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运

宁少斌，河南宜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见于《莽原》《牡丹》等刊。出版长篇小说《乡歌》《村暖花开》。

满头白发的李来福，坐在乱石沟村头的一块大石头上，他的心里无限悲凉：自己这一生，没上过一次县城，更没娶过一个女人。唉，这辈子真是白活了！

其实，李来福才五十多岁，只不过他日子过得破破烂烂，天天愁肠挂肚，生活水平又极差，不到四十岁，他就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他脸色灰暗，一点光泽也没有。他一年四季老是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黑衣裳，给人的印象好像六七十岁的感觉，十里八村的人都叫他李老汉。

李来福出生在偏僻贫穷的乱石沟。乱石沟这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山村，离他们洛水县城足有一百五十多里，就是离他们南山乡政府也五十里之遥。乱石沟这个小山村，要地没地，要树没树，是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村子里平整肥沃些的田地没有一亩，几十亩土层贫瘠的山坡地，陡得连人也站不住。老实巴交的李来福住在一处破墙烂院里，三间土墙破瓦房四处漏风，房子周围到处是荒草、垃圾和猪屎牛粪，景象破败不堪。他父母去世又早，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几十年来，他都是一双筷子一个碗，寡身一条过光景。生活在乱石沟这鬼地方，又是此等光景的破落户，当然没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李来福。

十几年前，他也出去打过几回工，由于他长得老相，人又老实，总是被人欺负，一怒之下，他又回到生他养他的乱石沟，他情愿在老家喝稀汤吃黑膜，也不愿再出门受欺负了。一年四季，他就守着一亩多薄田，全靠挖山药、捋连翘、摘酸枣、逮蝎子过日月。李来福！李来福！活了大半辈子，他的好福气始终没盼来。

十几年来李来福就这样窝窝囊囊打发着光阴。

那是五年前刚过罢春节，村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人，是村主任带着一起来的，村主任介绍说：这是县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是县里专门下派到咱们乱石沟村搞“精准扶贫”的，我们就叫他扶贫干部好了。我们乱石沟五家贫困户，以后就由这位扶贫干部承包了，咱们的好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这名扶贫干部来到乱石沟后，就很随意的和村里的几家贫困户拉起了家常，问了这些贫困户的情况。之后，扶贫干部一连几天，都是一个人一声不响的在村子周围转来转去，还拿着手机“咔嚓咔嚓”不停地照相拍视频。乱石沟的人说，县里下派的这个大干部，究竟是来扶贫的，还是来游山玩水拍抖音的？一个人在野地里转悠个啥？

在乱石沟人眼里，扶贫干部确实很怪，他每天在村子附近从中午一直转悠到日头落山才回到村子里。晚上，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放在随身带来的一个大茶缸里，到李来福家借一些开水泡开了面，坐在李来福家的木凳上狼吞虎咽起来。吃完面，他掏出笔和纸趴在李来福家那张缺腿裂缝的小方桌上，“唰唰唰”地写个不停，不知他在写些啥。一直到后半夜，他才趴在小方桌上睡着了。第五天天刚亮，扶贫干部就动身回洛水县城去了。扶贫干部走后，乱石沟的人说，这个扶贫干部来扶贫，不过是来游山玩水做做样子！恐怕啥事儿也办不成。他这一走呀，一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

谁曾想三天后，扶贫干部又来到了乱石沟。这次来，扶贫干部尽管显得异常疲惫，却非常高兴。他喜滋滋地给村里人讲外面的大好形势，讲党的扶贫政策。扶贫干部还郑重其事地把这五家贫困户的当家人集中起来，开了个会。会上，他问贫困户们愿不愿意当城里人，搬到城里去住。李来福笑了：您是县里的大干部，咋能随便开国际玩笑忽悠俺们山里人呢？我们几家穷得叮当响，哪有钱在城里买房子呀？别说这辈子不能，就是再过两辈子三辈子也不敢做这样的美梦。

扶贫干部笑着说：如果党和政府不让你们掏一分钱，白白在洛水县城给你们每家分一套房子呢？

李来福赌气地说：要是党和政府不让我们掏一分钱，白白在咱洛水县城给我们分房子，我就头朝下在村子里转三圈儿。

扶贫干部哈哈大笑起来：那咱就走着瞧！李大哥，我劝你先头朝下走着先练练功夫，你就准备着头朝下在村子里转着表演吧！

扶贫干部说着就从提包里掏出一沓表册，在几家贫困户当家人面前晃了晃：谁家愿意搬迁到城里去住的，赶快填表，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啦！

几家贫困户立即傻眼了。他们情绪激动地问：扶贫干部？党和政府真的让我们搬到洛水县城去住？真的白白给我们分房子？

扶贫干部又笑了：我是县里下派的扶贫干部，哪敢随随便便开玩笑呢？这件事千真万确。你们几家贫困户按户口本上的人数，每人可分到二十五平方米的新楼房；不过一家只有一口人的，可以分到三十平方米的楼房。你们搬到县城后，县里有关单位还负责给你们安排工作，让你们挣工资。以后你们的光景保准比住在这个小山村里强多了。不过，搬到城里后你们这里的房子、宅基地可都要交还给国家，国家将按每平方米二百二十元的标准补偿给你们，一个院落大概可以得到二至三万元的补偿。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几家贫困户喜出望外：天上真会掉馅饼呀！我们举双手一百个愿意。如果这样，我们的子孙就不怕娶不上媳妇打光棍儿了！此时此刻，李来福也在心里高喊：李来福呀李来福，你的好福气终于盼来了……

五个月后，乱石沟的几家贫困户就像做梦一样，真的搬进了洛水县城的扶贫小区——福满园，住上了风格新颖、式样美观的新楼房。小区大院环境优美，草绿花红，桂花香气扑鼻，冬青树四季常青。李来福分到的新房是6号楼2单元2楼6号，李来福在乱石沟的那所破旧房屋被政府拆了后，政府按标准补偿给他两万五千多元。李来福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欣喜若狂地把这笔巨款存进了银行里。

搬进县城扶贫小区的李来福，在小区大院见到了扶贫干部，他满面通红地说：李干部，我没想到“天上真会掉馅饼”，俺们山里人说话，就要把地上砸个坑，从不说空话。今天我要头朝下在咱这扶贫小区走三圈儿，我必须兑现我的承诺。扶贫干部朗声大笑起来：李大哥，我非常敬重咱山里人的厚道、诚实。我建议，你当时对我的承诺要调换一下内容，只要你在新的环境里辛勤劳动，好好工作，生活水平提高了，如果能娶上一个“花媳妇”，生活得美满幸福了，在我的心里，比你头朝下在扶贫小区转十圈儿都开心。李大哥，加油！李来福信心十足，激情满怀：扶贫干部，光说不算，以后就看我的实际表现吧！扶贫干部满怀情感地拍了拍李来福的肩膀：李大哥，我相信你……

这次，南山乡一同搬迁进扶贫小区的贫困户共有二百三十多家，计九百多口人。乔迁这天，李来福找到扶贫干部，让他为自己写了一副对联。这副对联是李来福绞尽脑汁思考了好几天才编出来的。上联是：天大地大不如党和政府的恩情大；下联为：千好万好不如新时代社会主义好。横批是：福泽万民。

自从搬进洛水县城那窗明几净的新房后，李来福的心里非常畅快，逢人便夸党和政府有能耐，把多少个“山憨子”也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没过多少日子，政府果真给搬迁户安排好了工作。李来福被安排到城东区的工业集聚区的一家机械厂打扫卫生，月工资两千一百元。高兴的李来福拍着屁股叫好。每天早上七点，李来福他们就乘坐厂里的班车到十几里以外的机械厂上班；晚上八点半，他们又下班乘班车回到新家。中午，他们在厂里免费吃一顿工作餐，中午的工作餐饭菜丰盛，十几样荤素菜任选两样。从山里搬迁过来的贫穷村民，享受着如此丰盛的饭菜，月月挣着工资，天天就像过年一样高兴。

李来福进机械厂打扫卫生，厂里给他划分了一片责任区，每天上、下午各打扫一遍。每到星期日，还有一天歇班；和李来福紧挨着的卫生责任区，是由一名妇女负责打扫。这个女人五十岁上下，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如今看上去依然风韵犹存。每天，当他们打扫卫生碰到一块儿时，就相对笑一下，算是相互打过招呼。

盛夏的一天下午，李来福打扫卫生又和那个女人碰到了一起，那个女人拿出一瓶矿泉水招呼李来福：老哥，喝口水解解渴。李来福慌忙说：我不渴，你赶快喝吧。那女人固执地说：喝口水歇一会儿。李来福不好意思再推辞，就走了过去，和那女人一起坐在了一个僻静的阴凉处。李来福接过那女人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起来。他们边喝边聊。在对方的询问下，李来福详细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李来福也问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个女人叫周玉华，家住本县北岭乡，几年前她的男人患病去世，一双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也都成了家。她的儿女要接她到他们那里去住，周玉华就是不肯。她就一个人到县城租了一间房子，在这家机械厂上了班……

喝完水，李来福和那个女人就又各自打扫起了卫生。到了半后晌，李来福责任区的卫生就全部打扫完了。他看到周玉华的责任区还有许多地方没打扫完，他就背着扫帚，提着铁簸箕，毫不犹豫地来到周玉华的责任区，帮助周玉华打扫起来。周玉华不好意思地说：李大哥，你歇会儿吧。李来福说：打扫卫生这活儿，比起我们山里的庄稼活，简直轻如鸡毛，我一点也不觉着累。不上一个小时，李来福帮周玉华也打扫完了卫生。周玉华甜甜地看着李来福：李大哥，你这人真好。

从这天起，李来福就天天帮助周玉华打扫卫生，周玉华也天天拿来饮料、饼干之类的吃食让李来福吃，李来福也不客气，抓起来就吃就喝。当然，李来福也总是在县城的超市里买来一些稀罕吃食，两个人不分你我，共同享用。这天在休息时，周玉华说老李哥，你咋不买一部手机呢？一百多块就能买一部，很便宜的。李来福说我寡身一条，又不和谁联系，买那没用。周玉华开导说，如今社会已经发展到了这样先进的新时代，我们也应该紧跟形势，要不就太落伍了。如今，下到几岁的孩子，上到八九十岁的老人，谁没一部手机？你连一部手机都没有咋行？别人找你咋和你联系？今晚下班，我骑电动车带你回去，到手机店给你选一部手机。你如果没钱，我先给你垫上。李来福慌忙说自己有钱，在新家里放着呢。

下班以后，周玉华就带着李来福回到了李来福的新家。李来福的新家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老木床，一个大木箱。厨房里只有一个锅台，一口锅，一块案板，一双筷子两个碗。周玉华来到李来福家里，就动手帮他收拾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他家的案板锅台刷洗得干干净净，床铺叠的四四方方。李来福激动地说：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周玉华把李来福带到一家手机店，帮他挑选了一部既时尚又便宜的手机。又帮他办了一张手机卡，下载了不少新老歌曲。李来福和周玉华互相存了号码。最后，周玉华帮李来福设置的手机铃声是歌曲《化蝶》。

从手机店出来，李来福执意要请周玉华到饭店吃饭，周玉华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他们二人就一起到“梁记刀削面”小饭店每人喝了一瓶汽水，吃了一碗刀削面。吃完饭，周玉华对李来福说：老李哥？你才五十多岁，能不能把你的满头白发染一下？焗一次油不过一二十块，而且效果很好，焗出的头发又黑又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李来福咬了咬牙：大妹子既然想让我焗油，我就时髦一回，今晚上我就去焗油。

从饭店出来，李来福就在周玉华的引导下，来到一家中档理发店。四十分钟后，李来福的满头白发神奇般的变成了一头黑发，他新理的发型很好看，焗过油的头发又黑又亮。周玉华满心欢喜地看着李来福：李大哥？你一下年轻了十岁，看上去英俊多了。李来福在理发店的大镜子里照了照，也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临分别时，周玉华说：明天上班，你不要坐班车了，我骑电动车带你去。李来福难为情地说：这合适吗？就怕别人说闲话。周玉华说：在县城也没几个人认识咱，还以为咱是两口子呢？从未碰过女人的李来福，听了周玉华情深意浓的话，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

从这天起，周玉华时不时就带着李来福去上班，两个人走在路上有说有笑的，十分开心。

这天晚上下班回来，李来福正准备去做饭，他的手机唱了：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铃声优美动人，李来福慌忙接了电话，原来是周玉华打来的，她说自己出租屋的水龙头坏了，让李来福帮她修理一下，她一会儿骑车来接他。李来福顾不上做饭，慌忙到老乡家借了一把卡钳，一把虎头钳，就和周玉华一起去了。

果然，周玉华出租屋的水龙头一个劲漏水。李来福先用卡钳关了水管总闸，再打开了那个漏水的水龙头。原来水龙头的皮垫子破了，李来福急忙跑出去买了个新水龙头。水龙头刚安好，周玉华就喊李来福洗手吃饭。李来福说：帮这点小忙，还要在你家吃饭呀？周玉华笑着说：我做的饭里没有毒药，客气啥？快坐下吃。晚饭是周玉华亲手包的大肉饺子，又放了香菜、葱花等调料，吃到嘴里香极了。李来福夸奖说：你做的饭真好吃，味道好极了！周玉华意味深长地说：那我就天天给你做。李来福情意绵绵地说：我李来福哪有这样的福气。周玉华深情地看着李来福：你想有就有。有生以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李来福表示过如此的温情和体贴。看着俊俏的周玉华，李来福热血沸腾，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猛然上前把周玉华紧紧地抱在怀里。周玉华也紧紧地搂着李来福，泪流满面地说：李大哥？咱俩一块过日子吧？李来福惊喜万分，他没想到周玉华早已对自己有了情义。李来福心里狂跳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太好了。他把周玉华抱得更紧了……

没多少日子，李来福和周玉华要结婚的好消息就在扶贫小区传得沸沸扬扬，县委宣传部的李副部长听说后，又几经周折，给李来福调整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间。李来福激情满怀地对党和政府千恩万谢。

李来福简单地把新家装修了一下，开始张罗着购买一些结婚用品。他到商场先买回了一张“蓝梦”名牌的大席梦思床，又买了一台四十二英寸的液晶大彩电，一辆森地牌电动车……

国庆节这天，李来福雇了几辆小轿车，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周玉华地娶到了新家。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和老乡都来贺喜。李来福家平生第一次热闹了起来。婚礼上，李副部长自告奋勇当了主婚人，亲自为李来福来主婚。李副部长情趣盎然地大声说道：脱贫攻坚，使贫困地区数以万计的贫困百姓获得了新生；易地扶贫搬迁，使不计其数的深山区特困人员插上了幸福的翅膀；生活环境的改变，使那些做梦都想娶媳妇的穷光棍，神话般地实现了他们那美好的梦想。今天，打光棍几十年的李来福，终于当上了幸福的新郎……

李来福的婚礼显得更加庄重、热闹、喜庆，别有一番情趣。

结婚以后，李来福穿着一新，新媳妇也把他们小两口的生活搞得滋滋润润，几个月后，他一下变得红光满面了。他总是欢天喜地地带着“新媳妇”一块上班，一块逛街。他的嘴里常常哼着自己胡乱编的一首歌：

十年河西转河东

穷山沟李来福进了城

贫困户住上了高洋楼

光棍汉娶上了花婆娘

政府安排搞环卫

夫妻双双去上工

扫罢东院扫西院

角角落落扫干净

美好的日子唱着过

扬眉吐气度今生

李来福终于扬眉吐气起来。他的脸上总是荡漾着喜悦，显示着满足。说也奇怪，他面孔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再也看不到了……

责任编辑 时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