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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记忆

2024-12-09刘志敏

牡丹 2024年23期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宜阳县白杨镇的马村煤矿,可算得上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地方了。在洛阳籍著名作家阎连科笔下出现的高山煤矿,是马村矿的姊妹矿。这两座煤矿相距并不远,直线距离也仅八九公里而已。马村矿地理位置特殊,那时,宜阳、伊川、嵩县三县交界处方圆几十里,群众的生活用煤都是从这里运出去的。

改革开放前,农村的经济及交通条件都还十分落后。农家一日三餐所需燃料多用柴火,偶尔会有煤炭与之混搭使用的时候。那些离煤矿远的地方,很多家庭一年中仅能去拉上一次煤。他们把煤看得很金贵,平时多拿柴草作燃料,只有在逢年过节或农忙时,才肯生上炉子用煤火来做饭。当时农村人去拉煤,主要依靠的是架子车、牛车或马车。这些人力或畜力车辆效率不高,加上许多地方的路况也不好,远处的人们来拉一次煤,往往得花上两三天的时间。我上高中时,就遇到过家长来拉煤借宿学生寝室的事。为不误农时,也为过年做准备,人们通常会把一年中仅有的一次拉煤时间,选定在农闲的冬天里。

随着来拉煤车辆的不断增多,加上煤矿附近这一段路况不好,那时的白杨公社联合马村煤矿,克服了资金短缺的困难,修建了一条从白杨树街到马村矿的柏油路。在当时,这段路应该是白杨乃至整个宜阳南部地区唯一的柏油路了,但其长度也仅两三公里而已。

打从这一段路修成,每到凌晨的时候,车轮的滚动声、铁蹄的践踏声、铃铛的撞击声、牛马的嘶鸣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两三里地之内,也往往会打破这一区域黎明前的宁静。 一年四季里,每天从早到晚,但见路上行人来去匆匆,拉煤的车辆亦是南来北往,络绎不绝,有时还会出现车马塞途交通中断的情况。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每隔两三月,就会跟随父亲,用架子车去马村矿拉一次煤。记得每次去拉煤都得起个大早。我们的村子距离马村矿并不很远,也就五六公里的样子。虽然不远,却因外地拉煤的车辆来得更早(他们或许在头天晚上已经赶到了),所以每次等我们匆匆赶到矿上的时候,拉煤的车队通常也已经排到一里地开外了。

虽然去得早,但总要一直等到上午八点,煤矿才开始上班。当轮到我们空车过磅然后进入煤场大门时,时间也多已临近中午了。每次去拉煤都起得很早,再加上当时生活困难,早晨在家里也没有真正吃饱饭,刚进入煤场还没装煤的时候,肚子就已饿得咕咕乱叫了。

进入煤场犹如走上了战场。煤场里人山人海,首先得把架子车选择一个好位置停放。这位置得既靠近煤堆,又便于出来。煤场车辆实在太多,也就只能见缝插针了。看到有人的车子装满了从煤堆旁刚出来,就赶紧插进去,稍一犹豫,往往就会被别人抢了先。那个时候,心中的饥饿感早已无暇顾及了。当车子停放稳妥后,再放眼望去整个煤场,只见小山似的煤堆上爬满了捡煤核的人们。而煤堆旁,数以千计的煤车汇成了一片车辆的海洋。当时各种条件所限,加上煤矿内部又缺少管理人员,大小的煤车交织在一起,经常乱得像一锅粥,车子进去或出来都变得十分困难。

人们蚂蚁似的在煤堆上东挖西刨,去寻找带煤核的好煤。为这事一些人不惜冒了很大的危险。有的人竟会钻到煤仓里,还有的人会追随着不停移动的大铁铲,去抢拾煤核。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一位中年男人因抢拾煤核,不小心让大铁铲给铲上了。他那凄厉的叫声十分地恐怖,传遍了整个煤场,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父亲每次都再三嘱咐我要远离那大铁铲。

其实真正装满一车煤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人们把太多的时间都花在拣拾煤核上了,我们每次离开煤场的时间通常都已是午后一两点钟了。那时一架子车的煤是五元五百斤的标准。按惯常的心理,人们装上车的煤往往会比五百斤的标准多出一百多斤。也因而过磅时,每辆车都少不了会有往车下铲煤的环节。此时此刻,每位车主打心里都是一万个不情愿,那铁铲就像剜在他们心上似的。当然,这时也会有嫌麻烦的拉煤人,他们不去煤堆上装,而是直接将这些过磅后铲下的散煤,装满自己的车子,一走了之。

煤场的大门坐西向东,四周都是一丈多高的围墙。煤矿东围墙外有一条石砌的大渠,从北往南流向马村方向的,是从井下抽出的乌黑的煤水。在今天矿泉水充斥我们生活的年代,我经历的一件事说来大家也许不会相信。我十六七岁上高中时,有次我单独一个人去拉煤。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暑天。当我把装满煤的架子车拉出煤场大门时,我又饥又渴,浑身乏力。等我再走十几步,将车子停靠在路边歇脚时,已是眼冒金星了。那时实在没有解决饥渴的办法!那样的年代,人们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来花,口袋中分文皆无,有钱也买不来吃的,那是一个物质奇缺无比的年代。望着那哗哗流动的煤水,我动心了。我放下背带,将车子停稳,很快跳到了大渠的下边。当时我的潜意识就是想喝几口煤水解渴,但又因为年少脸皮薄的缘故,唯恐被别人看到遭嘲笑,我装作洗脸的样子,骆驼祥子般狠狠吞下了几大捧墨汁一样的煤水。虽然煤水是黑了些,但当时让我感觉比现在的矿泉水甜多了。

当时在煤场外的大路北侧搭有一个简易的窝棚,一位失去了半截下肢的中年男人,在里面开了一个简易的修理铺,专为车子轮胎被扎破了的人们提供补胎服务。每次去拉煤从他的跟前经过时,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他几眼,看到的都是他那虽不方便却十分忙碌的身影。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因工致残。多年以后,他的形象还时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每当想到他,我总会联想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即使他们男女有别,长相、肤色、衣着等迥异。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的代表吧?

当年拉煤的经历虽然痛苦了些,但是直到现在每每想起,它却成了我人生中最美好、最温暖的记忆。

那些年,凡上过白杨高中的人,特别是男同学,对马村矿恐怕都会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吧?大家对马村煤矿记忆最深的地方莫过于矿上的澡堂了。我们上学时,白杨高中校园的生活用水非常短缺,仅有的一口水井,连同学们日常的洗漱用水也不能满足。很多时候,同学们只能利用早操的时间,到镇外西寺桥边上的小水库里去洗头洗脸。若想洗澡的话,我们男同学就只有跑去离高中四里多地的马村矿了。矿上的澡堂是专供采煤工人用的,记得当时附近的群众也都会跑来洗澡。还记得,那澡堂的水有两大特点,一是水黑,二是水热。

我们上高中时,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去刻意强调学生的安全。晚上放学后住校生也通常不查寝。学校北边的寨墙上有出入的小路,校门也形同虚设。因此,晚上你就寝早与晚、在与否,那就只有天知道了。每个星期里,我们住校的同学总会选取某一天的晚自习后,三五成群,黑灯瞎火,出高中后边五区的寨墙豁口,沿着田间小路迤逦而行,直奔马村矿去了。哪怕是在冬天的夜晚里,经过二十分钟的疾步快走,当我们赶到矿上澡堂门口的时候,常常已是大汗淋漓了。进入澡堂,池子里的水通常已被下班的工人们洗过,水的颜色也总是黑黢黢的。不过这热气腾腾的池水对那时的我们来说,却无疑是一桌饕餮盛宴。大家利索地脱下身上单薄的冬衣,下饺子般纷纷入水。感觉当时煤矿上澡堂池水的温度,要比现在一般浴池的水温高出好几度。刚入池时,听到的总是先下水的几个同学杀猪般的号叫声。不过时间不长,大家就慢慢适应了池水的温度。池水虽黑,但同学们却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温暖。那寒风呼啸的室外和这里相比,简直是冬夏两重天。当时还没有洗头膏、沐浴露,能弄点洗衣粉洗洗头就已经相当奢侈了。洗澡后,同学们虽脸上还面露饥色,算不上红光满面,但也精神了许多。这时候同学们总是谈笑风生,全将那学校生活的艰苦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上高中的几年里,我去马村矿澡堂的次数不知有几十回了。记得也是一年的冬季,我患上了重感冒,吃过了几次药,一连十多天也不见好。我就想,去马村矿洗个澡吧,在高温的池水里泡一泡,或许这感冒很快就会好的。那天学校的晚饭我也没有顾上吃,下午放学后就独自一人徒步赶去马村矿了。那次在池水中,我足足浸泡了一个小时。果不其然,泡澡之后的一两天,这重感冒很快也就好了。

三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我进出过不少还算豪华时尚的浴池,但唯独马村矿的澡堂一直占据着我的心灵深处。

刘志敏,现居洛阳,洛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麦祭》等收录入乡土文学《白杨礼赞》一书,《中医李清涛》等获得征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