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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鳞族

2024-12-09非花非雾

牡丹 2024年23期

非花非雾,女,本名丁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文学院特约创作员。出版诗歌集《桃花心情》,散文集《绮梦如茵》,小小说集《梅花玉》等。

1

叶玉灵是鳞族中人,这是一个隐秘。每晚她都要在自家艾草保健中心泡进氤氲着艾香水雾的浴缸,一边享受着离子水波的轻柔按摩,一边将思绪穿越悠远的时光隧道,回到生命的原点。

叶玉灵在杨絮纷飞的初夏出生在洛阳西南部依山傍水的小县城。叶家是东街东马道的东北角第一家,属于城关公社东街大队第五生产小队。“三朝洗儿”时,她的母亲口中念念有词,祈愿她永远皮肤光滑白净,无病无灾。三岁之前,她身上一直光滑洁净,令母亲欣喜。玉灵三岁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母亲正将玉灵抱在怀里温暖着,突然惊叫一声,她的手指传来熟悉的触感——在玉灵的背上,她摸到了鳞片,接着手臂、腿上都摸到了。她点起油灯仔细察看后,眼里迸出泪来,口中长长的叹息被哽噎切碎。

玉灵问:“妈,你咋啦?”

母亲默默地将她搂得更紧。

玉灵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还没有上学前启蒙班时,她就知道了家里的人都是有鳞的。叶家一家人挤住在狭长院落的两间上房里,西里间的三张木柴床首尾相接,三个姐姐金灵、银灵、翠灵一床,三个哥哥新建、新杰、建广一床,父母带着玉灵一床。漫长而寒冷的冬季,一家人晚上脱了衣服,蜷缩在棉被中,紧贴着取暖。他们的皮肤都很粗糙,抓痒痒时,一挠一把黑色的鳞片,背上、胳膊、腿上都有,像马道边废弃的古城壕里的白条鱼。这些鳞片与皮肉粘连,若非自然脱落,强行扯下,会带下皮肉,疼痛不已。

叶家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与众有异,玉灵的爷爷奶奶早年病故,父亲也不知道他们以及祖辈身上是否也有鳞,但他们深信在洛阳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什么奇事都不稀罕,就像东马道第二家的陈爷,每天晚上坐在门口柿树下讲的那些“瞎儿话”:黄帝与炎帝在“西泰山大会鬼神”“黄帝战胜蚩尤后,属下的牛、马、虎、熊等都化作了大山”“杜康造酒醉刘伶”……陈爷讲的故事都让听者热血沸腾,而叶家是鳞族的事,却不光彩。于是一家人把这事当作秘密,从不让外人知道。

每年端午节前后,母亲都会带着孩子们割艾草,一大部分卖给东城外的土产公司。留着几捆挂在房檐下风干。农历六月初六那天,用大铁锅熬了艾草水,关起屋门,阖家清洗身体。他们身上的鳞片被艾草水软化后,有的成片脱落,有的变成泥条落在水里,水渐渐变成黏稠的黑泥汤。

去掉鳞片的哥哥们就和生产队里的男娃儿一样到城壕边翻水洞下的水池里洗澡,一夏天都不再长出鳞片。玉灵和姐姐们只能用大姐金灵的搪瓷脸盆盛满水,闩上屋门,把毛巾拧干,伸进衣服里擦一擦,偶尔还有鱼鳞清不干净,所以她们夏天再热也不敢卷起衣袖裤腿儿。

带着这个秘密的玉灵很痛苦,上学的时候,不敢和同学们扎堆。

每到黄昏,马道口的电线杆上那只昏黄的灯泡就亮了,伙伴们围到灯下做游戏。玉灵估摸着到了母亲刷好锅喂完猪的时间,就悄悄离开伙伴,跑回家里,黏到母亲怀里,无论母亲怎么哄,父亲怎么吆喝,都不肯出去。她要看住父亲和母亲,不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以免他们再生出一个有鳞的孩子。但不知是什么时候的疏忽,母亲的肚子还是鼓了起来,她的小八弟出生了,取名新广。新广刚出生时身上白润光滑,不到两岁也变得黑不溜秋,满布鳞片。

这个秘密在大姐金灵被招工到毛巾厂上班的那年冬天被发现了。

毛巾厂有锅炉房,建着男女分浴的两间大浴池,女工们像煮饺子一般泡在同一个大浴池里,昏暗的灯光下水面雾气腾腾,看不清水的清与混,有人眼尖,指着缩在角落的金灵惊呼:“鱼鳞!”

金灵周围的水面漂着鳞片,她的身上泡软的鳞片化作泥条、泥水,难堪地往下滑着。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金灵赤身惊慌跳出浴池,没穿衣服就逃了出去,谜一样失踪了。金灵的下落,当年有许多种传说,快半个世纪了,一直没有确凿线索。

出了这件事后,父亲带着全家九口人在县城国营大众浴池花七毛钱买了七张澡票——老八新广抱在母亲怀里免票、玉灵和小哥建广两个半票——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他们都洗掉了身上的鳞片,男女两个大浴池的水都变成了泥汤。

二姐银灵顶替金灵到毛巾厂上班,她常带着弟妹们在别人都洗完回家后偷偷去职工浴池蹭澡,家中的艾草水洗澡也由每年六月六一次,变成一月一次。鱼鳞奇迹般地消失了。

但这个家庭是鳞族的事,深深印在那一辈人的脑子里。

2

县城里大众浴池从一个增加到东街、西街各一个,又渐渐每一条街道都有浴池。单纯的泡澡大池变成池浴加淋浴。

银灵嫁给同厂的修理工,她身上已经没鳞,却因为大姐的事情被婆婆歧视,不久又离婚,改嫁到市里去了。三姐翠灵远嫁,随军到了广西。

公社变成镇,生产队变成村民组。县城扩建占地,可耕地越来越少,村民都分到大笔补偿款。新建、新杰、建广合伙买了一辆货车,给人拉建筑材料。分产到户和准许私营使人们迅速富起来,都开始翻盖新房子了,三弟兄又合伙开了一家预制板厂,因此赚得盆满钵满。他们依着凤山打了三处宅基地,建了三座连体二层楼,楼顶都安了太阳能晒水箱,通到一楼的小浴室。夏天随时洗澡冲凉。他们还在父母居住的老宅里盖了东西厢房,修了卫生间,让他们也能经常洗澡。

高中院里有浴池,每周二和周末开放,玉灵就每周洗两次澡。她疯狂地爱上洗澡,在大池里泡得皮肤发红,搓洗得没有死皮。还要打上香皂在淋浴下反复冲洗。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怕”,她真怕自己“鳞族”的身份被同学老师发现。因此不管老师如何批评她不把心思用到学习上,她也不肯改正。

参加完高考,玉灵知道自己上大学无望,没有等成绩公布就跟着街道熟人到洛阳市区里一家私人浴池打工,卖票、打扫卫生、搓澡,没有一刻停歇,但收入很高。

80年代末90年代初,洗浴、卡拉OK的生意十分火爆,洛阳城的夜生活丰富多彩起来。

玉灵每天忙到接近零点,还要打扫好卫生才能下班。浴池里的修脚工付军和玉灵年龄相仿,是洛阳东北部伊洛河入黄河口的小镇子弟,辍学就业早,已经是多年“老技工”了。付军每晚帮玉灵打扫完卫生,陪她一起来到华灯灿烂的街上,请她吃夜宵,两人相对而坐,一人面前一碗馄饨或者一碗米线,一边细品慢嚼,一边回忆“点煤油灯读书,一年洗一次澡”的时光。玉灵终是忍住了“鳞族”的秘密,没有说出来。她的皮肤在华灯下白皙细腻,青春的气息四溢。但玉灵对付军的肢体亲近总是拒绝,鳞族的自卑,植根在她的心灵最深处。

浴池升级改造,派玉灵到南方洗浴公司总部进修,她凭着聪明和热爱学到按摩、推拿、管理一系列全套技能,拿到技师资格证和管理资格证,成为洗浴中心的领班。

有了钱,玉灵悄悄乘车到省城,找了几个名医检查,结果都说她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可以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她终于带着忧虑,答应了付军的求婚,随他回家乡见了父母,在亲人祝福下组建起自己的小家庭。

玉灵怀孕的时候,更加担忧,她怕孩子遗传“鳞族”基因。她听从医生建议,吃维生素片、按时做孕检、B超。当她怀着忐忑不安生下一个女婴,便不顾疼痛,急忙折起身察看孩子全身,发现没有鳞片,才舒了一口气,弱弱地躺下去。接下来的几年,她依然担忧,害怕不知哪一天孩子身上突然长出鳞片。于是她不停地给孩子洗艾水澡,给孩子补充维生素和微量元素。孩子不胖,却很健康,而且活泼聪明。过了两岁也没有长出鳞片,皮肤白里透红,头发乌黑发亮。玉灵才略略放下心来。

老八新广当兵到部队后,玉灵三天两头打电话叮嘱他洗澡。部队作息规律,营养全面,卫生要求高,老八也没再生出鳞片。

3

马道边的老城壕在叶玉灵上初中那年就填上了。地下埋了直径三米的水泥管道,上面盖了厚厚的钢筋水泥预制板,从南到北盖了一溜儿两排简易商铺,成了中心商场。东马道成为仅容一车通行的过道,商铺又背对马道,虽然没有商业便利,院中闲屋都被商户租住了。

老八新广转业那年,正赶上老城区改造,房子拆迁,马道扩建成了宽敞的“隆盛路”,路两侧是七层红楼,一二层是商铺。叶家老宅房子不多,但院子面积大,地皮更值钱,弟兄一商量,只留了一套公寓给父母住,剩下的要了四间商铺,弟兄四个每家一间,一同租了出去。按照老传统,已出嫁的女儿不能分娘家财产,银灵、翠灵、玉灵都没有意见。

老八新广用拆迁款做首付,买了东南新区的高层电梯房,新房子结构合理,有暖气,两个卫生间都装着热水器,随时可以洗热水澡。新建、新杰、建广三兄弟早将预制板厂升级成专卖混凝土的商砼公司,还与人合伙开发楼盘,建起高档小区,也离开小院,住进通暖气带楼顶花园的复式套房。

老八突然宣布要承包大虎岭北一千亩土地种植艾草,还投资在当地的扶贫车间里安装设备,对艾草进行深加工,洗浴包、泡脚包、艾绒条一应俱全,他常常坐在一望无际的艾草田边,嗅着艾草香,陷入遥远而朦胧的回忆:一家人插上门,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洗艾水浴,这场景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当他毅然与设备厂家签了约,卖了住房、商铺,贷了巨款,投入艾草沐浴露、洗发露的生产线时,人们都夸他是心胸大,能力强的现代企业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医治心底的隐痛。

4

玉灵的女儿博士毕业,在大学任教,研究方向就是艾草提取物的生物应用。她的科研成果首先在八舅新广的工厂投产,市场效应极佳。

玉灵开着宝马回到家乡,父母过世后,她没再回过这里。时光飞逝,遥想“有鳞时代”,竟恍如隔世。在隆盛路上,已经看不到当年东马道的任何痕迹,这里商铺连接,像都市的一角,华灯初上,恍如白昼。老城壕变成一条窄窄的水系景观渠,盘旋穿插在街巷店铺间。一条街上“玉旺汤泉”“上阳瑶池”等洗浴中心比邻竞辉,霓虹闪烁,门前空地整齐停放着各种汽车,像玩具店里陈设商品一般琳琅满目。洗浴中心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桑拿浴、牛奶浴、鲜花浴、矿泉浴、中药浴应有尽有,还有火石保健、儿童娱乐休闲、品茶、美食……

玉灵的乌发在脑后挽着一个大大的髻,一丝刘海在夜风里拂动着。她穿着一领海水蓝的旗袍裙,腰身的曲线优美,她已近花甲之年,远远看去,不足四十岁。她从来不否认自己利用了“科技与狠活”。她常笑着对顾客和员工说:“我把闺女培养成博士,就是让她为咱们服务的。我白发难掩的时候,让她研制防、治白发的艾产品;我发现自己胖得不健康了,也发现想重拾健康体态的胖人满大街都是,又让她研制艾草减肥产品。我总是当新产品的第一个人体实验者,都成功了。我开的是全洛阳第一家最新式的艾草保健中心,美容、治病、减肥——‘玉灵艾美’连锁店开遍都市乡村、大街小巷。”

她的脸上满满的成功人士那种自信的笑:“‘玉灵艾美’中心店可以开到我的家乡,落地在我出生的地方。”

玉灵在浴缸享受艾草浴时,女员工会为她捧来一壶牡丹茶,一朵牡丹花在玻璃壶中缓缓开放,黄色的牡丹花粉溶化在茶水里,牡丹香迅速与艾草香在空气中交汇,进入鼻中,通达脑顶。玉灵接过一琉璃盏牡丹花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牡丹香与艾草香也在她的口腔里交汇。她知道,她的女儿、甥、侄辈都没有长出鳞片,她这一代已经是最后的鳞族。她也不怕后人们长出鳞片,她有艾草精粹,有各种洗浴设备。玉灵自信地想:“应该让人们知道我历经脱鳞换肤,是天选异人!”

每当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大姐金灵美丽的面庞便透过水汽清晰地浮现眼前,两只眼睛无助地望着玉灵,玉灵的心便被疼痛和卑怯攫住。她猜想三个姐三个哥一个弟也与自己一样,将隐秘永远埋在心灵最深处,结成一片鳞,一碰就痛。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