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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往事

2024-12-09潘红亮

牡丹 2024年23期

潘红亮,笔名雁阵,洛阳市老城区人。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麦子的语言》《一个人的火车》《青青皂荚树》。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金近奖、冰心新作奖、“小十月”文学奖等。

满仓老师

满仓老师姓梁,是李家寨村小学大名鼎鼎的民办代课老师,他挂在嘴边的一句名言是:

“金满仓,银满仓,比不上李家寨的梁(粮)满仓。”

为了多打粮食,他侍弄田地里庄稼的时间,和在学校给我们讲课的时间,你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多。

全校的师生都喜欢满仓老师,就连德高望重的孙校长也敬他三分,但他又那么平易近人,大家不叫他梁老师,而喜欢直接呼喊——满仓老师。

满仓老师是大学问家。他能一口气说出天上北斗七星每颗星星的名字,他知道黄河有多少道弯有几个发电站,他知道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和聊斋志异里各种狐仙和鬼怪故事,而且还知道37匹布被13个人分,怎么分的均匀。

满仓老师是大书法家。他板书呱呱叫,学校的标语口号几乎都出自他的手笔,房山墙的法律法规宣传园地也是他写。粉墙上密密麻麻,横平竖直的毛笔字,远看像一块块整齐漂亮的庄稼田。他左手写的字像颜真卿的,右手写的字像王羲之的,要是喝几两地瓜干或者高粱酒,他的字就龙飞凤舞起来,孙校长竖起大拇指,连连鼓掌,说这些字和狂草大师张旭有一拼。张旭是谁?我们大眼瞪小眼,反正他没住在李家寨。

满仓老师又是伟大的预言家。他预言李家寨小学将来会出好几个“驾驷”(方言:厉害)人物。他对每一个学生都有预言,而且会根据你的具体表现,适当调整预言内容。他说李红旗将来要当个木匠,因为他喜欢到处捣鼓树枝,木头,预言李少伟是个砖瓦匠或者建筑师,因为他喜欢爬高上低,抛砖扔瓦。他预言本人李小禾是个幻想家,强项是上课脑子爱开小差,胡思乱想,弄不好将来会成为一个靠喝西北风充饥的三流诗人。

我们喜欢听满仓老师一本正经口若悬河的预言,我们又怕他的预言,就连不苟言笑的李阳老师,和教美术音乐的李红梅老师,也常常被满仓老师的预言逗得哈哈大笑。

当校园的向日葵快长到我们头顶高时,在李家寨小学不起眼的角落,蔓延开一片碧绿世界。这时候正是麦收时节,我们虽放了麦假,学校也不时组织小学生拾麦穗。拾麦穗,常常由一位老师带队,大家挎着篮子或拎着布袋子,在六月艳阳下,弯腰捡拾遗落在路上和田野里的麦穗。

我们最喜欢满仓老师带队,即使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也没怨言,因为在树荫下歇息时,他会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

“人最初都住在一个叫伊甸园的地方,那里没有炎热,没有寒冷,没有疾病,也没有苍蝇、蚊子和跳蚤。那时候根本就不用种庄稼,不用辛苦做工,你随便往地里扔些种子,过些日子,它们自己就会很快长大,成熟,然后自己乖乖走到各家各户,直到填得缸满囤圆为止。大家过着无忧无虑的神仙日子。可是有一天,人被创造他的神——上帝,赶出了伊甸园,幸福日子就结束了。你们猜为什么?”

“因为人太无聊,就爱到处瞎捣乱,神操气(发怒)了。”李红旗说。

“因为人越变越懒,神看不惯了。”李少伟说。

“因为人胡思乱想,神不高兴了。”我说

“因为人浪费粮食,神生气了。”李红叶说。

“因为人不听话,神要惩罚他。”班长李金贵说。

“大家说的都有道理,都是爱动脑筋的好孩子……其实,住在伊甸园里的人,你们说的各种毛病都有点,不过故事里是这么说的:有一个败家婆娘,在和面的时候,竟然顺手抓起盆里的白面团,噌噌噌,给小孩儿擦屁股!”

我们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少伟像猴子一样,兴奋得原地直蹦。

“正巧呢,这事被家里的灶王爷看到了,他气坏了,胡子一夜全白,就和灶王奶奶商量,决定告一状,治治他们。唉!这可惨了,天下所有人都跟着遭了殃。神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庄稼不会自动走,人必须为填饱肚子辛苦一生,人又必须忍受寒冷、饥饿、疾病,离乡背井之苦……从此,那些庄稼就再也不会自个儿走到每家每户了,而且它们还喜欢到处游逛。你们瞧,这棵麦穗就是要撒腿逃跑,被我一把抓住了……”

“我们也都抓住了,麦穗……”

大家欢呼雀跃。我再低头细看那些普普通通的麦穗,它们仿佛瞬间变成了一篮子能发光会说话的小精灵。

夜与灯

李家寨的夜是黑咕隆咚的,黑咕隆咚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畜圈里猪的哼哼唧唧声,牛栏里的牛晃动脖子上挂的铃铛,叮叮当当吃草反刍的声音,石头窝窝里嘈嘈切切无数的虫鸣,夜鸟受惊时哇哇飞走的声音,老鼠在顶棚上叽里咕噜追逐打闹的声音,最多的是风呼呼吹过,拍打窗户,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母亲带着三哥李小森、小妹李小苗还有我,到了一个幽深的峡谷。峡谷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们娘儿四个,我们在找回家的路。

“妈,这是哪儿?我害怕。”我说

“妈,我饿了,想回家。”妹妹说。

“妈,前面有一条小路,能从山谷爬上去。”李小森说。

母亲先拽着酸枣树上去,然后伸手拉妹妹上去,再拉李小森上去。我扭头看的眨眼工夫,三个人的身影竟蓦然消失在峡谷上方。我拼命抓住乱草根往上攀爬,无数次往上爬,无数次掉下来。

空空荡荡的峡谷仿佛传来虎狼的长啸,隐隐约约,有看不清的影子向我逼近,我哇哇大哭起来,手脚开始胡乱踢。

“小禾,半夜三更你发啥癔症?都快把我蹬到床底下了!”和我通腿睡的三哥李小森恼怒地说。

“凭什么你们都上去,不拉我一把?”我抽泣着说。

“啊!做噩梦了吧?你倒说说,谁不拉你……”

我这才察觉到,窗外呼呼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好像要从糊纸的窗棂缝隙里直冲进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做煤油灯。端着自己做的一盏煤油灯,就像端着神仙赐予的一件法宝。漆黑的夜晚,看着自己做的一盏煤油灯,安静地卧在窗台上嘶嘶燃烧,看它把那粒黄豆一样的灯焰伸向天空,随风摇曳,橘黄朦胧的光便洒满了整个屋子,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做煤油灯得先有空墨水瓶,一般是底座大、嘴儿小的方形或圆形瓶子(龙门桥墨汁或鸵鸟牌墨水瓶都行),这样放得稳,不容易碰倒。其次要有装灯芯的东西,常常是一个薄圆铁片,中间固定个细铁管,灯芯从铁管穿过,上头露出一点,点灯用,下头留得稍长,绕几圈浸在煤油里。

试过各种材料灯捻儿:纸筒儿、干草茎、细布条,都不理想,最好的灯捻儿是妈妈亲手纺的棉线,剪一小簇穿进细铁管。听啊,吱吱吱,它很快就吸饱了油,只需用火柴轻轻一点,煤油灯就亮了。

李家寨的夜晚是黑漆漆的,我在煤油灯下读课文,写作业,在煤油灯下发呆,在煤油灯下听大人们闲聊天,讲故事,在煤油灯下听窗外黑暗世界里,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时候,一个人走出煤油灯笼罩的屋子,我也爱独自坐在皂荚树下仰望夜空。高大的皂荚树像一柄乌黑的大伞,枝叶间却透出无数的星星。

——那些星星也是煤油灯做的吗?在天上,也有无数的煤油灯在不停点亮熄灭吗?那些煤油灯是擎在谁的手里,谁最先点亮了它?又是谁最后吹灭了它?

在我的想象中,煤油灯,是神仙赐给李家寨每家每户的夜明珠,漫长的日子里,我们就在这颗夜明珠微弱的光里生活着,头顶,是无边无际灿烂的星空……

吹牛大王李小森

初中生李小森是我的“挨肩”(方言:排行相连)兄弟,他不仅是我三哥,还是我的大朋友和无话不谈的老师。他的理想很伟大,有时候让我肃然起敬,有时候让我大笑不止。他起初想当文学家,后来要当医学家,最近听说又有新的调整。每当我俩谈及未来的打算,李小森可真是妙语连珠,滔滔不绝,我的耳朵不够使了,就会忍不住张大嘴听,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我们家最爱说话的一个人非李小森莫属,但二哥李小林说他吹牛不报税,都吹到九霄云外了,要是那头被吹得牛掉下来,能把李家寨村砸个大深坑。

“小弟,你听没听说过四大名著?告诉你,没听说过也没关系,看不看也无所谓,因为新的四大名著即将在李家寨诞生,当当当……那,就是由著名文学家李小森汇聚一生心血,批阅三十载,增删十七次,撰写的传世名篇系列,书名分别是:《蓝楼梦》《东游记》《水壶传》《三家演义》,外带《聊天志异》。”李小森说完,仰天大笑。

“那《三家演义》你打算写哪三家呢?”

“第一当然是写咱家,第二呢?写李少伟家吧,第三嘛?写李红旗家。我要把三家五百年的兴衰史都写上,还要写上李家寨的河流、草坡、田野、太阳和天空,写上李家寨所有的树和鸟,李家寨所有的牛马猪羊,连同蝴蝶、蛐蛐、蚂蚱和马知了,让世界上的人都羡慕咱李家寨,都想来咱们这儿旅游。而且,李家寨也将会盖一个大型博物馆,展览我的手迹和作品,李家寨将会成为热闹的文化旅游区。”

“哥,那你现在写到哪儿了?”

我的眼前仿佛瞬间耸立起一个高大辉煌的博物馆,李小森戴着金框眼镜,正倒背着双手,志得意满,在博物馆里悠闲地转来转去呢。

“我先从咱家这棵老皂荚树写起,才刚刚写到树下这块石头上的绿苔。”

“那,我能不能在你的博物馆玩?”

“当然可以,不过别乱动乱摸,你的手太狂了,会把我的稿子弄散弄脏。”

“呸!吹牛,狗屁博物馆,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一篇作文还写不好,就知道瞎吹牛!”

我突然变脸,淘气劲儿汩汩往外冒,公然挑衅李小森的伟大理想。这下李小森不干了,在院子里疯狂追打我。我嘻嘻哈哈逃避着,像一只被猫追赶的老鼠,到处窜。在院门外的皂荚树下,我一头撞在正拿着墨斗打线的二哥李小林身上,差点把他撞个大跟头。

“我说你俩是吃饱饭撑的咋的?玩狗撵兔子呢?——都长点眼!”

“李小禾欠揍,敢说我坏话。李小森一边追赶我,一边回答。”

“我看你俩都欠揍!李小林没好气地冲我们嚷道。”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