前也像根丝线一般,轻轻一划拉就断了。至于割脆生生的红薯秧,更不在话下。每年的红薯秧,都是苏壮割的。他割完之后,就去地头捉蚱蜢,秋天的蚱蜢很肥,他不用费力气,就能抓到很多,油炸着吃,酥脆喷香……
妈妈兴冲冲地放下书包,拿上苏壮喜欢吃的点心去了地里。妈妈以为苏壮已经把红薯秧割完了,可到地里后,她愣住了。苏壮坐在地头,垂着脑袋,一动没动。他身边的镰刀,插入土里,像个大大的问号。
“苏壮,你怎么没割呢?”
“我讨厌干这活。”
“这从哪里说起?我们还指望这些红薯呢。你爸爸说冬天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等忙完这段日子,我们去看你爸爸,顺便把买给他的衣服带上,他哪里有时间去买。”
淡灰色的群山、公路、树林,都在阳光里静默着。苏壮和它们一样静默。
“我不想去看他。”他捡起一块石子,投向远处。
“为什么?你爸爸可想你呢。”
“我不喜欢他卖烤红薯。”
“哦,这样呀。那等你爸爸回来,我们不让他卖烤红薯了。有一天你表叔遇到我,说拖拉机厂招工,让你爸去试一下。冬天在外面卖烤红薯,多冷。他脚上的冻疮,过完春天都好不利索。”
妈妈拿了镰刀去割红薯秧了。苏壮坐了一会儿,把镰刀从妈妈手里接了过来。
又是一次班会,老师让同学们说说自己的理想。大多数同学都是想当科学家、作家或者医生,也有个别同学想当老师或者厨师。张梦光大大咧咧地说,他不当什么家,他就想当一个美食达人,走遍世界,尝遍天下美食。轮到苏壮了,苏壮坐着没动,同学们都看着他。苏壮窘迫极了。他不是没有理想,他想当军人。
“我知道,苏壮想卖烤红薯。”张梦光大声说。
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苏壮脸红了。他走向讲台的腿发颤。他站在讲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
“苏壮,你想干什么你就说,没关系。”
“我,我——”苏壮嗫嚅着。一张张大笑的脸已经在他眼里变得遥远和模糊。他极力忍住蒙住眼睛的泪水,咬着嘴唇。
“我,我,我就是想卖烤红薯。”苏壮说完跑了下去。
让他们笑好了。
“同学们,安静,安静!”老师把黑板擦敲得都快散架了,他们才静下来。
“同学们,这没有什么好笑的。上次苏壮说他爸爸卖烤红薯,同学们也大笑,这样不对。卖烤红薯也是一种职业。我读大学的时候,校门口就有一位卖烤红薯的大叔,他的脸庞总是黑漆漆的,好像被烟熏过的烤炉内壁。他天天戴着一顶黑色毡帽,一张瘦小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他善良、热情,每次我们下晚自习想吃点东西时,就去门口买烤红薯。他的烤红薯永远是热的,永远是甜的,永远都是想买就能买到的。你肚子咕咕叫的时候,特别渴望那种香甜,如果大叔不在,我们就会沮丧失落,好像没有考到好分数一样。他每天都早早守在校门口,夜深了,他才推着一车香甜离开。
“大三那年,我爸爸因病去世,我每天都哭。我不和同学们说笑,也不和他们聊天,总是一个人闷着。一天下晚自习后,天空飘起了雪花,同学们兴奋地在雪地上奔跑打闹。浓郁的烤红薯香味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我一个人悄悄朝门口走去。我忽然想吃烤红薯。漫天雪花中,大叔和他的烤炉就像一尊雕塑。我说要一个大红薯。大叔拿给我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大红薯,几乎像一个暖水瓶那么大。大叔只接了我手里的零钞,那是一张一元的纸币。我说大叔你算错账了吧,他说这些足够了。
“大叔笑着说他女儿曾经在我们学校读书。晚自习后,大叔的女儿总会去门口买烤红薯吃。那时候卖烤红薯的是一个大妈,大嗓门,胖胖的。烤红薯分量足,还便宜。一个大红薯,才两块钱。女儿吃了好久才发现,大妈卖她的烤红薯只收半价。大妈看她太瘦弱了。大叔说那一年,他在工地被砸伤了腿,在医院躺了半年多。女儿懂事,生活费也一降再降。后来,他女儿考上了研究生,每年寒假,她都去看望那个卖烤红薯的大妈,再后来,大妈不在校门口了,多方打听,她才知道,大妈病逝了。他女儿说,每次走到校门口,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大叔说他知道女儿的心思,女儿希望有人像大妈一样,能把热腾腾的烤红薯卖下去。
“去年寒假,大叔女儿又来母校,远远地,她就朝大叔走去。走到跟前,她快乐地说来块烤红薯吧。大叔递给她烤红薯,说,不用付钱了。她愣了半天,才认出卖烤红薯的是她爸爸。大叔说的时候笑得开心极了。大叔说为了瞒着女儿,他硬是一个字都没说漏,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孩子,我看你不开心,这烤红薯,大叔便宜给你。拿着吧。’”
班里静静的。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发笑。老师宣布放学时,同学们还沉浸在故事中。
苏壮只想哭,他忽然很想念爸爸。他用颤抖的双手装好书包,急匆匆往家奔去。
妈妈还没有回家。苏壮知道,妈妈一定是想把红薯都给扛回家。昨天晚上她说要降温了,得赶紧把红薯收回来,要不一挨冻,口感就不好了。
苏壮放下书包,朝田野跑去。路边的沟黑黢黢的,像藏着什么怪兽。他顾不上害怕,他想赶紧见到妈妈。
跑了很长一段路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家田里的灯光。妈妈开着车灯在刨红薯。
他喊了一声,妈妈回过头来说她很快就能干完。苏壮蹲下身子,把红薯往袋子里装。一袋又一袋,他忙得满头大汗。
“妈,你拉走一车,我在这里装袋子。你再来一次,我们就能全部运完了。”
“你不饿?还有作业呢。”
“没事。我在学校写完一大半啦。”
妈妈笑着说那好。苏壮蹲着,跪着,趴着。不管怎样,他装袋子的速度可是很快的。等妈妈刨完,他已经装满了六个编织袋。他和妈妈把袋子抬到车上,袋子鼓鼓的,很沉很沉。
妈妈问苏壮一个人在地里怕不怕,如果害怕,那就一起回家。苏壮说不怕。田里静极了,偶尔有虫子叫一声。周围漆黑一片,所有的红薯都被藏进了黑暗里,和他捉迷藏,他只能用手摸。肯定会有落下的,等妈妈回来用车灯照着,他再捡。
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慢慢适应后,黑暗好像被天上亮亮的星、零星的虫声和远处沉闷的车声给稀释了。田里的红薯秧,缠成一团,像趴着一只只黑狗熊。苏壮装一会儿红薯就看看四周,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看样子像狗,可他又拿不准。他的心咚咚跳起来,他害怕是狼。虽然没人见过狼,但不代表这里就没有狼。这样一想,苏壮觉得汗都出来了。他大脑迅速转动着,怎么办?趴在地上伪装成编织袋,还是用红薯秧把自己裹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长条状的黑块在朝他移动。苏壮忽然想跑,可腿颤抖得很厉害。他蹲在地上,极力把自己伪装成一团红薯秧。也许那就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狗怕人,很少有不怕人的狗。对,唱歌,一唱歌,狗就会被吓跑。它只要不靠近,自己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妈妈很快就来了。好像有车的声音?很好,一束灯光模模糊糊地打在村口的路上,应该是妈妈。苏壮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放开嗓子喊了起来:“又香又甜的烤红薯,要不要来一块?”苏壮看得清晰,那黑影忽然站住不动了。它应该是被苏壮吓住了,它以为田里除了袋子就是袋子呢。想到这些,苏壮只想笑。他又开始大声喊起来:“嘿,又香又甜的烤红薯,要不要来一块?”声音刚落地,黑影忽然向远处蹿了出去。苏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腿已经麻了。一束明亮的灯光,正朝田里奔来。“嘟嘟”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苏壮知道,妈妈来了。
他又赶紧捡起红薯。他一边捡一边哼着歌,歌词就是那一句:“又香又甜的烤红薯,要不要来一块?”他套用的是《孤勇者》的曲调。那歌他很喜欢,特别是那两句:
他们说要带着光驯服每一头怪兽。
他们说要缝好你的伤没有人爱小丑。
苏壮总是在没人的时候小声哼唱。他知道自己唱歌跑调,可那又怎么样?
“儿子,饿了吧,我给你带点心来了。”妈妈把点心递给他。苏壮哼着歌,用脏兮兮的沾满泥土和红薯汁水的黑手指,去捏点心。他把一块点心放进妈妈嘴里,然后自己开吃。
一口下肚,他才知道自己是真饿了。也许刚才发抖是因为饥饿吧,他想。
“妈,我们慢慢干。”苏壮又把一块点心放进妈妈嘴里。妈妈的脸是黑的,手指也是黑的。
“我还寻思明天请半天假呢。没想到,今天就能收工了。”妈妈的牙齿是白的。
那天晚上,吃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雨点滴落前,他们把所有红薯都收入了地窖。
寒假的一天,苏壮和妈妈进了城。娘俩都裹成粽子,身上的棉衣穿了一层又一层。见到爸爸时,正是午饭时间,买红薯的人不少。爸爸说烤熟的都已经卖光了,炉子里的需要等一会儿。爸爸对所有等待的人都报以歉意的微笑。
爸爸撵苏壮和妈妈去出租房暖和暖和。苏壮说他不冷,他想让爸爸回去暖和暖和。妈妈也执意让爸爸回去。爸爸说人家不认识他们,会影响生意。可苏壮说只要烤红薯好吃,人家才不管是谁卖呢。爸爸拍拍他的脑袋说是这个理,于是去剪个头发。爸爸走后,苏壮和妈妈守着红薯摊。一个和烤炉差不多高的孩子过来时,苏壮正在朝马路对面张望。那里有一溜店铺,大都在卖吃的。
“苏叔叔去哪了?这是我还他的钱。”一张十元的纸币被执拗地举着。
“他剪头发去了。”苏壮拘谨地说。
“昨天我拿了一块烤红薯,忘记带钱了,你收下吧。”那孩子脸色苍白。
“孩子,你还要烤红薯吗?”妈妈一边接钱,一边随口问道。
“等我出院的时候,我会买很多烤红薯带回家吃,我爸爸说叔叔卖的烤红薯最好吃。”
苏壮笑着说好的,他一定转告爸爸,到时候让他多烤一些。
一个大哥哥出现在摊位前。他说住院时,他每天都买一个烤红薯。出院后,他经常在路过时买上几个。
很快,爸爸回来了。他看上去很精神。一下午,他们接待了好多顾客。他们一边付钱,一边和爸爸聊天。
苏壮是在猛然抬头时发现张梦光的。张梦光正大步走在斑马线上。苏壮的脸腾一下热了,早就冷飕飕的身子好像顿时也烧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垂下脑袋,拿不准要不要让张梦光发现自己。是的,他一定会看到卖烤红薯的爸爸,可他不认识爸爸。卖烤红薯的人多了去了。苏壮一低头,就看到了爸爸的脚。爸爸的脚上穿着一双很厚的棉鞋,那双棉鞋黑乎乎的,像趴着的两只流浪狗。苏壮知道,这双脚一定是冰冷的。妈妈说过,爸爸的脚上满是冻疮,他在路上一站就是一天。回家过年时,妈妈每天都让爸爸用热水泡脚。那双肿胀的大脚,几乎塞满了脚盆。
“嘿,来块烤红薯?”这句话好像已经在嘴边等了很久。要不,它为什么直接就从嘴里跑了出来?苏壮被自己吓了一跳。
张梦光刚好走到烤炉跟前,他直愣愣地瞪了苏壮好久,才反应过来。
“苏壮,是你呀!叔叔好,阿姨好!”这家伙嘴巴真甜。
“来,来,赶紧吃烤红薯。”爸妈都手忙脚乱地从烤炉里往外掏热红薯。
张梦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张大嘴巴啃了一大口。
“真好吃——我奶奶病了,在住院呢。我爸今天上午开车带我来的。苏壮,下午你走不走?我们一起?”
“那敢情好呀,正好捎着苏壮。我那电动车,太冷了,苏壮来的时候都冻成冰棍了。”妈妈笑着说。
回去的路温暖而又舒适。苏壮和张梦光一路都在唱歌,想起什么就唱什么,两人都跑调,却无比开心。
“又香又甜的烤红薯,要不要来一块?”苏壮忽然冒出了这句词,他套用了《孤勇者》的曲调。张梦光笑得要死,他说这是烤红薯版《孤勇者》。
苏壮脑海中浮现出爸爸烤红薯的身影。那漆黑脸庞上谦卑温和的笑容,多像一束冬日的阳光。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