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株皂角树
2024-12-09李建树
站在回忆的小河边,看那月落日出的地方,梦中的故乡在风中渐行渐远,唯独那棵沧桑的皂角树,依然倔强地见证着来来往往的岁月时光。
出差在外一碰到古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家那棵粗壮空堂、茂密如伞的皂角树,年复一年无言地诉说往事的沧桑。
家乡地处黄河南岸的新安北山,树木种类名堂繁多,但“高寿”的皂角树却十分稀少。可我家就有一棵古老苍劲的皂角树,长在门前土坡旁,若问享年高寿,没人知道。听爷爷说,他小时候时常在树洞里边“摸树猴”,两三人搂不过它的腰。
到了每年四月中旬,皂角树的枝枝梢梢,便会吐出淡黄嫩绿的小叶子,尽情地宣泄着冬的沉思,春的激情。瞧,那晶莹带露的锯齿状叶脉,宛如一条条精致的脉络,托着密密匝匝如繁星般的米白色小花。这些小花毫不保留地绽放出阵阵花香,那香气如同轻盈的精灵,在空气中翩翩起舞。摘一串小花放在鼻前轻轻一吸,那香味淡雅清新,如同春日里的一缕微风,轻轻地拂过心田,让人心旷神怡,仿佛置身于青翠花香的世界之中。
20世纪七十年代,山村人都很穷,粮食都不够吃,大多靠树上和地里的野菜来充饥,春天皂角树嫩芽刚好派上了用场。奶奶将掰下来皂角芽,入锅焯水,再放入清水里浸泡一个晚上,过夜后的皂角芽就脱去了难以下咽的麻味。奶奶将焯水的皂角芽放上案板过刀,丢入爆炒的葱花蒜瓣中,叮叮咣咣几下翻炒,隔着邻家就能闻到飘来的阵阵香气……
或许,唯有那些与我们有着共同经历的人,在品尝野菜之时,才会深深忆起那已然远去的岁月。在那段岁月里,始终流淌着一代人独有的欢乐与苦涩。欢乐时,那灿烂的笑容如同春日暖阳,温暖着彼此的心灵;苦涩处,那凝重的神情仿佛秋日寒霜,凝结着生活的艰难。尽管岁月的时光如呼啸的狂风般匆匆而过,但始终抹不去的,是那深深藏在心底的乡愁。
那乡愁,是对故乡山水的眷恋,是对故土人情的怀念,是对往昔岁月的追思。它如同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紧紧地系着游子的心,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时光如何流转,都无法割舍,无法忘却。当野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那熟悉的滋味瞬间勾起无数回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故事的年代,回到了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皂角,亦被称作皂荚,因地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别。然而,在早些年,皂角可是黄河边人洗澡、理发、去污不可缺少之物,更是农家媳妇洗衣裳的必需品。
那时,人们会将砸碎的皂角小心翼翼地包进浸水的衣服里。随后,抡起棒槌,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那阵阵起起落落的棒槌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是一声声战鼓,驱赶着那些胆敢戏弄衣服的污垢。每一次棒槌的落下,都带着坚定的决心,势要让污垢无所遁形,大有污垢不走万棍不休之势。那清脆的敲击声,和着潺潺的流水声,交织成一曲独特的乡村洗衣曲,见证着那个质朴而勤劳的年代。
新婚的二嫂子,从皂角筐里捡起几枚皂角,端上洗衣盆,匆匆来到了小河边。早她而来的几位邻居嫂子们,赤脚坐在青石板上搓着衣服,又笑嘻嘻和二嫂子打着招呼。
在我的家乡,男人娶媳妇,要缝一床特殊的新被子,这新被子还都要请嫂子们来缝,她们最懂新婚小两口的“游戏”,狠劲把皂角砸成碎末,撒在被头密针锁缝。
门前的皂角树,让我们渡过了饥荒,白色的皂泡抵御了疾病和污垢,也见证了男女恩爱和甜蜜。挂满树梢的弯弯曲曲黑色皂角,随风摇曳哗哗啦啦。此时的皂角树就像德高望重的老人,屹立在村前,慈祥地叮嘱着眼前来来去去的子孙后代。
当背上行装异地求学,读懂了什么是难忘的故乡,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梦里又行在了故乡的山岗,张开双臂摇晃皂角树上那一串一串黑色的“铃铛”,仿佛就像小泥鳅“扑通扑通”跳跃的声响。学成归来,山外返乡,一眼望见皂角树,心里一下就有了到“家”的喜兴。
缓缓从那高大的皂角树下走过,不经意间,偶有一枚皂角悄然落下。那枚皂角,静静地躺在地上,像极了村口那位手搭凉棚、远远瞭望儿子归来的亲娘。她那饱含期盼的眼神,仿佛与这皂角融为一体。
皂角树,无时无刻不在为村庄护卫站岗。它犹如一位忠诚的卫士,挺拔地屹立在那里,任凭岁月流转、风雨侵袭。它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见证着村庄的变迁与成长。那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曳,似在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那粗壮的树干,如同坚实的脊梁,给予村庄无尽的依靠和力量。
门前的皂角树给过我丰厚的恩赐,也让我吃过苦头。每年从皂角树上卸皂角的时候,二哥拿着镰刀割掉扎人的皂角刺,打通一条上树的通道,用带钩的杆子使劲摇晃树上的皂荚,经受不了震荡的皂角,噼里啪啦跌落下来。我在树下奔跑着捡皂角,一不留神“啊”的一声尖叫,一脚踩中藏在草丛里锐利的皂角刺,这皂角刺穿过脚上的千层底直刺脚心,霎时,感到钻心的痛。跑过来的奶奶替我拔出鞋底上的皂角刺,鲜血忽地蹿了出来,奶奶一急用手碾碎土面按在伤口上。
从树上跳下来的二哥,急忙找来一把刺角菜,在手中一揉,按在伤口上止住了血。奶奶怕伤口发炎,就依着土法,从洗衣裳的河边,捡回一捧皂角籽,上笼一蒸拿给我吃。蒸熟的皂角仁就像炸开的爆米花,翻着白胶,嘴里一嚼就像吃着牛蹄筋。吃完皂角仁,奶奶仍不放心,又弄来几串皂角刺,放进石臼窝捣成了丝丝,再放进铁锅熬汤药熏蒸伤口。奶奶说,这叫以毒攻毒。说来也巧,熏蒸,真的挺管用,没出三天我就能踮着脚走路了。
岁月如流,悄然更迭,人生之路,充满蹉跎。如今,那曾经辉煌的老皂角树早已风光不再。曾经黑扁弯曲的皂角,也已然从人们的生活视野中渐渐消失,如同被时光掩埋的记忆碎片。
然而,皂角树的伟岸身姿却依然傲守于天地之间。它那高大的身影,不仅仅在眼中浮现,更是在心底无尽地闪现。那青翠的枝丫、那摇曳的枝条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沉淀,见证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与变迁;斑驳的光影,在树下摇曳生姿,如梦如幻,仿佛是时光的画笔,勾勒出一幅幅温暖而又充满诗意的画面。
皂角树,它不仅仅是一棵树,更是一座连接过去与现在、亲情与慈爱的桥梁,是我们心灵的寄托和归宿,还有奶奶的音容笑貌在心底变幻成挥之不去的乡愁……
李建树,现居洛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散文随笔见于《散文选刊》《奔流》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