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罗素赴湘讲学考论

2024-12-08陈先初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摘 要] 五四时期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其中一站即是湖南长沙。罗素赴湘讲学,系应湖南省教育会之邀;而此行能够实现,又得益于湘籍人士、时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和《民铎》杂志主编的李石岑。罗素在长沙讲学的主题为“俄国布尔雪维克主义与世界政治”,主要内容来自此前他的游俄之感想。罗素长沙讲学在知识界引起热烈反响,提升了人们对苏俄的关注和研究兴趣;而他有关社会改良的观点和张东荪、梁启超等人对其的宣传鼓吹,则受到李达、陈独秀等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批评,这是五四时期社会主义论争的由来。现场聆听过罗素讲演的新民学会会员毛泽东,经过自己的深入思考,认识到罗素提出的用教育的方法改造中国社会的主张“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进一步坚定了对俄式革命道路的选择。

[关键词] 罗素;《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湖南省教育会;李石岑

[中图分类号] K26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6-0103-10

Research on Russell’s Lectures in Hunan

CHEN Xianchu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May 4th Movement, the famous British philosopher Bertrand Russell came to Changsha, Hunan Province to give lectures. He was invited by the Hunan Education Association with the help of Li Shicen, who was working as the editor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and the chief editor of Min Duo magazine in Shanghai. The theme of Russell’s speech in Changsha was “Russian Bolshevism and World Politics”, mainly from Russell’s previous visit to Russia. Russell’s speech in Changsha has caused a great response among intellectuals, and enhanced people’s attention and enthusiasm for Soviet Russia. His views on social progress and the propaganda of Zhang Dongsun and Liang Qichao were criticized by the communist intellectuals Li Da, Chen Duxiu and others, which was the origin of the socialist debate at that time. Mao Zedong listened to Russell’s speech and through his own deep thinking, realized that Russell’s thought of changing Chinese society through education was “theoretically meaningful, but it cannot be realized in practice”, which further strengthened his choice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ary road.

Key words: Russell; Burzavk and World Politics; Hunan Education Association; Li Shicen

罗素来华讲学是近代中国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史事件。罗素是从上海入境的,然后途经南京、武汉前往湖南长沙,再从长沙前往北京。其在长沙停留的时间不长,但前前后后牵扯到诸多人和事,有着诸多历史细节,这其中就包含了湖南省教育会以及湘籍文化人李石岑所做的一系列具体工作。向来人们谈论罗素来华讲学,多取中西文化交流等宏大视角,而对所涉具体史实则不太关注或语焉不详;有关罗素赴湘的来龙去脉以及湖南方面所做的工作,更是少有人过问,亦少有人知晓。有鉴于此,本文拟对罗素受邀赴湘讲学的有关史实作一梳理,并对罗素在湘讲学的主题及其影响作一探讨,以丰富对罗素来华讲学的认知。

一 湘省教育会邀请罗素赴湘讲学

19世纪以降,西学不断传入中国,至新文化运动达到高潮。新文化运动后期,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呈加速之势,但其他西方思想文化的宣传和介绍并未停止,不仅如此,后者还增添了新的形式,这就是直接邀请西方著名学者来华讲学。在这方面,当时贡献较大者有胡适、梁启超、张元济、蔡元培等人。胡、蔡五四之际邀请杜威来华讲学已是众所周知。梁启超自清末以来一直从事西学的宣传和引进工作,同样颇有影响力。

1918年底,梁启超和张东荪、张君劢、丁文江等人前往欧洲考察,直接感受了西方社会思潮并和一些欧洲学者有所接触,于是有了邀请其来华讲学的打算。1920年3月回国后,梁启超制订了具体计划,打算先请法国哲学家柏格森来华。为解决费用问题,梁氏致函商务印书馆负责人张元济,请其给予资助。五四时期,商务印书馆十分重视西学的宣传介绍,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加上梁、张此前已有交谊且关系不错,故在接到梁氏来信后,张元济很快表示同意,并答应岁拨二万元先行试办[1]904。5月3日又复信梁:“延聘柏格森君来华演讲,承示函稿极感,当即报告同人,均极赞成。”至于所言“旅行旅费演讲费均由本馆担任”一事,因数额颇巨,“不能不报告于董事会”。[1]908

稍后,鉴于之前邀请杜威来华讲学起到了“促进北大国际之地位,而使全国思想上发生之重要之变迁”的积极作用,蔡元培又“特与各著名教授联电延请英国大哲学家罗素”来华,7月6日得罗素复电:“当遵约大约能于今秋至来秋间来华,谨在北大讲学。”

《北京来信.大哲学家罗素将来北大讲学》,《申报》,1920年7月11日。与此同时,梁启超也接受王搏沙、傅铜(佩青)建议,向罗素发出来华邀请,罗素“复电十月间可到”;至于所用名义,梁谓“用中国公学名最好,或加入新学、尚志两会亦可”[1]913。不久,傅铜又建议,作为一种“国民外交”,“聘请者之人数或团体数,多多益善”;聘请之名义,可用“国外名哲聘请团”;费用之事,则可由任公(梁启超号任公)署名“印一公启,分寄各处,公启中宜言明所集之款,如不足则由某人或某团体补足之”[1]918。梁启超部分接受了傅铜的建议。他在1920年9月5日致张东荪的信中谈了自己的计划:其一,“组织一永久团体,名为讲学社,定每年聘名哲一人来华讲演”;其二,“讲学社董事暂举定以下诸人:伯唐、孑民、亮俦、秉三、仲仁、任公、静生、梦麟、搏沙、陈小庄(高师校长)、金仲蕃(清华校长)、张伯苓(南开校长),尚拟邀范孙、季直、菊生,尚未得本人同意,想必乐就也”;其三,“经费政府每年补助二万元,以三年为期,此外零碎捐款亦已得万元有奇”[1]919。与此同时,梁再次与张元济商谈,请商务印书馆对讲学社延聘欧美名人来华讲学“岁助若干”,所有演讲稿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张元济同意了梁的请求,复信谓:“前面谈讲学社延聘欧、美名人来华演讲,属由敝馆岁助若干,所有演讲稿由敝馆出版各节,已与同人商定,均遵照尊意办理。自十年分起,每年岁助讲学社五千元,专为聘员来华讲演之用,三年为限,以后再另作计议。”[1]926

邀请罗素最初用的是北京大学、尚志学会、新学会、上海中国公学四团体名义

据湖南《大公报》1920年8月31日《罗素定期抵沪》:“二十六日下午二时,尚志学会、北京大学新发(学)会、上海中国公学各团体代表在石达子庙欧美同学会开会,讨论欢迎英国大哲学家罗素事项,及讲演时间、翻译等问题……按罗素此次系应以上各团体之公聘而来。”,讲学社成立后,相关工作就转到了讲学社名下。在梁启超及讲学社的努力下,邀请外国名人来华讲学一事有序推进;作为讲学社邀请的第一位外国人,罗素也于1920年10月12日携女友勃勒克女士乘船抵达上海,开始了在华的行程。其时,作为西方文化的热心传播者,正在商务印书馆及多种刊物任职的湘籍文化人李石岑,受湖南省教育会之托,成为代表湖南方面邀请罗素赴湘讲学及湘沪之间的联络人。

湖南省教育会是在清末新政的背景下,于1906年成立的。之后经过不断改组,机构进一步完善,会务进一步扩充,活动范围也日益扩大。其不仅参与湖南教育决策和开展教育活动,还积极从事新思想新文化的倡导和传播。五四运动期间,湖南督军是皖系军阀张敬尧。张督专横跋扈,贪婪残暴,深为湘人痛恨,于1920年6月被迫离湘。“湘自张去,气象一新,教育界颇有蓬勃之象。”[2]494此外,“自欧战告终,世界各国咸趋向于改造之途,社会思潮日新月异,教育精神亦大生变动,焕然改观”。“深居腹地,得风气较迟”之湘人,“亦皆为之激动”。“思想界亦勃勃有动机,改造之声日高一日。动机既发,厌弃故常,入主出奴,各有偏向,亦势所必至。当此之时,必如何始免盲动,如何而得合宜之改造,自不能不有待于学理上之研求”。在此形势下,湘省教育会思趁机有所作为,遂有筹设学术讲演会,邀请罗素、杜威等中外名人来湘讲学之举。[3]

湘省教育会决定邀请中外名人前来讲学,既受激于当时思想界之变动,也得益于教育会改选之因缘。湘省教育会的上一次改选是在1918年,当选正副会长分别为陈润霖和孔昭绶。陈润霖,字夙荒,湖南新化人,于1918年当选会长后,延请何叔衡在楚怡小学任教,又热情支持毛泽东、何叔衡等开展的革命活动。次年6月,和徐特立、朱剑凡等发起组织健学会,以输入世界新思潮,共同研究、择要传播为宗旨。后受教育部令,赴上海组织赴法勤工俭学。孔昭绶,号竞存,湖南浏阳人,曾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任内聘徐特立、杨昌济等为教员,以“明耻”为校训,开展爱国主义教育,被誉为“民主教育的先驱”。不过就在陈、孔上任的这一年,张敬尧开始督湘。张对支持学运的教育会施以高压,致使许多职员被迫离湘,会务受到很大影响。张被驱逐后,为恢复教育会正常活动,教育界多位“重要分子”乃于1920年8月上旬召开会议,讨论筹备改组事宜

《教育会筹备改选》,湖南《大公报》,1920年8月5日。。此时,正好尚志学会等团体已向罗素发出邀请,罗素预定于9月17日抵沪,“在华日期,预定一年,讲演地点,务求普及全国”。又闻罗素此次系“新自俄国归英,未几即首途来华,想其考察俄国之所得,必能一一披露于吾人之前,其有益于我国思想界,更非浅鲜也”。

《罗素定期抵沪》,湖南《大公报》,1920年8月31日。于是,“省教育会陈君夙荒、孔君竞存等因教育改选,各县选人皆来省,拟趁此时机,开一演讲大会,邀请中外名人来会演讲”

《英美两大哲学家定期来湘详志·空前之讲演大会》,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罗素(还有杜威)自然在受邀之列。至9月下旬,湖南方面得到消息,“英国哲学家罗素博士,美国哲学家杜威博士,现均经湘省教育会请其来湘讲演,已得两博士同意”,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先生亦将同行

《英美两哲学家将来湘》,湖南《大公报》,1920年9月24日。。

由于杜威、罗素都是世界名哲,湘省教育会对其来湘讲学一事十分重视,专门成立了讲演筹备会,筹备工作也相当周到细致。从9月下旬开始,教育会多次召开专门会议,讨论招待办法、讲演地点、现场翻译、讲演稿出版、经费筹措等事宜。为确保受邀客人能够来湘,以及表示对客人的诚意,教育会又分别委托专人与杜、罗联系。“适杜威尚在北京,罗素将到上海,乃函商在北京之熊知白,在上海之李石岑,熊、李等均甚赞成。”

《英美两大哲学家定期来湘详志·空前之讲演大会》,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

二 李石岑受托进行多方联络和张罗

因未发现相关信函和记载,省教育会委托李石岑的具体日期不得其详,但可以肯定是在罗素到达上海之前。李石岑当时同时主持《民铎》杂志和《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并在《救国日报》和商务印书馆任编辑,住处是上海贝勒路同益里四号。接受湘省教育会委托后,他便与罗素方面加紧联系,及时将有关情况向湖南通报,并与省教育会商讨罗素赴湘讲学的各项事宜。

罗素原定1920年9月17日抵沪,后因故推迟,10月12日才抵达。13日,李石岑即致电湘省教育会,谓“罗素已到,请即携款来迎”

《英美两大哲学家定期来湘详志·空前之讲演大会》,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教育会迅即回电,告知“已请竞存君来沪欢迎,数日必到”

《教育会演讲之重要文电·复上海李石岑电》,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7日。;并请李石岑转交致罗素的邀请函:“文旆莅华,欢迎来湘演讲,请于 日启行为祷。”

《教育会演讲之重要文电·欢迎罗素博士电》,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7日。与此同时,教育会向国内教育界名人发出书面邀请:“前托静生、石岑先生敦请文旆莅湘,业承俞允。兹谨定于本月二十五日起集会,同人伫领教益。特派代表某君 耑诚欢迎。敬希先期辱临,俾慰渴慕。”又向省内各县劝学所、教育会发出通函:“本会定于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四日开学术讲演大会……届时务希贵所会长推举代表及其他办学人员,先期莅会,以便按日持券入座听讲,必能饱领名论,有裨教育。”

《教育会演讲之重要文电·又通函》,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7日。

教育会通函中谈到来湘讲学者,除罗素、杜威外还包括“海内知名之士”。教育会这一安排之前也曾向李石岑(及熊知白)通报过,李石岑表示赞同,为此也做了很多工作。他先是请在商务馆任职的张东荪一同赴湘讲演,张欣然应允;接着又与张商量,邀请陈独秀,“得陈独秀兄特别允许,(独秀兄尚允为赴湘事特别请代理人代理《新青年》杂志事)偕岑一同赴湘”。

《英美两大哲学家定期来湘详志·空前之讲演大会》,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张东荪后来兑现了承诺,陈独秀因故未能成行。

在邀请陈独秀时,陈言及“罗素到沪,即时赴湘,恐难办到,因聘请罗素,中国公学出钱最多也。而中国公学,刘南陔先生实主其事”。李石岑旋即致信刘南陔与之协商,谓:“大约罗素到沪后,在各处作一种市民讲演后,再邀同到湘,当无不可。在湘约一周间,即再返沪,专在中国公学讲演一二月,中国公学演毕后再赴京。”又致函北京的熊知白,请其与蔡、胡、蒋诸先生商量,争取他们“允可”,并请落实蔡、胡、蒋三人来湘事宜。考虑到“此事关系颇大”,他自己“拟向《时事新报》《救国日报》特别请假一月,以便招待诸人回湘”。而湖南方面,他认为仅派一人恐怕不够,得派定几人至沪,以便接洽一切。另外因估计“有六七人赴湘”,途中经费、在湘住址等,也需统筹安排。他将这些想法告诉了熊知白,请其与陈夙荒和湘省教育科科长方竹雅“预为商酌”。

《李石岑致熊知白函》(1920年10月14日),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在致函熊知白的同一天(10月14日),李石岑又给陈、方去了一封信,告知教育会“覆电已转罗素及其夫人,渠甚忻悦,二十日准可启行”。同时谈到:“罗素讲演,翻译最难觅人,以罗素哲学非精通高等数学者,不能了解。上海方面为此事颇感困苦”;因昨晚上海各界为罗素举办的欢迎会上,清华学校老师赵元任君任译事,“颇洽舆望”,故拟与赵君商量,请其偕罗素莅湘。为此希望用湖南教育会名义,给教育总长范源廉(湘人)和清华学校校长金仲藩各具一公函,请其给赵批假,并拟再函商熊知白先生,请其就近交涉。李在信中特别指出:“因罗素此次赴湘,乃弟与中国公学及其他方面叠次磋商之结果,罗素在沪尚未正式开讲”,故“对于罗素与东荪、独秀此行,有欲与两先生(即陈夙荒和方竹雅)商量者数事”:

(一)罗素在世界哲学史上,占位置最高。渠之哲学,全基于高深数理。若请其讲演数学哲学,则不仅湖南,恐全国人能了解之者亦甚寥寥。(此事东荪有文论之)弟意不如请其演讲社会哲学。渠社会哲学之势力,就最近之将来观之,当不减数学哲学之势力;且渠学说全从“冲动”出发,亦为我国因袭派之当头棒也。

(二)罗素到湘后,须向各报馆声明,凡罗素演稿,非经审查订正者,不得发表。以罗素在湖南讲演为第一次,全国属目,各报一经发表,上海、北京各报必转载,所关至大,不可不慎也。关于请人订正之事,俟弟返湘后,再与两先生商之。又须预觅笔记最佳者数人。

(三)罗素暨其他讲演员住所,教育会固佳,惟教育会甚偪仄,恐不能容,不知他处有相当地方否?此间湘人有谓明德学校地甚清雅宽宏者。弟不能记忆,录之以供两先生之参考。

(四)此次莅湘讲演者颇多,须预先商定各校分日分地讲演,毋使闲居。东荪讲演其长处,尤在阐发自治要义,附此奉知。

《罗素博士准期来湘》,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9日。

过了一天,李石岑又追加一信,谓:

(一)罗素及其夫人,决于二十日起程。惟有奉商者,聘请罗素之主人,虽为中国公学、新学社、共学社

应为尚志学会。、北京大学四团体,而与罗素相识者仅傅铜先生(别号佩青,英国留学生)一人。今兹罗素莅沪,无论往何处,傅必与俱。一因罗素人地生疏,得傅,诸事便于询问。二因傅亦愿意偕罗素游各处也。似此,则罗素赴湘,傅先生当然不便辞却。而傅先生又不能任讲演译事。(普通译事交涉则概归傅任之,如罗素由湘再赴他处,概傅任交涉,傅不啻为四团体中一代表人也。)此事今日已与东荪、杨端六商之,傅已列入赴湘团体中矣。

(二)前函为觅译人,颇费周折。兹外间□赵,颇觉其翻译不圆满。而赵又系苏人,恐言语不便。兹弟又力请杨端六任译事。杨已决定向商务书馆暨中国公学请假二十天,与罗素一同赴湘也。杨仅任讲演译事。(社会哲学方面)杨既许可,则赵之请假信,(系昨信托向范静生及清华学校金仲藩请假者)可以不发。此聘译员之情形也。

(三)张东荪、陈独秀已许赴湘,但渠等甚不愿偕罗素同来,觉有许多拘束之处,而东荪尤必须与弟偕。弟不获已允之,恐须后一二日方能到湘,大约二十一二方能出发也。

(四)讲演稿须整理后方可发表,弟昨函已言之。……又有呼罗素博士或教授者,此等事均须慎重。……

(五)罗素川资一事,由上海到湖南暨由湖南到汉口之用费,概归湖南自理,四团体不负责任。束修则俟弟到湘后再商。

《关于罗素来湘之商榷·李石岑又来一信》,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0日。

过了大约一两天,李石岑又发一信,谓:

上海方面情形,今日又稍有变更,兹录以奉告。

(一)二十日长江始行之船,均无大餐(特等)间,不得不改期,至二十一日方能启行。(二)东荪原约同行,后因与罗素俱,殊感束缚,乃必欲与弟同行。今向弟说,到湘后,实无材料可讲演,盖渠平日所作文字,大都关于政治方面,而渠现拟不谈政治。若离政治而谈哲学文学等,则皆非渠所长,故可否应待之异日。与弟相商,弟颇不欲强之。独秀亦在势难来,其原因概俟弟到湘后,与两先生深谈也。至杨端六、傅佩青等,俱已交涉妥帖,不至有变动矣。竞存尚未至,心颇焦急,一切事无人商量,弟又未能全然作主。竞存如十九不来,弟真不免陷于困城也。杜威到湘,弟意请其讲教育哲学。罗素到湘则请其讲社会哲学,盖杜、罗各有专长。杜威之教育哲学罗素之社会哲学,在方今世界,实居首要位置。又此次之讲演,要使将来可以编译成书者,如詹姆士之实验主义,及罗素之哲学的科学方法,皆系讲演之稿,今已成世界之名著。(罗素赴华讲演在长沙为第一次,各地极为注目,故尤不可不慎重出之也)。如此则讲者听者,俱有莫大益处矣。不知两先生以为如何?又杜威在湘,不知已定若干日。若亦只定一周,则讲演分配之法,弟意不如定一周间讲演时间表,大致以上午四时定为杜、罗讲演时间,(杜、罗各二时)在一定处所讲演。(最好定教育会)下午一二时或二三时定为他讲演员讲演时间,不限处所。(或教育会或他校)如此分配,不知可行否?

《关于杜罗演讲之要闻》,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4日。

从李石岑连续几次信函可见,其就罗素及各名人赴湘所涉诸事,如讲演内容、讲演时间及地点、讲演稿之发表、随员及译员、讲演人员住宿、赴湘之川资及束修等等,无不提出意见或建议,表明其已做了大量前期工作,有了相当周全的考虑。

对于李石岑来函所谈诸事,湘省教育会也十分重视。讲演筹备会连续召开会议进行讨论,一一作出安排:(1)关于讲演内容。根据各人所长,筹备会最初设想,由杜威讲教育哲学和伦理学,罗素讲政治社会经济。稍后觉得“所定未必恰当,因讲演不过数日,何能讲完一部完全哲学,如政治哲学教育哲学之类”。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3日。乃采纳舒新城等人建议,公推曾宝荪、余家菊、舒新城、朱剑凡、谢祖尧五人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9日。“预先编制各种问题,候杜、罗等到省,与之商量,再作决定”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3日。。(2)关于讲演场所。拟借用遵道会讲堂作为正会场。因该会场容量有限,故拟对听讲人数进行分配:“罗素长于政治与社会学,规定各界占三分之二,学界占三分之一;杜威长于教育,规定学界占三分之二,各界占三分之一。”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3日。(3)关于讲演时间。鉴于“杜威只演五六日,罗素亦不能过久,拟请其分时演讲。大约罗素在每日上午,自九时半起,至十一时止。杜威在下午,自二时半起,至四时止。其余时间则请蔡孑民、胡适之等讲演。又罗素所讲,多系政治社会各学,拟多为政界及议会诸人列席。杜威所讲多系教育,当然教育界中居多。又拟抽出一二日为市民讲演,以便大众共听。如有余时,则分向各校讲演”。

《英美两大哲学家定期来湘详志·空前之讲演大会》,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5日。(4)罗素在湘住所。本拟借明德学校中洋房,共同招待杜威夫妇和罗素及女友,但因该洋房已为教育员所占用,遂与任修本牧师和颜福庆医生商量,让罗素及其女友和杜威夫妇分别寄居任、颜两家,“请为照料”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2日。。(5)关于讲学经费。由于杜、罗两方旅费及招待演讲各费,均需巨款,不得已决定由教育会呈文省长谭延闿,请省政府拨给二千八百二十元

《教育会演讲会之重要文电·呈请省长拨给各费文》,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17日。。待拨款下来后,演讲筹备会列出详细预算,一一落实。(6)罗素讲演之译员。初,四团体公推赵元任、秦汾、叶莘、丁文江轮流担任罗素在各地讲演的现场翻译

《英国哲学家罗素氏即将到沪》,《申报》,1920年9月1日。。罗素到沪后,其在江苏省教育会等六团体举行的欢迎会上、在中国公学的演讲,以及在杭州、南京等地的演讲,均由赵元任翻译。李石岑最初也钟意于赵元任。当李石岑改变主意,提出由杨端六任译员后,筹备会经过再三考虑,接受了李的提议。不过罗素来湘后,其现场翻译并非由杨一人而是由杨、赵二人共同承担。(7)讲演记录及讲演稿出版。据讲演会开始前湖南《大公报》所刊《编辑部特别启事》,此次国内外名人来湘讲演,“特请北京大学哲学士李君济民专纪杜威、罗素两先生演辞,唐君汉三、金君缄三、毛君泽东,分纪蔡、章、张、吴诸先生演辞。务期记载翔实,刊布迅速,以副阅者雅意”。同时报馆经理部决定,《大公报》“增刊附张,逐日登载”各名人讲演稿,预计半个月登完。

《演讲会紧要启事》,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6日。除上述各事之外,讲演筹备会还就迎宾、招待、宴请等事作了安排,其中罗素拟由赵运文负责接洽

《演讲会筹备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6日。。上述安排尽可能吸纳了李石岑的建议,但也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变通。总之,在李石岑与湖南方面的密切沟通下,在湘省教育会讲演筹备会的精心努力下,罗素来湘讲学的筹备工作做到了周到细致、紧张有序。

罗素一行原定于10月23日由上海乘船启程,后提前至20日,拟先乘车至南京,再由南京搭江轮前往长沙。又因“二十日长江始行之船,均无大餐(特等)间”,不得不再改期,将启程日期推迟一天。21日,专程前往上海迎接罗素的孔竞存致电省教育会,告知“罗、勃、赵、傅、张、陶、杨、李,已起行”。

《孔竞存电告罗素等起程》,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2日。教育会接电,即“公推李君戊如赴汉欢迎,拟即携款启程。惟恐一人照料不周,更由筹备会致函旅鄂中学彭君泉航,请帮同料理,以求完善”

《杜罗等演讲筹备续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2日。。罗素一行先在南京停留,再溯江而上。船至九江时,李石岑来电,“谓二十五日可以抵汉”,同行者有李石岑、张东荪、杨端六、陶履恭四人。省教育会随即致电李戊如,嘱其待“罗二十五日到后,速备车来湘”。

《演讲名人来湘纪程》,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6日。26日晨,“教育会得李戊如自汉口拍来罗素定于二十六日午前十一时到小吴门之电,当即电告各校各派代表二人,共六七十余人,前往车站欢迎;同时北大同学欢迎团亦有十余人到站,盛况与欢迎杜威略同,惟手续较周”。“十一时火车到站,即由欢迎团中推定陈夙荒、朱剑凡、方竹雅、赵运文等上车,表述欢迎之意。同车来者有勃勒克小姐、蔡孑民、吴稚晖、张东荪、李石岑、杨端六、赵元任、傅佩青诸君。下车后,引至站中暂息,即出与各代表相见。杨端六君一一介绍,罗素遍与握手。蔡、吴诸人亦出,乃相率进城,车上行李,由李戊如、姚孟宗二君照拂点运。”

《昨日欢迎罗素先生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7日。由于之前得知罗素“不愿住家”

《孔竞存电告罗素等起程》,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2日。,教育会临时作了调整,将罗素及勃勒克女士安排至天乐居,担任翻译的杨端六及生活助手傅铜随住。蔡孑民、吴稚晖、张东荪、李石岑、赵元任诸君则住明德学校。

《昨日欢迎罗素先生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7日。

三 罗素在湘行程及讲学主题

按李石岑事先提供的信息,罗素大约在长沙讲学一周,故湘省教育会对罗素的演讲安排是从10月26日至11月2日,分别在正会场(遵道会讲堂)讲六场、分会场(第一师范学校)讲三场。除31日一天全体游览岳麓山外,余则天天都有安排。此外还安排了多场欢迎宴会。

《演讲会筹备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6日。 但待罗素到湘后,计划做了大的修改。原来,罗素来华之前刚从苏俄考察归来,抵达上海后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接待。中外人士纷纷前往拜访,他几乎每天都“是在同不计其数的人的会见中度过”,弄得疲劳不堪。另外,从英国到上海,再从上海到杭州、汉口、长沙,舟车劳顿,沿途演讲,一路下来,已觉筋疲力尽。为尽快前往北京休息,他决定在长沙停留不超过24小时。主办方当然不希望如此。湘省教育会极力挽留,省长谭延闿也出面“极尽其婉然相劝之能事”,甚至表示到时可以为其“开一列专车直抵武昌”,均遭婉拒。[4]185-18627日晚,罗素谢绝主办方的一再挽留,偕其女友及傅铜、赵元任、刘树梅三人搭江轮经武汉北上赴京。陈夙荒、方竹雅、朱剑凡、赵运文等,均送至船上殷殷握别。

《昨晚欢送罗素先生记》,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8日。

罗素行程的改变打乱了湖南方面事先制订的演讲计划,不过“为了博得湖南人的谅解”,罗素也尽量在有限的时间内加班加点。在短短的一天半时间里,他连续作了四场正式演讲:26日下午4时至5时半在遵道会主会场讲“俄国布尔雪维克主义与世界政治”,赵元任翻译;7时至8时半讲“游俄之见闻”,杨端六翻译。

《昨日杜罗演讲纪略》,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7日。两场演讲均为省长谭延闿主持。27日仍在遵道会讲演,9时半至11时讲“游俄之见闻”,赵元任翻译;下午2时半至4时继续讲演,杨端六翻译,主持人方竹雅。当天上午11时至12时,勃勒克女士讲演“俄国之艺术与教育”,傅铜翻译。

《昨日正会场演讲纪略》,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8日。另据《昨日正会场演讲纪略》,罗素所讲“游俄之见闻”,“李君戊如以国音书题为‘布尔塞维克失败的原因和共产主义将来成功的希望’”,可断定其为《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的续讲。另外,罗素还作了两次晚餐后和一次午餐后的即兴讲话。26日晚,在谭延闿举办的“一次豪华盛大的宴会”上,罗素“第一次遇见了杜威”[4]186,为湖南名人演讲增添了亮丽的一笔。

罗素在长沙的四场正式讲演,《大公报》报导有两个标题,分别是《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和《游俄之见闻》,其中《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从27日起分八次刊登在《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上,标题与现场讲演稍有不同

《民国日报》1920年11月3、7、8、9日转载。。而《游俄之见闻》不见刊登,疑《游俄之见闻》实即《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

《大公报》增刊所登《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有四讲,这与报导所称罗素共进行了四场正式讲演一致。另外,罗素此次讲演以他此前发表的《游俄之感想》为基础,许多内容与其相同,这也可能导致记者将二者混同或将两个标题混用。。勃勒克女士的演讲也以《俄国的美术与教育》为题,分期刊登在28日《大公报增刊》第二号和29日《大公报》上。所刊罗、勃二人演讲均注明“李济民、杨文冕记”。

一些著作讲到罗素长沙讲演时只提《布尔什维克与世界政治》而不提《游俄之见闻》,并以毛泽东为罗素讲演之记录员,均误。

罗素选择以布尔什维克为讲题,不是长沙方面的事先安排,而是罗素自己的决定,这与十月革命后他对苏俄的关注和游俄观感有关。罗素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向来不主张激进式的社会改造,所以对列宁领导的俄国革命及革命后俄国的状况,他心存疑虑;加上苏俄为应对革命后所遭到的外部干涉和内部叛乱,采取了一系列特殊的政治经济政策,这些政策也与罗素的理念不大合拍。为了解苏俄的真实状况,罗素一直在寻找机会去俄国考察。终于,1920年夏天,英国有一个工人代表团要去俄国,罗素应邀同行,愿望得以实现。罗素随团在5月11日入境,6月16日出境,共计一月有余。在俄期间,他和列宁进行了会谈,但他很多时候不是跟代表团在一起,而是单独成行。他不愿把自己束缚在苏俄官方特意安排的行程中,而是要以一个普通旅游者的身份深入城市乡村,与普通俄国人广泛接触,从他们那里获得对苏俄、对布尔什维克的真实感受。他的努力没有白费。考察结束后,他将考察所得撰成长文,分别在英国和美国的Nation杂志发表,后者所用标题为Soviet Rusian-1920。根据《晨报》所载译文,罗素从六个方面

即六章,分别为:发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理论,共产主义与苏维埃制,市镇与乡村,国际的地位,列宁、杜洛斯基、高尔基。全面介绍了自己的游俄观感。他一方面对以列宁为首的布尔什维克党人的个人品质予以称赞,认为他们投身革命事业,并非为个人谋私利,而是致力于创造新社会;他们有宗教般的信仰,有柏拉图式的理想,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但是对布尔什维克以革命方式推翻资本主义及革命后实行的政治经济政策,他并不认同,认为凡是由革命得来的社会主义,其好处总要减少;革命后又必然集中权力,而集中权力必然带来恶结果,这种恶结果就包括由于专断而使人民失去自由,还有掌权者必然日益腐败。所以他明确表示反对布尔什维克的革命论,而“崇奉民治主义这种和缓的法子”,并且预言:“以少数人之统治而行共产制度,则这种共产制度的精神,终归于消灭。”

“颖”译《罗素游俄之感想》(三),《晨报》,1920年9月29日。罗素的文章引起了中国人的关注,并很快被翻译为中文。先是由“於”和“颖”分别译出第一、二、六章和第五章,以《罗素游俄之感想》为题在《晨报》分期发表

《晨报》自1920年9月8日至10月29日期间分十五次刊登,前面八次译者为“於”,后面七次译者为“颖”。沈雁冰说:“傅君译过第一二两章登在北京《晨报》,即是从伦敦Nation译的。”(雁冰译《游俄之感想》按语,见《新青年》第8卷第2号)沈雁冰所谓“傅君”与“於”当为同一人。而《晨报》所登三章分别与雁冰译文中之第一章“发端”、第二章“布尔什维克主义的理论”和第六章“列宁 杜洛斯基 哥尔基”对等。“颖”之译文即沈译所列第五章“国际的地位”。。继由沈雁冰完整译出,以《游俄之感想》为题在《新青年》刊出

《新青年》第8卷第2号,1920年10月1日。。稍后,胡愈之翻译的另一译本也在《东方杂志》分两期登出,题为《罗素的新俄国观》

《东方杂志》17卷19号(10月10日)和20号(10月25日)。后来《罗素的新俄国观》改名为《俄国革命的理论及实际》收入《东方杂志》所编的《罗素论文集(下)》,作为“东方文库”之一在该杂志二十周年纪念时出版。。几个译本文字稍有出入,其中沈、胡两个译本在某些章的排列次序上稍有不同。一些读者读到罗素的文章后,纷纷致信《东方杂志》要求“加以评论”,故《东方杂志》又发表了署名为“颖水”的《评论罗素游俄之感想》,刊登在该杂志17卷20号上。

《晨报》《新青年》《东方杂志》等著名报刊纷纷刊载罗素的访俄见闻,表现出中国知识界对苏俄的好奇及对罗素来华讲学的期待

当时国内报刊如《新青年》《东方杂志》《晨报》等还作了数量不等的介绍或发表了研究罗素的文字。;而罗素来华之后在长沙讲演《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也是趁热打铁,满足了这种期待。罗素的四次讲演分别讲了四个方面的内容: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原理,新俄政府的情形,俄国工业失败的情形和失败的原因,布尔什维克主义失败的原因和共产主义成功的希望。与《游俄之感想》相比,讲演稿简化了对在俄国考察经历的描述,突出了对布尔什维克之理论及政策的分析。如第一次所讲布尔什维克主义的原理,他概括为“经济上的垄断”(即经济的支配)、“资本的集中”和“阶级斗争”三点,而这就是马克思的学说。他指出,这种学说在俄国受到长期遭受帝制压迫的人民的欢迎,但这不能解释布尔什维克为何不是发生在工商业发达的美国而是发生在工商业不发达的俄国,不能解释布尔什维克为何不是用多数工人推倒资本家而是只利用少数有知识的工人行此事,所以他表示:“我虽信共产主义是一种好学说,我虽信他是文化的进步,我想必用循次渐进的方法来实行这主义,必用别的方法开导人民,不必用强硬手段压迫他们。”

罗素《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第一次讲演),《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第一、二号,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7、28日。第二次所讲主要是从与列宁、托洛斯基、高尔基的交谈看苏俄政府的情形,他对布尔什维克主义者的看法一如之前的《游俄之感想》,既肯定他们有牺牲精神,有宗教般的坚定信仰,有胆量能力而且忠心做事;又批评他们“非常专制,不为一般平民作想”,“对于自由观念,不表同情”,“人民不能批评政府,平常人也没有快乐”;并认为俄国现在的情形,“在内似贵族主义,在外似军阀主义”

罗素《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第二次讲演),《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第三、四号,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29、30日。。第三讲描述了俄国工业失败的情形,谓革命以来俄国工业除了军工产品外没有其他制造物,生活物资很少,农具尤为缺乏,布党会议也承认工业失败;而所以失败,既有外部原因,即外国的封锁,也有内部原因,如“理想太高”,只想用最新式机器发达实业;专门人才缺乏,一些有知识有才能的人又不愿意帮助政府。而最根本的原因是,“俄国自革命以来,工业失败受了政治上极大的影响。由资本主义改为共产主义,在这个过渡的时间内,想求工业发达,实在是一难问题”。

罗素《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第三次讲演),《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第五、六号,湖南《大公报》,1920年10月31日、11月1日。第四讲关于布尔什维克失败的原因和共产主义成功的希望,认为工业失败就是布尔什维克失败的原因,因为共产主义只适宜于工业国而不适宜于农业国。所以要使共产主义取得成功,第一要件是要工业自给与粮食自给;第二要加强教育,使人人肯牺牲自己为共产主义做事;第三是须兼顾无幸福的人和有幸福的人,不能以压迫手段对待有幸福的人,不能行少数人专制。他特别强调第三点,认为“能使人人享幸福,人人都快乐”,才是“科学的共产主义”;“俄国没有实行科学的共产主义,所以归于失败”。第四是外部条件,即美国变为共产主义,或美国不反对共产主义。他认为这些条件现在俄国都不具备,所以俄国现在还不能实行共产主义;至于中国,共产主义更谈不上。当然,罗素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抱有同情,他肯定“布党的目的是要铲除经济的不平均和人类的不自由”,也表示“希望共产主义成功”。

罗素《布尔札维克与世界政治》(第四次讲演),《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第七、八号,湖南《大公报》,1920年11月2、3日。

十月革命之后,在协约国军队和国内反对派势力的进攻下,苏俄进入内战时期,罗素游俄时,内战尚未结束。他的苏俄观感及长沙演讲,许多都是对内战时期布尔什维克党所采取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及其实行状况的反映。当时对于布尔什维克,国际社会的了解还相当有限;加上各种反苏俄势力的负面宣传,布尔什维克被视为洪水猛兽,当然也有同情者。在这种情况下,罗素对布尔什维克的看法很难不受各种因素特别是负面宣传的影响。但是罗素的访俄观感和长沙演讲,总体来讲还是比较客观的。其对布尔什维克党人奋斗精神及其宗旨目标予以肯定,对共产主义的前景也不否定,认为共产主义的实现离不开工业化和教育,也颇有道理;而其对布尔什维克的一些批评,比如财富、权力高度集中可能带来的弊端,也并非出于恶意。至于其不认同布尔什维克所采取的革命方式,认为应当通过民主的和缓的方式推翻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则反映了其作为民主主义者和和平主义者的一贯立场,与怀着敌意和偏见的反布尔什维克论调不必一概而论。

四 罗素长沙讲学在知识界的反响

中外名人在湘讲学,影响最大者当数罗素。罗素的游俄感想在国内发表和在长沙讲学之前,国内知识界对十月革命和布尔什维克主义已有反响,国外的有关报道性文字也开始介绍进来。1918年,李大钊撰写《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对其热情礼赞。1919年4月,陈独秀发表随感录,把20世纪俄罗斯的社会革命和18世纪法国的政治革命一同称为“人类社会变动和进化的大关键”[5]57。1919年7月,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发表短文,提出要“研究过激党”,“切不可闭着眼睛,只管瞎说‘等于洪水猛兽’‘抵制’‘拒绝’等等的空话”

毛泽东《研究过激党》,《湘江评论》创刊号,1919年7月14日。。张君劢将《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宪法》译成中文在《解放与改造》(第1卷第6号,1919年11月15日)发表。英国记者兰姆塞在罗素之前赴俄游历并写成《一九一九年旅俄六周见闻记》,由“兼声”(黄凌霜)译成中文在《晨报》连载(1919年11月12日—1920年1月7日);张君劢随即在《改造》(第3卷第1、2号,1920年)发表《读六星期之俄国》,对其进行评介。继兰姆塞之后,美国人洪福利(Wilfred-K. Humphries)的“苏俄通讯”《我在新俄罗斯的生活》由李汉俊译成中文,发表于《新青年》(第8卷第1号,1920年9月1日)。1920年6月,日本著名记者布施胜治访问俄国并采访列宁,其所撰《劳农俄国之一瞥》从1920年9月2日开始在《晨报》连载,直到次年3月初登完。另外,《东方杂志》《解放与改造》《国民》等也刊登了不少相关译文或评论文字。

《东方杂志》所载文字有:《布尔塞俄克的俄罗斯》《俄国劳农政府之艺术设施》,17卷8号,1920年4月25日;《俄国新政府之过去现在未来》,17卷10号,1920年5月25日;《劳农俄罗斯之劳动军》《俄国之宗教改革》,17卷12号,1920年6月25日。《解放与改造》所载文字有:《鲍尔雪佛克之研究与要求》,第1号,1919年9月1日;《列宁与杜尔斯基之人物及共产主义之实现》,第2号,1919年9月15日;《俄国广义派之建设》(译述),第1卷第4号,1919年10月15日;《俄罗斯之新法令三种》(译述)、《广义派与世界和平》(译述),第1卷第7号,1919年12月1日;《苏维脱共和国各方面的观察》,第2卷第6号,1920年3月15日;《俄国之新教育制》(译述),第2卷第11号,1920年6月1日;《俄国产业组织》,第2卷第12号,1920年6月15日;《苏维埃俄罗斯之文化事业与教育》(译述),第2卷第14号,1920年7月15日;《苏维埃俄国之妇女与儿童》(译述),第2卷第15号,1920年8月1日;《俄罗斯的政党》《苏维埃劳工是否失却自由之正反两种意见》,第2卷第16号,1920年8月15日;《宝雪维克的研究》,第3卷第1号、2号;《一九二〇年之俄国苏维埃政府》,第3卷第2号。《国民》所载文字有:《鲍尔锡维克主义底研究》(译文),第2卷第1号,1919年11月;《苏维埃俄国底经济组织》《苏维埃俄国底新农制度》,第2卷第4号。

虽然有上述关于苏俄的介绍性文字见诸报端,但整体而言,到1920年,知识界关于苏俄的情况,转述的多,研究的少,更为重要的是,将布尔什维克主义与中国社会改造联系起来的思考还很有限。1920年之后,确切地说,罗素长沙演讲以后,这种情况有了改变。其一,罗素讲演本身受到舆论界的追捧。罗素讲演刚一结束,其讲演稿即被湖南《大公报》以增刊形式全文刊登出来

见《大公报增刊名人讲演录》1920年10月27日—11月3日。。紧接着,北京《晨报》以《罗素在长沙讲演〈布尔失委克与世界政治〉》为题分六次全文刊登,署名为“湘江少年记”,文法与《大公报》有异,当为重译

见《晨报》1920年11月2、3、9、10、14、17日。。《大公报》《晨报》都是当时发行量大、影响广泛的报纸,罗素长沙讲演稿在两份报纸上登出,无疑会吸引广大知识界特别是进步知识界的注意,激起他们对苏俄、对布尔什维克的研究兴趣和学习热情。其二,早在1920年9月,《新青年》第8卷第1号就开设了“俄罗斯研究”专栏,用以译载当时搜集到的英、美、法、日、俄等国报刊、书籍上有关俄国革命的理论和实际情况的材料,同时也发表一些研究文章,译、著者有李汉俊、张慰慈、杨明斋、震瀛(袁振英)、陈望道、李达、李大钊等

见《新青年》第8卷第1号至6号、第9卷第3号。。《新青年》《东方杂志》编辑部都在上海,其对罗素来华行程及罗素游俄观感得闻较早

沈雁冰和胡愈之分别发表在《新青年》和《东方杂志》的译文,很可能是受两刊之委托,且翻译工作在1920年10月译文正式发表之前即已开始。,故“俄罗斯研究”专栏之开设当与此有密切关系;而专栏的开设,则为上海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建立提供了思想支持。1920年8月下旬,刚从上海回湘的毛泽东同何叔衡等联络社会各界,召开湖南俄罗斯研究会筹备会,通过了以“研究俄罗斯一切事情为宗旨”、发行《俄罗斯丛刊》、派人赴俄考察和提倡赴俄勤工俭学等重要事项。9月15日研究会正式成立,毛泽东任研究会书记干事。会员们发表了不少宣传俄国十月革命的文章,毛泽东还将一些重要论文推荐给有影响的报纸转载。湖南俄罗斯研究会成立正值罗素赴湘讲学前夕,之前毛泽东从北京前往上海,住了两个月。期间他和陈独秀及《新青年》编辑部有过联系,对罗素游俄及即将来华讲学当有知晓,故其发起俄罗斯研究会当有来由。而湖南俄罗斯研究会的成立及《俄罗斯丛刊》的发行,也成了长沙共产主义小组筹备工作的重要一环。另外,毛泽东于1920年夏天被聘为第一师范附小的主事(即校长),同时兼任一师校友会会长。一个月后,罗素来长沙讲学,而一师也被选为长沙名人讲学的分会场。由于毛泽东早已是湖南青年运动的领军人物,且经常在报端发表文章,影响颇大,故被邀请作为长沙名人演讲的记录员。他在讲演会期间记录了杨端六的《和罗素先生的谈话》以及蔡元培、吴稚晖的讲演,同时现场聆听了包括罗素在内的诸多名人的讲演。因此,他对罗素关于布尔什维克的讲演印象深刻,这无疑也会使他对布尔什维克、对列宁、对苏俄形成前所未有的关注,促使他加速向着马克思主义方向前进。

罗素在长沙的讲演促进了知识界对苏俄的关注、理解和同情,但这并非意味着人们对罗素所持观点全部认同,因为罗素在游俄之感想及长沙讲演中对布尔什维克的革命多持反对立场,用发展实业和教育的方式进行社会改造是他的一贯主张。当时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正在或已经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论,他们对于罗素的这种主张,采取了批评态度。如陈独秀给罗素以及认同罗素主张的张东荪写信,对其部分观点予以批驳

陈独秀《关于社会主义的讨论》之“(六)独秀致罗素先生底信”“(十三)独秀复东荪先生底信”,《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李达和陈独秀又分别撰写了《讨论社会主义并质梁任公》

《新青年》第9卷第1号,1921年5月1日。和《社会主义批评》

《新青年》第9卷第3号,1921年7月1日。,对张东荪及另一位罗素拥护者梁启超的言论提出批评。这些构成了中共建党前夕那场著名的社会主义论战的一部分,而那场论战严格说来,是由罗素的长沙演讲以及其他一些在中国报刊发表的文章中所表达的观点引起的。当时在湖南的新民学会会员毛泽东,也根据业已掌握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对罗素的主张提出批评。1920年12月1日,他在给在法国的蔡和森等新民学会会友的一封信中,就学会中围绕“改造中国与世界”之方法出现的分歧发表意见,对蔡和森的“用俄国式的方法”改造中国与世界的主张“表示深切的赞同”,而对肖子升及李维汉(和笙)等会友“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的革命”表示不能同意。他特别指出,“罗素在长沙演说,意与子升及和笙同”;并就罗素评论道:罗素“主张共产主义,但反对劳农专政,谓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产阶级觉悟,可不至要妨碍自由,兴起战争,革命流血。但……我对于罗素的主张,有两句评语:就是‘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因为罗素和子升、和笙主张的要点是“用教育的方法”,“但教育一要有钱,二要有人,三要有机关”。然而“现在世界,钱尽在资本家的手;主持教育的人尽是一些资本家,或资本家的奴隶,现在世界的学校及报馆两种最主要的教育机关,又尽在资本家的掌握中。总言之,现在世界的教育,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教育”。而教育权之所以落在资本家手中,则是因为他们有“议会”“政府”和法律,又有“军队”与“警察”,还有“银行”和工厂,他们用这些来保障自己的利益和权力,来反对无产者的要求。因此,“共产党人非取政权,且不能安息于其宇下,更安能握得其教育权”?他进一步指出:“历史上凡是专制主义者,或帝国主义者,或军国主义者,非等到人家来推倒,决没有自己肯收场的。”“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而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何况现在世界上占人口多数的无产阶级已经认识到“无产的痛苦”,已经有了“共产的要求”,这已经成为一种事实;“事实是当前的,是不能消灭的,是知了就要行的。因此我觉得俄国革命,和各国急进派共产党人数日见其多,组织日见其密,只是自然的结果。”[6]488-491毛泽东上述以革命的方法而不是用教育的方法改造社会的主张,虽然主要受到其所了解和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的指引,但罗素长沙讲演无疑促使了他的深入思考,使他的认识更加明确。由此看来,对于陈独秀、毛泽东、李达等较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先进知识分子来说,罗素的长沙讲演及其相关文章,既加强了他们对布尔什维克主义和苏俄的关注,也加深了他们关于中国社会改造问题的思考,使他们坚定了走俄国革命道路的信心和决心。

[参 考 文 献]

[1]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 毛泽东.毛泽东早期文稿:1912.6-1920.11[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0.

[3] 陈润霖.学术讲演会名人讲演集序[M]//学术讲演会名人讲演集.铅印本.长沙:湖南省教育会,1921.

[4] 罗素.罗素自传:第二卷:1914-1944[M].陈启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 陈独秀.独秀文存[M]//民国丛书:第一编:第92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

[6] 毛泽东.毛泽东给肖旭东蔡林彬并在法诸会友[M]//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学院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一册.内部参考资料.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