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来的孩子
2024-12-09孔鸣
一直以来都想写写自己从农村到城市生活、学习的经历,但却一直都是想想就做罢了,一来因为自己的经历并不传奇,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二来也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值得来当作谈资。然而秉着怀念过去的心,是以还是决定将幼年时的过往翻出来晒晒,虽然略显草草,但权当写给自己的追忆与反思吧。
我出生在南阳的乡下,刚生下来,母亲就患大病,差一点要了性命。而我也在出生的那一刻被贴上了羸弱的标签,亲戚们在见到小小的皱巴巴的我之后都觉得很难养得活。所幸全赖外祖、父母悉心教养,虽不乏坎坷,仍平安成长至今。
据我伯父讲,我高祖时,在当地属于望族,到了我曾祖时开始走向没落;到了我祖父那一代,恰逢动乱,家族成分虽是地主,但实际比贫农还要穷,父亲姊妹弟兄六人,在我这一辈之前,祖上没有低于三个男孩的;但到了我这里,父亲兄弟三个,就我一颗独苗;我自幼生活在农村,黄土地里啃着泥巴长大的,父辈祖辈,没有文化人,能走上学习书画这条道路,并以此安身立命,想来也属奇迹了。
由于父母早早外出谋生的缘故,加之祖父又去世得早,因此我自幼便由外祖接于膝下抚养。我的外祖父是一个朴实、豪爽的北方汉子,生性忠厚,好友;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对“文化人”格外尊重。那时候农村的文化人大都是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可以提笔写几副对联的人,或为家家户户代写书信的,这种人虽然在今天不算什么,但在当时的乡下都算得上是“高级文化分子”了,里里外外都享受极高的尊敬与礼遇。我记得幼年村里有一个先生,辈分较低,我管他叫叔,实际和外祖年龄差不多,每逢过年外祖都要请他到家写春联,好茶好烟招待着,生怕有一丝怠慢,外祖的这种“文化情怀”一直影响着我,他对“文化人”的表现,在当时对我触动极大,他是我第一个导师,是我人生中奠定我理想的人。当时我就天真地想,能拿起毛笔写字的人,真了不起!将来,也要做像叔一样受人尊重的人,这就是儿时的梦想。现在想来,可能和当时没见过什么世面有关系,如果见到别人尊敬的是一位亿万富翁,或是一位高官,说不好儿时的志向就不是做一个写字的人了。
随着我的父母在外逐步稳定了下来,加之外祖年岁日长,精力愈发不足,而我又到了斗鸡撵狗好动的年纪。于是在2004年秋天,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外祖战战兢兢地带着我坐上了绿皮车,如同命运交接般地把我送到了远得当时不敢想象的——洛阳,我的父母身边。刚下火车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比老家赶集还要多的人,比乡政府高那么多的楼房比比皆是,震撼、惶恐、迷茫,顿时涌上大脑。正当外祖和检票员同志争论我“逃票”问题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伸来一只手把我扯了出去,脑子完全空白,后来才知道是我母亲反应机敏,才使我逃过了一张大概十元的票钱。我当时对父母的认识是很模糊的,以至出现“与父母面而不识,对亲生呼而不应”的场景。在我还没有从震撼和惶恐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外祖已经走远了。后来算命先生说我是8岁才起运的,现在想来此言不虚,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开启了我之后的人生……
在父母的一番修整和准备下,我终于进入了城市的小学。第一天上学吃“早饭摊儿”,人生第一次在“馆子”里吃早饭,其激动可想而知,望着琳琅满目的饭食,自己却一个也叫不上名字,待到母亲问我的时候,脑子飞快旋转。第一次吃“早饭”,说啥也不能丢人!就对母亲说,我吃“细面条”!话一出口,满座大笑,这时老板才告诉我,那叫米线。就如同《朝阳沟》中,栓宝对银环同志说:那不是荆棘是蓖麻一样,不过人家是城里到乡下,而我是乡下到城里。时至今日,我对米线仍充满了恐惧和征服欲,每次吃必要加肉加菜,甚至曾经还无聊地想过能不能把米线的名字就改叫“细面条”,想来可笑!
还记得初入学的时候,因不敢去厕所而尿裤子,在学校声名大噪,老师曾一度认为我幼时发育不完全,或是脑子有问题,小伙伴们也纷纷戏弄与嘲笑,还给起了外号,我也因此羞于见人,在同小伙伴们打了一架且光荣战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几日都旷了课。从“细面条”到尿裤子,再到城里孩子的讥讽,自卑感与羞耻感时刻萦绕着我,但自小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又让我立志“反抗”,那种出人头地的想法也就完全侵蚀了大脑,成了小小的我立下的第一个目标。
尿裤子事件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场对我来说不大不小的风波也渐渐平息;外祖虽然不在身边了,但是儿时种下的种子,那颗要学“写字”的心却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强烈了。终于,附近小学一位退休的老教师,开了一个书法班,教授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们,我急不可耐地第一个报了名,当时对我来说那种写得一手好字,成为高级知识分子的愿望终于可以实现了!老师教柳体,就这样我跟着老师非常安稳地写了三年多,也逐渐掌握了行笔的要领、章法,对于写字也愈发喜爱。到了高中,知道大学有书法专业之后,我毅然决定报考,却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按照父亲的设想我最好是学医,或者学个工科类的专业,将来好有个稳定工作。在他看来,学书法这种事虽然也算得上一门手艺,却难以让我立身,因而坚决反对我考书法专业;我一气之下背上包就离开了家,独自跑到郑州学习书法高考培训。父亲原以为我会因为没有钱知难而退,但是我始终憋着一股气,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肯回头,后来实在拗我不过,终究让我遂了心愿,学了这个专业。后来拜在吴悦石先生门下,得以圆了我人生的一大心愿。
记得高中时,看到吴先生画作,未见其人,那种古意、金石气、厚重感,让我深受感染,大为震撼;后来见面后经过聊天,得知自己和王铸九师爷是一个地方的人,都是南阳人,让我又为一震!心之所向,身之所追,先生见我年少热爱且执着,便破例收了我这一个小徒弟,先生的爱很沉重,重在对艺术的要求,对后辈的殷殷期望,拜师后一段时间里我非常惶恐,总是怕辜负先生期望,于是发奋习书,以期能跟得上先生的脚步。
至今把儿时的事情回想,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围着一个中心,无论是在农村,外祖对“文化人”的尊重,还是到了城市,在笔墨纸砚一条街长大的环境,再或是遇到了那么多真正有境地的长辈,终究还拜了师,这些都是围绕学习书画篆刻艺术而来,这可能就是我的宿命。
就这样渐渐地我在学书习画中找到了一点点的立足之地和一些浅薄到只能够骗得到自己的一点点尊严,再后来为了证明自己不弱于人,19岁时不远千里从上海买了一台二手别克。当时朋友问我:“你都不会开车,买它来做啥?”“看,就看,放在门口看!”我异常坚定地回答他。如今换了比别克好得多的车,再贵的米线也吃得起了,却没有了那种小时候所认为的幸福感和超越感了。那种质朴与率真,也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被掩埋,见到老师、领导会说:您好。早起晚睡也会刷牙了,遇到不如意和受人侮辱时也能忍下了,除了蹲坑不会坐着和内裤穿上不习惯外,基本上城里人会的咱也都会了。想来可笑,当年厌恶与反抗的自己都学习接受了,终究是渐渐长成了那个曾经讨厌的人,甚至还超过了“城里人”。
人啊,永远在挣扎中反抗,反抗中成长,成长中失去,失去中得到。或许成长就是这样,学到了知识,认识了社会,就意味着彻底与年幼的自己告别——告别率真与稚气。佛家有云: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浮浮沉沉了这么多年,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真正地回头,我信周易,可能这就是命,半点都不由人。
絮絮叨叨写了这些,大抵算作对自己过往的交代与总结,虽没什么新奇、引人入胜的事情,但在我而言,过往的平凡,如今细细想来,已是不凡。
孔鸣,河南南阳人,现居洛阳,青年画家,美术作品参展省市多项大赛,作品见于《中华诗词》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