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的乡愁:东北悬疑类型网剧观察
2024-12-05徐爽冯福翔
【摘 要】以《漫长的季节》(辛爽,2023)、《平原上的摩西》(张大磊,2023)、《东北·立功旧事》(查慕春,2023)等为代表的东北悬疑犯罪类型网剧在近两年引起线上社群的热烈关注,这些网剧不仅同时将叙事场所放置于“东北”,而且都采取了相似的叙事逻辑和表意结构,共同构成了一道“犯罪悬疑+怀旧”的东北文化景观。作为当下东北题材文艺的经典叙事,普通人命运与尊严的命题表达从艺术电影领域拓展到网络自制剧,凭借“悬疑犯罪”的类型范式再次刷新了大众文化中的“东北想象”。以“东北”为地域样本的现代性寓言承载着公众关注普通人命运的普遍期望,成为业已成长起来的“转折一代”难以名状的时代乡愁。
【关键词】 网络自制剧; 悬疑推理类型; 怀旧心理; 东北文艺; 地方想象
2023年末东北地区“冰雪旅游”的爆火,为这一年互联网上热度居高不下的“东北文化风潮”画上了圆满的句点。如果从一个更加宏观的时间视角来看,当下的“东北热”显然被包含于一个具有明显阶段性特征的文化事件之中——“东北文艺复兴”。以“年代怀旧”为基本面的“东北文艺复兴”承载了当下时代情绪,重塑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中的“东北想象”,对东北地方文化产业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作为此种“东北想象”的媒介映射,2023年国内网络自制剧三大头部生产商均推出独占平台的东北题材网剧:“优酷”的《立功·东北旧事》、“爱奇艺”的《平原上的摩西》以及“腾讯”的《漫长的季节》。这三部网剧在互联网社群均获得了较高关注度,《漫长的季节》在“豆瓣电影”获得近百万网友综合9.4分的评价①,《平原上的摩西》则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柏林剧集单元”,实现了艺术水准和商业价值的双丰收。值得注意的是,此类网剧不仅同时将叙事场所放置于“东北”,而且都采取了相似的叙事逻辑和表意结构,共同构成了一道“犯罪悬疑+怀旧”的东北文化景观。在“东北”“悬疑”“犯罪”“怀旧”等元素的碰撞中,相关题材网剧逐渐形成一种地域文化与类型表达相融合的新路径。
一、“迷雾”的动力:从“社会派”推理到历史寻遗
悬疑犯罪网络自制剧在影视类型学的分类上大体可归于侦探推理类型的范畴中,是一种强调悬念制造、以正邪对决为基本框架的类型模式,其叙事情节以一桩或一系列谜案的侦破为核心。相比强盗/警匪类型偏爱的动作场面而言,这一类型更倾向于展现主人公智力揭秘的过程,因此也通常以“真相大白”作为影片结局。“侦探片的形式趣味主要在于逻辑和推理。观众进电影院是为了和编剧、导演一同参与一个高智力的游戏,参加一次充满快感的科学思维训练”[1],案件的复杂性、推理的逻辑性、侦破的合理性几乎决定了这类影视作品的艺术质量。2014年是我国网络自制剧发展历程中的重要时间点,各大视频网站在新政策规范出台和外国精品网络剧集的共同影响下,实现了创作井喷。对比传统电视剧来看,同题材网络自制剧体量更小,创作风格也更加轻松、灵活,契合互联网传播的特点;而对比电影而言,网络自制剧尽管制作精度、质量相形见绌,但由于品类审查标准不同,网剧的“尺度”往往大于审查更加严格的同题材电影,在塑造“猎奇”案件方面更胜一筹。悬疑犯罪题材网剧依托视频网站平台发挥自身优势,成为当下国内网络自制剧各类型中的佼佼者,诞生了《暗黑者》(周琳皓,2014)、《心理罪》(五百,2015)、《法医秦明》(徐昂,2016)、《无证之罪》(吕行,2017)、《白夜追凶》(王伟,2017)、《隐秘的角落》(辛爽,2020)、《沉默的真相》(陈奕甫,2020)、《平原上的摩西》(2023)、《漫长的季节》(2023)、《黑土无言》(臧溪川,2024)等代表性剧集。
从推理风格来说,2020年之前的悬疑犯罪网剧创作已经呈现出明显的“社会派”推理的特点,并辅以“都市传说”般的奇观影像呈现来加强侦破过程的感官刺激与具身体验。作为悬疑推理小说的经典模式,“本格派”推理的影响较为深远。“本格派”的特点在于设立一个不同寻常、充满谜团的案件,读者往往与“侦探”处于同一视角,共享顺叙情节中获得的所有证据,并以此从作品开篇便展开推理解谜。案件的离奇复杂、作案人员手段的隐秘、情景设计的趣味性都构成了探案本身的魅力所在。但归根结底,“本格派”推理需要将谜题与谜底自圆其说,其证据链的完整性及其逻辑之严谨自然也成为达成叙事目的之要求。“社会派”推理在继承“本格派”智力游戏模式的基础上,将更多精力放在人物形象的丰满和主题立意的深度上。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日本的“社会派”推理立足于战后日本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矛盾与问题,在犯罪心理的深挖中剖析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具有时代特点的题材,反映了现实生活的深度与广度,赋予推理小说以思想性”[2]。网络剧《暗黑者》以一宗发生在现代都市的连环杀人案为主线,塑造了一个心狠手辣、手段高明的高智商罪犯“Darker”。该罪犯的特殊之处在于,他行凶的目标直指“逃脱法律制裁的恶人”,从而为自己的作案动机披上“正义行刑”的外衣,将侦破要案的“猫鼠游戏”上升为法律与道德之间的辩证思考。可以说,经由此番处理的凶手“Darker”承载了两种心理功能:一方面是作为谜题的制造者,继续为观众提供运用“理性”征服“现象”的乐趣;另一方面则作为朴素道德观或古典主义的“侠客”,通过对社会现实的典型取材调动观众对不公平现象的愤慨情绪,继而实现对人内心深处阴暗欲望的宣泄、惩戒并再社会化的心理功用。
当悬疑推理剧集的叙事重心从案件本身转向现实连结时,其人物形象的设置也相应发生改变。《暗黑者》中的“主角团”是由刑侦各领域专家组成的专案组,《心理罪》的主人公方木是一个可以看见“心魔”的犯罪心理学天才,《法医秦明》《无证之罪》《白夜追凶》等剧的主要角色也都拥有警队背景。可以说,案件证据的获取、案件最终侦破的逻辑闭环都离不开这种高智商天才式的主角身份——现代科学和理性崇拜在解密过程中的有效验证。而从现象级网剧《隐秘的角落》开始,这种“强主角”的形象塑造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复杂的人物群像和“去精英化”的普通人。网剧《隐秘的角落》可以作为这种叙事结构的典型范例:该剧突破“顺序-分案件”的叙事结构,将整个案件分视角、分时间线多重展开。剧中处于传统办案主力的警方人员受困于信息差中,迟迟无法跟上案情进展,以朱朝阳和张东升为代表的“正”“反”几方角色也各有打算,无法全程承担罪案侦破的关键推手。在多重时间线、多面视角的闪转腾挪中,观众始终掌握所有证据,甚至直接知晓谜底,在事实上充当了全知的侦探角色。这种艺术处理较大程度加强了“人”的深度,例如互为镜像的朱朝阳和张东升隐喻着一种性格缺失所造成的宿命论的恶果,其原因直指背后病态的家庭关系;退休民警老陈则因早年抓捕行动改变了严良的生命轨迹而后悔不已,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愧疚……对于现实深度与人性底线的探讨替代了侦破案件本身的快感,置于时代语境体察人生的厚度及其生命意义成为观众拨开“迷雾”的驱动力。
“悬案”在“东北叙事”中的分量与位置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与其说《平原上的摩西》《漫长的季节》等剧讲述了“东北社会背景下的凶案探秘”,倒不如称其为“一桩凶案背后的东北往事”,地方言说的话语重量显然超过了悬疑犯罪的类型表达。“东北”在悬疑犯罪网剧中的高调现身,显示出“东北文艺复兴”这一源于小众/艺术/亚文化的地方指称正在融入大众审美的公共领域,成为当下大众文化“重返九十年代”情绪的一种显影。《平原上的摩西》明面上的“悬案”是在1996年平安夜发生的一起出租车凶杀案,死去的蒋不凡、丢失的手枪、出车祸的李斐、失约的庄树……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一夜发生改变,“悬案”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为记忆中的模糊片段,但真相未果的痛感却因岁月流转而不断加深。《漫长的季节》也设置了一个核心案件:桦林女碎尸案与王阳之死,这个在警方口径已有定论的刑事案件成为王响、马德胜等人无法度过的漫长季节。可以说,当下东北叙事中的“悬案”除了提供其类型功能之外,其最重要的叙事功能之一还是在于创造了角色的心理动机——寻找答案/与命运和解。但观众显然无法纯粹共享这一追寻结果的主体性动力,“东北”的在场注定表层的“迷雾”最终将呈现为一种他者化景观。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成为当下大众文化理解中“被悬置的历史”,观众观看剧中人物寻找答案的过程也变为一场“历史寻遗”之旅,“迷雾中的东北”成为时下审美对特定历史时段的某种地方转喻。
二、怀旧的大众:跨媒介地理的时空想象与回望
以赵本山为代表的东北“俗文化”较早被大众熟知。而从今日之目光回首这近三十年的东北流行文化史,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即20世纪90年代竟然“巧合”地成为前后两种东北叙事的“核心现场”:既是大众文化中“东北想象”发生的起点,也成为当下东北地方言说倚重的元叙事时空。从2008年开始,以《耳朵大有福》(张猛,2008)、《钢的琴》(张猛,2010)、《白日焰火》(刁亦男,2014)、《轻松+愉快》(耿军,2017)为代表的“新东北电影”登上银幕,提供了观看“东北”的新视角——一种有别于主流话语和民间资本娱乐的知识分子叙事。这种聚焦普通人命运与尊严的命题表达从艺术电影领域扩散到网络自制剧,凭借“悬疑犯罪”的类型范式再次刷新大众文化中的“东北想象”。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厂区”成为当下大众怀旧浪潮中的又一标的。
从嬉闹、审丑的娱乐对象到容纳怀旧情绪的“记忆之所”,作为他者的“东北”所实现的审美功能显然发生了变化。媒介地理学认为,我们认识的世界和认识世界的方法依赖于媒介,不论是刻在石板上的文字、壁画,还是电子图像、广播,都属于一种“虚拟想象”式的实体建构,人们对世界的理解建立在“媒介经验”上。“即便最小的民族国家,绝大多数成员也是彼此互不了解,他们也没有相遇的机会,甚至未曾听说过对方,但是,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却存在着彼此共处的一个社群的想象”[3],国家机器通过媒介想象完成对成员共同体身份的指认,大众媒介则在其中扮演知识传递、分有和共享的中介。有如漫长历史中西方人想象的“东方”一样,一个共同体对另一个共同体的想象建立在(自以为的)“差异”,这种他者想象实际上是以“我们”为镜像,将“我们”的潜层需求合目的地投射到他者上。这样的差异当然不止发生在西方与东方之间,也可以发生在一个国家的内部(或曰地域歧视、刻板印象),“只要我们借助媒介(特别是各种权力操纵下的新闻媒介)来认识地理,这样的误读就不可避免”[4]。
从此种理论视角出发,可以看出:自赵本山登上“春晚”始而延续至今的“东北”文化,与社会新闻中东北经济体制转型的艰难一起,共同建构起一种立足于大众媒介、大众文化上的地方想象。在登上荧屏前,赵本山以扮瞎、扮瘸、反串等“丑角”喜剧表演蜚声东北民间,这种通过身体缺陷塑造边缘化人物的喜剧形象却几乎未曾在“春晚”舞台上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地域经验填补了原本剧作人物被剔除的边缘属性。赵本山聚合的文化符号是复杂的,他现实中是东北民间喜剧艺人,舞台上扮演着颇具狡黠气质的农民形象,而身上的中山装、八角帽却从未变化,口中戏剧化的东北方言台词也总混杂着经典宏大叙事词汇——无意识中用一个与城市、现代化、进步主义二元对立的文化符号表征/遮蔽“东北”。故此,“赵式喜剧”表面上充满了地方性表达,实质上并不是一种历史主体的文化自述,而是在全面他者化的“被看”中发生的,“几亿春节晚会的电视观众不仅是在消费赵本山的表演,更是在一年最重要的节日时刻举行一场建立身份想象与认同的笑的仪式”[5],其主体身份构想不仅建立于舞台上的东北农民他者,同时也在于对“春晚”节目现场观众笑声的认同上——成为“主流社会”的、想象中的“大众”成员。
可以说,当下“东北-怀旧”审美行为的主体依然是大众文化的消费者,即某种意义上的“被塑造中的中产阶级”。但“重返九十年代”能够替代早前“青春怀旧”,也足以印证当下大众群体确乎发生了某些变化。怀旧(Nostalgia)是一种感性的、直觉的审美心理,不同于回忆的客观再现倾向,怀旧“必定是美的,必定建基于对现实的否定和对过去的肯定之上,怀旧的亲和性也恰恰在于怀旧主体对某种情调、感受、氛围和价值观的认同”[6]。时代创痛与怀旧氛围在当下东北题材网剧中得到平衡与融合,《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等剧都在画面上采用过曝的阳光、暖色调,甚至略带朦胧的影像质感烘托年代氛围,以往的冰雪元素、冷色调等“东北”地域场景标识反而在剧集中缺席。《漫长的季节》导演辛爽曾在采访中谈道:“我们这次希望呈现出来的,是我印象中特别明媚的一个东北。那些东北人都在非常积极地生活,其实是想强调这部分的内容”①,这种刻意营造出的暖色氛围,或可看作是创作者“怀旧”情绪的一种外化。在当代文化批评中,“怀旧”通常与商品、文化工业等词语相关联,其隐含的批判意识正如马克斯·霍克海默和西奥多·阿多诺在书中所写:“在文化商品中,所谓的使用价值已经为交换价值所替代……消费变成了快乐工业的意识形态,而后者的生产机制却是他永远摆脱不掉的”[7],大众沉浸在文化资本工业生产出用以逃避现实的“怀旧蜜糖”中,成为被文化商品控制的“单面人”。当下“东北-怀旧”是否遵从着此种商品逻辑?
《东北·立功旧事》中光怪陆离的双鱼河城充斥着20世纪90年代的记忆符号:气功、街头报亭、小广告、夜总会及其“帮派”想象……乃至剧情都化用了“日军撤退时留在大兴安岭中的黄金”这一古早都市传说。东北、怀旧、悬疑、黑色幽默等元素可谓一应俱全,却没有获得其他相似题材剧集那般热烈的市场反响,“东北-怀旧”的魅力显然不在于表层的文化符号,而在于“子一代”通过讲述/观看“父一代”历史本身实现心理上的疗愈与慰藉。《漫长的季节》以暮年王响追逐火车、告诫年轻时的自己来点题:“往前看,别回头。”这是一句看似进步主义的表达——放下沉重的历史包袱,前面还有一片坦途的未来。但细细品味下来,1997年秋天桦林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两个“家庭”土崩瓦解中的王响、横跨二十年的人生追问……这本就是一场回望历史的时空之旅,以“别回头”之名,行“重拾历史”之实。“往前看,别回头”是以“已与过去和解”为前提的“过来人”姿态的陈情。面对自市场经济时代以降的进步主义与竞争叙事的破灭,“东北-怀旧”以自反性情绪重新回溯一个进步主义神话的原初起点。人们如何面对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如何安置过去,此种意义上的“回头看”成为创作者、研究者和观众执着于“东北-怀旧”叙事的共同动力。
三、时代的“乡愁”:显微叙述下的“东北寓言”
在20世纪90年代后赵本山及其众弟子掀起的流行文化“东北风”后,晚近出现的所谓“东北文艺复兴”,成为“东北”又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文化事件”。对于“东北文艺复兴”,学者们一般将其起点指向2019年10月东北说唱歌手董宝石和东北作家班宇在播客节目GQ Talk上的对谈,因为董宝石在节目中的提及而具有命名意义。而董宝石之所以有资格在节目上探讨东北文艺之命运,是因为其单曲《野狼disco》在同年夏天的迅速火爆,而这首歌被众多文化评论者解读为“失落东北的缩影”。与如此娱乐式的诞生过程不同,学者们很快就将“东北文艺复兴”引用到“新东北作家群”[8]的当代文学研究当中去,“在宗教文化长久的统治中,思想家、艺术家们借助古希腊文化重新强调人本身欲望和权利的合理性。此‘复兴’并不仅是‘衰落—重生’之意,更包含着‘压抑—反抗’的张力”[9]毕竟与说唱歌曲、短视频等流行文化相比,“铁西三剑客”班宇、双雪涛、郑执所创作的“东北严肃文学”显然更担得起“文艺”的名号。
在学者们普遍希冀其文化革新的使命之余,“东北”在时下互联网亚文化语境中的重新阐释也不可被忽视:东北流行文化符号不断被内化于亚文化表述之中,其文化形象也相应发生游移,曾经以“土神”著称的赵本山被网友捧上“高雅之堂”,网络上与“东北”相关联的古怪行径也被冠以“抽象艺术”的名号。此种互联网语境下的逻辑是:其无意指涉“文艺复兴”的深层含义,而是直接运用其表层意义——“往事重现”,并予“俗符号”以“宏大命名”,在其间的落差中感受反讽既有价值的后现代乐趣。导演辛爽在各类访谈中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早年东北电视剧《马大帅》(赵本山,2004)的喜爱,《漫长的季节》对《马大帅》的互文与致敬也成为其在线上社群传播中的重要话题之一。与王响不同,演员范伟在《马大帅》中饰演的范德彪是一个滑稽的失业者,用尽各种装疯卖傻掩盖自己面对生活的无能,这种夸张、戏剧化的表演显然立足于千禧时代的“东北想象”,是对进步主义叙事下“赵氏喜剧”的逻辑接续。而在王响身上,可以明显感受到当下“新东北文艺”的“自证”逻辑:王响经历了社会剧变与家庭崩解的双重打击,同属于一种“生活失败者”,其超越性之处在于《漫长的季节》并未沉湎于喜剧、伤痛或复仇之中,而是探讨在“铭记”的基础上如何实现拯救——以“父一代”作时代表征的自我救赎。与此同时,网络亚文化群体中掀起的“范德彪热”也显示出当下时代某种新的意趣与共鸣:剥离宏观历史叙述的语境之后,范德彪身上浮现出微观平凡人物的现实主义质感,从原发的娱乐精神逐渐走向自发的阶级情感认同。“东北想象”以丰富广延的姿态容纳了严肃的学术讨论与戏谑的网络狂欢,其“自证”与“自觉”的显微叙述表征着作者、学界、大众对于东北文化样态的重新理解,对东北的“再发现”与“再想象”本身就是一种“去中心”情绪和话语的显露——以人文精神对东北历史的严肃反思,突破了量产庸俗娱乐的文化工业生产,从而实现一个“新的文化语境”——这也正是《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等“新东北文艺”之“新”的话语指向所在。
在“新东北文艺”和东北文旅现实交相辉映的背后,似乎可以确证一个存在于当下时代大众视角的、具有普遍性意义的“东北”。无论是《漫长的季节》中的夕阳余晖、玉米田地,还是《平原上的摩西》中的低矮砖房、绿水湖畔,这些借由网络媒介所织造的“东北想象”,观众对此不仅深信不疑,甚至亲身来到东北确证了这种想象的“在场”。然而,这两部剧的绝大部分取景地分别落在云南昆明和内蒙古呼和浩特。本文在这里无意去指涉一个类似“创造性地理”的蒙太奇心理学问题,而是意在说明一种观看机制的发生:先调用有关“东北”的文化想象规制某种符号的外延表达,再运用个体经验消化其表征中普遍性意义。“东北的问题又不只是东北,20世纪末的时代转折里,东北要面临的问题同时也是当代中国的问题”[10],正如王响、李守廉所承载的工人阶级想象一般,以“东北”为地域样本的现代性寓言也承载着公众期望具身时代主体的人文精神,成为业已成长起来的“转折一代”难以名状的时代乡愁。
此种“乡愁”并非意图寻找一个确凿的精神原乡,而是在“万里悲秋”之中试图重新感受一段宏大历史叙事背后缺省的显微人生。这亦是时下成功引发大众情感共鸣的“东北文艺”艺术魅力所在。《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均将大跨度的叙事时间作为对剧中人物命运的直观揭示:1997年意气风发的壮年王响、踌躇满志的青年龚彪与2016年他们的中老年人物状态形成鲜明对比,庄德增与傅东心的家庭如何分崩离析,这些平凡生活的展示在时代跨度中彰显了某种遵循因果的命运观。
诚如《漫长的季节》文学策划班宇所言:“我们一直想讲的不是东北这个地方,而是人和命运的故事……所有观众在共情人和人的命运,而不是共情东北这片土地。大家看到最后,可能都忘了这是一个悬疑故事,这是第一;第二,也忘了这是一个发生在东北的故事。事实上这两点根本就不重要,大家最后只要记得这些人就行了。”①“乡愁”凝聚着大众对于普通人生活、命运重新发现的愿望,此种意义上的“悬疑”“怀旧”乃至“东北”都可被视作一种“方法”,秉持“回归人本身”的内在精神书就当代文化生活的微观史诗与生命寓言。
结语
2024年春节后,意外出现的温暖气流过早地结束了哈尔滨的冰雪季,火热的东北“冰雪旅游”也提前落下帷幕。季节交替之际,关注东北文旅的人们不禁会暗自思忖:明年的“冰雪旅游”还会这样火爆吗?必须承认的是,时兴的“新东北文艺”也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与此相似的“季节性”特征——包括《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等在内的“新东北文艺”也许是昙花一现,也有可能正在成为学者所期望的“东北学”的滥觞。就当下经验而言,“新东北文艺”内在文化精神的有效表达显然有赖于“文化共同体”的作者性——一群文艺工作者不约而同地被动接受了社会历史记忆所赋予的“正史诉求”[11]——既拒斥着“分享艰难”的遮蔽话语,又避免成为文化工业炮制的“怀旧蜜糖”。秉持着“回归人本身”的内在精神,我们依然希冀着实现其文化使命、可以“走出沈阳”“走出艳粉街”的时刻。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即便“迷雾”渐清、“乡愁”消散,“东北”也会作为一种地方叙事自适应地存续于当代中国的文化想象之中,成为内化于“当代性”“中国性”中不可或缺的艺术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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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 徐 爽,男,重庆人,西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影视史论与批评、影视产业、
少数民族电影等研究;
" " " " " " " " " 冯福翔,男,辽宁本溪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生。
【基金项目】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教育学一般课题“国家文化安全观视域下中小学影视教育的模式创新
与实践研究”(编号:BLA220236)、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中国电影的公共外交与海外营销策略研究”(编号:SWU1609129)阶段性成果。