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或非在 [组诗]
2024-12-06语伞
全休止符
雷声轰隆,
一定打断了许多人的梦。
风一阵,雨又一阵,但不知疲倦者
忙碌的都是些小事情。
唯有雷霆,乃天地之怒,
滚过人世与天庭。
唯有善良的人醒来了,心里充满惶恐,
而那些邪恶又傲慢的人,
仍在沉睡,打鼾,不把
任何警告当回事。
唯有我这样的人,不出声,
像个全休止符,避开了
舞台上的高光,和曲终人散。
画 廊
昨天是一幅变淡的草稿,
消失在完美的作品里。
今日去画廊,如同
一次远游。轨道交通,
像一条隐秘的笔触。
当我与一幅画相隔一米时,
我仿佛看见,被提取过的印象
正退入万物。星空回到夜晚,
睡莲是永无睡眠的莲,
向日葵,伸展着被火焰唤醒的触角。
狂野的颜料,一直是
城市魔术的一部分。
而在深深小巷这个寂静的画廊里,
莫奈与凡·高趁着夜色离开了巴黎。
照相馆
想有一张好照片,事实是
你一直在等待下一张。
像从未与真实的自己相见过,
面对镜头,表情仍需提前准备。
布景在变,坐姿是个永恒的
难题。向左,或向右,
任何弧度,都像在拉满弓
驯服一部分叛逆的自我。
现在,胶卷狭小,数码宽阔,
废弃的底片,已是怀旧之物。
凭借一个尬笑,你将再次获得
快门一闪。凭借风,你怀抱
新的自我,如抱着
置放了密纹唱片的复古留声机。
最后,所有照片都显示出来,
每一张都不像完整的自己。
摄影师指了指补光灯,另有一种光影
仿佛来自记忆之外。你急迫地
想从照相馆逃离,逃离流逝——
那道如永夜的伤口的邀请。
美术馆
我爱你。看一幅画时
——飞花漫天游。
深陷在宽大的美术馆展厅,
色彩都被你的身影控制。
蓝是你的脸,白色是肩膀,
青绿沿着你的手掌滑向我。
朱红的背景墙,像你的喜悦推门而入,
我还没准备好,亲爱的……
工笔画里,草木常见明黄之心,
我想起你的吻,如挥毫与泼墨。
我爱你。转身看见一座雕像——
是克洛德·阿巴吉的《面部空缺》。
剧 场
舞台上,演员像错别字,
但她在剧情里,是对的。
在后台,她则像自己的一个偏旁,
表演太投入,她还未完全走出剧情。
假如自我和角色都是对的,那么
滞留在化妆室的那个人是谁?
镜子里,她看见对方的左边
是她的右边,右边是左边。
有两个人在静止中反转,
再反转,以制止第三个人从中诞生。
后来,她眨眨眼,以确认自己
仍活在另外的面孔里。
剧情来到第二幕,背景音乐
换成了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
乐声控制了所有人。舞台
在异国的骚动中旅行,像一个
与剧场对立的平行空间。
诚然,所有人都在那里,只要
表演到位,她们的妆容就会让时间静止。
当钟声再次响起,编剧消失,
她去卸妆,像从油彩中
拯救一张被囚禁已久的脸。
窗 外
安静如另外一种热烈:
柳丝轻拂,它们是那首
跨越记忆的无词歌。
池水荡漾,使你探究的眼神
在探究中失效。
此时,红花不入视线
是有意缺席。任何身影
点缀其中,都是多余的修辞。
甚至,注视
也应在此凝固。
碧水绿枝的好年华,
都将由窗口收取。而我遗忘的
每个人,俨然是我的替身。
在,非在,超在,
都像那水中的倒影,
在抢夺和分享别人的岁月。
屋 宇
屋顶落满积雪和回忆,
那是一只离去的鸟儿的
回忆。车来人往,是你
摇晃的手和音乐,
我在声音里挥别,又从声音里折返。
有时我想做你身上那只听话的猫,有时
想是尽情撒野的鹿。
你的脸,突然被云层里赶来的马群载来。
春天会从一只小鸟的身上起飞。
新的女儿
她在院子里来回转,
恰似在缓慢地飞,
她的衣裳像是用风做的,这让她
随风而去轻而易举。
这是她曾经的岁月,不在
对我的讲述中,
却在她逝去后来到我的梦中。
她也曾无忧无虑,有父母,像个
小孩子一样被呵护,
“一会儿又感冒了,
快把衣服扣好!”现在,
在梦中焦急地追着她的,是我。
她还是个小丫头,古灵精怪地
扮鬼脸,她把小脚丫放在
我的后背上,一股凉幽幽的感觉
把我从梦中惊醒——
“这是猪脚,哈哈”
多么荒诞的情节,说明
我的母亲又长肉了。
睁开眼,我什么也看不到,
残留的梦里,她的背影
像风一样消散了。
漫步多伦路
雨在下。风将一堆落叶吹成
穿粗布长衫赶路的人群。
此刻,我如同一个背影,亦虚,亦实,
在五百米的多伦路名人街,
把一阵思考送入一百年前的上海。
弹石路面早无车马,
迎面相握的人,不再需要暗号,
危险的气息,只在凝视报童的雕像时
匆匆闪过。因为,更多的感受
在把我的脚步放慢,一些响亮的名字,
已嵌入石块,带着光阴
曾经的彷徨和呐喊,
和一个时代凸凹不平的喉咙
饮下的狂暴。
雨停了,空气安静,
路的弯折处,坐在行李箱上的丁玲
还是个少女,她刚下绿皮火车,
尚且不知——
她的一生,也是一条非比寻常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