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冲突与调适:明初庙堂政治与孟学关系考论

2024-12-08李谷悦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摘 要] 明初庙堂政治与孟学发生激烈的冲突,太祖、成祖两代君主为解决与孟学在理念上的矛盾采取了各种手段。明太祖时期发生“罢黜孟子配享”和“编修《孟子节文》”两大事件,明成祖时期又低调地废止《孟子节文》并颁行《四书大全》作为科举的标准教材,最终完成庙堂政治与孟学的调适。通过考察梳理几大事件的始末,会发现朱元璋、朱棣父子的基本立场与“王圣”精神是一致的,但是集权的策略又有所差异,产生的影响自然也不尽相同。最终孟学与科举的进一步紧密结合,深刻影响着明代士人的精神世界,并酝酿了明中期的学术变革。

[关键词] 庙堂政治;明代孟学;《孟子节文》;《四书大全》

[中图分类号] K248.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6-0122-08

Conflict and Adjustment:Research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mperial Politics and Mencius

Study 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LI Guyue

(School of Marxism,Shandong University,Weihai 264209,China)

Abstract:In the early Ming Dynasty, there was a fierce conflict between the imperial politics and Mencius Study. In order to solve the contradiction, the emperors of Taizu and Chengzu adopted various means. During the reign of Ming Taizu, two major events occurred: “Deposed Mencius from treatment of sacrifice” and “edited Mengzi Jiewen”. In the period of the Ming Chengzu, Mengzi Jiewen was quietly abolished and the Sishu Daquan was issued as the standard textbooks fo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finally completed the adjustment of imperial politics and Mencius Study. By reviewing the beginning and end of several major events, we can find that the basic position of Zhu Yuanzhang and Zhu Di as autocratic emperors is consistent with the spirit of “Wangsheng”, but the centralization strategy is different, and the influence is different, too. The close combination of Mencius Study and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spiritual world of the scholars in the Ming Dynasty and incubated new academic reforms.

Key words: imperial politics;Mencius Study in the Ming Dynasty;Mengzi Jiewen;Sishu Daquan

明初是我国孟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阶段,对后世孟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明太祖、成祖两代君主为解决庙堂政治与孟学的矛盾采取了各种手段,尤其是明太祖和孟学的冲突,留下了“罢黜孟子配享”和“编修《孟子节文》”两大公案,引来后世学者聚讼不已,很多现代学者也将此两大公案视为明太祖刻薄、猜忌、不尊儒教的污点

例如容肇祖在《明太祖的〈孟子节文〉》一文中猛烈批评明太祖朱元璋的反复无常、专断猜忌,并将《孟子节文》视为君主集权思想与民本思想对立的产物。在他的启发与影响下,此后的思想史研究成果很多都沿着这一思路展开并深化,如姜国柱《文化专制的一例——朱元璋的〈孟子节文〉》、秦燕《〈孟子节文〉与朱元璋的专制思想》、贾乃谦《从〈孟子节文〉到〈潜书〉》、朱荣贵《从刘三吾〈孟子节文〉论君权的限制与知识分子的自主性》等。。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政治思想史与学术思想史研究的进一步发展,也有学者从不同的角度来分析这两大公案,尤其重点研究《孟子节文》问题,使得学术界关于明初孟学的研究进一步深化

例如杨海文《〈孟子节文〉的文化省思》从“道统”与“政统”关系角度来分析两大公案。张佳佳则认为,《孟子节文》是北宋以来的“非孟”思潮与明初君权与士人紧张关系的产物。赵庆伟《〈孟子节文〉与朱元璋的文化性格》则从朱元璋的文化性格角度出发,认为《孟子节文》是朱元璋独特文化性格支配学术的必然结果。,并出现了一些与先前研究不同的观点,如朱鸿林认为传世野史对明太祖的误会很多,包括明太祖对孟子的态度问题,“后世对明太祖的苛评,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明人私说的长期影响所致”[1]73。孙广认为洪武时期是元明《孟子》学转向的关键时期,“朱元璋对《孟子》学的改革,实际上与元末明初士人群体的学术趋向是一致的,并非简单的是皇权对学术的宰制”[2]。可见,要进一步研究明初庙堂政治与孟学的关系,对相关史实进行考证是很有必要的。因此本文试图在史实考证的基础上,对明初庙堂政治与孟学的关系进行再讨论。

一 “罢黜孟子配享”事件

明洪武元年(1368),明太祖朱元璋在儒臣们的帮助下初建了颜回、曾子、子思、孟子配享的典仪,但是不久就发生“罢黜孟子配享”一事。这一事件影响深远,成为朱元璋与孟子冲突的代表性事件之一。该事件最早见载于明嘉靖年间成书的邹县孟氏家乘《三迁志》:

皇明洪武二年(一作五年),罢孟子配享,旋复之(一作逾年而复)。太祖览《孟子》“土芥”“寇仇”,谓非人臣所宜言,诏去其配享,有谏者以不敬论,且命金吾射之。钱唐抗疏入谏,舆榇自随,袒胸受箭,且曰:“臣得为孟轲死,死有余荣。”太祖览其情词剀切,为之动,遂复孟子祭,仍命太医院疗唐箭疮焉。 [3]325

据上述记载,洪武二年(1369),钱唐作为孟子礼教地位的维护者,以死抗争,朱元璋最终也为之动容,恢复了孟子配享的典仪。《明史·钱唐传》对此事也有记载:

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帝鉴其诚恳,不之罪。孟子配享亦旋复。然卒命儒臣修《孟子节文》云。[4]3982

《明史》中,这一事件没有标明具体发生时间,而且“罢黜孟子配享”与《孟子节文》的编修联系在了一起,被认为是系列事件。这两段文字在情节上也略有差异,《三迁志》的记载比较详细,但也有些渲染的成分。

《明史·礼志》中还记载:“五年罢孟子配享。逾年,帝曰:‘孟子辨异端,辟邪说,发明孔子之道,配享如故。’”[4]1296在这段文字中,罢黜与恢复孟子配享的过程中并没有提到钱唐,但标明了具体的时间。

也许出于避讳的缘故,《明太祖实录》没有“罢黜孟子配享”的记载,自然也没有钱唐维护孟子配享地位的抗争。但在地方志等其他史料中此事愈传愈讹,钱唐舍身捍卫礼教的故事广为流传,并产生了诸多叙事版本。这些叙述在三处关键性细节上存在着争议:其一是“罢黜孟子配享”的具体时间;其二是“罢黜孟子配享”与“编修《孟子节文》”之间的关联;其三是钱唐捍卫孟子配享的惨烈事迹。

关于这三点异说纷杂,明末清初学者谈迁、朱彝尊、万斯选等都怀疑过钱唐捍卫孟子故事的可信性

具体质疑可以参见:谈迁《国榷》卷五“洪武五年十二月”条,中华书局,1958年,第478页;朱彝尊《曝书亭集》卷69《邹县重修孟子庙碑》,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101页。按:谈迁从事件的发生时间与记载出处两方面加以质疑,万斯选与他的思路基本相同,今人朱鸿林也据此认为钱唐事件不足信[1]72。朱彝尊则不相信甚为尊崇孔孟的明太祖会有罢黜孟子配享之举,认为不合逻辑。,其中万斯选的质疑最为充分。为驳斥万斯选,全祖望写有《辨钱尚书争孟子事》一文,以维护钱唐流传已久的形象,他在文中论证了钱唐捍卫孟子配享的故事并非凭空编造

详见全祖望《鲒埼亭集》卷35《辨钱尚书争孟子事》,朱铸禹《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59-661页。。张佳佳在综合诸家研究后认为:“罢孟子配享也必在洪武二年钱唐致仕之前。”[5]20

综上可见,洪武初年“罢黜孟子配享”事件确实是发生的,钱唐也为孟子进行了一番抗争,并最终使朱元璋改变了态度。但是,抗争的具体情况并不一定与后世记载一致,而且《孟子节文》也不是在这次事件后迅速编修的,两大公案之间没有直接因果联系。《明史·钱唐传》中还记载:

二年诏孔庙春秋释奠,止行于曲阜,天下不必通祀。唐伏阙上疏言:“孔子垂教万世,天下共尊其教,故天下得通祀孔子,报本之礼不可废。”侍郎程徐亦疏言:“古今祀典,独社稷、三皇与孔子通祀。天下民非社稷、三皇则无以生,非孔子之道则无以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皆圣人也,然发挥三纲五常之道,载之于经,仪范百王,师表万世,使世愈降而人极不坠者,孔子力也。孔子以道设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今使天下之人,读其书,由其教,行其道,而不得举其祀,非所以维人心扶世教也。”皆不听。久之,乃用其言。[4]3981-3982

从这段文字可知,朱元璋在洪武二年有过取消全国通行释奠礼的想法,但被钱唐和程徐劝阻。该段传文之下就是钱唐捍卫孟子配享的故事。

可见,“罢黜孟子配享”不是一次孤立的事件,很可能是朱元璋修改礼教系列尝试中的一步。明朝建立以后,朱元璋对待礼教的态度是又打又拉,目标就是将政治文化的主导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是,与取消全国通行释奠礼一样,“罢黜孟子配享”遭到了儒臣们的极力劝阻,最终没有实现。

那么,为何单单要罢黜孟子配享?后世认为是朱元璋出于个人好恶而为之,由于孟子的“民本”思想触怒了心胸狭隘且文化水平不高的朱元璋,于是遭到罢黜配享。诚然,这是原因之一,但我们也应考虑到孟子配享在礼教上的特殊性。

其一,从时间上看,孟子配享是比较晚近的事情。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孟子才开始配享。据《王荆公年谱考略》:“元丰七年甲子,年六十四。五月,以孟轲配食文宣王,封荀况、扬雄、韩愈为伯,并从祀。”[6]567配享是由晋州州学教授陆长愈建言的。《朱子语类》则认为孟子配享是王安石的功劳:“孟子配享,乃荆公请之。配享只当论传道,合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7]2294元朝攻灭南宋后,孟子一度失去配享地位。延祐三年(1316),随着科举制度的恢复,元仁宗恢复了孟子的配享地位。《元史》载:“延祐三年秋七月,诏春秋释奠于先圣,以颜子、曾子、子思、孟子配享。封孟子父为邾国公,母为邾国宣献夫人。”[8]1892所以,对朱元璋而言,孟子配享比较晚近。洪武初年的礼教建制和改造都是打着“复古”大旗进行的,学习汉唐,“回向三代”。相对而言,宋代“元丰改制”中才产生的孟子配享,即使被罢黜,也与朱元璋倡导的“复古”观念并不矛盾。

其二,孟子是“四配”中和孔子关系最远的一位。颜子、曾子都是孔子的弟子,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唯有孟子离孔子的时代最远。而且孟子是“四配”中学术争议最大的一位,学术史上有所谓“非孟论”。孟子在充满争议的“元丰改制”中配享,至南宋理宗时期又因理学的发展而进一步巩固地位,元仁宗恢复孟子的配享地位并加以“亚圣”封号,但这并不意味着“非孟论”的争议就此消亡。当然,“非孟论”更多地还是影响到洪武末年《孟子节文》的编修,明朝建立之初的朱元璋也不太可能对“非孟论”有很深刻的认识。但孟子与孔子较远的关系及朱元璋与孟子思想的冲突,都可能加剧朱元璋对孟子配享合理性的怀疑。

朱元璋曾尝试取消全国通行释奠礼而遭到儒臣反对,之后又尝试罢黜孟子配享,这一过程更像是投石问路,但是儒臣们再次表示强烈抗议,这使他看到孟子在读书人心中的重要地位。于是,朱元璋很快收回“罢黜孟子配享”的决定。当然,恢复配享的过程也要体现出“皇恩浩荡”,所以才有了《明史·礼志》中朱元璋称赞孟子攻击异端、有功于儒学的言论。

但是,朱元璋与孟学在政治理念上的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随着朱元璋君主权威的强化和自我学习的深入,他对文化话语的掌控力越来越强。既然不能动摇孟子的文化精神偶像地位,那么就尝试从经典入手来消解其中不利于君主集权统治的内容,于是多年以后又有了《孟子节文》的编修。

二 《孟子节文》的编修

朱元璋在明朝建立后曾多次组织儒臣对传世典籍进行整理、编修。例如,洪武三年(1370),为了服务于新建立的国家与社会秩序,他广征儒者,开局修礼,编成《大明集礼》。此后又相继编成《洪武礼制》等十余部礼书,并配合《大明律》等法律条文,对社会各个阶层的各种行为做出严格规定。这些礼制规定与庙堂上日益肃杀的政治风气相结合,共同构成洪武朝“重礼重刑”的政治文化。

在整理、编修典籍的同时,朱元璋也下令对典籍进行实用性的诠释。洪武六年(1373),他命孔克表等人编修《群经类要》,重塑“四书五经”释文的语言风格,客观上推动了经学的通俗化。《罪惟录》载:“六年正月,上取诸经要言,以浅语释之,名《群经类要》,仍手释二章以为式。至是,书成。御制《春光记》。上尝迂阔朱熹集注,每以己意释《论语》。至‘攻乎异端’,云:‘攻去异端,其害自止。’与宋孙奕之解暗合。诸类是。”[9]509所谓“浅语”,就是比较通俗的语言。朱元璋亲自编写《论语》两章作为范式,认为朱熹的解释太迂阔,于是以自己的意思来解释经典。宋濂的《文宪集》有《恭题御制〈论语解〉二章后》,记载了此次编修的详情:

右解《论语》二章,乃皇上所亲制以赐翰林修撰臣孔克表者也。初,上留心经籍,以为经之不明,传注害之。传注之害,在乎辞繁而旨深。洪武六年,乃诏克表及御史中丞臣刘基、秦府纪善臣林温,取诸经要言,析为若干类,以恒言释之,使人皆得通其说而尽圣贤之旨意。又虑一二儒臣未达注释之凡,乃手释二章以赐克表,俾取则而为之。克表等承诏,释《四书》《五经》以上,诏赐名曰《群经类要》。[10]596

洪武时,久历战乱的民众阅读能力低下,要想普及经学,就必须对经学诠释语言进行再加工,提高典籍的可读性。朱元璋为了推行经学思想,加大思想控制力度,在推行经学过程中使用了化古为今的办法。《群经类要》浅显的语言,体现了朱元璋对经学的实用性态度,推动了经学简约化的进程。宋濂所谓“恒言”,指的是广泛流传于民间的词语,通俗易懂,富有生活气息,和“浅语”意思相近。在经学盛行的帝制时代,民间通行的“恒言”“浅语”一般为士大夫阶层所轻视,难登大雅之堂。然而,朱元璋却要求用“恒言”解释古朴典雅的经书,目的是使经学通俗化,实现经学思想覆盖范围的最大化。此为朱元璋推动经典释文改造的典型案例。

朱元璋对“四六文风”非常反感,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文化好恶,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流行的“四六文风”过于强调辞藻的华丽而脱离现实内容,于是在同一年他下诏“禁四六文辞”[11]193-194。这次文体改革加上经典释文改革,对明初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朱元璋在这一年还以文风浮华为由停罢了科举考试,直到十年后才重新恢复科举。这场改革以强大的皇权为后盾,强力推行,客观上有利于思想文化在基层的传播,同时南方儒臣和读书人也受到了一定的压制。

《群经类要》大体编成后,朱元璋又下令颁行正定《十三经》,《明史·赵俶传》记载了此事:“赵俶,字本初,山阴人。元进士。洪武六年征授国子博士。帝尝御奉天殿,召俶及钱宰、贝琼等曰:‘汝等一以孔子所定经书为教,慎勿杂苏秦、张仪纵横之言。’诸臣顿首受命。俶因请颁正定《十三经》于天下,屏《战国策》及阴阳谶卜诸书,勿列学宫。”[4]3954-3955所谓“正定”,就是朝廷认可的标准版本,赵俶建议朱元璋颁行正定《十三经》,很符合其统一经典的思想。正定《十三经》与通俗化的释文《群经类要》流通天下,服务于朱元璋以儒学、礼教为中心的政治文化建设。

洪武初年,朱元璋对经典的改造还是在释文的层面,而到了洪武二十七年(1394),他对经文本体也进行了改造,《孟子节文》由此诞生。我们今天看到的《明太祖实录》并没有关于编修《孟子节文》的记载。《明太祖实录》共经历三次编修,其中第三次编修是在永乐九年(1411),此时全本《孟子》已恢复地位,《孟子节文》不再通行。修史诸臣可能意识到删节《孟子》一事不利于维护朱元璋的形象,于是将有关记载删去。

目前可见记载《孟子节文》编修过程的史料,是刘三吾的《孟子节文题辞》[12]955-956。据此题辞,在同一时期朱元璋还下令群臣编修了《书传会选》,刘三吾也参与其中。刘三吾是洪武朝中后期重要的文臣之一,《明史》对他评价颇高,但他因逢迎朱元璋意志编修《孟子节文》,被后世一些学者视作“屈从君意”的佞臣及不能坚守道统尊严的典型。然而,回归当时的历史情境来看,他并非屈从君意胡乱地删节《孟子》,其题辞中所列的删节内容都是唐宋以来关于《孟子》的争议话题,体现着“非孟论”的主要观点。

三 “非孟论”与《孟子节文》的学理逻辑

《孟子》是最后一部升入“十三经”的儒家经典。中唐开始,在韩愈、李翱的褒扬下,孟子的地位逐渐上升,到王安石主政的北宋元丰末年,孟子本人开始享受配享,《孟子》一书也升格为“经书”。这一过程被当代学者称为“孟子升格运动”

关于“孟子升格运动”的具体研究,可参考:周予同《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89页;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5期;李峻岫《隋唐孟子学史》,北京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3年。。从中唐到北宋的这场“尊孟”运动,极大地扩大了孟子的影响,奠定了孟子儒家“亚圣”地位。但是,与宋代“尊孟”运动相伴而生的,还有一股强大的“非孟论”。宋代的“非孟”者实际也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李觏、司马光、苏轼等学者、文臣。宋代“非孟论”的产生,一方面是因为孟子所倡导的君臣理念,有可能对北宋的政治结构产生威胁,“非孟”者担心削弱君权将重蹈唐代武人政权崛起的覆辙;另一方面,“非孟论”也与北宋“元丰改制”有关,《孟子》是王安石新党的重要理论支撑

关于王安石与《孟子》的关系,可参考:杨志玖《王安石与孟子》,《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3期。,司马光、苏轼、晁说之等人对《孟子》的批评,很大程度上是借题发挥攻击王安石。

关于宋代“非孟论”的背景,可参考:黄俊杰《孟学思想史论》(卷二)第四章,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筹备处,1997年,第127-189页;夏长朴《尊孟与非孟》,《中国哲学》第二十四辑《经学今诠三编》,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1页。

“非孟论”涉及的范围很广,包括政治观念、心性论、史实错误、论辩逻辑等,尤以对孟子政治观念的非议最多,主要集中在孟子无视周室,以德傲爵,尊士轻君,淆乱名分,违背礼教尊卑、君臣大伦等。虽然“非孟论”没能阻挡孟子升格的历史趋势,但到了明代,却成了《孟子节文》删节《孟子》的理论依据。

宋代“非孟论”集中保存在余允文编修的《尊孟辨》中。南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他将司马光、史剡、李觏、郑厚叔四人的“非孟论”辑录在一起,逐条批驳,辑成《尊孟辨》三卷。朱熹曾对他的反驳意见逐条加以点评[13]3508。南宋乾道八年(1172),余允文又把王充、苏轼两家对孟子的批评加以辩驳,编成《尊孟续辨》两卷。

据张佳佳考证,“白文本《节文》总共删掉了八十八章,超过了《孟子》三分之一的章节数;但在文字量上,《节文》所删掉的字数将近《孟子》全文的47%,也就是说《孟子》中有近一半的内容被《节文》删除”[5]20。可见《孟子节文》对《孟子》经文的破坏,不仅删去了文字,也变乱了章节。

比较《尊孟辨》《尊孟续辨》和《孟子节文》,便可大体知晓刘三吾等人删节《孟子》的思路与方法。《孟子节文题辞》开篇质疑孟子和梁惠王的对话,认为孟子所答非所问,这与《尊孟续辨》辑录的汉代王充“非孟论”思路一致: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将何以利吾国乎?”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夫利有二,有货财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国”,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径难以货财之利也。《易》曰“利见大人”“利涉大川”,《乾》“元亨利贞”,《尚书》曰“黎民尚亦有利哉”,皆安吉之利也。行仁义,得安吉之利,孟子不且诘问惠王“何谓利吾国”,惠王言货财之利,乃可答。若设令惠王之问,未知何趣,孟子径答以货财之利,如惠王实问货财,孟子无以验效也;如问安吉之利,而孟子答以货财之利,失对上之指,违道理之实也。[14]39

王充认为孟子的论辩混淆了货财之利与平安之利,先入为主地非难梁惠王。刘三吾参考了王充的“非孟论”观点,但也委婉地为孟子做了辩护,认为“孟子恐利源一开,非但有害仁义,且将有弑夺之祸”[12]955

《孟子节文题辞》中,“其他或将朝而闻命中止,或相待如草芥而见报施以仇雠,或以谏大过不听而易位,或以诸侯危社稷则变置其君,或所就三,所去三,而不轻其去就于时君,固其崇高节抗浮云之素志”[12]955。这些话正是对司马光等人“非孟论”的总结。同时,刘三吾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孟子》中这些“不当言论”在战国时代还是可行的,但在后世中央集权体系下就不适用了。比起一些宋儒强调“君尊臣卑”的绝对性,脱离具体历史情境地非议《孟子》,他的评论要更加公允。

《孟子节文》的编修仗恃君主强权而开启,刘三吾等人在编修过程中对“非孟论”的参考,并非基于学术需求,而是为了完成君主交代的任务。《孟子节文》中没有标示所参考的“非孟论”文献,可见对刘三吾等人而言,参考“非孟论”属于纯粹的策略而已,是“非孟论”的“意外实践”。整个事件中,可以看到学术对政治行为的影响,政治则决定了学术的走向。因为朱元璋的政治意志,才使得“非孟论”被重新关注,在孟学史上写下了奇特的一笔。但毕竟这次事件是政治权力对学术施加干涉的结果,《孟子节文》也被视为君主依凭政治权力粗暴干涉儒学与经典的例子之一,在后世受到很多学者的谴责,尤其在清代,更是被视为无知暴君的任性举措。

客观来看,“罢黜孟子配享”、编修《孟子节文》并不简单是朱元璋任性的结果,他与孟学的冲突从洪武朝初期就开始了,他在施政中应用着孟子的学说,但同时对不利君主的言论进行剔除,这和他一贯的实用精神一致,无论是礼教、道统,还是功臣集团、官吏集体,统统只能“为君所用”,而不能“君为所制”。在“正胡元之弊”和“回向三代”的旗号下,朱元璋不断强化君主权威,以“重礼重刑”的政治文化来改造、整顿国家与社会秩序。在他的整体设计中,除了“天道”和“祖制”之外,没有任何可能掣肘君主的因素,他活着的时候以“圣王”姿态“教化”天下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对经典进行诠释和改造,待其死后其意志会“活在”《皇明祖训》中。这种“圣王”理念被明清后世君主所继承,而宋代不断完善的“道统论”则成为明清君主权威的注脚。

四 《孟子节文》的废止与《四书大全》的颁行

朱元璋试图借《孟子节文》来约束士人的思想言论,而《孟子节文》对科举的实际指导力,直接影响着这一目标能否实现。通过考察《孟子节文》与科举的关系,可以间接地推断其社会影响力。遗憾的是,洪武、建文、永乐三朝科举考题等原始史料已大部亡佚,通过后世编修的各种《登科录》《会试录》等材料,也只能大致了解《孟子节文》在科举中的应用。

洪武三十年(1397)丁丑科是《孟子节文》颁行后举行的第一次科举,该年会试的主考官正是负责编纂《孟子节文》的刘三吾。张佳佳认为:“虽然作为钦定考试标准的《孟子节文》在两年之前就已经颁行天下学校,依照《节文》命题不会有风险,但本科会试所命的三道《四书义》还是绕过了《孟子》,分别取自《论语》《大学》《中庸》。”在脚注中还注明:“洪武三十年会试四书题为:《论语》‘天下有道’章、《大学》‘物有本末’章、《中庸》‘知者无不知’章。”[5]21今查阅《皇明贡举考》[15]500,张佳佳所注之题目没有错,但是出处却有问题。题目“知者无不知”的出处并非《中庸》,而是《孟子·尽心章句上》:“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16]363所出题目正来自于《孟子》。所以,刘三吾在出题时特意回避《孟子节文》的结论值得商榷。

成书于弘治八年(1495)的《双槐岁钞》中有洪武至永乐时期科举中“四书”的出题记载,“场屋定制,始自洪武甲子,儒吏杂职人员许应乡试,文字许减场,所出《四书》题或《论语》二道,《中庸》一道,而无《孟子》,亦有《中庸》二道者,皆不拘也”[17]91。这里指出明朝自洪武甲子年(1384)制定乡试制度,乡试中没有从《孟子》中出过题,这或许是考官因朱元璋对孟子的消极态度以及后来使用《孟子节文》而故意回避。但洪武三十年的那场会试,确实从《孟子》中出题了,而且当时参用的已是《孟子节文》,所以不能说洪武至永乐时期的科举考试没有从《孟子节文》中出过题。

洪武三十年的会试将《孟子节文》作为出题范围,但取士的结果却令朱元璋很不满。“榜发,泰和宋琮第一,北士无预者。于是诸生言三吾等南人,私其乡。帝怒,命侍讲张信等覆阅,不称旨。或言信等故以陋卷呈,三吾等实属之。帝益怒,信、蹈等论死,三吾以老戍边,琮亦遣戍。帝亲赐策问,更擢六十一人,皆北士,时谓之‘南北榜’,又曰‘春夏榜’云。”[4]3942取士发榜和平衡南北人才资源的需求背道而驰,朱元璋怀疑是南方出身的官员从中作梗,于是朝廷重新选拔了一批进士,都是北方人,刘三吾则被发配戍边。

客观来讲,《孟子节文》本身并不对儒臣和学子构成什么精神压力,毕竟其内容原本也来源于《孟子》,但是这种君主权力干涉经典的行为,令当时的儒臣与学子产生强烈的畏惧感和不满。直到朱元璋死去,这种紧张气氛才开始缓和。

建文二年(1400)会试从《孟子》中出题,“孔子之谓集”[15]503,缺“大成”二字。《皇明贡举考》中该年会试“四书”另两道题已不可见,唯一存留的题目又是出自《孟子节文》之外的章句,换言之,这次出题已经违背了朱元璋的设计。但是,本次违制并没有被追究,胡广、杨荣等人通过会试顺利进入翰林院等机构。这也许和建文帝“崇儒尚文”的政治风格有关,儒臣从《孟子节文》删除的内容中出题,建文帝也没有声张。君主以权力更改经文,终究是对儒学的粗暴干涉,与“崇儒尚文”的精神不符。建文君臣之间极有可能达成了某种默契,希望《孟子节文》逐渐被“遗忘”。

“靖难之役”后,明成祖朱棣取代建文帝,同时废除了建文时期的诸项改革政策。永乐七年(1409)会试,从《孟子节文》中出题,但发生了事故。据王世贞记载:“七年己丑,命翰林院侍讲邹缉、左春坊左司直郎徐善述为考试官,取中陈璲等。皇太子以副榜第一名孔谔为左春坊左中允,赐出身。御史劾出题《孟子》节文、《尚书·洪范》九畴偏题,缉等俱下狱,又复取下第胡概、金庠等十余人。”[18]1548由此可见,从《孟子节文》出题仍然是很容易出问题的“雷区”。

综合来看,虽然有命题违制、出题偏离等事故的发生,《孟子节文》还是在洪武末至永乐初年的科举考试中发挥了作用。《孟子节文》因其特殊的权威性,曾经短暂影响过洪武末到永乐初的一代举子。但在这次“偏题案”后不久,《孟子节文》便被废止了。

废止的起因是,永乐九年(1411)即将赴任沔阳知府的孙芝上奏请求恢复《孟子》全书。明代后期福建人董应举的《崇相集》记载了其上书的背景和基本内容[19]63-64。据董氏所述,这篇上书的稿子至万历年间已经破损,只能观其大略,文中孙芝对刘三吾《孟子节文题辞》进行逐条批驳,而且直接斥责刘三吾为“逆臣”。

普通官员孙芝的上书居然会使朱元璋敕修的《孟子节文》退出历史舞台,这背后的原因并不简单。《孟子节文》能够推行的根本原因是朱元璋的君主意志,随着洪武朝影响力的淡去,其存在的现实基础也日趋薄弱。就永乐朝的现实而言,《孟子节文》实属烫手山芋。从礼教角度讲,更改《孟子》经文,此举无论如何解释都会受到儒臣、学子的非议;从政治角度讲,朱棣不仅要改变洪武朝过于肃杀的政风,同时还要消除“靖难之役”的负面影响,所以他必须表现得比朱元璋更“开明”,比建文帝更加“崇儒尚文”,才能聚拢儒臣和学子之心。但同时朱棣还必须坚守“维护祖法”的立场,不能高调地主动下诏废止《孟子节文》。孙芝的上书恰好给他提供了废止的机会,于是,他顺水推舟地让《孟子节文》退出了科举。废止《孟子节文》的整个过程非常低调,很多史书对这件事都没有记载,《明太祖实录》则直接将《孟子节文》的事全部删去。

废止《孟子节文》的理由非常巧妙。从政治策略来看,孙芝在上书中直斥刘三吾为“逆臣”本身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颇得朱棣欢心。刘三吾同懿文太子朱标过从甚密,还曾积极支持朱允炆,朱棣自然对他心存芥蒂。依照孙芝的上书,《孟子节文》的出现,罪过不在朱元璋,而在“逆臣”刘三吾,废止《孟子节文》属于合情合理的“拨乱反正”。

从永乐初年的客观形势来看,恢复全本《孟子》对于朱棣也是有利而无害的。其一,朱棣只要掌握科举取士的领导权,对考试内容进行严格限定,就可以掌握天下士子的命运。相对而言,朱元璋改动经文而引起儒臣和学子不满且动摇“道统”的行为,是很不明智的。其二,全本《孟子》中有很多支持“君位变易”的内容,例如,《孟子·万章章句下》: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16]324

这段文字让朱元璋同样“勃然变乎色”,但是却非常符合朱棣的需要。朱棣正是“贵戚之卿”,“靖难”的旗号正是所谓“劝谏君过”,最后实现了“易位”,“靖难之役”的合理性得以解释。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毕竟朱棣也不会鼓励后世皇族效仿他,所以低调处理即可。对于永乐初年的明朝,最重要的还是要在制度上解决君主与士人的理念分歧,找到利益平衡点,达成政治与学理上的共识。

废止《孟子节文》不久,朱棣便命胡广等人编修《四书大全》,进一步限定科举考试的内容。“永乐间,颁《四书五经大全》,废注疏不用。其后,《春秋》亦不用张洽《传》,《礼记》止用陈澔《集说》。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4]1694《四书大全》与《五经大全》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教育体系也就进一步以二者作为教学的重点内容。古注疏被彻底废除,《春秋》只用传世的“三传”和孔安国传,《礼记》也只用陈澔的《礼记集说》,考试内容进一步理学化。此后也有大臣针对科举考试产生的问题建议改革,但都没有真正动摇永乐时期确定的科举考试制度与内容。

顾炎武曾经考察过元代倪士毅的《四书辑释》与《四书大全》的关系,他对《四书大全》持批评态度:“永乐中所纂《四书大全》特小有增删,其详其简或多不如倪氏,《大学中庸或问》则全不异,而间有舛误。”[20]1386-1387《四库全书总目》延续顾炎武的评价,“其书因元倪士毅《四书辑释》稍加点窜”[21]949。从学术思想创新的角度来讲,《四书大全》的确可以说乏善可陈。但是,从宋元以来庙堂政治与理学学理达成共识的角度来讲,解决“治道”与“圣学”之间的冲突,完成二者的调适,《四书大全》无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四书大全》的产生是庙堂政治与理学进一步结合的重要一环,影响深远。胡广在《进〈五经四书性理大全〉表》中说明《四书大全》的用途:“俾人皆由于正路而学,不惑于他歧路。家孔孟而户程朱,必获真儒之用;佩道德而服仁义,咸趋圣域之归。”[22]550-551可见,这部书的意义在于统一思想,符合当时的政治需求。《四书大全》编修时间不到一年,朱棣却没有像对《永乐大典》一样有所质疑,而是非常欢喜地予以推广。从这个侧面也可以看出,朱棣关心的重点不是学术本身,而是要迅速推广统一的科举教材,实现政治稳定与思想统一。

五 余论:庙堂政治与明初孟学的推广、普及

明初政治文化的形成有其特殊而又复杂的历史原因,既有元末乱世士人与百姓重整国家与社会秩序的诉求,也有宋代以来君主集权思想的影响,还是元代政治文化沉淀的结果。朱元璋以解救元末乱世的豪杰自许,并不断向“圣王”方向努力,政风简肃,均平田土,抑制豪强,崇尚节俭,惩治腐败,符合元末明初士人与百姓的期待。但在这个过程中,权力、威望也在不断向君主集中。到洪武中期,朱元璋也最终变成强势的“王圣”,士人的政治话语权被挤压殆尽,几轮大案的清洗,使得洪武朝政风日趋肃杀。对元中后期权臣干政、君权旁落的“矫枉”,最终走到了“过正”。

孟学具有特殊的学术品质,相对而言最为崇尚“义理”,所以在“四书学”中孟学也是最活跃的。朱元璋在起兵与创业之时受孟学影响很大,孟子所主张的“仁政”“民本”也与其理念基本一致,但当他的身份转变为君主后,其执政理念与孟学中的“民本”思想等逐渐发生冲突。洪武初年,朱元璋尝试废止当时全国通行的释奠礼以宣示自己的权威,结果因文臣们的强烈反对而作罢,不久又“罢黜孟子配享”以投石问路,再次因文臣反对而失败。彼时的朱元璋还不足以实现自己“圣王”的信念,“道统”还不能被轻易宰制。

但几年之后,尤其是打击北元势力使明朝长期处于军事战争状态,权力进一步向君主集中。到洪武末期,朱元璋再次对孟学开刀,就有了《孟子节文》的编修。抛开宋代党争背景,单纯从孟学自身的发展看,“非孟论”也具有一定的学理性,对孟学体系的进一步完善有所裨益。但明初君主授意儒臣删改《孟子》,这一过程中“非孟论”意外成为学理依据,则是政治对学术的一次强势扰动。

因为“政统”上的亏失,朱棣更加标榜对“理学道统”的维护,对士人的政治话语有所妥协,并部分修改集权的策略。他不再着力于对经典进行新的诠释或改造,而是着力于完善科举制度。《孟子节文》的废止和《四书大全》的颁行,昭示着明初庙堂政治精神与孟学的调适基本完成。

科举制度与“四书学”紧密结合,《四书大全》的出现顺应了时代的需求。科举制度与教育政策的导向促使“四书”成为天下士子必修的科目,孟学也通过《四书大全》进一步和科举结合,凭借其独特的学术品质深刻地影响着明代士人的思维。

在肃杀的政治风气下,明前期的学者大多采取“践履”的立场,但是在“践履”中也孕育着革新的因素。伴随着强势君主的离世,庙堂对学术话语的掌控力开始弱化,理学和“四书学”文化推广、普及,社会问题与制度弊端日益凸显,最终使明中期以后的理学和“四书学”发生了更大的变革。

从经学史来看,朱棣独尊理学的政策是程朱理学思想的保护伞,因而从经学研究方法角度讲属于“宋学”。于是,朱元璋的文化“复古”口号成了明中后期学者反对程朱理学“独尊”的大旗,在这种思路影响下,经学领域出现了一股“反宋复汉”的潮流,并一直延续到清朝。从思想史来看,明中期阳明学的兴起打破了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而阳明学以“致良知”为目标,“良知”二字即出自《孟子》。孟学与阳明学的关系深远,这与明初孟学的推广、普及不无关联,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大话题。

[参 考 文 献]

[1] 朱鸿林.中国近世儒学实质的思辨与习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 孙广.重谈元明《孟子》学的转向——以洪武朝为叙述中心[J].江汉学术,2020(1):113-120.

[3] 吕元善,撰,吕兆祥,吕逢时,续撰.三迁志[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7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

[4]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张佳佳.《孟子节文》研究[D].北京:清华大学,2007.

[6] 詹大和,等.王安石年谱三种[M].裴汝诚,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4.

[7] 黎靖德.朱子语类[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8] 宋濂,等.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6.

[9] 查继佐.罪惟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10]宋濂.文宪集[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11]陈建.皇明通纪[M].钱茂伟,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8.

[12]刘三吾.孟子节文[M]//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2000.

[13]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朱子全书:第2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14]余允文.尊孟续辨[M]//丛书集成初编:第499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15]张朝瑞.皇明贡举考[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6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1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7]黄瑜.双槐岁钞[M].魏连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9.

[18]王世贞.弇山堂别集[M].魏连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5.

[19]董应举.崇相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20]顾炎武.日知录集释:外七种[M].影印本.黄汝成,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1]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22]程敏政.明文衡[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3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